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翼翼的
我的脚趾正好十个
我的手指正好十个
我生下来时哭几声
我死去时别人又哭
我不声不响的
带来自己这个包袱
尽管我不喜爱自己
但我还是悄悄打开
我在黄昏时坐在地球上
我这样说并不表明晚上
我就不在地球上早上同样
地球在你屁股下
结结实实
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或者我干脆就是树枝
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
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
就是一颗星
在我成形之前
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
或者我的脑袋是一只猫
安放在肩膀上
造我的女主人荷月远去
成群的阳光照着大猫小猫
我的呼吸
一直在证明
树叶飘飘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
埋葬半截
来到村口或山上
我盯住人们死看:
呀,生硬的黄土人丁兴旺
——海子《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42
我变得爱值夜班,那条24小时开通的情感热线,给了我一个不回家的借口。我害怕那个暖气充足却依旧冰冷的房间,尽管我已经付出了每个月450元的房租,但我还是狠下心来让它慢慢荒芜。寂寞孤独被往事压得透不过气的人们,往往会在午夜时分拨通这个号码,可以想象他们需要多少勇气才能把一切讲出来。那条“本文所涉及人物均为化名”的声明根本就是废话,哪能阻止读者把身边的人对号入座的想法?也许,往日拿开听筒假装占线的情况更适合他们,我知道他们听到那一声“喂,你好”时都会愣一下,忐忑惴惴不安地问一句:“是情感热线吗?”然后沉默,挂断电话。他们更需要勇气。
女人爱在电话里哭,男人爱在电话里叹气。我握着听筒,把脚搭在办公桌上,在没有人没开灯的办公室里扮演无事可做的游魂野鬼。更多的时候我在他们的倾诉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然后哭得比他们还要伤心,他们反过来安慰我,我一边擦鼻涕一边说“谢谢”。挂上电话多是凌晨两点左右,我收拾东西出门,等电梯的时候戴上头盔,电梯来的那一刻才决定打开安全门跑下楼梯。有时我在幻想,幻想“9·11事件”可以在这幢28层大厦上重演。夜晚,只有我一个人时,我多想这巨大的恐慌突然来袭,让我给它做陪葬,省去自杀时消耗的勇气。
深冬的夜,骨头都结上了冰。我趴在摩托车上,感觉自己是一只风筝。风刮走了伤悲,吹来了疲惫。时速只要超过80公里,就能感觉头盔贴在了脸上。用不了几分钟我就感觉不出冷了,身体已经不是我的,她可以属于任何人或者物,却唯独不属于我。我多想发生什么不测让我车毁人亡,可我健康得如同一只大河马,坚韧不拔。灯光洒在我的背上像蜂蜜,月光洒在我的背上像盐巴,我在城市的这一头与那一端游荡,偶尔会忘了要去的方向。没有人打来电话,或者太清醒的夜晚,我会跑到经常去的那间酒吧,站在吧台前喝上三杯Tequila。酒保建议我买一瓶存起来,可以慢慢喝,还比较节省。我摇头,微笑,喝酒。有个老外用没熨过的舌头跟我讲中国话:“漂亮的小姐,你真美丽!”我说:“一边呆着去,操你妈!”
