第九章 不如送我离开-20后没有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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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这一天主编叫我去报社上班。我说“叫”,是为了给他面子,其实是“请”。张小京说过,报社这样对我不公平,我不是凶手,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完成工作。如果真的要我在“赵萍事件”里负点什么责的话,主编也是当仁不让的主谋。他不让我罢手,我不得不履行职务,尽管我又超水平发挥了。

主编主动给我打来电话,他说报社这样做是“不得已”,希望我能谅解。外界压力太大,公众舆论让他不得不出此下策,于是他就牺牲了我。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我的班可以照上,奖金可以照拿。检查早就让别人写好了,到时我只要念念就行了,怎么也要给别人一点面子嘛。年后参加“十大杰出青年”的评选可能会有点问题,但人们的忘性都大,过年一放假,七天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啦。“军旗装事件”的女主角现在依旧活跃在各种舞台上,何况我这种虾兵蟹将?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发出冷笑。“不得已”?不得已的时候就可以使出“丢车保帅”的伎俩吗?我已经懒得和主编争辩当初的是非种种了,这一切足以证明《漯城晚报》不是久留之地,还上报社的钱之后应该马上离开。谁知道以后他还会有多少个“不得已”,又会逼出多少个南北,逼死多少个赵萍?

我的出现让报社里的人分外惊讶,我甚至有些得意地看着这一幕。随即,他们的热情冷却下来,不再看我一眼,这打击了我的得意。我坐到位子上,擦净桌上的灰。雯雯正好从我身边经过。

“帮我弄杯‘神奇水’。”我头都没抬脱口而出,“谢谢。”

“我正忙着呢!”她回答。

我抬起头,她略带尴尬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去“忙”了!老天,看看她在忙些什么吧!她把她的“神奇水”送到了米拉桌上!我再次陷入冷笑。

中午休息的时候米拉把我拉到报社门口的一间咖啡厅,悄悄地塞给我一张纸,标题是硕大的两个字——检查。

“我写的,看看吧,没什么问题就交给主编。南北,拜托,忍一下吧,装装样子,让这件事快点过去吧!”她几乎是在哀求我了。我不说话,等着她的下文。“你在市里有靠山,你可以不怕,可是我怕!我们都是打工的,这份工作不错,我不想失去它!拜托,求求你了,就这一次!你就装成是你主动认错的样子,让他有点面子吧!以前都是我不好,我求你原谅我!因为你比我强,我嫉妒你。可我们不都是在往上爬吗?你比我爬得高,比我爬得快,比我幸运。你什么都不付出就可以得到现在的一切,可是我不行,我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还不及你现在的十分之一!你有的是大好前途!我们要在香港开设香港站了,他说要派你去负责,这也是为你着想。离开这个地方,你就听不见这些闲言碎语了。那边的待遇又比这边好,还可以发挥你的特长,限制少,机会多。过两年,你干腻了,想回来就回来,那时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我说过泪水很能打动人,米拉的眼泪比处女还珍贵。她骄横跋扈惯了,现在这份脆弱把她衬得格外可怜。

我们都是在向上爬吗?我们都要不择手段地向上爬吗?为了向上爬我们可以和别人睡觉,排挤别人,踩着别人的肩膀,如果需要还可以泪眼婆娑苦苦哀求吗?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向上爬?难道我们活着的目的不是为了爱,不是为了幸福快乐,不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生命,仅仅是为了向上爬?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别人强,过得比别人好?

“南北,你别那么天真了!这样的高调谁都会唱。你会爱上一个叫花子吗?和一个要饭的在一起,你能幸福快乐吗?你觉得这样对得起你的生命吗?你说得没错,我们应该为更高尚的目的活着,可是你想过途径没有?你凭什么得到这些?如果我不能活得比别人强,我不能过得比别人好,我不能爬得很高,我怎么能让更多的人爱我?我怎么才能觉得幸福快乐?难道这些不需要证明吗?好吧,就算这些不需要。那什么才叫‘对得起自己的生命’?难道捡破烂可以证明你的价值吗?除了往上爬,我们还能拿什么证明自己的价值?一个人说爱你,就算每天都吻你的脚又有什么用?你相信他吗?离开你一秒钟他就可以再去吻别人的脚!如果他把房子车子存折都写上你的名字就不一样了,就能证明他是爱你的!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我们不知道别人心里都在想什么,就算他把心掏出来也没用!我们不是傻瓜,心上什么字都没写!不论好人还是坏人,他的心都是红的,我们什么都看不出来!要拿东西来证明!”

我望向窗外,每个人都缩在衣服里,因为冷。如果杰斯此时出现,如果我根本不认识他,也许我还会被他迷倒,认为他长得很帅,根本不会知道他对一个叫南北的女人曾经做过什么。米拉说得也许没错,很多东西是需要证明的,我不也这样认为吗?否则我为什么要乖乖地把钱交给杰斯?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赵萍那些痛苦的回忆?可米拉说得又不对,即使向上爬和活着的目的不矛盾,但和不择手段却有矛盾。我们总要有一个良心的底线。

“底线?南北,也许你的手段比我高明,但目的也是一样的!冷乾不给钱,你会帮他找我吗?这次如果没有张小京,你觉得你还能回到报社吗?你不也一样在利用他卡住主编的脖子,让他不敢把你开除吗?你只是比我幸运,比我聪明,你不用像我一样和那些人睡觉。也许你也睡过了,只是没我那么笨,被人抓住了。暂且当你是清白的吧!不过,也不要以为耍手腕就比出卖身体高尚,行为不能改变本质!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是一样的!这是一个被男人统治的世界!女人只能这样!”

“米拉,米拉,我真没想到你会和我说这些,真没想到。我不想激动,可是我控制不住。我不是你说的那样的,真的不是!我没想利用谁,我只是觉得报社这样对我不公平,不公平!你不能这样说我。”

“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总想为自己的行为找到解释,想证明你这样做是对的,是应该的。某些程度上,你真的不如我。我比你坦白,我比你敢于面对自己想要的。当然,这也是你比我高明的地方,我的野心太赤裸裸了,而你总是一副无辜的模样。”

“我没有野心!”

“你有!只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从你到报社的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吗?”米拉也抽起了烟,恶狠狠地盯着我说,“因为我们一样,我们的眼神是一样的!”

“你不了解我,你根本不了解我!”

“没错,你是一个傻瓜,可我不是。我本来没必要和你说这些的,根本没必要这么暴露我自己。我只需要哭着求你,你就会答应的。你的心太软了。不过我也不担心,你不会对别人说的。这是你的优点。”

“米拉,你真的太坏了,太坏了!我爱了好多年的男朋友骗了我的钱和别人结婚了,我妈妈还因为这件事死了,赵萍因为那个倒霉该死的采访也跳楼了,现在无论怎么看我都是一个罪人,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可你还这么说我,把我说得这么卑鄙,这么有心计,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为什么都要这么折磨我?”

“小点声,别人都在看你。你是很倒霉,没人怀疑这点。可除非你死了,否则你就不要让别人觉得你倒霉,觉得你被打倒了。在这个世界生存你必须做强者,别要别人的同情。弱者不值得同情!要么去死,要么就活得比别人强!死太容易了,真的太容易了,像赵萍那样,什么都解决了。活着才难,活得比别人都好更难!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比我强,我是强者,我有足够的资格来同情你。你沉迷在自己的痛苦里,你都迷上它了!你就愿意扮演这种受伤害的角色!我真不明白,同样是人,为什么有你这样的,还有我这样的?我就愿意别人看到我的好,可你从一进门就是一个受气包的倒霉样。谁都可以操纵你,谁都可以摆布你。我就不一样,表面上是我被别人利用了,可实际上,他们也是在为我办事。你真是一个笨蛋,你总想让所有人都不失望,你总想满足所有人。这可能吗?你这个笨蛋啊!我也被你弄糊涂了,我干吗和你说这些?让你自生自灭多好!你这个傻人总是有傻福。我要是你,就好好抓住张小京。白痴都知道他喜欢你,喜欢得不行,连你欠报社的钱都替你还上了。我也不知道你是精还是傻。我真糊涂了。你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吧?今天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和你说这些?别把我当朋友,别以为我跟你说了这些你就把我当朋友!我们是对手,永远都是!我要战胜你,战胜你背后的所有男人!我一定会比你强!”

