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的黑夜只下黑棋-20后没有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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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很高兴她的同行们给了她这样的评价——“无赖记者逼死赵萍”、“新闻界的巨大耻辱”、“杀人不用刀”、“她究竟对赵萍做了什么”、“无须审判的罪行”……她一下子成了报社里的头等红人,每天电话无数,所有同事都成了她的接线员。她短短26年间发生的那点破事全被别人知道了,甚至还有人自发地自觉地自愿地为她寻找多年前失踪的父亲,看他是否还健在,以图探究这桩惨案背后所包含的家庭因素以及心理因素。为了大家能够正常工作,主编叫南北回家休息几天。这下可好了,报社里的每个人都成了采访对象,个个都尝到了被人关注的滋味。可即使逃到家里也没用,南北的手机号码、座机号码不知被哪位好心的同事泄露出去,铃声依旧此起彼伏。甚至连只在收房租的日子里才会出现的房东,也破例打来电话打听内幕,以满足自己不可告人的好奇心。南北不得不拔了电话线,关了手机,靠那个尚未来得及被抛弃的“小灵通”与外界保持联系。她不敢听广播,不敢看电视,网就更不敢上了。网上的消息比现实生活中的还要多、还要可怕。如果不想死的话,最好还是乖乖地在家呆着,抱着一本《罪与罚》发呆。

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南北现在很倒霉,恰恰相反,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幸运。发行部的同事透露,因为南北采访赵萍的缘故,报纸一夜之间多发行了10万份。而又因为同行们的声讨,南北的名字响亮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刚刚被抓获的萨达姆。现在《漯城晚报》的发行量能够超过百万,面向全国19个省、市、自治区,不能不说南北是功臣一个。另外,已经有几家出版社同时向她约稿,让她写一写采访赵萍的全过程,顺便带上点自己的成长经历,一家比一家开出的条件优厚。电台电视台纷纷向她发出邀请,希望她能参与他们关于美容讲座、消除交通隐患、育儿知识、青春100分等节目,做他们的特约嘉宾。

南北对他们的回复是:我母亲刚刚过世,我现在不想做任何事。

把母亲的骨灰锁到火葬场的小格子里那天,果果哭得比南北还要凶。看她那副捶胸顿足拽着门不撒手的模样,南北都不好意思哭了,生怕表现得不如她激烈,被人笑话不够真诚,不够孝顺。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果果和妈妈朝夕相处有了深厚感情,所以才哭得这样动容吧。总之南北和雯雯一左一右地架着果果往外拖,张小京一溜小跑地打开车门像李莲英一样卑躬屈膝。任谁都会以为存放在殡仪馆201室1769号密码箱里的骨灰,是果果的至亲爱人。

把果果送回她新租的房子,南北发现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SOLO。果果轻松地说,她正和房东商量要把这个房子买下来,因为她住出感情来了。是啊,租来的房子总有做客的感觉,谁也不想为它投入太多心血。而果果在这里面挂了一张硕大的美人照,足足占了一面墙,可见她很喜欢这个地方。床头柜上摆了一张果果和张小京的合影,南北看见了,心里莫名其妙地酸了一下。很显然,那是拿“大头照”之类的照片翻拍的,两个人的脸紧紧地贴在一起,很亲密。他们的关系已经这么近了吗?从一进门南北就发现了,果果给张小京拿的拖鞋不大不小正合适,不像她和雯雯的拖鞋显然是待客用的。南北决定不再理睬这些小事。果果注意到了南北的目光,南北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视线。就在她转头的一刹那,她发现果果把镜框放到了抽屉里,很不幸,镜框后面的安全套露出来了。黑色包装,南北只需拿眼角余光瞥上一眼就知道那是著名的成人用品品牌——杜蕾斯。不是杜拉斯投资生产的。

雯雯坐了一会儿说报社有事先走了,南北趁机站起来告辞,张小京起身送她们,果果虚弱地问:“你一会儿还回来吗?”南北和雯雯率先走出房门,下楼的时候雯雯说:“南姐,不是我挑拨你们关系,你这个朋友对你男朋友有意思。”南北笑笑说:“他们才是一对,你搞错了。”

张小京把雯雯送到报社,她欢快地挥手告别,并一再叮嘱南北有事一定要给她打电话,她随叫随到。现在谁都知道南北和第一副市长的独子关系匪浅,雯雯愿意利用一切机会向南北表示友好,以期待有朝一日可以走上层路线。管他是谁的男朋友呢?重要的是他现在对南北好。

回家的路上,南北默默地抽着烟,一口接一口。现在她几乎无时无刻不把烟卷擒在手上,夹在指缝,吻在唇间。她说:“我也别说什么时候还你钱了。那么多钱,我以后慢慢还吧。我会尽快的,你放心。”张小京不说话。她接着说:“这些日子真的太谢谢你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之还是那句老话——大恩不言谢。我会记着的。”张小京还是不说话。她又说:“我终于明白了,很多事情真的不是我能左右的。我不再强求了。”说完,她真的不再说话了。

他们现在走的路,可能是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几条正南正北的路之一。这个城市被许多河流贯穿,道路基本上都是顺着河的方向蜿蜒曲折修建的,所以漯城的年轻人基本全都不辨东西。若是遇到有人问路,他们会说:“向左拐,看见红绿灯再转右!”同样,漯城人一旦在外地问路,也会遭遇一些尴尬——“朝东,第三个路口向南一拐就到了。”漯城人听到这个就更糊涂了。南北倒是会辨别方向,可惜在这里用不上。会辨别方向又能怎样?可以分出好人坏人吗?可以分辨出是与非吗?

真正的傍晚时分不应以时间计算,而应以太阳的角度来衡量。现在,南北认为是真正的傍晚时分。此时的夕阳火红得犹如白洋淀鸭蛋的蛋黄,它矮矮地挂在车窗正前方(这条路的方向真的很正),几乎与视线相平,建筑物被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苹果红。这是冬日里一个意外的好天气,刚才在火葬场时她就已经感受到了,外面或许有10度?谁知道!下班后的人们忙着采购,毕竟快过年了。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好几个购物袋,装满对节日的渴望。

南北提议,我们到商场坐会儿怎么样?那里二楼的马来西亚餐厅有她爱喝的“含羞美琪”,她和杰斯赌气的时候曾经很奢侈地享用过一次。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车停好步行过去。他们离商场很近。

看着忙碌穿梭的人流,她突然变得疲惫,一屁股坐在商场门口楼梯的最下一级,盯着一双双路过的鞋子,肆无忌惮地点上烟,一团团冰冷的蓝灰色罩在她的头上。他被她忽略了。眼泪没有征兆地滚落,一滴一滴,滴在眼前的路上。他也许是看见了那水,也悄然坐在她的身边。她大口大口地吞掉伤悲,然后大口大口地吐出悲伤。他凝视着她瑟瑟发抖的手,猜她是不是想靠那点点火光取暖,心里变得有点酸。他搂住她的肩膀,给她温度。她顺从地倒进他的怀里,也许只是因为抖得有些坐不住。从此以后,烟多了一股咸咸的味道,诠释了一个女人被泪水洗涤后的艾艾风情。也许,烟是雌的,所以男人才爱把它拿在手里。也许,烟天生就是雌的,所以才能和女人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开出一朵阴柔之花。

她流着泪说着一些毫不相干的话。记得《一声叹息》里有一幕吗?妻子知道丈夫有了外遇,她边哭边颤抖地点上一支烟,用烟使自己镇静。这一幕没什么创意,却很真实,女人脆弱时连一支烟都比她强大,要靠烟来给自己一点力量。

“我记得。”他说。他——哪里明白?