有一次我在酒吧门口碰到了等着送客人回家的James,他理了一个小平头看起来更像一个孩子。他告诉我果果今天搬家,一会儿她也会过来。我问他,怎么,你们现在还在联系?他惊讶地反问我,我们只是不住在一起了,又不是分手,为什么没有联系?我觉得有点头晕,一定是听力出了问题。我跟他告别,打算换一家酒吧醉死在那里,晃晃悠悠地却回到了报社。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电话一直在响。我终于醒了,听出是办公室的电话在响。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摸着墙按下日光灯开关,该死的电话却不响了。我站起来,眯着眼睛往前走,打算拿下听筒继续睡,却被办公桌上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同样,他们也受惊不小。坐在办公桌上的人是米拉,她的裤子搭在隔板上。立在她跟前的人是主编,除了脸,他的身体都被米拉和隔板挡上了。
等我意识到我看到了什么时,我发现我比他们还要尴尬。我为什么要回报社睡觉呢?他们为什么不去主编办公室,偏要来工作大厅干呢?电话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响呢?主编和米拉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没动,他们也没动。我向自己的位子走去,米拉赶紧拿下自己的裤子套上,我用余光看到主编也把裤子提上了。我把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小格子里,直到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才呼出一口气。表面上的正人君子,实际上一肚子男盗女娼,主编比米拉还要让我恶心。我燃上一支烟,奢侈地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白天没有这种机会,被人看到要罚款100块钱。办公室奸情被我很不走运地看到,据我所知米拉已经是“一托三”了,真难为她了,一定得注意个人卫生才行。我打定主意决不把这件事告诉第三个人,那样做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撕破脸之后索性公开化,我是唯一倒霉的那一个。
有人站在我跟前,我睁开眼睛,是米拉。她的脸红红的,不知是因为刚才的兴奋还是羞愧。
“南北,刚才的事……”
“刚才什么事?你也来加班吗?”
我的回答让她觉得意外,她很感激地看着我。我想的却是,冷乾的要求终于有着落了!
43
我众望所归地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拿到了五千元奖金。这些钱我要全部花掉,以弥补这些年我对自己和妈妈的亏欠。同时,我将在春节过后作为《漯城晚报》乃至整个漯城报业的代表,参加“十大杰出青年”的角逐。我甚至打算接受张小京的建议,把那些倾诉者的情感故事整理成书,这样也算给自己的竞争增加一个砝码。我并没有入选的把握,但体育精神不就是重在参与嘛!这些事情叙述起来有点好笑,我妈妈听到以后说是祖坟上烧高香了,说我有出息,最后竟泣不成声。
我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钱虽然没有了,但我还有自己的事业(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有一点不好意思)。当我离开了左岸,我才知道自己其实还可以站在右岸。我准备在过年回家的时候正式告诉妈妈我和杰斯的变故,虽然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可幸亏我没和他结婚,幸亏他在关键时刻把我甩掉了,否则我的下场会更惨。一切就到此为止吧,我不再妄想他回到我身边,我也不稀罕,让这该死的一切就此打住吧!想起自己苦苦哀求他的那一幕幕,想起自己尊严尽失为他所做的一切,想起这一段无望的生活,我为自己感到羞愧!还是果果当初说得对,我又不是没见过男人,怎么连这样的王八蛋也当成宝贝呢?车子、房子、钱,我全都不要了,所有的一切一笔勾销吧!纠缠下去,痛苦的只有我自己。自此以后我们就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感谢上帝,我终于明白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妈妈没有给我寄来那张汇款单,也许我的日子会好过许多,写满阳光。可我妈妈偏偏给我寄来了那个烫手的玩意儿,七万多块。我看着那些数字,想体验一下晕倒的滋味。
我妈在电话里说,她把房子给卖了。反正我也要结婚了,她就索性搬来和女儿女婿一起过。她的口气无比轻松,我握着电话无话可说。如果这是在BBS上的回帖,那将是一个省略号,六个小小的黑点。可是现在,没有那些“如果”,面对妈妈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只能把这笔账算在杰斯头上。
12月19日,我在火车站迎来了我亲爱的妈妈。她才50岁,可是和这里同样年纪的女人比起来她显得老很多,衣着穿戴发型,从头到脚都像一个“大娘”了。唯一让人欣慰的是,她至今没有染过发,仍旧那么乌黑亮丽。她是我的妈妈,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唯一的亲人,我可以在人潮涌动的火车站一眼就认出她。可我却有说不出的陌生,仿佛是一个第三人,看着一个事不关己的“她”。
妈妈带了很多行李,不能卖掉的全都带来了,甚至包括一只高压锅、三个新脸盆、二十几个晾衣架、一打早先单位发的没舍得用的毛巾,上面还有“毛巾二厂”的字样……她自己拖着这些庞大的行李艰难地走着,我后悔没有进站台接她。她在出站口极力搜索我,看到了我冲我高兴地挥手,还生怕脸盆摔在地上,磕掉搪瓷。我上前几步接过她的行李包,她却躲开了,把最轻的一样递给我。
“杰斯没跟你一块来?”妈妈找了一圈没看见人,这才问我。
“他去外地办事了。”我早就想好了答案。
“去哪了?远吗?一个人去的?住哪?安全吗?快过年了,小偷多,火车上就有一个女的让人偷了钱。她还把钱缝在裤腰上了,结果让人割了那么大一个口子把钱偷走了!也不知道现在这贼怎么都这么厉害。”妈妈说着冲我比划那个口子的大小。我的妈妈呀,您何必为一个混蛋操这份心呢?