我能确定的仅仅是,我们都疯了。米拉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可爱,俗话说,真小人强过伪君子。她还有一点说得非常正确——很多事情,我自己都不明白。

我26岁,我正在变老。如果不发生任何意外的话,这个衰老的过程不会被打断。我没有钱,还欠了债。我从小没有爸爸,现在连妈妈也跟我拜拜了。我用身上的每一块肉每一块骨头爱过一个男人,到头来他拆了我的骨头卖了我的肉,把我塑造成一个完美的笑话。没了他,我险些不知道该怎样活。幸亏我有我喜欢的工作,曾经它也是我活下去的动力,而现在它却只给我带来无尽的烦恼。我无牵无挂地和一个对我来说莫名其妙的老男人睡了觉,我有羞耻感,却一闪而逝。有个“仁义大哥”似的好男人深爱我(但愿我没有夸张),我却总是回避拒绝他。我是一个反常理的女人,我挣脱不出自己设计的陷阱。但这一切全都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可悲的是,我不想做什么来改变现状,却还什么都明白。所有的一切在我心里打仗,我所做的每件事都会让我后悔。我似乎明白应该怎样做,可我就是不去做。我知道我把自己慢慢逼上了绝路,可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还不去死?我说服自己活下去,因为我还欠了别人许多,可我真的在乎我欠着别人什么吗?我真想不管死活地大哭一场,撇下所有事情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然后……我要在那里找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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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老安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要去他那,现在就去他那,因为我们都无处可去,就凑在一起过个年吧!他听了很高兴,但是现在不行,他正在给一个孩子上课。五点钟以后就没问题了。

我再一次想起了杰斯的一句话,女人闲起来就会生事。的确是这样,我又给张小京打了一个电话。他在忙,他肯定在忙。但是他要我去他的公司,他有事说给我听。

其实他没有事情对我讲,我也会去的。因为我陡然闲了下来,剩下的全是时间。不坐公交车,打车去!我现在还省什么钱?为谁省钱?为什么省钱?我可以坐在出租车里抽烟,看窗外的风景,用懒散装点门面。

车把我送到了地方,我抬起头看那个塞满小资的楼,忽然觉得很好笑。我和他认识差不多快一年了,可我还不知道他开的公司叫什么名字。他告诉我到凯达贤大厦来吧!好,我就到了。真好笑,他在几楼?

“南北!”有人叫我,我回过头去。果果一脸灿烂地跑过来,熟练地挎住我的胳膊。“你怎么跑这来了?找小京?”她亲切地问我。我捏着手机的手有点僵。“你是第一次来吧?”她看出来了,“走,我带你上去!”我身不由己,到了11层。

张小京没料到我会和果果同时出现,也许他本来想把约会错开的。“南北,随便坐啊!”到了张小京的办公室,果果很随意地招呼我。她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衣帽架上,跑到饮水机前给我打水。她对一切物品摆放的位置都是那么熟悉,俨然已是主人。

果果给自己弄了一杯水喝,倚在办公桌上问我:“干什么来了?找小京有事?”

“我……”我变得磕磕巴巴的,“路过。”

“那怎么不去我那儿玩会儿啊?我那现在有好多漂亮衣服!可好看呢!”果果斗志昂扬地跟我说。

“你怎么没在店里忙?”我问。

“咳,我这不是不放心他嘛!”果果拿下巴指了一下在办公室外面说话的张小京,“我不盯着他,他总忘了吃饭。这样下去,胃全坏了。”

“哦,我都不知道,你们已经这么好了。”我的声音有点哑。

“可不呗!前一段时间你忙,看不见你。后来又出了这么多事,谁想得起来和你说这个啊!”

“那这回该吃你的喜糖了。”我说出一句自己都觉得酸不溜丢的话。

“哼,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果果小脖子一梗,开始撒娇了。傻子都知道她说的是反话。“哎,南北,一会儿有时间吗?”

“有啊,什么事?”

“跟我去趟医院。”

“你怎么了?”我有点紧张。

“我‘那个’没来。”

“你怀孕了?”

“我也不知道,想去看看。”她是害羞的模样,那表情和电视剧里初为人母的女人一样。

“他知道吗?”我当然会这么问。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要是有了怎么办?”

“听他的。”

“要是……要是他不想要呢?”我咬了咬牙狠心说。

“我不知道。”

她坐在转椅上,背对着我,望向窗外。

“你怎么还没走?”这是张小京进门的第一句话,不是对我说的。我看见果果马上转过身来,眼睛霎时充满泪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是都和你说清楚了吗?你怎么还来?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张小京不客气地说。

他的话,没人可以回答。

“果果,她……”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可也不能不说。

“你别说话!”他第一次这样生硬地打断我,“我已经忍她很久了!没完没了,纠缠不清!要我说多少次你才知道?我不喜欢你!我永远不会喜欢你!我喜欢她!我想娶她!”

张小京的大手一挥,指向我,我有一种想躲的冲动。可我身后就是沙发,只能坐下。果果哭着跑了出去,张小京余怒未消,冲到门口继续喊:“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他的员工惊讶地看着他,“看什么看!工作!”

我望着他,他也看着我,此时的安静比刚才的喊叫更让人心惊肉跳。

“你不应该这样对她,她怀孕了。”我轻轻地陈述一个基本事实。

“不关我的事。”

“张小京,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又没有指责你什么,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承认呢?你以为你和果果在一起会伤害到我吗?我希望看到你们幸福!你也在学那个人是吗?你希望果果到头来和我的下场一样吗?难道男人的成就感一定要在女人身上建立吗?”

“我学谁了?你为什么站在这里指责我?我从头到尾就没有喜欢过她!我和她说过多少次了,是她自己不死心,我根本就不需要在她身上找什么成就感!她和你不一样!谁也伤不了她!如果我今天不对她这样,将来她会伤害你的!”

“别把我扯进来,那是你们之间的事。现在你已经伤了她了,她怀了你的孩子,你还不认她。喜欢一个人又没有错,难道男人对喜欢自己的女人都这么残忍吗?”

我也许是在指桑骂槐,我知道我想说的其实不是张小京,而是让我痛到骨头里的杰斯。我一直淡淡地说,而且很缓慢,和张小京的急风暴雨比起来,我的“慢”也许更让人害怕。他走到我跟前蹲下,握住我的手,他一定也有这种感觉。

“南北,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不喜欢她,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她!我和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全是她搞出来的假象,就是为了让你离开我!没有人规定她喜欢我,我就应该也喜欢她,是不是?是不是!”

“是。”当然是,男人都会这套理论。你可以不喜欢她,但这并不妨碍你享受她对你的好,不妨碍你在需要的时候就和她睡觉。没准,还会让她怀上你的孩子。

“南北,我们为什么不能开始?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为什么不给自己机会?你为什么不试着去爱?你为什么不敢爱?你怕什么?怕我也像那个人一样?怕果果难受?你到底怕什么!”

“我怕果果会因为我和你在一起再去寻死!我怕你坚持不到最后又剩下我一个人!我怕我现在做出爱你的承诺但是最后做不到!我怕我辜负了你对我的好!”

“南北,南北,听我的,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我们试试,我们一起试试!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是你伤心绝望是不是?你现在还不够伤心绝望吗?最坏的结果不也就是这样了吗?我们为什么不开始?也许结果会比这个好呢?最坏的结果你都可以接受了,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开始吧!开始吧!好吗?”

“如果你能讲出三个你喜欢我的理由,我们就开始。”我在向谁妥协?自己吗?

“如果‘喜欢’需要理由的话,那么有一天,这个理由消失了,我是不是就不再喜欢你了?我问过果果同样的话——对不起,她说,她就是喜欢我。她那副腔调你应该知道。我当时就哈哈大笑了。知道为什么吗?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说出口的。‘喜欢’,是心底的秘密,是珍宝,说出来,会担心,会害怕,会害羞。你是我心上的宝。看不见你,我会想你,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见到你,我又害怕和你对视,怕你把我看穿,怕你讨厌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可是我不想让你知道,因为我只想让你过得舒服快乐;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每天都看《漯城晚报》,我知道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太傻,可我还要去做,因为它和你有关;我每天都在幻想把你搂在怀里的那一刻,仅仅是这样,再没有别的,我甚至没想过要去吻你,因为我害怕……我也会害怕。我喜欢你的理由有很多,我迷恋你的味道,我喜欢你的头发,我爱看你的眼睛,你很善良,你需要保护,你对爱情执著(尽管是错的)……有一天,这些你都没有了,我还会在你身边。因为我不是因为喜欢你才和你在一起,我——爱——你。我爱你的理由只有一个,要听吗?因为你值得我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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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和老安的约会,因为我见了杰斯。我对张小京说,在我们开始之前,我必须再和杰斯见一面。我知道这没有意义,但是我必须再和他见一面。你肯定知道他在哪,你肯定知道!把他找出来,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张小京很快找到了杰斯,帮我约了时间和地点,不知为什么,杰斯很听他的话。张小京说,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在车里等着你。你现在这样,我很不放心。

“你也希望我可以重新开始对吗?让我去吧!都说凤凰涅槃,死后重生。我夸自己一下,我也当一把凤凰,我得重生!”

我笑着说,张小京也不放心地笑了笑,然后我把他反锁在我家里出门了。他应该会在5分钟之后发现这一点,因为他肯定会跟着我,还得打个时间差。如果当初我能把这份智慧的十分之一用在杰斯身上,那么即使得不到他的心,我也不会输得这么惨。

我骑着摩托车出门了,八点钟,我将带着机器的轰鸣在大学门口见到杰斯。我们在那里开始,也必须在那里结束。这是无聊女人的无聊行径,但我必须这样做。我的心里有一个死结,我必须解开它,否则我永远无法从内心发出微笑。

杰斯很守时,已经站在那里了,尽管显得不耐烦,却也没有走。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把柄落在张小京手上,能使他这样乖乖听话。难道真的因为权力和金钱?杰斯穿着黑色的大衣,外套领子高高竖起,依旧是那副帅模样,路过的女生都会朝他瞟上一眼,他一定挺得意的。我没看见那辆POLO,也许他担心我是来要车的?他那么不耐烦不情愿地站在那里,态度那么嚣张,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前世欠了他什么,今世竟要我付出全部来偿还。如果生命真的可以从头来过,我愿意自己在精子与卵子结合的那一刹那被左炔诺孕酮结果了性命。

这样见面注定没有什么话可说,排气管冒着即将冰冻的黑烟。杰斯还是向我问了一句“你好”,声音是我陌生的温柔,脸上挂着我曾经渴望的微笑。

“上车吧!”我说。不,是命令!