“以前果果失恋的时候,也坐在这里抽过一次烟,是夏天,路过的人都那样看她。我觉得难堪,可她就那么流泪抽烟,仿佛周遭没有生物。我当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全无体面地坐在这里糟蹋自己。现在我明白了。她是不是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他说。他——怎会知道?

“我真的不想抽烟了,真的不想。妈妈知道会伤心的。在她眼里,抽烟的女孩都是坏女孩。可是我喜欢抽烟,我喜欢看女人抽烟。你看过《无间道Ⅱ》里的刘嘉玲吗?她是我见过的把烟抽得最美的女人。她不是美得一塌糊涂,但她浑身上下无一不显得非常‘女人’,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女人的,让男人爱,也让女人最终把嫉妒换成艳羡。那支燃在她指间的烟变成了一块背景布,把她衬得有些颓败,有些看破红尘,还有一丝高不可攀的世俗。一支烟被她拿在手里,比娇滴滴的玫瑰更妩媚,比蕾丝睡衣更撩人。那是烟的幸运,也是女人的风情。我多想自己也是一根烟啊,燃烧,成灰,带着一点光亮,然后被人——就这样——弹出去!了结了!我们走吗?”

“把烟戒了吧!”他说。

她笑了一下,摇摇头,眼泪不知在何时已干。

“列宁说过,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我也以为是这样。可是,他错了,你知道吗,他错了!年轻人犯错误根本就不在乎上帝会不会原谅,在乎的是自己会不会原谅自己。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你以为事情过去了,你以为可以跨过这个错误获得新生,可不知在什么时候这个错误就会冒出来,毁了你的一生。有些错误不配被原谅!有些事情永远过不去!真的,相信我的话,记住我的话!这对你很有用。我以为我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人,其实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你不要和我犯同样的错误。有些错误你根本承受不起!相信我的话!记住我的话!我们走吧!”

她站了起来,身体摇曳。他一把将她托起,像以往那两次一样。她的眼泪再次莫名其妙地流下,莫名其妙。路上的人都在看着他们,她在想,哪一个才是杰斯的那个她?他们会不会出现在这里?看到这一幕?

我恨他!我真的太恨他了!这恨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削减,除非他死了。她在心里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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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风很硬,挟着土,身体被吹得干巴巴的。自从南北把黑纱蒙在右臂之后,她觉得整条胳膊都僵了,不会动,不知该怎样动。走在街上,她觉得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右胳膊上。那是一个标志,那是一个借口,那是她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标志,那是她板着一张脸垂头丧气少言无笑的借口。

她冲进商场,用仅剩的一点银两疯狂购买她早就相中N久的东西。付钱的那一刹那,她是无比满足的。拎着东西走出商场的那一刻,她又是无比失落的。是的,她得到了,她得到了CD口红ElizabethArden香水,她得到了PORTS长裤ELLE短大衣,她得到了FED皮靴Gucci太阳镜……可这一切来得太迟了,代价太大了,她没有了妈妈,碎了一个梦。

她几乎是不用吃东西的,她迷上了一种软包装咖啡,她把购物袋放在脚边望着太阳抽烟,她的手指在凝望中变得僵硬,她的眼泪慢慢结成了冰。她不再用右手拿烟,她一下子就改变了这个积习已久的习惯。她在KFC门口买了一条小狗,好小好小的一条狗。它和它的伙伴或者兄弟姐妹们挤在一个玻璃箱里,它们被放在阳光下。它的伙伴或者兄弟姐妹们都睡着了,它却瞪着一对黑黑的眼珠子望着抽着烟的南北。南北被它那无辜的眼神打动了,迅速爱上了这条小得可怜还没有牙齿一身棕色皮毛的小东西。她用400元人民币重新划分了它的归属,她给它起名叫“点点”,因为它的左眼上有一圈黑色的胎记。是被人打的吗?

她把它放在右侧的大衣口袋里,把手指放进它的嘴里让它吸吮。她走得兴冲冲的,又有些急切。她不知道自己这么走是要去哪里,等她来到“相爱一生”婚纱影楼的门口才明白自己的目的地。

他们甜蜜地笑着,尽管那新娘的笑容在她眼里有些过于商业化过于职业化,但这也许只是因为她不够客观太过挑剔。他的脸好熟悉,她看了差不多七年,怎么可能不熟悉?可有那么一瞬间她又觉得这人和那人不是同一个人。他是很坏,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混蛋所为。可他真的那么坏吗?坏到可以进行这么无耻的欺骗?可以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一个人的死亡之上?他为了自己,真的可以这样不惜牺牲别人?他真的那么冷酷无情那么坏心坏肺那么卑鄙无耻下流肮脏龌龊不堪……他会不会在某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因为所做过的这一切,对她心生愧疚?

他不会的。她对自己说。如果他会的话,他就不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事。他应该是不相信报应的,否则他也不会如此无所顾忌。有些人的快乐注定要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世界混蛋过得大多比较快乐。

她伤心而无望地抹了一把眼泪,母亲躺在棺材里的那张脸又浮现眼前。她一定是又想起了这个,最近经常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就是这一幕:她、果果、雯雯、张小京,四个人冷冷清清地站在殡仪馆大厅,母亲睡在那里,电子屏幕上还写着“沉痛悼念南桃同志”,这个过程通常叫做“遗体告别”。

她走近母亲,母亲在里外三新的衣服里包裹着,越发显得瘦小。从住院到死亡不过三天时间,她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瘦?美容师或者叫整容师或者叫遗容制造者,给母亲的脸打上了厚厚的白粉,浓浓的胭脂。母亲一生也没有把自己的脸搞得如此隆重过,那一刻南北想到的不是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而是,妈妈真的死了。

妈妈真的死了吗?许多天后,南北依旧不停地质问自己这个事实。妈妈真的死了吗?我为什么没有感觉?

也许是独自生活的日子太久了吧?她感觉不到现在的日子和以前有什么分别。母亲是一个概念,有妈妈在,她就还是一个孩子,受了委屈她可以在那个怀抱里哭,有了不顺心的事可以对着那个怀抱倾诉,遇到麻烦可以期待在那个怀抱里得到解决……哦,天啊,我是多么自私啊,为什么我只有在不快乐的时候才会想起妈妈?难道妈妈对我来说就是做这个用的吗?我为什么那么坏?我为什么那么自私?为什么妈妈活着的时候我连100块钱的东西都没有给她买过?这一切全要拜那个混蛋所赐!爱的旗帜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她学会了恨。

莎士比亚说,地狱之火不及女人之蔑视。她早就背熟了。她也很想蔑视他,忽略他。但是她做不到。她试过了,她真的做不到!她恨他!恨得刻骨铭心,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勾勒无数手刃仇人的方法。她恨他!