“怎么不打辆出租过来呢?从咱家到这也花不了300块钱,拿这么多东西多受罪啊!万一在火车上犯了心脏病怎么办?”
“这孩子,300块钱不叫钱啊?才来了几天,就学的这么大手大脚的了?等你们自己开始过日子就知道了,这钱花得就跟流水似的。300块钱能办多少事……”
“我知道了,妈,咱打车走吧,东西太多了。”
“不多,咱俩四只手呢,花那冤枉钱干什么!”
“妈,没事,单位能报销的。”
“真的?”
“真的!”
“那咱多走几步再打车。”
七年半前的漯城和现在的漯城有很大区别,区别到底有多大,我没什么发言权,但从我妈妈的惊讶程度上可以看出来。光是火车站前那个新修的广场就让我妈妈惊讶了好半天,她问我放在台子上的那辆汽车是不是真的?我说是真的,就是这个城市产的,我采访过他们厂长。
“不怕被人偷走吗?”
“那么高,怎么偷?谁爬得上去?”
“能放上去,就能拿下来!”
“成本太大了,人家才不偷呢!”
妈妈握着我的手,虽然是在摇头叹息,脸上却是喜滋滋的。“我现在都听不懂你说话了,到底是上过大学的。这地方真好,难怪你都不想回去了。妈妈现在托闺女的福也住进大城市了。妈妈有福气啊!”
“瞧您说的,以后我再给您买辆车,让您天天开车出来转悠。”
“我一个老婆子要那玩意儿干吗?你们买吧,买完了带我出来转转就行。”
“现在车都不贵,几万块钱一辆。”
“哟,现在口气可真大啦!行!我等着我闺女给我买车!”妈妈乐得合不拢嘴,“你们买的房子在哪?回头带我去看看。”
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骗人的滋味不好受,即使是善意的谎言也不好受。可我得继续骗下去,妈妈这么高兴,我没理由把她从云端推下来。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妈妈脆弱的心脏可以接受吗?
“我们今天不路过新房,等杰斯回来了,我们带您去看。”
“行,等他回来吧。他和照片上长得像吗?你给我寄的那个照片太小了,我得戴老花镜才能看见。你们拍婚纱照了吗?结婚证领了吗?这结婚证可不能不领啊!不领结婚证国家不承认你们结婚了,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们谈了这么多年,我连见都没见过他,现在说结婚就结婚了,我这心哪……”妈妈说着说着就开始掉眼泪了。
“妈,他人挺好的。”
“对你好就行。妈不图他多有钱,对你好就成。要是有两个人,一个有十万块钱只给你一万,一个只有一万块钱就给你一万,妈宁愿你嫁给那个只有一万块钱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对我挺好的。”
“你这孩子呀,从小就是什么都不爱说,连菜咸了淡了都不说,妈是怕你受委屈啊!现在事也定下来了,说什么也没用了。两个人在一块好好过日子吧,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跟妈念叨念叨。妈这不是也来了吗?你就别憋在心里了。”
“我没事。”
“你呀……”妈妈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这些事情要瞒到什么时候。
房间里多了妈妈,多了温暖,多了生气。里面的一切都让妈妈觉得好奇,她必须亲自摸一摸才能放心。厨房,她的天地,她后悔没有带来那只铁锅,在她心目中生铁打造的炒勺要比不锈钢强百倍。卫生间的清洁程度令她满意,她很快注意到蓝柄牙刷、褐色条纹的毛巾不是为她准备的,再加上鞋柜里的大号拖鞋,妈妈很容易对我和杰斯的关系做出判断。“快结婚了也得注意点。”妈妈说。