我没想到我对杰斯的恨,竟会随着他的出现有增无减。我现在更恨他了!我曾经以为恨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削弱停止消失,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恨他的头发,我恨他的眼睛,我恨他的鼻子,我恨他的手,我恨他身上穿的衣服,我恨他每一片指甲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我诅咒他,带着世界上最恶毒的仇恨。我活一天就要诅咒他一天,直到我的灵魂被恶魔收购,我也要他陪着我一起下地狱,在那里继续我的仇恨!

我问他还记得以前他带我兜风的情景吗?他愣着没说话,一定是被我吓着了,或者真的忘记了。可是我记得!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的头发很短,风吹不起来,不够飘逸,没有电影里那英姿飒爽铁骨柔情的感觉,也起不到惹人羡慕嫉妒招蜂引蝶的作用。他说我应该留长发。后来我开始留长发,拼命地留,只是为了配得起他骑的摩托车,希望能够搂着他的腰坐在他身后。他却再也没带过我。

我说:“今天轮到我带你兜风了,算个了结。你放心,我的技术很好,绝不亚于你。去墓地怎么样?看看我妈妈。她死前从没见过我们两个同时出现,现在算是了却她的一桩心愿。”他不敢动,哦,这是当然!“上车!”我不得不再次这样命令。原来他也很贱,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包!

我把车开得很快,他的手开始只是轻轻搭在我的腰上,誓死和我保持陌生人的距离,到后来不得不死死地抓住我,抱紧我,抱住我这根要送他下地狱的稻草。他第一次这样需要我,第一次这样靠近我,第一次这样畏惧我的力量。我让他害怕!我狂喜,我蔑视。我在等待,等待他求饶,等待他乞求我开慢一点。我就是要看见他那副吓得屁滚尿流的窝囊相!他开口的那一刹那,我就要撞过去,随便找个什么东西撞过去!同归于尽。他应该死,他必须死,这是上帝的旨意,这是上帝的惩罚!如果坏人没有恶报的话,那我们还做好人干吗?我要代替上帝行使惩罚罪人的权利!

速度越来越快了,无须看速度表,我知道,已经达到极限了。如果我不把我的手事先捆在车把上,我们就要一起飞了。

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现在我想起了这个曾经让我觉得甜蜜的“我们”?为什么我到现在才会用“我们”?我不怕死,但是我为什么要和这个混蛋死在一起?不,不是我们!蠢蛋还会以为我是要拉他一起殉情呢!

他喊:“开慢点!”他的声音很大,被风吹得颤抖,支离破碎的。我搞不清他是否这样喊了,也搞不清这是他恐惧的求饶,还是习惯的命令?风很大。

急刹车,他被甩出去了,跃过我的头顶,完美的平抛曲线轨迹。他摔伤了,肯定的!太黑,我看不见血,他在呻吟……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真的!请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把他摔伤的!真的不是!——我本来是想摔死他的。

我解开捆在手上的绷带,揣在口袋里。我一直戴着手套,此刻摘了。我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自己买的戒指。我拧开油箱盖子,把戒指丢进去,很快听见金属碰撞声,顺便把摩托车踢翻。当然,我不会在踢翻前把油箱盖子拧紧。然后,我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高跟鞋踩在路面上清脆响亮。

这是一个深冬的夜晚,一只雄性动物在我身后呻吟。半个小时后,我坐上了一辆出租车。这种空旷的地方不好找出租,我的出现让司机以为遇到了“夜游女神”。他颇带调戏口吻地问我,现在生意好做吗?我呵呵笑了几声说,师傅,我生前怎么没遇到过您这么幽默的司机呢?

58

打开门,张小京就立在眼前,房间里烟雾弥漫,他抽了不少烟。我发现我开始喜欢他了,说不出有多喜欢!他什么都不问,给我留下一个守住秘密的空间。如果他问我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他的,一定会的!但是他什么都不问,所以我开始喜欢他了。他让我早点睡,明天他要带我回家过年。我惊讶得张开嘴巴。

“我和你回家过年?去你家?你父母那?”

“对,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他平静地回答,仿佛责怪我的大惊小怪。

“他们……他们会接受我?报纸上那样写……你——是不是替我隐瞒了什么?”

他笑了,端起我的下巴,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小傻瓜,你是我爱的人,你怕什么?他们应该知道的全知道,不应该知道的,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这个分寸我会把握。”

我不再说话。将要走进他那显赫的家庭没能让我有半分欣喜,我把自己放在天平上称了称,怎么称都觉得不够分量。

“可不可以定在别的时候?明天……”

“别多想了,小傻瓜,就是吃一顿饭,吃完饭我们就走。你要是愿意,我们就在一起包饺子,不愿意,我马上就送你回来。去吧,去吧,他们一直想见见你!你可是我领回家的第一个女朋友!”

第一个!女朋友!我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他们家不是龙潭虎穴,可我还是担心害怕。要么,把他们当成“纸老虎”?战略上轻视,战术上重视?我看还是算了,我没那份胆量。当初第一次正式去杰斯家见他父母时,他们端坐在沙发上,一个人看报纸,一个人看电视,摆出一副很威严的公公婆婆样。我就当真跟一个小媳妇似的跑到厨房里忙活,他们连脚都没往厨房里伸一下,饭菜都摆在桌上才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出来吃饭。饭桌上尽是关于饭菜不合口味的话题,后来我才从杰斯那知道,他们原本以为我会请他们出去吃饭呢。“这个南北太抠门了,都上班了,还不请咱们出去吃?”他妈妈说。

我害怕,我真害怕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可请不起市长。

“明天下午我来接你,你等我电话。”他笑眯眯地拿起外套出去了,我一直把他送到门口。“过完年搬家吧,我帮你找了个好地方。”他又转回身说。

“不用了,报社可能派我到香港成立‘香港站’。”我急于摆脱他的好心。

“那我们回头再商量吧!快回去吧,外面冷。”

他把我推进房门,还体贴地替我关上了门。他的温柔令人迷醉,也让我自惭形秽。从那样一个男人身边爬起来的我,配得起他的这份好吗?

我走到窗边,没有目的,似乎只是为了看着他墨绿色的车子离开。视野里是漫无边际的黑,那明黄的电话亭格外触目惊心。我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人,他从那个电话亭探出身来,默默地与我对视。是对视!我看得见他面对着我,默默地看着我,如同我默默地看着他。他对我挥了挥手,我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这段时间我太爱哭了!太爱哭了!我咬住嘴唇,也对他挥了挥手,然后我抓起外套和包,跑出了房间。

我冲到外面,他已经在楼道口等着我了。我扑过去和他抱在一起,我们都在打着哆嗦。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我来得太晚了。”我胡乱地说着。

他拿手捧起我的脸,拨开我被泪水浸湿的头发。

“不晚,不晚,北啊,我的好孩子,不哭不哭。什么都不晚,什么都不晚。”

出租车载着我们驶向老安的家,我倚在他怀里,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张小京让我明天去他家。”我忽然觉得我必须告诉他这个。我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太老了。北啊,你说我应该娶你吗?我不应该娶你。你太年轻了,我又有病,我不能让你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我该怎么办啊?你要是我的孩子就好了,我可以什么都不干,那样你就能天天在我身边了。”他喃喃自语。我也给不了他答案。

我让自己随心所欲地支配自己的身体,我放弃一切理想道德,我似乎从不曾有过什么理想道德,而此刻,我愿意随心所欲地支配自己身体,不要什么理想道德。我需要老安,我需要他!我从不曾这样地需要过什么,从不曾对什么有过这样强烈的欲望!我愿意化成他身下的一堆泡沫,我愿意跟着他一起走向生命的尽头,我愿意在那让人发疯发狂的撞击中放弃一切思想,否则我就无法让头脑保持零下的温度。一旦钻进他的怀抱,我就会变得很讨厌——很爱哭的那种讨厌。

上帝,请赐给我启迪!让我知道应该选择谁,应该怎样选择,应该去怎样做!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孩子,我也是世界上最贪心的孩子!我在一瞬间失去了一切,我又在一瞬间得到了所有。我爱我身边的这两个人,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确定我爱他们!可是我不能贪心到两个都要占有,这不可能,我必须要从中挑出一个最爱。可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放弃其中任何一个!和张小京在一起,我找到了爱的感觉。而和老安在一起,我又找到了家的温暖!我愿意被卡尔维诺劈成两半!一半献给给我爱情的人,一半献给我久违的“父亲”。