爱他,并不是应他的要求,而是她自己心甘情愿,所以无论发生什么,即使最终是不爱,是被抛弃,那也应该原谅他。也许他有错,但犯错最大的却是她,是那个爱上不爱她的人的她。所以她要原谅,她也应该原谅。因为原谅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而恨,与他的不爱无关。

恨往往是因为自己受到了伤害。其实仔细想一想,那人为什么可以伤害你?就是因为你的“很爱”。而一个处在“很爱”状态中的人,对待事物是不客观的,会拿自己的爱去做比较,希望那人如自己爱人一般地爱自己,所以事情就变得严重夸张了。

点点在她口袋里打转转,她把它拿出来捧在手心里,它还是那么不安分。她把它放到地上,它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尿了,又走了几步,拉屎,拉稀。多仁义的小畜生啊!她想。它是个女狗。哦,不,母狗。对狗应该这样称呼。她连忙纠正自己。她决定好好爱它。

抱起点点,抬起头,她模糊的视野中闯进一个人。最近她的视力真的越来越不好了,看什么都是模糊的,一米以外她看不清那个人是在哭还是在笑。该不会是瞎了吧?她担心。可那又有什么了?瞎了就瞎了吧,更好!她又不担心了。

那个女人在她一米之内的距离,惊恐地停下了脚步,她看到那张脸上写着惊讶。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右胳膊,惨笑了一下,随即,那笑变得狰狞恶毒。

“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吧?你的老眼又不瞎,你肯定看到了吧!没错!我妈妈死了!去问问你的宝贝儿子都干了什么好事吧!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刻薄我,看不起我,甚至侮辱我的人格,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妈妈说过,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但坏人一定会有恶报,否则大家还做好人干吗?要记住死人的话!死人的话很灵验!你也是一个做母亲的人,你把你的儿子教育成一个混蛋,等着老天爷对你的惩罚吧!”

她说完了,她满意了,她走了。走出十几步,她又后悔了。为什么要骂那个女人?不骂她该有多好,让她接受来自内心的审判该有多好!算了,她是不会自责的。看她儿子就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骂了也就骂了。还应该骂得再狠一点!

她回过头看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已经走远了,身手矫健敏捷,步伐铿锵有力。她的话对那个女人的情绪没有任何影响。她笑了一下,凄凉。

“点点,我们回家吧。”她低头对口袋里的小家伙说。

多希望一切就是噩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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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她家楼下迎来了母亲死后她的第一位客人,张小京。她对他礼貌地笑了一下,请他和她一起上楼。打开房门,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确切地说,是因为有他这位客人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房间未免显得有些太花哨了点,粉的、红的、牡丹、鸳鸯。

“妈妈布置的。”她稍微解释了一下,“我没动过。”

接下来她变得有点忙碌了,点点从口袋里蹿出来,到处嗅,时不时地还撒点尿留下记号。她有些无奈地说;“刚买来的。”

“宠物店卖一种喷雾剂,你把它喷在哪儿,小狗就去哪儿大小便。它叫什么名字?”他开始逗点点。点点好像不喜欢他,叫了起来。

“点点,它叫点点。”她回答,“点点!别叫了!”这小家伙似乎叫得更欢了,弄得她的客人有点尴尬。

“让它叫吧,这样你一个人住这里也安全。”他缩回手,望着她忙碌的身影。他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她的房间很干净,过分地干净,干净得不像有人住过的痕迹。桌面上有一层薄薄的灰,不过打开灯就不怎么明显了。灯光是他讨厌的惨白色,他喜欢暖暖的橙色灯光,对视力也好。书桌上有一个小CD机,他指着它问:“我可以听吗?”她愣了一下,笑着说:“当然可以。”他站起来去翻她的唱片,五花八门,最终选了一张贝多芬的盗版,她的唱片全是盗版。“以后别跟我这么客气了好吗?”她说。《命运》“梆、梆、梆、梆”地涌进他的耳朵。他说好。

臃肿的大衣里面是一件黑色的紧身毛衣,他发现她的身体比想象的还要瘦,但某些部位也比他想象的更加丰满。她用一根黑色的橡皮筋把头发梳了起来,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哄点点喝牛奶。他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的屁股看,等他发觉这样的注视很猥琐时,他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他赶紧收回目光,闭上眼睛,想办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命运》上。猝不及防的震颤,每次都有这种感觉。

“喝点水吗?”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她手里的杯子。水来得很及时,他正需要。他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温度刚刚好。

“再来一杯吗?”

不等他回答,她已经拿过他手里的杯子打水去了。很快,她回来了,杯子再次伸到他的眼前。他接过杯子,空着的那只手拉住了她的手。他没注意到她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他在看那只手。她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是一双适合弹钢琴的手。小时候他妈妈曾经往钢琴家方面培养过他,谢天谢地,那位刚直不阿的音乐学院老教授说他不具备成为钢琴家的天赋,仅用一句话就结束了他可能开始的噩梦。他的手指太短,一只手根本跨越不了八度。他不在乎这样的“侮辱”,倒是他妈妈有些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回家和爸爸吵了一架。妈妈是芭蕾舞演员,对钢琴有着最原始最单纯的高贵梦想。爸爸只是一名普通工人(当了副市长只是后话),他的手指来自爸爸的遗传。

他把杯子放在桌上,把她拉进怀里,让她坐在他腿上。开始她很僵硬,一直欠着屁股,不敢坐踏实了。他把她重新抱好,让她侧对着自己,双手紧紧地箍在她的腰上,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呼吸她身上的味道,他迷恋的味道。她的身体在他的呼吸中变得柔和许多,但是很糟糕,他又开始有反应了。她一定是察觉了,身体再次变得僵硬。

他抬起头看她,她闭着眼睛。他凑过去在她的耳垂轻轻吻了一下,她平静地接受了。他又一次地托起了她,她的手搭在他的脖子上。他向床走去,把她轻轻地放在上面。感谢上帝,她的眼睛依旧闭着!他放心地把自己盖在她身上。那硬邦邦的家伙隔着衣服准确无误地抵在她相应的位置上,他发现她在发抖,抖得很厉害。

“我经常这样。”她说。他只看见她又迅速地把眼睛闭上。他用无声的惊讶回答她。

“你爱我吗?”他含着她的耳垂轻声问。她没回答。“我爱你,你知道吗?”他补充说。柔声细语,情意绵绵。

她感到他的身体似乎压得更重了一些。我有选择的权利吗?我有回答的权利吗?我有接受的权利吗?她在问自己。你,很帅,人品也不赖,至少对我很好。你还很有钱,有车,也应该有一套或者几套不错的房子。你的爸爸是市长,尽管是副的,但也足够了。你一直对我很好,你说过你喜欢我,刚才你还说了你爱我。虽然我一辈子也不明白我到底哪里值得你喜欢值得你爱,但既然你这样说,我也乐意相信。你的一切举动也证明你是爱我的,至少能给人言行一致的感觉。

“我可以亲亲你吗?”他忐忑不安地问。她微微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可以?上帝啊,您这位LeGentilhomme什么时候才能不和我这么客气?很荣幸为您效劳,我的主人!——您为我做了那么多事,默默地,没有告诉过我,全都是背着我的,甚至提都没有提过,您真是一位LeGentilhomme!虽然最初我还有过那么一点生气,不过现在全是感激。为了那个混蛋我打过您一巴掌,我还把您像件礼物似的送给过果果,这些您全都不生气。您所做的一切全都证明了您今天说的话——您,爱我!