我要请妈妈到外面去吃,她不同意。她问我天天在外面吃,还没吃腻吗?她还说自己在家里也是一个人,都不愿意做饭,现在来了,正好练练手艺。我挎着妈妈的胳膊一起去菜市场,一瞬间就回到了童年时光。妈妈牵着我的手,我的脑袋肆无忌惮地转到任何方向。我可以看任何我想看的东西,不用货比三家,不用考虑餐桌上的菜品,不用算计口袋里的钱,这样的日子真的太幸福啦!一刹那,我甚至感谢杰斯!如果没有他,妈妈怎么可能卖了房子搬来和我同住?我怎么可能在26岁的时候重新回到妈妈身边?就像做了一场长长的噩梦,醒来以后,我发现躺在妈妈的大腿上,她正对我微笑。
晚饭有很多菜,当然有我爱吃的豆角肉丁。
“妈,来点酒吗?”我眨着眼睛问。妈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餐桌前,这张孤独的桌子极少被两个人同时拥抱。我们喝了一点红酒,吃了一点菜,说了很多话。我记不清我们都说了什么,因为我们不知不觉地把一瓶红酒都喝了,还流了好多眼泪。我没刷牙没洗澡就钻进被窝,妈妈骂我是懒蛋,我说:“妈妈,抱抱!”妈妈又笑了,坐在床上使劲地抱了我一下。我闻着妈妈身上的香味,好甜好甜。我把脑袋扎进她怀里,我说:“妈妈,永远别离开我了,好吗?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吗?妈妈,这些年……我想您,我太想您了!”
妈妈的眼泪滴在我的头发上,我感觉到了。
44
有妈妈在的城市变得温暖了。早上起床的时候,我赫然发现餐桌上竟有豆浆、牛奶、油条、炸糕、面包、煎鸡蛋和煮鸡蛋。天哪,幸福来得如此之快,让我受宠若惊。妈妈得意洋洋地向我宣布她已经会用微波炉了,真方便,还省钱。众所周知,电比煤气便宜。
走在路上,脚步轻盈了许多。深冬的味道塞满鼻腔,冷而清新。摩托车乖乖地躺在存车处里,入冬的时候我没忘了加防冻液。它很安全。我计划着怎样才能向妈妈开口,这个惨痛的事实她是否能够接受?她写满眼泪的一生中,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我的婚姻幸福无疑是她最想看到的,可惜我目前给不了她。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车站前停的那辆车是杰斯的POLO。不,我不会看错,我至死也不会忘记我的车牌号码。他大概是从反光镜里看到了我,竟略带愤怒地从车上走了下来。我没发现这个男人结婚以后有什么不同,倒是皮鞋比以前脏了,因为我不再擦了嘛!我没开口,等着他先说话,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上车!”他对我命令道。
“为什么?”我当然要知道!
“交养路费!”他还能理直气壮?
“现在是你在开车,为什么我交?”
“车是你的名字!”
“你也知道车是我的,那你还开?”
他终于有点理亏了,太难得了!我发现我把自己的位置摆好之后,我不再欠他什么,更不需要怕他。
“我过些日子还给你!”
“那我过些日子再交。”
“南北,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刚分手就把事做得这么绝?你不知道现在查养路费很严吗?你不交钱,我怎么敢把车往外开?会罚款的,你知道吗?”
“我又不开车,我连打车的钱都没有,我怎么会知道?”
“好!算你狠!我看这车你是不想要了。”
“你不用威胁我,也不用跟我耍你的臭脾气,我现在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请注意,你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你妻子已经提醒过我这个‘追求者’不要‘纠缠’你了!”
“她比你还小呢,你跟她计较什么?”
“那我应该和你计较吗?”
“行了,别说废话了,你到底是交还是不交?”
“不交!我凭什么交?”