让我们在情欲中为欲望推波助澜,让我们在性爱中许下永不分离的诺言,让我们在欢乐中流下无望的眼泪。我们来吧!一次次地来吧!疯狂鞭笞这具燃烧着迷茫的身躯,用疼痛的快感让我找到渴望已久的方向。

失去了性这条纽带,我不知道我们还可以凭借什么在一起?我离不开你这个让我想起妈妈的怀抱,我愿意付出肉体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我没有把你想得那么卑鄙龌龊,你从未向我提出过这样的交换条件,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或者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的解脱。请你不要掉泪,请你不要咳嗽,请你不要感到自责,更不要认为你搅乱了我的生活。我们占有对方的目的不同,但我们达到目的的行为却吻合。我不管你爱着我什么,请你也不要用同样的问题问我。让我像我希望的那样爱你,请你也用你想用的方式来爱我。如果我们都没有明天,那么今天请允许我们快乐!我们只是想依偎着对方取取暖,找到那个“我不孤独”的理由。

老安说要带我去买衣服,第一次到男朋友家里总要穿得体面一点。说实话,我拿捏不好这个分寸,但我愿意听从年长者的安排。他们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多,他们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多。不过钱由我来付。

老安在梦中咳嗽,我怀疑这样惊心动魄的咳嗽表明他没有睡着。我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用不饱满的乳房紧贴他的胸口。他轻轻拍打我的背,咳嗽的间隙迸出几个字——快点睡!我决定不再为道德、责任、应不应该,这些东西而纠缠。对所有的事情我都自愿放弃主宰的权利,得过且过,顺其自然!我希望老安也和我一样,别为我们的将来想得太多。如果老安真的认为张小京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好丈夫,而我和张小京又是如此的般配。那我们就这样一直睡到我披婚纱的那一天,直到我不得不离开这个如父如兄的怀抱。

手机突然响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刺耳。我疑心是梦,老安推推我说:“电话。”我拿过包,翻出电话,一个很陌生的号码。“喂,你好。喂,喂?喂?说话!说话!”

“谁打来的?”老安问。

“不知道,没人说话。”

“可能打错了,一听声音不对,就不好意思说话挂了。”

“可能吧。”

59

凌晨三点半,张小京被电话吵醒。它那么倔强地响着,他不可能有好脾气。电话里果果的声音异常清醒冷静,她说:“到翠竹园小区来吧!在2号路上。11点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你要娶的人和一个老男人从她家出来,又一起到了这儿,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那个男人你也见过,他们一直背着你在一起鬼混。如果你能及时赶到的话,可以当面问问她,她去干什么了,三更半夜跑到一个老男人家干什么!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现在可以往她家打电话,看她到底在不在家。还用我告诉你电话号码吗?”

“不用!”张小京干脆地说,挂上电话。他完全醒了,还摸到一支烟点上。这事有点突然,不知为什么,一种直觉告诉他,这次不是果果耍的花招。11点?这么说,我刚离开,他们就见面了?老男人?我也见过?谁?问题太多了。他打算亲自证实一下。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很黑。他没有开车,朝着她家的方向步行,顺便等出租车。还好,没走出100米就有出租车停下问他去哪,他报出了她家的地址。车很快开到了,主要是因为路上太清静。她的窗子还亮着黄色的灯光,一定是床头的那一盏。他松了一口气,有种被愚弄的感觉。该死,怎么又被果果骗了!不过,这么晚了,她怎么还没有睡?在想明天晚上吃饭的事?难道太仓促了,她被吓着了?可老天知道他等这天等了多久,等得有多不耐烦!他想给她打个电话,假装突然想起她的样子,陪陪她,安慰她,不能让她知道他就在她家楼下。

电话通了很久都没人接,随着“嘟、嘟”的长鸣音,他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她睡着了?电话响这么久该醒了。坏了,她不是中了煤气吧?他吓坏了!丢给司机一张票子就跑上了楼。在单元门口,他依旧谨慎地先打了一个电话,隔着门他听见电话声。她没有动静。“南北,南北!”他慌张地拍门,忽然有一种快要哭了的感觉。她不会有事的,她不会有事的!

他的手机在楼道里响了,还是果果,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的口吻:“她不在家吧?给她的手机打一个试试!哎,记着,换一个电话打,万一她不接怎么办?”

他第一次这么听一个女人的话,言听计从,完全不想一下。迷迷糊糊地下了楼,他不记得哪里还有公用电话。这是有手机使用者的通病。那辆出租车还在那里,他想都没想就坐了进去。“去找一个公用电话。”他说。“拿我这个打吧。”司机好心地奉上了自己的手机,他就料定这个人还会回来,所以没走,这属于职业素养。他像瘾君子看到白粉一样地抓过手机,拿着就跑下车。司机忘了喊,也许在他眼里,这个古怪的乘客不像抢劫犯,倒像一个疯子。

他站在楼道里,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无比艰难地按下她的手机号码。通了,他把耳朵贴到门上,里面没有声音。他想,再过一会儿,再响三声,没人接我就挂掉,回家睡觉!那边却传来声音:“喂,你好。喂,喂?喂?说话!说话!”

他使劲儿趴在门上,什么也听不到。他听到了心脏与门板共振的声音,他听见喉咙里闷着,心脏却发出一声嚎叫。

“翠竹园。”他把手机还给司机,有气无力地说。

“是2号路上的那个小区吗?”

“我怎么知道!谁是司机?你不认识路还出来开什么车!”

车子稳稳地停下了,他抬了一下头,看见了大红灯笼映照下的几个字——翠竹园。他不想下车,他不知道自己要来干什么,可他却来了。司机知道自己遇到奇怪的乘客了,不过他不急于说什么。这个乘客虽然奇怪,却很有钱。在利益可以保障的前提下,他也想看看热闹。其实像他这样的老司机,什么样的乘客没有遇到过?开“大发”的时候他还遇到过在他车上割腕自杀的呢!现在换成“夏利”了,看的热闹不如以前多了,这次可以饱眼福了。看情形,根据他的判断,他觉得今天演的这出戏名字叫《捉奸》。

果果巧笑娉婷地从另一辆出租车上下来,走到张小京坐的这辆跟前,随手打开了他坐的后门。

“来了?”她乐呵呵地问。

“别和我说话!”

“放心吧,这个小区我看过了,只有这一个门。有点耐心,她一定会出来的。这个时候问最好,她来不及编谎话。”

“滚一边呆着去!”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瞟了一眼司机,司机也在好奇地看着她。她受不了这种冷遇,她要争回面子。

“好,我滚!你就在这呆着吧,亲眼看看你爱得要死要活的那个女人怎么背着你偷人的!”说完,她扭头就走,进了自己叫的出租车。

司机在心里偷偷地乐了,果然和自己猜的一样,还挺热闹的!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女的太眼熟了,肯定在哪里见过。

夜,分外漫长。比等待天明更可怕的是等待打击,等待失望,等待绝望。他宁愿就这样等下去,一直等下去,希望她永远不要出来!

司机睡着了,他却连眼都没有眨一下。七点钟,出出入入的人开始多了。他再次振奋精神,准备迎接她的出现。这样的举动,其实已经说明他心里认定她是有罪的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过表盘,南北出现的那一刹那,他屏住了呼吸。她真的在这里?她真的在这里!他的眼睛喷出火来,刹那便可将她烧成灰烬。他曾经想过这一刻要问她什么,怎么问,用什么方式方法。但是现在完全不用了,她不是无辜的!她和那个男人一起出来的!他们的胳膊挽在一起,亲亲热热。果果说得没错,这次她一点都没有骗他。可她为什么不骗骗他?!南北为什么不肯骗他?!

太阳一头栽了下去,闭上眼睛,天就黑了。

睁开眼睛,看到果果的脸,她手里托着一袋可可牛奶。“我可以坐进来吗?”她怯生生地问。他打开车门,挪了个地方,司机醒了。“喝点牛奶吗?”果果把牛奶递过来,他接了。“那个人我见过,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他说。

“有一次吃饭,你进来帮南北拿包……”

“哦,我想起来了,你当时也在场。他们怎么认识的?你介绍的?”他凶狠地问。

“为什么她干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反倒对我这么凶?是他们自己勾搭上的,关我什么事!”

“她干了什么也不关你的事!没有证据,什么也别乱说!”他把火气全撒在果果身上了。

“你倒还真护着她。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有什么好结果!”果果打开车门,正要下车又突然转过身来说,“哦,我忘了告诉你,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果果走了,身后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他真是在笑,笑得那么真诚,弄得司机也被他感染,跟着一起嘿嘿傻笑。他笑得那么开心,笑到最后直抹眼泪。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谁可以承担后果?