我一定得相信这个,不然您就是个疯子。您救过我,现在还救过我妈妈。尽管她死了,但这不能怪您,是命。而且她还花了您不少钱,八万多块钱。我现在还不起这些钱,甚至可能永远也还不清这个钱。您何必还要这么客气地问我,征得我的同意呢?您——完全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你为什么不睁开眼?你为什么不说话?我这样是不是让你很难受?你根本不爱我是吗?你是为了,为了……”

她依旧闭着眼,依旧不说话。我不怕欠你的情,这年头情不值钱。她在心里回答。别说我口冷心理阴暗,杰斯已经证明过情根本不值钱,一个大钱都不值!但是钱很值钱,我们都要遵循物质不灭定律——钱=anything。我付了钱,我得到了CD口红;我付出了劳动,我得到了工资;我什么都没为你付出过,我凭什么得到你的钱?市场经济,一切遵照价值规律办事。尽管有时价格会脱离价值上下浮动,但从较长一段时间来看,这个价格的平均值还是和价值吻合的。也许做爱一次并不值八万多块,那我分期付款好了,这次先当利息也行。

“你这样让我看不起你,更让我看不起我自己!”他坐起来说。她背过脸去,默默地流泪。

“对不起,今天的事……怪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哦,是《月光》!你听!《月光》!我喜欢《月光》!和最让他出名的《命运交响曲》、《第九交响曲》比起来,我更喜欢《月光》!那时他刚开始聋,他刚展露才华就开始聋了,一个作曲家聋了!可他还是走出阴影,写出了生命力量!南北,你听到了吗?你听到这种力量了吗?有句老话说得好,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明白吗?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甚至,连死也可以跨越!只要,我们给自己种下希望。”

“赵萍就那样跳下去了,活生生的一个人,啪的一下就摔到你面前,死了。说死就死了。你知道她死得有多惨吗?手、脚,就那样摔断了!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从关节摔断的!没有那么幸福!是从中间,我们想象不到的地方,就那样断了!摔断了!就像我们掰断一根筷子那么简单!就是那副模样!她的血,流了一脸,眼睛都能流血!她的眼睛一直睁着,血……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混蛋,我会去甲州吗?我会去采访赵萍吗?如果是别人去了,如果不是我那么不停地逼赵萍讲她的事,她会死吗?她会跳楼吗?贝贝才3岁!3岁!如果不是他,如果我守在我妈妈身边,我妈妈会死吗?我连我妈妈最后一面都没有看见!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你要我怎么跨越死的障碍?你让我拿什么种下希望?我怎么可能把别人的死当作没看见?都是因为我她们才死的,你知道吗!我现在只想杀了他,杀了他!”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还呆在这?拿上把刀,出去!去!去杀了他!杀了他去!你怎么不动?你犹豫什么?你害怕?好好想一想吧!为了他再赔上自己的一条命?值得吗?你的命就只值一个狗屁不如的混蛋吗?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哭什么?哭能解决问题吗?告诉我,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杀了他,难道你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吗!”

“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爱我。爱一个爱你的人。我值得你爱,因为我全心全意地爱你,像你当初爱他一样地爱你!哪怕不爱我,你也要去爱别人。你还要活着去爱!把对所有人的亏欠内疚,都用你对这个世界的爱弥补回来!”

“不可能了,我再也不想爱上什么人了,我没力气了,我害怕。”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绝望是吗?恨他是吗?后悔是吗?因为这些你也想去死是吗?你想在死之前报答我是吗?南北,你看你多善良啊!你这么绝望还能想到我,还能想到别人。既然你有这么多的亏欠,为什么不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用爱来回报别人呢?他欠了你的,你又欠了我的,谁知道我又欠了谁的呢?世界上的事都是这样的,永远都是一个欠一个的,放手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我妈妈呢?她欠了谁的?她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给过她什么?”

“你是什么都没有给过她,但是,你怎么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欠过别人的呢?也许,就在这里,也许就在我们的楼上或者楼下,就住着一个爱过你妈妈的人!他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她,就默默地爱着她,默默地为她做了一切。难道就因为她不知道你不知道就说没有这样一个人吗?就要否认他的存在他所做的一切吗,就说她没有亏欠过别人吗?听我的,把对一个人的恨换成对所有人的爱,你要比现在快乐一百倍、一万倍。试着去努力一下,你可以的。你要替你妈妈把她没活完的日子活出来,活得久一点,快乐地活,用你的快乐弥补对她的亏欠。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能快乐,你知道吗?”

51

张小京走了。她关了日光灯,拧亮床头那盏昏黄的小灯。她坐在床上倚着墙,被喜庆的颜色塞满的房间显得那么空荡荡。

如果她不是一直紧闭双眼的话,也许这里现在就不会那么空那么荡。她并不在乎和谁上床。还有什么可在乎的?真没什么值得在乎的。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紧闭着双眼呢?现在,盛在心里这份空这份荡该怎么办?就是翻遍《康熙字典》也找不到一个词一个字来描述这痉挛的神经。

她散淡地溜达到窗前,抽着一支烟,无事可做的恐慌纠缠着她。宁静而漆黑的夜向她压过来,她突然冷酷地笑。如果黑夜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那我们要不要狠狠地嫖?

“小灵通”忽然唱起了欢乐的歌,她吓了一跳。一个似曾相识的号码。“喂,你好。”她说。夜里的“小灵通”显得格外听话,通话质量相当有保证。他一开口她就认出他的声音,竟笑了。哦,是老安,他的“肺痨”还没有好。

像老朋友那样地进行问候,他们似乎真的已经很熟。他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写悼词呢!他竟笑了,说,倒霉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她故作轻松地说,真的,你不信吗?你听听!——念亲人,自此阴阳相隔,生死茫茫,恨难再见。凄然叹,斯人已逝,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宛若尚未走远。悲惟剩,无言相对,扼腕垂泪,长夜无眠。寄哀思,长风浩渺泣凋零,婆娑泪眼。心肝碎,一夜霜雪罩鬓间,悲恸惊天!日高悬,星月映辉;雁悲鸣,花草洒泪;未亡人,悲欲绝世;痛死别,无缘膝前;吾心愿,永垂千古;新碑无字,铭刻心间。——怎么样?写得不错吧?可以入选中学课本了,最差也是一篇古文赏析。

她嘻嘻哈哈地说。他也嘻嘻哈哈地问,哪抄来的?

“我自己写的!”她说。

“你没事写这玩意儿干吗?”

“给我妈妈。”

电话那头良久没有声音,她似乎听见窗外的风声呼呼掠过。下午在张小京车里她听广播说夜里有东北风五六级,现在就开始了吗?东北风,冷啊!

“你在哪里?”她问,“我好像听见外面刮大风了。”

“你家楼下,公用电话。我现在可以看见你。你左手拿着电话,右手放在窗台上,你还梳了一个辫子,我看不清你的脸。”

“你在哪儿?那个黄色的公用电话亭?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你这个傻瓜!快上来!你会被冻死的!”