“好!你别忘了你今天说的话!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我也告诉你,我希望你在一周内把车还给我,否则——我就去报警,说车丢了,看你怎么收场!”
“你!”
他让我气得说不出话了。我第一次这样和他针锋相对,有说不出的痛快。但我还是打算缓和一下气氛,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我毕竟爱过他,把他塑造成一个货真价实的混蛋形象,除了证明我当初瞎了眼,于我没有半点好处。
“杰斯,我们已经完了。你已经结婚了,我也要开始自己的生活了,这不是如你所愿吗?我求过你,你不接受我,为什么现在却要我来解决你的麻烦呢?这话说得通吗?我有这个义务吗?如果是以前,我还是你的女朋友,那我责无旁贷。可是现在,你是结了婚的人了。我要是还为你做什么的话,你妻子会以为我想破坏你的家庭。我不想再被人这样骂了,你明白吗,我已经放弃了,我什么都不争了,什么都不要了,你明白吗?我什么都不要了!请你给我留点尊严,行吗?为了我,为了你的家庭,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好吗?你知道吗?我妈妈昨天来了,她以为我们要结婚,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就为了凑钱给我们买房子!到现在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只以为你出差了,她还等着送自己的女儿出嫁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就不要因为这些与我无关的事来影响我平静的生活好吗?”
杰斯不再言语,似乎被我说动了。我不指望他能良心发现,我只希望我们从此能够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你先借我点钱行吗?我自己去把养路费交了。等我有钱,我马上还你!”他换成了哀求的口气。
“我没有钱,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连一千块钱都没有吗?”
“这话应该我问你,一个做‘大生意’的人,连一千块都没有吗?”
他的脸红了一下,可惜,他才不在乎在我面前“没有面子”呢。
“我真的没钱,为了那房子,我妈连死期存款都给我取出来了。我哪来的钱?我连手机都卖了!你给我打电话了吗?你应该知道。”
“你的爱情不该由我来买单。房子是你的,不是我的。”
“你去帮我借点行吗?”
“果果你也认识,你自己找她去吧。”
“她不会借给我的。”
“那我就没办法了。”
“你不是认识一个开丰田的吗,他连一千块钱都拿不出来吗?那你也太惨了。”他换成了一副嘲笑的口气,我也生气了。
“顾杰斯!我跟你说过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我凭什么为了你找人家借钱?”
“那我上楼找你妈借。”
“你还有什么脸见我妈?”
“我没脸,我就是求她借给我。”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我就是借钱而已。她借给我,我就谢谢她;她不借给我,我就自己走人。这有什么敢不敢的?”
“不许去!她还以为你在外地呢!”
“我告诉她实话不就得了。我没去外地,和别人结婚了。”
“你想气死我妈?她有心脏病你知道吗?”
“说实话也犯法?她早晚都得知道。”
“你!”
“我就是想借钱而已。”
那一刻,看着杰斯的脸,我真的怀疑自己的智商,怀疑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难道我真的爱过他?死心塌地地爱过他?爱着他?真的吗?真的吗?可我现在怎么那么恨他呢?怎么那么想杀了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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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注定我没有好心情,坐在椅子上光愣神了。雯雯把她的“神奇水”递给我,悲哀地说:“唉,过几天我就给你倒不了水了。”
“怎么了?”我不得不抬起头问一下,表示我毫无诚意的关心。
“大毛叫我去甲州做独家采访。有人报料,说那边有一个台湾明星养的‘二奶’,还生了一个小女孩。算我倒霉,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了,非叫我去!又是圣诞节又是新年的,跟上这么一个破新闻,过年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那么点小地方,连个景点都没有,一点都不好玩,就算有这事又怎么了?也不至于这么激动吧?一年到头这种事得出多少?八成还是炒作,那个明星不是刚出新专辑吗,估计又是拿咱们当枪。唉,赚这点工资真不容易,连补助都没有!”
“就你一个人?”
“还有蟑螂!他刚从晨报那边跳槽过来,大毛肯定要‘考验考验’他,这还用问吗?这就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当初痛痛快快地和周明一块过来多好,省得现在让我跟他一块倒霉。”
“这种事一个人比两个人方便啊!”