60

我站在镜子前端详穿了新衣服的自己。老安帮我挑的毛衣大小正合适,我嫌式样有点老气,可他说上岁数的人喜欢稳重的女孩子。售货员跟着附和说:“你爸挺有眼光的!”我和老安对望一眼,谁也没接话。

张小京说四点钟的时候来接我,我有足够的时间打扮自己。除了去酒吧的时候,我平时很少化妆,现在竟有些生疏了。薄施脂粉淡扫蛾眉,只是一种境界,心里紧张时很难做到。给他父母准备的礼物放在桌上,点点大概看出来那是吃的了,老围着桌子打转转。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一个水果篮,一束鲜花。足矣。他们家能缺什么?我的一点心意罢了。

三点钟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完毕,想给老安打个电话,看看他在干吗,后来还是决定看电视。脑子里出现混乱的画面,全是关于电视上张副市长的镜头。原来他爸爸是这个样子的,太严肃了,肯定是个喜欢打官腔的古板老头。他妈妈呢?我抄起电话给张小京打过去,我说,我不去了。他说,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见面再说!我现在正在你家楼下停车呢!

我打开房门站在门口等他,他的脚步声慢慢传来。他在哼歌,许茹芸的《如果云知道》。他就唱了一句:“如果可以飞檐走壁找到你……”我笑了,点点躲在我身后汪汪地叫。

他好像熬夜了,脸色不太好,但还是强打精神笑了。我本来忐忑的心稍安。“又胡思乱想什么呢?”他在门口就把我搂进怀里,紧紧的。“北北,别离开我好吗?别离开我好吗?我希望每天回家的时候都能看见你这样等着我……”他好像哭了,但不太可能,我有些莫名其妙。

车子驶进幽静的路段,繁华中的优雅以及幽雅。我开始紧张,头皮发麻,两只手搓来搓去。我始终不能说服自己,我要去见的只是张小京的父母,无论怎么想,我都感觉是要到领导家拜年。车在一处平淡无奇的院落前停了下来,张小京按了几下喇叭,小角门开了,露出一张50多岁年纪的脸,看了一眼是张小京,很快打开了大门,我感觉自己钻进了世界上最大的口袋。

可以看出,张小京的父母在竭力维持一种轻松的气氛,可这种刻意而为的东西反倒让人更难受。我真希望孙悟空可以出现在我面前,指着我说一个“定!”那样我就不至于觉得脸上笑得发僵发酸发痛了。

还是让我介绍一下这顿“家常便饭”都是谁干掉的吧!

张小京的母亲——江女士。她的身材在那个年纪应该是偏瘦的,我估计她的腰围不会超过二尺二寸。后来我按捺不住好奇心问过,答案是二尺二寸五。她头发染成时下流行的深酒红色,而不是黑得发蓝的颜色,一副中等宽大的金丝圆边眼镜架在鼻梁上,闪着智慧与威严的光芒,间或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慈爱(我希望是这样,而不是嘲笑)。嘴唇上涂着红褐色的口红,和她的白皮肤配在一起很美,但不招摇。我把花递到她手里,她接过去凑在鼻子跟前嗅了一下,然后对我露出一个微笑,说:“谢谢。”我始终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喜欢那花,但她芭蕾舞演员的丰姿我是领略了,一双秀气的脚叫嚣地向外撇着。她的背始终笔直,即使坐在柔软的沙发里也与沙发背保持30度倾角。她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张小京的父亲,我们敬爱的张副市长,我在电视里见过好几次了。当时只觉得他个头很高,但没想到足足有一米九,他站着对我说话的时候,我觉得有一片阴云压了过来。他要是发起怒来,我估计可以把我毫不费力地来个三步上篮塞进篮筐。他的话不多,脸上一直保持和蔼可亲的微笑,所以我猜测他和我一样希望有孙悟空在。

我从没听张小京提起过的双胞胎妹妹张小津也在,她同样生得人高马大的,胸部异常丰满,大概是因为刚刚生产过。遗传了母亲白皮肤的她,让人觉得她更像是白种人,是那种奶油色的白,而不是普通常见的苍白。她过来和我拥抱,低下头来碰了碰我的脸颊,说:“你真美!”我闻到一股热烘烘的奶味,她的乳房抵在我的锁骨上,我说:“我喜欢你美丽的黑头发。你没染过它,是吗?”小津笑了,雪白的牙齿上沾着草莓酱,后来我看到厄尼在厨房把她嘴巴里的草莓酱吃了。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有一对可爱的混血双胞胎男孩,在新西兰的QueenTown有一幢可爱的房子,她的邻居曾经是新西兰最有名的棒球明星。“那是新西兰的‘BeverlyHills’!”小津快乐地说着,见我没什么反应继续说,“‘贝弗里山庄’!知道吧?你真该去看一看!我还没给你看过照片吧?我钓到过一条40磅重的三文鱼!比小尼克和小伯纳德加起来还重。”

张小京的妹夫厄尼是一个比利时小伙子,比张小津还小一岁,有淡黄色的头发和蓝眼睛,手臂上有不太浓的金褐色汗毛。他和我握手说:“你好。”我却说了“Hello。”当然,后来我们已经开始用简单的法语进行交谈了(张小京教过我几句)。他试图教我几句当地的弗拉芒语,我觉得我想上吊;为了阻止他又想教我说德语的欲望,我决定教他说漯城话。他用英语对张小津说:“嗨,亲爱的,北真的很聪明!”那天晚上我和厄尼说话最多,中间夹杂英语、法语、汉语外加手语,以及图画。因为丘比特在希腊神话与罗马神话中的叫法不一样,所以当厄尼描述他见到小津就感觉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了,我听不懂,以为他受伤了是小津救了他,他们才相爱,厄尼只好跑到书房拿了支笔给我画出来一个射箭的小天使。他画得还不错。他说他十岁时就想去高更一直呆到死的塔西提岛,要不是后来他想成为“环法自行车赛”冠军,他一定就去了。再后来他学习过单簧管,练习过瑜伽,还是攀岩协会会员。因为比利时温带海洋性气候,四季多雨,厄尼最终迷上了新西兰那一片盐一样细腻的沙滩。小津那时是导游,带着一群中国口音的人去那里“观光访问”,因为她在大学时也是排球队的,于是就和厄尼玩起了沙滩排球,小天使的箭便射中了他的心。

张小京的两个外甥,一个叫尼克,一个叫伯纳德。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坐在专门为双胞胎设计的婴儿车里,用勺子把鱼翅粥吃得满脸都是(普通的14个月大的中国宝宝可能享受到鱼翅粥待遇吗?)。我当然分不出哪个是尼克哪个是伯纳德,他们深咖啡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珠证明他们的“制造商”,不知道他们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妈妈”、“mum”还是“maman”?这两个小家伙自己玩得很好,小津偶尔会把一些没有刺的鱼肉放进他们的小碗里,让他们自己去吃。一个小家伙拍了另一个小家伙的脑袋一下,小津就会假装生气地用中文说:“伯纳德,你又欺负你的兄弟了?”打人的那个好像听懂了一样,马上乖乖地吃自己碗里的东西。一会儿他又耐不住寂寞去拽尼克的围嘴儿了,厄尼就用法语说:“你应该这么做吗?我的小天使。”伯纳德居然还可以听懂?!等到小津要说服厄尼喝一口五粮液,并发誓说它和伏特加一样好喝时,他们用英语争辩。我不知道尼克和伯纳德将来的命运会怎样,是轻易地掌握三门语言成为语言学家,还是急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哑巴。

幸亏有这一家奇异的组合,这顿饭才吃得妙趣横生。小保姆把菜端上来之后,我和厄尼负责先尝一口,为此我不得不吃下大量我平时根本不吃的东西。厄尼要比我幸运,凡是他觉得可疑的,他一概不碰,等“团圆饼”上来的时候,他竟然可以以“我吃饱了,再吃就要生病了”为借口拒绝?!天,当外宾真好!

饭后是水果,小津拉着我去她房间看照片。她站在阳光下抱着巨形三文鱼的样子确实很美,但也很吃力,怀孕五个月的大肚皮相当明显。她家那幢三层小楼前有一片碧绿的草坪,她在院子里荡着白色的秋千,黑色的头发飘起来,厄尼帮她拍的。

“那是圣诞节前拍的,我比那时候胖了15磅。”小津不无遗憾地说,“假期的时候和小京一起去吧,我们有四间卧室,爸爸妈妈都去也住得下。”我只是笑笑。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小津神秘地伏在我耳边说,“我原来没打算这么早结婚的,但是我和厄尼做爱的时候,他悄悄地把套子戳破了,结果我就怀孕了。他是天主教徒,不能杀害生命,我们只好结婚了。如果你也想和小京结婚的话,不妨也这么做。爸爸妈妈知道了一定会让你们结婚的,他们最想抱孙子了!”