“等着我。”老安说。

张小京钻进车里才把电话打开,涌进来的果然是果果的短消息。他在想,这个女人真麻烦!只要给她一点缝隙,她就会像水蛭一样地粘上来,吸干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滴精华。

才打开手机,她的电话又跟了进来,他没必要不接。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她劈头盖脸地问,“是不是和南北在一起?”

“我没必要向你报告。”他不耐烦地说,发动了汽车。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把我弄到手了就想翻脸不认账?”她在电话里哭哭啼啼。

又是老一套,他想。“我再告诉你一遍!那天我是喝醉了,但是我干了什么我自己清楚!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我会负责,我没做过的事情别人休想赖到我头上!”

“要是我怀孕了呢?”

“那就把孩子生下来!只要是我的,我肯定跟你结婚!”

“你知道我不会怀孕才这么说,你明知道我那天是安全期。”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耐烦地打断她,“我根本就没对你做过什么!你省省吧!”

他真的没有料到这个女人会这么精明狡猾,同时又这么愚蠢自负。他把自己灌醉又拖到她家,就是为了既成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她不在事后这么频繁地提起又这么肆无忌惮地要挟他,也许他真的会怀疑自己对她做过什么,要对她进行一点补偿。可最近这段时间,她总是这样要挟他,想用这件事把他捆在她身边,足以证明一切从开始就是她计划好的,他越发相信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过。说实话,喝得那么醉,他真的记不清了,做没做过只有她说了算。理论上一个烂醉如泥的人是没能力干什么的,但同样,一个烂醉如泥的人也不会知道别人会不会主动和他做什么。性交与否的标准并不是射精,而是有没有进入。应该是这样的。他有点走神了,她的高分贝喊叫又把他拉了回来。

“你为什么就那么喜欢南北?她把自己的妈妈都害死了!我哪里不如她?”

就凭你这么狡猾,你就比不上她。他心想。但是他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完之后,她是不会对他做什么,但南北就完了。

“果果,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你身边有很多比我强的男人,他们都崇拜你,迷恋你,你干吗不和他们在一起,非要挑上我和你玩这种游戏?”

“谁和你玩游戏了?我对你是认真的!我可以为你去死!”

“果果,你不用威胁我,你知道我根本不吃你这套。我对连自己都不懂得爱惜的人没兴趣。”

“你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她在电话里喊,声音很尖,他不得不把电话从耳朵上拿开。“你是同情她对吗?她从小没爸爸,男朋友又对她不好,现在连妈妈也没了,所以你才可怜她。你是因为可怜她才喜欢她的!你清醒一点吧!你根本就不是爱她!你一共才见过她几次?你了解她什么?她根本就不爱你!她爱的还是那个杰斯!我把话放在这,只要那个杰斯肯回头找她,她还是会跟他在一起,根本不在乎他结没结婚!你没看见她妈妈死了,她都没哭吗?在这个世界上她只爱杰斯!你就别那么傻了行吗?”

他实在听不下去了,蛮横地把电池从手机上卸了下来。这是《手机》里教的,真他娘的有用。“我爱她。她很可贵。你根本不懂。”他一边卸电池一边自言自语,“就是因为她那么爱那个人我才爱她。不管发生过什么,这份爱都没有错。现在还能像她那样爱一个人的人死一个少一个,我一定能让她像爱那个人一样地爱我。你哪懂什么是爱!”

汽车里暖和过来了,他打开行车灯准备发动。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走过他的车子去南北住的那幢楼。可能是邻居。他想。这种平民楼盘经常出没这样的夜归人,寒酸、瘦弱、挣扎而活。得让她快点搬家了,不安全,呆在这里也容易睹物思人。

汽车优雅地滑了出去。

老安有些战战兢兢地走进这个房间,像信徒朝拜圣殿。幸好房间不是他想象中的灯火通明,他没有为自己邋遢的形象感到过多的羞愧。

“外面很冷吧?”她微笑着问他,“你的——咳嗽,好点了吗?”他没控制住,咳嗽了几声,也算是一种回答。

“我给你打电话,本来是想劝劝你,别把报纸上的那些话往心里去。你一个小女孩,我怕你想不开。没想到你妈妈……什么时候的事?”

“和赵萍同一天。”

他叹了一口气,就近坐在刚才张小京坐过的椅子上。“别坐那!”她惊叫了一声,他从椅子上弹起来。“坐哪儿都行,就是别坐那。”他小心翼翼地找地方,心想,那把椅子大概和她死去的妈妈有关。可他发现除了床,这个房间没有其他可以坐的地方。“坐这儿来吧。”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他犹豫了一下,和她一起坐在床上好吗?他走了过去,坐在她身旁。

“别太难过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她的脚,轻轻地说。

“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

“对,你得坚强一点,还得照顾你爸爸。”

“我没有爸爸。”

“哦……这……我不知道。”

“我从小就没有爸爸,我连我爸爸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他们以前有过一张合影,那种老照片,照出来以后上颜色的那种,可后来不知哪去了,可能让我妈扔了。我都不记得我爸爸长什么样。小时候和我一块玩的那些小孩都叫我‘小杂种’。”她忽然对着他笑了一下,“可能我就是一个私生女吧,和贝贝一样,不过我爸肯定不是大明星。”

她笑了,为自己的调侃自鸣得意。老安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还有兄弟姐妹吗?”他问。

她摇摇头,无辜地绞着双手。她坐在那里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或者刚被淘气的小孩捉住的小鸟。点点早就被吵醒了,此刻正在溜达。它走到老安跟前闻了闻,奇怪的是竟没有叫。她抱起点点贴在脸上,它的小肚子正在微微地颤抖着。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它呜呜地叫着,像哭。她和它在他眼里,此时是一样的可怜,让他心疼,难受的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甚至不能抱一抱她,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他不敢。

他开始环顾这个房间,鲜艳的颜色和气氛不配。“你刚结婚?”他问。她忽然对他笑了一下,那天真的笑容在眼泪的装扮下显得有点诡异。“你要是能胖一点就好了。”她幽幽地说,盯着他的脚,然后和他疑惑的目光对视。“我想让你抱抱我,我想躺在你怀里睡一下。我自己呆在这里害怕,我不敢睡觉。你能抱着我吗?整整一夜都抱着我?”

她眼里装着让他想哭的东西。他张开了有些僵硬的双臂。

他没结过婚,更别提孩子了。他想,如果他有孩子的话,也比她小不了几岁。如果他有女儿的话,那么他就应该熟悉怎么哄孩子睡觉了。

他们都没脱衣服,被子搭在身上。他坐着,她枕在他的大腿上。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大腿笑着说,这里肉最多!她枕在上面的时候还问,我的头重吗?他说,不重,快睡吧!他的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打着,好像还哼了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会这样!梦里,她好像在喊“妈妈”。仔细听听,又像是在喊“爸爸”。爸爸,妈妈,妈妈,爸爸……她真的很困了。

果果再也睡不着了,她知道,她再也睡不着了!她怀孕了,刚刚才知道。验孕纸上显示出两条线,阳性,怀孕了。这个孩子不是张小京的,不是James的,不是那个拍过一个没拉裤子拉链广告的群众演员的,不是ABCDEFG的,而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冷乾!她知道这是那次不负责任的赌气的狂欢后的代价。就是那次!肯定是那次!把张小京灌醉以后的转天!她没想到她会怀孕,她真没想到!她真的以为冷乾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没有那个能力了”。她信以为真,她甚至放心大胆地不用避孕套。她受骗了!事实对她进行了最无情的嘲讽。打掉!没说的!