“我还没想过结婚。”我有些结巴地说着。她应该还不知道我和张小京之间只是一垒,离全垒打远着呢。

“哦,是这样的吗?那我把这个方法告诉小京好了。”小津耸耸肩膀轻松地说。“我看出来了,你好像不太喜欢他,至少不像他对你那样。”

尴尬的话题。尽管总有压抑感,但因为小津的存在,我放松不少。我想,这应该属于我的自卑。权力总是可以给人竖起亲近的屏障。

出门的时候,小津说:“有空来看看我吧,我们还有一个月的假期。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厄尼要去瑞士工作了。”

“我会的。”我说着突然有一点伤感。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家,我只要点一下头,就可以拥有。可是,以后呢?真正走进这里以后呢?我是长在路边的小草,张小京是生在苗圃里的韭菜。

“我会想你的。”小津说着过来和我拥抱,她已经是一个很西化的中国娃娃了,她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感情,想哭的时候就可以流泪。“我希望小京可以幸运地娶到你。”她说。

我只是笑笑。

坐在车里,我点燃了这个傍晚以来的第一支烟,忽然听到有人敲车窗吓得我差点把烟丢到裤子上。是小保姆。她说:“江阿姨让我把这个给你。她忘了给她了。”她指指我说。

张小京接过那个红色的缎子盒,里面是一只成色很好的鸡血石镯子,我想起小津手腕上似乎也有一个。

他拉过我的手,不由分说地给我套在手腕上,然后吻着我的手说:“这是我姥姥的东西,当初她为了不让红卫兵抄走这对镯子,股骨头都被他们踢坏了,好了以后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小津结婚的时候,我妈妈就给了她一个,另一个……”

我的手变得好重。我好像一个木偶。这种倨傲的承认,还不如赤裸裸的轻视让人舒服。我将要走进这个家庭吗?我就带着这副嘴脸走进这个家庭吗?我要在这里面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会快乐吗?

回家的路上,我问张小京,如果我的鞋带开了,你会帮我系上吗?张小京说,会的。为什么?因为我爱你。

“可是,如果你是一个很大男子主义的人,认为在大街给女人系鞋带是件很没面子的事,你还会给我系吗?”

“会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可是我自己会系啊!”

“我还是会帮你系。”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我想对你好。”

61

送走了张小京,房间变得冷冷清清。外面已经有零星的鞭炮在响,我打开电视机,恒久不变的春节晚会。我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慌乱的局面,干什么都在加快速度,尤其是看表的频率。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可是我又不太确定自己想干什么去。终于我明白我想干什么了,我一把拉开了单元门,跑了出去。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不可救药。没关系。如果只有一个疯子才有春节晚上跑步的特权,那么就让我疯掉好了。

路上只有几个出来放鞭炮烟花的人,至于出租车,它们全都停在路边,我真想跑过去砸开一辆开着跑掉,可惜我干不来。

我跑一会儿,走一会儿,再跑一会儿,还要时刻注意会不会有车过来。没有,什么都没有!这样的日子,连贼都休息了,我什么都遇不到!街上放鞭炮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知道那个时刻就快到了!我脱了防寒服拿在手里,没命地跑,没命地跑,没命地跑……跑!

耳朵快被震聋了,我已经没有力气敲门了,我就这么跑过来的,要是早有这气魄都可以去参加马拉松比赛了。手扶在墙上,猫着腰喘气。幸好我有手机不离身的习惯,掏出来按下数字,对着电话只说了两个字——开门。

门开了。我听见外边的鞭炮更响了,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老安一把抱起我,用脚踹上门,我听见电视里那些傻妞傻小子正在倒计时,“5、4、3、2、1!啊!……过年啦!新年快乐!”

老安说我浑身冒热气,像刚出锅的包子,像刚从天上下凡的仙女。我想告诉他,我是南北,他的南北!但是,啊,你应该知道,我用了1小时35分钟跑了整整23公里!从我家到他家,从南极到北极,从生到死,从死到生……我说不出话了。

鞭炮声停息的时候,我说:“你看!新年的第一秒是我和你一起过的,以后我们要在一起过每一分每一秒。”

老安含着泪说:“好!”

转天,他没有醒来。

62

世界并不是砰的一声就结束的,它将在抽抽噎噎的呜咽中结束。

——T.S.艾略特

63

日子很好,一切即将步入正轨。如果老安可以在大年初一顺利醒来的话,我想日子真的就这样过下去了。我会和张小京走入婚姻,过几年生个孩子,注意力从工作、爱情转到那个小人儿身上,30岁之后可能自己和丈夫都有了外遇,不离婚的话就和他在一张床躺一辈子,做着不一样的梦……

送老安去医院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我曾经有过的一个小梦想——和一个我爱的人,在圣诞节的夜晚开着车上高速公路,打开车灯停在路边,然后在车里做爱。那感觉一定棒极了!如果老安病好了,我就要和他一起去实现这个梦想,那样的夜晚,我们会是彼此的最棒的圣诞礼物。这个想法把我自己激动坏了,恨不得老安马上醒过来,让他夸夸我是多么的有创意,这一切是多么值得憧憬!可他睡着,呼吸很弱……

老安被安排在一个四人病房,没有其他病人,全都回家过年了。老安刚刚脱离危险还没有醒,吸着氧气打着点滴。我非常不愿意用“可怜”来形容他,可我看着他躺在那里,好久没剪过没染过的头发黑白参半,脸瘦得像鱼一样眼睛几乎跑到两侧,床头柜上一束鲜花都没有,身边一个亲人都不在时,我脑子里闪现的只有这两个字——可怜。我一直对他肆无忌惮地撒娇发脾气,让他包容我的一切,让他无条件地体谅我,为我付出一切,我竟从来都没想过他是一个癌症病人,他离死亡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距离。

医生说老安的呼吸系统衰竭,还有一些别的并发症。做过癌症切除手术5年以后是复发高峰,言外之意这很正常。至于还可以维持多久,除了该注意的注意,该避免的避免之外,没人可以说得准。也许5年,也许10年,也许一辈子,也许就是明天。但如果不注意的话,按照惯例推测多则半年,少则一个月。我急了,医生说的全是废话,这种话连我不是医生的人都会说,何必问他?于是我很干脆地问他,老安还能活多久。医生看了看我说:“像他这样不注意自己身体的人,也就三个月了。”我被击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该走了,连谢都没谢一声。

医院外有现成的鲜花篮,我买了一个拎到老安的病房,顺便买了个盒饭解决自己的肚子问题。医生说老安现在吃不了东西,我不用为他的肚子操心。我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边吃盒饭一边看着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醒来,害怕他永远都不会醒来。我眼巴巴地望着他,突然有点想哭。为什么会是我?这就是为我准备的生活吗?我的生活中,应该在医院里照顾一个这把年纪却不是自己父亲的男人吗?我真的没有想到,年龄竟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东西。如果我也是45岁,我还会害怕这些吗!

盒饭没有吃完,我也不想再吃了,丢到外面。房间里的暖气太热了,走廊里还凉快些。我躲到厕所里,忍着臭味抽烟,抽到一半就被一个进来的护士骂了一顿,灰溜溜地出来。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抽烟是一件丢人的事。这个医院,我找不到理由来,但我更找不出理由离开。曾经在我身上那么一个生龙活虎的老安,我真不相信他就这样躺在床上,只剩下三个月的时光。我其实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就这样走掉,但是有一个理由要我留下来。我想让他睁开眼睛就看到我,然后对着我微笑。还有就是,我没有理由,没有资格去参加他的葬礼,所以我要他活着,一直活到我死掉的那天!

再次回到病房终于闻到了那股因为不能开窗户而导致的异味,脑袋陡然变得昏沉沉的。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后悔没带本书出来,一双疲惫却很明亮的眼睛盯着我。

“你醒了?”我按捺不住激动地说。他缓慢地眨眨眼睛。“你等我一下,我去叫医生来,你等我啊!”我的高跟鞋在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我警告自己再到医院来的时候一定要穿“无声鞋”。医生随着我拥入病房,我反而被那些人挤到圈外,他们按按他的这儿,摸摸他的那儿,问了问他的感觉,说一切都好,注意休息,要我有情况随时叫他们,然后全身而退,剩下我们无言相望。

我坐到床上,拉着老安的手,我们都不说话,用眼睛盯着彼此。他的嘴唇不停地抖动,我把食指放在嘴边,告诉他不要说话。他的眼睛里有水流出来,我凑过去,吻住他的睫毛。我的头发盖住他的脸,他那只输着液的手抚摩着我的背……

谁愿意看谁就看去吧!谁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我才不在乎呢!现在躺在这里的是老安!我的老安!我们没有明天!

老安住院的这10天里,我只回过一次家,拿了全套的我认为我需要的生活用品,和一大堆不用费脑子的口袋书。就这一次还险些要了老安的命,他以为我会一去不复返,结果又被下了一次病危通知书。而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他戴着氧气罩的脸流泪,无能为力。这段时间我似乎一下子就学会了流泪,随时随地流泪。

老安能吃东西以后,我在外面的小饭馆订了各种稀饭和小菜。除了买饭、上厕所、叫医生以外,老安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我,我希望他能看到我的笑,我也希望可以看到他的笑。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变得很丑,头发没有一点光泽,一套衣服竟然穿了三天!

我勤勤恳恳地照料着他的一切,没觉得自己有多伟大,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应该,可他却害羞得不肯让我帮他接大便小便。我趴在他耳边问他,如果我躺在床上,我还要对他这么不好意思吗?老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坏坏地对我笑了,轻轻地拍了我的屁股一下,我突然明白他想起什么了。这个老色鬼!