不过,也许还有用?还有9个月的时间,怎么知道这个孩子就没用呢?张小京也许不相信,但是南北会信。南北会……哦,她稍稍觉得自己有一点可耻,要利用别人的好心肠。可是,她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走着瞧吧,但愿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愿,但愿……

52

再来的时候,老安带了一副围棋给南北。那副围棋很特别,南北问他是用什么做的?老安说,那是他插队的时候自己亲手做的,木头,樟木。他插队的那个地方就数樟木多。南北说,我第一次听说围棋还能拿木头做,我老家也产樟木,听说还出口呢,可也没人拿它做围棋。老安问,你老家在哪里?南北报出一个地名,老安手里的围棋盒突然掉了,黑色的棋子撒了一地。

“你怎么了?”南北好奇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老安慌忙蹲下身子捡棋子,结果却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看,又咳嗽了吧?不想捡就别捡,何必来这套博取别人的同情心?”南北笑眯眯地挖苦老安。老安捂着胸口咳嗽说不出来话,他看着蹲在地上的南北,心想,不会这么巧吧?我竟在她的老家插队?

“你教的那些小孩有我这么聪明吗?”才学了几天围棋的南北就得意地问老安。她确实很聪明,也许天生就是一个下围棋的料,就像当年的老安一样。因为会证明勾股定理,老安考上了漯城大学,毕了业分配到机床厂,休息时间就拿出插队时做的围棋解闷。结果棋越下越好,从副业变成主业。90年代下海风狂吹,成就了冷乾那样的“弄潮儿”,也给了老安这样“玩物丧志”的人停薪留职的机会。他就是喜欢围棋,只想守着围棋过日子。

黑子、白子,世界只有两个颜色。世界被分割成黑色与白色。黑色是天空,白色是雪地。黑色是男人,白色是女人。黑色在沉睡,白色在号叫。黑色将白色囚禁,白色将黑色拥抱。他挚爱的围棋——简单。

“喜欢围棋也不耽误你结婚啊,你们那年头大学生多吃香啊!也不像我们现在,研究生都乌泱乌泱的。”

“我个头太矮。”

“你不会找比你更矮的?”

“将来生出来的孩子不就更矮了?”

“你还挺为下一代着想的!”他听出她的口气是讽刺的。“那你——怎么解决问题?”她坏坏地问,“哎,你们那时候有‘小姐’吗?”

“我们那时候流行‘破鞋’。”

她放肆地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不出声,看着她笑。她笑够了,接着问:“那你没弄一双来穿穿?”

“不敢。”

“奇怪了,那你怎么敢给我打电话呢?才见一次面你就敢给我打电话,你现在的胆哪去了?”

他嘿嘿地笑,不说话,放下一枚棋子。她见了,惊叫起来:“你太卑鄙了!趁我不注意偷吃我子!不算,不算!”

“输就要输得起,有点风度。”他教育她。

她忽然变了脸色,站起来把棋盘扒拉到地上,恶狠狠地说:“我就是输不起的人!”

他不知道又触到了她的哪根神经,又让她不高兴了。她最近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发脾气。也许她本来就是这样,只不过他刚知道而已。

“好了,好了,我给你做饭去,想吃什么?”

“少来这套,没用!”

“那怎么办?”

她狡猾地转了一下眼珠,嘿嘿一笑,问他:“是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吗?”他拿她没办法,只好答应。“那你给我讲讲你第一次性经验。”她眉飞色舞地说。

他讲了。他们都是第一次,他很紧张,险些不举。她一直不出声,动都不动一下。他特别害怕弄疼她,他都想不干了。可已经进来了,似乎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一直亲她的嘴。不是怕她叫出声来,他就是特别想亲她。如果她让他亲她,他可以什么都不干。可他不能停,停了就没有继续亲她的理由了。

“后来呢?”

“什么后来?”

“她没哭吗?处女不都这样吗?”

“哦,哭了,哭了。”他躲开她的目光。

“那你呢?”

“我?我是男人,我哭什么?”

“哎呀,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你没说要娶她、会对她负责之类的话?”

“没说。”

“没说?那你说什么了?你不会是说‘我们再来一次吧!’”她被自己逗笑了。

“我跑了。”他如实回答。

“跑了?”这对南北来讲太匪夷所思了。

他确实跑了,他不能不跑,他害怕。她并不是心甘情愿和他做爱的,她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是他强奸了她。

对他来讲,她是天上的仙女,他只能用这种卑鄙的方法得到她。那天之后他连夜逃到漯城。他不敢去自首,只好等着警察来抓他。可是,没有。开始的几年,每当在街上看到警察,他都会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伸出双手,等着他们走过来给他戴上冰冷的手铐,对他说:“你被捕了。”那样他就解脱了。可是没有,直到今天依旧没有,他被自己的心魔纠缠着。他猜,她是怕难看才没有报案。那个年代甚至到今天,强奸对一个未婚女人来讲太可怕了,人们看她的眼光是比强奸本身更让人畏惧的事情。惩罚罪犯的同时她也将自己的耻辱渲染,她只能默默地吞下苦果。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等待报应,等待她来找他算账,他足足等了27年!可他再也没有见过她,没有关于她的半点消息(他又哪里敢打听她的消息)。她过得究竟好不好?幸福吗?她的丈夫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对她不好?她怎样解释那层小小的薄膜是如何丧失的?他逐渐意识到他不能自首,他的自我解脱将意味着把一个他深爱的女人推进深渊。他没有拉斯科尔尼科夫幸运,他的罪犯得太早,他的罚却迟迟未到。他宁愿相信他的肺千疮百孔就是对他的惩罚——让我快点死掉吧!——在遇到南北之前,这是他最衷心的企盼。

老安忧郁的脸色令南北不安,她只是想开一个玩笑,或者仅仅是为了找到一个话题。她很少想过上一代人的爱情。她不曾想过他们有爱情,也不曾想过他们没有爱情,她根本就没把爱情和上一代人联系起来。爱情是个哼哼唧唧的舶来货,像网络,像数码相机,像摇头丸,像欧洲旅行,是个时髦的家伙。老安不会上网,不知道数码相机有什么用,不知道谢霆锋是谁、干什么的,不知道摇头丸可以治什么病,从没想过到欧洲去旅行,他觉得黄山很不错。哦,遥远的香格里拉,还有,爱情。

“那年你多大?”她放下一枚白棋问。

“十八。”

“她呢?和你一样大?也是知青?”

“比我大几岁,当地人。”

“行啊,姐弟恋!后来呢?分手了?”

“嗯。”

“再没见过?”

“嗯。”

“为了她,一直没结婚?”

“嗯。”

“这么痴情?”

“下棋吧!”

老安输了,仅输了半目,原因很好解释。接下来老安要去做饭,南北要去找果果。

“让她别和冷乾太近了。”临出门时老安忽然说。

“为什么?怕他说你坏话?”

“你告诉她就是了。”

“知道啦,啰唆!哦,对了,别给我做胡萝卜了,我都快成兔子了!”

“那也得吃!像你们这种经常熬夜工作的人就得多吃胡萝卜,补充维生素!”

“你这是听谁说的啊?怎么跟我妈一样听风就是雨的?”

“报纸上说的!”

“什么报纸?我怎么没看见你看报纸?”她警惕地问,“是不是报纸上又写我什么了?”

“别瞎想了,快点出去吧!快去快回啊!”

南北决定出去就买一张报纸来看。

《漯城晚报》第5版头条,报社领导责令记者南北停职反省,下面全是主编的决定内容。南北稍稍有点眩晕的感觉,决定马上去报社,当面问问主编,休假是怎么变成停职反省的?

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时间,路上却堵车,考验司机的起步停车技术。南北也不想催司机快开,万一车毁人亡,别人没准就要说她是“畏罪自杀”。难道老安已经看到今天的报纸了?不可能!也就是说,很早以前报社已经决定这样制裁我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司机回过头来看那个坐在后座上抹眼泪的女孩,识趣地打开了收音机。“操,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司机带着戏谑的口吻骂了一句。南北抬起头,他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指着斜前方。南北一看,眼泪流得更凶了。

那仅是一件小事,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比芝麻绿豆还要小的事。南北看到以后在出租车里哭了。她看见杰斯在大街上弯下他高贵的腰半跪着给一个女人系鞋带!

看到这一幕,南北再也没有心思找主编讨什么说法了。她就这样掉转车头回了家上了有老安在的床,或者说这件事促成了他们的奸情也说不定。她知道,老安会听她说,会安慰她,会让她舒服很多,只要见了面听到那句:“北啊……”她就会变得快乐了。那才是她可以肆无忌惮流泪的地方啊!

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容忍自己的女人为另一个男人流泪的。老安是个例外,因为——她是他的南北啊!

53

他说他爱她,因为她是他的梦,一个他做了27年的梦。

那双眼,那双他一直寻找的眼睛,那双可以让他把一个梦做27年的眼睛,将他牢牢地锁在她的身边。

他说他已经爱了她27年,从她没出生时就一直爱着她,在一个她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地等着她,默默地等着她,直到她出现了,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

他说无论她经历过什么,失败、堕落、男人……其他一切的一切,无论她最终将要飘到哪里,他都会等着她,敞开他的怀抱等着她,等着她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

或者,你就站在那里不要动。只要你觉得累了,只要你觉得倦了,只要你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只要你愿意给我一点时间一个机会付出所有全心全意来爱你,哪怕只有一分一秒,我也会向你走去,向你奔去,向你飞去,超越光速到达你的身边,将你抱起,将你托起,将高高地举过我的头顶,让你做我一生一世的主人。你是上帝赐给我的精灵,有你我才知道什么是天堂。

老安应该成为诗人,而不是儿童围棋教练。

也许,恋爱中的男人都是诗人,他们愿意为了自己心中的精灵,写下最美的句子。

她是那么害怕他,却又那么渴望他,臣服在他身下她忘记了还要去想该与不该。

她澎湃,她泛滥,她知道这并不全是因为肉欲的快感。

她在他的诱导下寻找着自己的高潮,她坚信使她兴奋的并不是那有规律的撞击。

他说他太激动了,他趴在她的耳边喘息,那是真正的性感。

他爱她。他真的爱她。他唯一能说的只是“我爱你”。

他的爱把她感动。

还要怀疑这种爱吗?还要怀疑他眼中的顶礼膜拜吗?还要愚蠢地问他为什么要爱吗?还要问他为什么单单独独只爱我如此爱我吗?

他们离得那么近,他们在对方的瞳孔中寻找着眼泪和自己,他们都看到了。他们都哭了。

他说感谢她的妈妈,她创造了一个如此美好的女孩。

她看着他那双委屈而无辜的眼睛,突然明白,一个可以相守一生的男人,他的眼里会装着一个家,一个只给你的家。

他趴在她身上睡着了,她躺在他身下睡着了。

他们谁都没有想过,睡着的这两个人,相差了27岁。

那是不需要思考的时刻,我们都希望被欲望统治。

我只有在进入你的一刹那,才感觉你是我的。我是不是在做梦?

永远别离开我。

我为什么这么爱你?

为什么除了“爱你”我什么都不会说?

你这个妖精,你是老天爷派下来要我的命的!

为什么不让我早点遇到你?

十年前你在哪儿?你说!

为什么不多给我一点时间爱你?

你为什么长了这样一双眼睛?

你说!这双眼睛迷住了多少男人?

他说她给了他力量,除了爱她,他几乎什么都不会做了。

他说她还那么小,他怎么疼她爱她宠她都嫌不够。

他说她的唇闭着的时候像一张温柔的床,可以做最刺激的梦,领略到一个找寻已久的世界;张开时,幽幽的茉莉香,粉色的天地犹如蝴蝶的翅膀,那种诱惑使人想一辈子睡在里面。

他说他在她身上的时候,喜欢注视她的脸,这样才可以看见那两只不安宁的眼睛,黑亮黑亮的,激动起来美得灼人。他分不清那沙哑嗓子里的尖叫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痛苦。

他说,因为她,他失去了自尊。但如果他知道在她面前什么才是尊严,他也许就会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他总是说爱。

他问:什么时候你才会把我写进你的未来?

他总是叫她“小宝贝儿”,不停地重复,好像只要这样就可以证明他有多爱她。不过她确实是他的“小”宝贝儿,他比她大了27岁。他18岁时有了第一次性生活,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过。他插队时收割过稻子,他用干牛粪生火取暖,他可以拍着她父亲的肩膀说:“走,咱老哥儿俩喝两盅去!”如果她还有父亲的话。

南北不会对任何人说她和一个老男人上过床,她无法认为一个那把年纪的男人在她身上不用任何药物就可以如此勇猛是自己的魅力,她对一切都羞于启齿。她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像往常一样去嘲笑那些壮阳药物的消费群体,她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是个超级演员。但是,她又是那么的虚伪。在那之后,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跳上那张有他在的床,任何时间。只要他的一根手指,她就会变成他的潘金莲。

是的,南北忘记了,南北故意忘记了。她忘记了一切,死亡与爱情,道德与亏欠。她觉得他们彼此进入彼此包容的那一刻是那么美好,那么快乐。那是生命的发源地,那是放弃思考的唯一途径。她不想去分辨这是否与爱有关,她迷恋那个给她宠爱的怀抱。她知道杰斯给那个女孩系鞋带也许只是一个借口,和张小京对她的好比起来,她更迷恋这种被人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崇拜。和老安在一起舒服,因为他让她站得很高,她是施恩者。而和张小京在一起,角色调换。

54

他的皮肤像一只失去水分的黄苹果,皮和肉是分离的,她想庖丁对付他一定不用费很大力气。他的眼睛总是充满委屈的水珠,她不敢看他,昏黄的眼珠,眼角有眼屎。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有茧子,她想和他的职业有关,捏围棋捏的,她还不太适应那手指在她身上运动时,粗糙地滑过。他的胳膊瘦瘦的,抱她的时候,她觉得乳房已经被压成一个女人shopping后的男人钱包,不能再瘪了。他缺了一颗牙齿,她看不到,但是她想,她某些部位的齿痕一定也不是完整的。他右肋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他把她的手放在上面,他说他得了肺癌,少了右边最下面的一片肺叶。她说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他要她摸那刀疤,他说为了做这个手术他剔掉了一根肋骨。他说,你就是我那根最痛的肋骨。现在它回来了。

“告诉我,你会不会让我再痛一次?”