每当我把水把饭把水果泥喂到老安嘴里的时候,他总是用眼睛对我说对不起。我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拍拍他的脸,对他笑一下,擦净他嘴角溢出的汁水。我们是不是太矫情了?抑或是老安在制造机会让我扮演“爱心大使”?那时我没想过这样问自己。那种情况下,这样太正常了。我只想陪在他身边,看他笑,不要咳嗽地笑出声来。

这个春节比往年更有意义。我看着他,仿佛看见了在病床上挣扎的妈妈,一种无可比拟的,甚至是变态的满足感。

这段时间,没有一个人来看过老安,我又想起了那两个字——可怜。

这次我没有关机,无论谁打电话我都先是拜年,然后说我在医院里。别人先是惊呼:“你病了?”我说不是我。“那你为什么去医院?”我说我朋友病了。别人就很能理解地“哦”上一声,然后有事早奏,无事挂机了。只有和张小京的对话就比较麻烦一点。

张小京:在哪家医院?我去看看吧!

我:不用了,他挺好的。

张小京:我去看看你!

我:不用了,我也挺好的。

张小京:我想你,想看看你,这也不行吗?

我: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

张小京:北北,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总躲着我呢?

我:我没躲着你。

张小京:那你为什么不想见我呢?

我:我朋友病了,病得很重,我没空。

张小京:我去医院看你,看一眼我就走。

我:我真的没空!

张小京:难道我还没有那个人重要吗?他到底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这样整夜整夜地陪他?我们才刚刚开始……

我:好了,别说了,他快死了!

我想我那时已经哭了起来,可能还哭了很久,哭到电话没了电,哭到老安从病房里走出来,把我抱在怀里和我一起哭。

老安,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铅字排版,请重复到生命的最后一页。

64

我忘了是初几,可能是初七,是个晚上。我接到了果果的电话。她的声音一听就是迷迷糊糊的喝多了,还泡在浴缸里。我问她这是要干什么?她笑嘻嘻地说,如果再吃一把安眠药,那就是“三料自杀”。

“南北,你告诉我,你跟我说实话,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和那个姓安的睡觉了?”果果说话的时候舌头都伸不直了。我没说话。

“冷乾都跟我说了!我早就知道了!你都和他睡觉了,那干吗还和张小京订婚呢?你们订婚了对吧?张小京都告诉我了,说他妈妈给了你一个镯子,是他们家祖传的……你又不爱他,干吗要和他结婚呢?你和那个姓安的在一起多好!”

我说我们没有订婚。但我估计果果没有听见,否则她就不会这样喃喃自语。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厌烦和果果说话的?是因为张小京的出现吗?

“我喜欢他,我真喜欢他,要我怎么说他才能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他呢?连怀了他的孩子都没用,他都不肯理我,你究竟有什么魅力,让他对你这么死心塌地呢?你到底是怎么讨好他的?你教教我!你也教教我!……”

“果果,你喝多了,你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酒醉三分醒啊,这话你没忘吧?你就行行好,把他让给我行吗?”

“果果,我没有和你抢,我也没有不让他见你。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如果你有了他的孩子,你应该告诉他。我绝对不会影响你们的。”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总之不好受。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然,我就真的只能去死了……”

果果挂上了电话,通话时间11分24秒。从小玻璃窗望进去,老安睡得很沉。我给张小京打电话,向他道歉,我告诉他我的心情很坏,一点都不美丽。这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也许我还会和他结婚。对于现在的一切我觉得很抱歉。我知道一句“抱歉”不够,但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以后我会给你一个解释,但是我现在没心情说,连见一面的心情都没有。请帮我照顾点点,房间备用钥匙在信箱里,信箱钥匙果果那里有一把,请帮忙,请帮忙。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没等他说话我就挂上了电话,然后关机。我知道我们根本不应该开始,这都是他妈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烦了!从头到尾就像个笑话。我好像从来就没在乎过他,至少没有果果那么在乎他,更别提拿他和杰斯比了。我觉得我可能学坏了。

让他和果果好去吧!我来守着我的老安,我孤独地守着我孤独的老安。还有谁会在意我在扮演什么角色?如果这世界全他妈的疯了,就让我当第一个!

65

老安恢复得不错,我在陪床的这段时间里也没怎么抽烟,等到他出院的时候,我反而胖了,老安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想我真可以戒烟了。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的东西比老安的还多,看起来住院的人像我。他坐在病床上默默地看着我,摩挲着他躺了十个日日夜夜的床单,恋恋不舍。我拿着一堆单据,告诉他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我们可以走了。

“我们?”他抬起眼睛望着我问。该死的癌症已经把他弄得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比平时慢上一拍。

“对,我们!”我最后检查了一下抽屉床底下,看看还有什么被我忘记了。

“去哪?”

“回家。”

“你要回你家了吗?”他问我。我嗅到一股绝望的气味。

“不!”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说,“回我们的家。”

他笑了,孩子似的笑。灿烂,还透着点小阴谋得逞后的心满意足。

我们和医生告别,嘴里说着感谢照顾的话,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着“再见”这个词儿。我们才不要回来呢!我已经答应老安了,即使死,也再不要到这个地方来。我会拉着他的手陪他走到最后一刻,不让那些医生护士和那些该死的仪器把我们分开。我答应他了。

坐电梯的时候老安坚持拿一个包,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是一个没用的人。可每个包都很重,我把哪个给他呢?钱包!我嘲笑了自己的想法,明白这样做的话还不如半夜里偷偷拔掉他的氧气管来得干脆。走出医院大门,老安停住了,抬起头看着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说:“外面的空气真好!”

我们拉着手,紧紧地拉着,我怕他摔倒,他怕我跑掉。老安穿得稍显单薄,好在出院这天天气很暖,我们以最快的速度钻进出租车。已经是2月了,树枝还是光秃秃的,城市一点都不可爱。大街上的人不多,仅能从衣服的色泽上分辨出男女,事实上这样判断也不科学。老安终于可以坐在我旁边了,我靠在他肩膀上,他抬起手臂把我搂在怀里,时不时地吻一下我的头发,我只想赶快吸干我们身上的消毒水味,还自己一个健康的呼吸。司机从反光镜里看着我们,我挑衅似的回敬他,他拧开收音机,调了几个台,没有他太喜欢的节目,关掉了。我忽然想起一首歌: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我想,支撑我走到这一步的,不仅仅是同情、感动、道义、责任、性爱……这些根本与我无关的狗屁东西。那是一种我自己可能都无法相信的东西,它一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就把我吓得魂不附体,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它竟是真的?!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能因为什么。再没别的理由了。

爱!潜移默化。猝不及防。根深蒂固。带着死亡的气味。坠落。一点一滴纷飞散落在我每一寸的皮肤。渗入我的血液。和我息息相关。成了我的影子。永远逃不掉了……爱!

那段时间我的厨艺突飞猛进,偶尔老安觉得好一些了,会裹着军大衣站在厨房做指导,却被冻出了鼻涕,又被我赶回卧室。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很冷很冷的冬天,春天还没来。我也花40块钱买了个军大衣在房间里穿,仿佛回到了那个年代,好笑的建设兵团。这个冬天或者春天真的很冷,一直冷到骨头里面。我一直穿着那个像绿毛龟一样颜色的军大衣呆到我离开。不得不离开。这个冬天或者春天真的太冷了……

那段时间——对不起,我总是提起这几个字,现在我一想起这几个字就觉得鼻子发酸。那段时间已经成为了一个永恒的标志。一个寒冷、悲情、没有希望、绝望的标志。我的脑子时刻浮现的是,老安就要死了,随时会死,不知道哪个清晨黄昏午后,他就会突然停止呼吸,再也不能拉着我的手叫我“小宝贝儿”了!他的身体会像这个冬天或者春天一样冰冷。寒彻骨髓。潜意识里我总对自己说,这是老安最后的日子,他只有三个月了。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还要做别的来占用这三个月中的一分一秒吗?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尽最大限度地陪着他,让他快乐,让他觉得这个冬天,其实一点也不冷。

我没有上班,完全放弃了还债计划。仅剩的三千块钱被我全拿出来买吃的、喝的、玩的,我甚至还计划着去给老安买一套“那时”穿的衣服。真的,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我在为他准备后事。他总要漂亮地离开,如果真有那个世界,没准阎王看他的样子很帅,会让他早点投胎。没准他又会转世回到我的身边,成为我的孩子,让我再好好疼他爱他一生一世。

张小京每天给我打一个电话,我告诉他我很好,就要结婚了。不用等我回去,需要的时候我会给他一个解释。现在他应该好好对待怀孕的果果。当然,这全是背着老安的。后来我就不接张小京的电话了,他也不打了。但老安真的不知道吗?

某一天,老安把一个存折递给我,上面有五万块钱。他对我说,我是他最爱的人,他能为我做的只有这些了,叫我不要嫌少。我又哭了,哭着说他会长命百岁,我们会子孙满堂。他像个父亲那样摸着我的头,说:“我知道,我会的,我不会死的,我还没爱够你呢,我舍不得死,我真舍不得死啊。”

我们买了很多VCD光碟,《我爱我家》、《蜡笔小新》、《闲人马大姐》、全套周星驰,连金·凯利都没放过,只要是喜剧我们就看,可我们看的时候总是会哭出来。现在的喜剧真的很讨厌,为什么不好好地逗我们开心,为什么还要讲什么狗屁人生哲理?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只想没负担地笑一下吗?难道这也成奢望了吗?导演去死吧!编剧去死吧!演员去死吧!全都去死吧!

我们还打扑克、玩象棋,输的要学小狗叫,还要给对方焐脚丫。老安最喜欢和我下围棋,我对黑白世界真没有太大兴趣,但是只要老安喜欢,那我就喜欢。可这对我有什么用呢?老安不在的那一天,我还会有兴趣去和别人对弈吗?老安说下围棋下到投入的时候,真的会像金庸小说里写的那样呕血身亡。一个“亡”字,我们都静默了。我对自己说,如果这个世界真有奇迹的话,我这辈子都不要老安碰围棋了。老安说,如果他真的可以熬过这个春天,他也再不碰围棋了。

老安总是咳嗽,经常咳得喘不上气来,咳得脸发紫。那个时候我真想在菜里下毒,我们一起吃了死了算了,总比这样难受强。有一次我哭着问他,不是说只要我在身边,他就不会有事吗?他一边咳一边说:“我会好的,只要你在,我早晚会好的。”那次他咳嗽了整整一个通宵,我默默地流了一个晚上眼泪。他说他对不起我,让我跟着他受罪了。

后来我听广播发现了一种新药,很贵,一盒1500块钱,可以吃八天。老安说不买,是骗子。我说,敢卖这么贵的东西一定管用!我买了一盒,心想受骗也就这1500块钱了。老安吃着很管用,咳嗽真的好转了。我连夜写了一封感谢信给药厂,上面全是眼泪。以前我一直以为那些打热线电话、写感谢信的主儿都是托儿,但是这次我信了。一个健康人,一个身边没有垂死之人的健康人,他(她)永远也不会理解那是怎样一种心情。那个时候我们的心情都很好,破例没有眼泪,我们每天想的都是这个药。我们购买的已经不是药了,那是我们的希望。希望可以支撑我们活下去,可以支撑我们的笑。我想,我们其实都明白,我们这样不遗余力地找出口,并不一定真的心存什么幻想,只是我们总得找点什么事情干吧?否则我们还能怎样?

老安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如果你不觉得认识我丢脸的话,如果你也爱我那么一点点的话,你就写我吧。就写我怎么爱你,其他的都别写,别写我们睡觉的事,别写我是一个老男人,别写我又老又丑又没钱又有病,那样对你不好,别人会看不起你。把我写年轻点漂亮点健康点有点钱,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想给你最好的。我要真是那样的话,就配得起你了,我就真的舍不得死了。现在死了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我已经见识了最美好的东西。

老安说,别给我买药了,浪费钱,那点钱你留着吧。我为什么没早点认识你呢?我为什么要病呢?我要是不病的话还能给你挣钱,给你买车买房,带你出去玩。我挣了钱也去美容,那样看起来是不是年轻点?和我走一块就不那么难看了吧?

老安说,我知道我快死了,不然你不会呆在我身边的。我知道,你是可怜我,我是个快死的老头了,你可怜我。

老安说,臭女人,臭女人,臭女人!干什么让我遇到你?让我就这样死了多好!干什么让我死都死不踏实?!

老安说,小宝贝儿,我真的不想死,你让我活下去行吗……

老安说,亲亲你的老头,摸摸你的老头,别离开我,别嫌我没用。

情人节那天出人意料地下雪了,好大的雪,1999年以后漯城就没下过那么大的雪。我关了电话,不想被人找到,不想老安敏感地意识到我在为他放弃什么。我确实没为他放弃过什么。闪烁的霓虹灯、狂躁的音乐、婆娑的人影、情人节大餐、纵情的party、礼物、充斥眼鼻口心的“情人节快乐”……这些我本来就没有拥有过!

老安的精神特别好,裹着军大衣在阳台上站了10分钟。他说他上小学那会儿,有一天早晨上学没推开门,一看,雪都把门封死了。他说等他好了,他就带我去堆雪人。说完,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驼着背回卧室。他是什么时候开始驼背的?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老态龙钟?Oh!MyGod!老——态——龙——钟,老安?Oh?选No?选

我告诉他今天是情人节,我们要好好地庆祝一下,除了奖励他不用吃我做的饭菜外,还有一件他想象不到的特别礼物。老安让我说得也高兴起来,说他也会送我一个礼物。

快餐盒里装着炒肝尖、糖醋里脊、拔丝苹果、清蒸鱼、西芹百合、清炒虾仁,很丰盛。我们各倒了一杯红酒,规定自己只许喝这些。这不符合医嘱,但我们安慰自己没事。他吃得不是很多,但比平时还是多吃了一些。他不停地给我夹菜,叫我多吃,我吃了很多,吃得很卖力,表演给他看。我们都想哄对方高兴,可VCD里的群众笑声也不能带给我们丝毫灵感,我们还是陷入了沉默。

“闭上眼睛!不许睁开!我要给你把礼物拿过来!不许睁开啊!”我一边往外面走,一边不时回头盯一下老安是否听话。老安笑眯眯地闭着眼睛,像一个安详的老人,身体前后摇摆。我发现他的头发真的白了好多。他老了吗?他老了。

“睁开眼睛吧!看看!保证吓你一跳!”我故作天真地大叫,装神弄鬼地把一套西装举到老安面前,还有配套的衬衫领带。老安开心地笑了,拿到手里摩挲着,细细端详。

“我好吧?你知道吗?我是量过你的尺寸才去买的,保证合适!没想到吧?你的肩宽是我五分之四个胳膊长度,你的胳膊是我的右臂一直到半个手掌,你的腰围是我双手交叉圈起来的尺寸,你的裤长是我的嘴巴到我的膝盖上方半尺。穿上试试!怎么?颜色你不喜欢啊?银灰色的,多漂亮!再配一件深紫色的衬衫,一条鸭黄的条纹领带。哎,你别觉得难看,穿上保证帅!我的眼光你还不相信吗……”

老安抬起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怎么?感动啦?”我打着岔,笑着说,“嘿嘿,我就是要骗你眼泪的!呵呵,我真伟大!”

“这衣服很贵吧?”

“不贵,打折时买的。”我撒谎了。我怎么还能让他在那个时候穿打折的衣服上路呢?

“其实不用买这么贵的,一烧什么都没了。”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结结巴巴地重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老安笑了一下也说:“对,不是!”那笑容可以把心击得粉碎。

“对!确实不是这样的!”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慢慢地坐到他身边。事情不能这样成这种结果!今天是为了让他高兴的啊!“我这是给新郎买的!”我佩服自己的智慧。

老安愣了,他很快就明白我是哄他的,但他还是笑得很开心,伸出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膀。我哼起了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想象着他穿着那身西装,胸前还别着写着“新郎”的胸花,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这曲调谁都能听得懂。

“知道我要送你什么礼物吗?”老安在我耳边亲了一口。我已经记不起我们有多久没有这么亲密了,这段时间我似乎更像一个护士,一个圣徒,一个女儿,而忘记了当初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什么。

“等等!”我举起一只手打断他,“想知道我的一个小梦想吗?”

“你说!”

“我呀,我想和你开着车,到高速公路上,然后把车停下来,放上点音乐……当然,得打开车灯,不然在高速公路上停车很危险!还得打开暖风,不然我们会被冻死!然后,我们都坐到后座上去,然后,我们就——我们就做爱!哈哈……”我笑了起来,这次是真的笑得很开心。“答应我!以后一定和我一起去好吗?把这个当礼物送给我好吗?”我勾着老安的脖子问。

老安慢慢地闭上眼睛,嘘出一口气,猛地把我的头紧紧揽在怀里。他说:“我答应你。我真的答应你!我一定要好起来!”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又都流泪了。

“知道我要送你什么礼物吗?”老安也高兴地问我。

我对着他摇头。这段时间他连门都没出过,能送我什么礼物呢?

“来摸摸!”老安抓着我的手伸向自己的小腹。“我好久都没有这样了,我还以为我不行了……今天早上它就有点儿动静了,我想我可能行。”老安有点害羞地说。

他那里终于有了一点生机,羞答答地低着头和我打着招呼。我想不起上一次把它置于我的怀抱是什么时候,但是那热情至今没有退去。他曾经是一个斗士,现在是一个伤兵,我要为他疗伤。

“亲爱的,让我们来试试吧,试试吧!”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是因为我不够真诚吗?是那件西装把他吓坏了吗?……到底怎么啦!

它睡在那里没有反应。我必须先强迫自己,然后才能强迫他相信,那只是因为他病了。过一段时间,他好了,他就可以了。面对这样的事实,我真的说不清我们中谁更悲哀。这个时候做爱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必须的了,事实上我好像已经变得根本不需要了。它的挺拔只是一个标志,一个男人的标志。一个病人、一个老人,是没有性别的人。

哦,天!去他妈的肺癌!去他妈的死亡!去他妈的性无能!你夺走了他多少东西,你还要夺走他什么?!他就要死了,死了!你就不能让他快乐一点吗?哪怕只有一分钟!

“小宝贝儿,我还有你,我爱你。”

这个冬天或者春天真的很冷,我总是被冻出眼泪。我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了,哭了眼睛会肿,眼角会留下小细纹,就不漂亮了。但是有什么办法?这个冬天或者春天太冷了,我总是被冻出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