他说这话时,他们都没穿衣服,她光着脚踩在他的脚丫上,他嘴里哼的是很奇怪的歌。她问他唱的是什么。他说那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她的世界突然由彩色的变成了黑白的。他身下的那串葡萄变成了一根香蕉。然后她的天空只剩下了他的一张脸。

他是什么?他是她的什么?

她是什么?她是他的什么?

他是老安。

她是南北。

她是他那根最痛的肋骨。

他是她的……

天!快帮她想个词儿吧!

她就这样和老安在一起了,他那被她称为“肺痨”的病,在他们上床之后也莫名其妙地好了。事实上,当她看到那样的情景,像被鬼附身一样地回到家,她想不出除了做爱还有什么可以让她忘记悲伤。爱人背叛了,亲人死去了,事业崩塌了……她的生命里还剩下什么?她还有什么值得珍惜?她还有什么不能放弃?

她知道这个在她家里为她做饭替她洗衣服给她收拾房间教她下棋搂着她睡觉从不乱摸占她便宜的男人为的是什么,现在她为什么不满足他?她为什么不能让他高兴一点?何况,也许,可能,他也会让她很高兴。

她说,我们做爱吧。

他显得惊讶,不能相信。腰上还扎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铲子。她走了过去,蹲下来,掀起他的围裙,解开他的裤子,把头深深地埋在围裙底下……

她哭了,咬着他的肩膀呜咽。他停了下来,和她一起哭。她把她的泪洒在他胸前,他把他的泪洒在她头发上。他把他的心贴在她心口。他说,我终于占有你了,我终于占有你了。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我爱你。我爱你!

他说,我知道我这么大岁数不应该这样,可我真想死在你身上。她还哭,他也哭,除了说话,他们一直在哭。他低下头用嘴去润滑她的花蕊。他说那是罂粟花的味道。

“你吃过罂粟花吗?”她问。

“没有。可除了毒品,还有什么能叫人这么上瘾?你就是一个海洛因女人。”

第二次是如此的温柔。

第三次是如此的迷醉。

第四次是如此的疯狂。

第五次是如此的……

她是带着他爱她的坚定信念进入睡眠的。

然后,他们都没有了明天。

老安的肩膀上有鲜红清晰的齿痕,南北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为自己的牙齿生得如此整齐而感到骄傲。

他把她搂在怀里,一口口地把鸡蛋羹喂进她嘴里,他们这样可以把两个鸡蛋做的鸡蛋羹吃上3个小时。他说她像个孩子似的娇滴滴的,哪里像个小情人儿,分明是他的女儿,干脆认他当“干爹”得了。她痛快地喊了一声“爸爸”,调皮地问他有没有成就感?他打了一个激灵,他们看彼此的眼神都让对方感到害怕。

房间里的每一寸地板都被他们用皮肤精心擦拭过一次或多次,他说这才是回归本源。他还说他要带她去他插队的地方,他要在河边、土炕、麦子地、山洞里、废弃的砖窑、小红砖头垒起来的窗台上干她,把她顶在院子里那棵40多岁的枣树上,让她的叫声叫醒村子里的每个人。

她在他的唾液里洗了好几个澡,他让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高潮。每次休息的间隙,她都觉得空落落的。那做爱时发抖的臭毛病一下子就好了。她渐渐有了一种怪癖,高潮的时候伴随着痉挛的不是哭泣,而是不停地咯咯发笑。他问她为什么。她说,她觉得幸福。幸福的时候就应该笑!所以她总是笑。害得点点寸步不离她的头顶,总想找到那只它从没见过的母鸡。

她坐在地板上抽着烟看他刷牙,他从镜子里看着她,用沾满牙膏沫的嘴做出“我爱你”的口型。房间的温度比不上他们之间滚烫的欲望。原来,真的,原来是这样!性爱可以使人忘记一切悲伤!一切悲伤。

如果,可以一辈子这样下去多好。不出门,不上网,上床,上床!

突然,他们屏住呼吸聆听。有人敲门。他们没有叫外卖,来的不会是那个穿着油腻腻工作服,拎着快餐盒的小伙计。她的线路突然断掉了,插播的预告片已经结束,现在要播新闻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抱住她,她甩开他。他拿嘴堵住她的嘴,她睁大眼睛听着门铃,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真正做到“心口不一”。点点叫了起来,敲门声停了。她躲在窗帘背后看那个将要从楼道里走出去的人,张小京那辆墨绿色的车赫然映入眼帘。

南北穿上牛仔裤和胸衣清理房间,像一休哥一样跪着擦地板。老安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说我来吧。她却突然对他厌烦得无以复加。这个时候他应该穿好衣服走掉才是,她会在日记里好好地记下这几天的活动,如果将来她发了疯,或者随人心愿地死掉了,将那些日记整理一下,没准也能成为劳伦斯那样的性爱小说家。

她很想走过去吻他一下,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很棒,亲爱的,真的,你很棒!但是现在,请你走吧!有人来了。他看到你会不高兴的。他不是我男朋友也不是我丈夫,但他的身份要比这些头衔可怕得多。我欠他很多,我不能让他失望……”但是她没有勇气。

老安走了。走之前和她接过吻,说他爱她,将来一定要娶她。她很高兴他懂得这套礼节,这样使她没有失落感,也不用把自己想象得很差劲。他走之后,她把电话接上,手机打开,安顿好“小灵通”。接下来电话响了,她想如果是张小京的话,她就把准备好的谎言说给他听。关于这个,她接吻的时候就想好了。但是不是他,是老安熟悉的咳嗽声。他又开始咳嗽了!

老安说:“北啊,我想了,我一定得去赚钱,将来娶你,让你当我的小媳妇儿,让你过阔太太的生活。我要你给我生一个儿子,结婚的头十年,我不让你离开床……”

性和爱真的分不开。尚福尔说:“爱女人,或是认识女人,两者必须择一。”

老安不知道那个18世纪的法国作家,但是他知道如果想不被打扰地和南北做爱,就要把他们的关系合法化。他所描述的生活让她听起来很满足,有个男人肯对你说这些就已经很不错了,不是吗?可是,关键是,尽管和他呆在一起很舒服,可她并不爱他,她只是迷恋他对她的呵护,那种她从没领教过的父亲般的呵护,做爱时除外。她对一切承诺不再相信,绝顶失望。她的确喜欢和他做爱,她也愿意和他做爱。她不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她只有在做爱时才可以忘记悲伤。但这可以成为她嫁给他的理由吗?

“我是该让他爱我,还是该让他认识我?他可真把我难住了。”

他不知道她是一个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女人。一颗受过伤的心,一具什么都不曾拥有过的肉体,要拿什么去填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