“可不是,让蟑螂一个人去不就得了!”
“我替你们去!”
“啊?南姐,我没听错吧?你都快结婚了,还是我去吧!”
“没事,我去吧,反正也是闲着。”
雯雯很难相信有这种飞来的好运气,我也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我这种雷锋似的好人。可人被倒霉事整得焦头烂额不知怎样面对的时候,想到的只有离开。主编开始不同意我去,认为还有很多很重要的工作“需要”我。但我一再坚持,他只能同意了,让我和蟑螂配合好工作。我是想到那里散心的,和蟑螂一起去干什么?索性连他也一起“照顾”了,顺便卖他一个人情,算作对以前“互利”的报答,自此正式成了独行侠。
十万火急的事情不容耽搁,主编叫我马上回家收拾行李,先从会计那里支取五千元现金,算是我的活动经费。此行归期无定日,正合我意。一想到杰斯那家伙,我就气得肝疼,可也拿他没有办法,他总是能一下就戳到我的软肋。如果我离开漯城,他也就没办法再琢磨我的钱了。我还不相信他已经厚颜无耻到要去找我妈妈骗钱的地步,无论怎样,家长在孩子的心目中还是有一些威严的,尽管毫无根据,且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只是可怜了妈妈一个人,她才来就又要面对母女离散了。
我把汇款单、存折、银行卡都从单位带回家,路上还钻到提款机跟前取了两千块钱,坐在出租车里给果果打了电话,叫她帮忙照顾一下我妈妈,带她出去玩玩。果果照旧在电话里维持了她以往的作风,连连惊呼没有想到,还责怪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她。这样东拉西扯下去没有半个小时完不了事,我从反光镜里看到司机偷偷地笑,大概是听到了果果在电话里的声音。——“你就放心把咱妈交给我吧!我天天逗她乐,哄她高兴,保证你回来以后她都不认你了,把我当亲生的!”
推开家里的门,可把我给吓住了。虽然没有夸张到退出房门看一眼门牌号码的地步,但也足够惊讶、惊艳、惊恐。房间的家具全都变了位置,哪里都一尘不染,连玻璃都擦干净了!这些全是妈妈一个人干的吗?果然是职业——妇女。窗帘、床罩、被单、桌布,不是红色就是粉色。花团锦簇的牡丹盛开在双人床上,成为古董的鸳鸯戏水图案出现在我的枕套上。我的妈呀……
“我跟你爸爸结婚那会儿,我们同事同学都送这个。我一直没舍得用,这不,正好留给你了,我要是用了还糟蹋了呢!”
“妈,你带来的脸盆上不是也有‘鸳鸯戏水’吧?”
“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了?”
我的脑袋嗡地就大了。老天,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果继续呆在漯城,就算侥幸躲过杰斯的物质盘剥,也经受不住我妈的精神折磨。我得离开,离开这里,调动起全身的细胞,好好想一想怎么对我妈说她的鸳鸯还得过几年才能比翼双飞呢!
“你乱翻什么?”我妈显然不满意我破坏她的劳动成果。
“我那只红色的行李箱呢?”
“门后,柜子旁边!你找它干吗?”
“出差!”
“怎么……去哪?去几天?什么时候回来?你们俩怎么都这么爱出差啊?这以后要是有了孩子可怎么办哪?三天两头看不见大人像什么话!”
“妈,这里是我的存折、银行卡、还有您的汇款单,你都收好了,密码是您的生日,您用就取。这还有点钱,您带身上,看什么喜欢就买。有什么事就给果果打电话,这是她的电话号码。她这就过来看您,说接您去她的店里玩会儿。这些日子您没事就出去走走,去她店里呆着也行,别一个人呆着,怪腻味的!”
“这就走吗?不吃了饭再走?”
“新闻就是生命!”
“怎么说走就走了?你多带点衣服!路上小心点!哎……”
我一刻不停地逃出家门。那扇门后面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可我现在却急不可待地想要离开。我多么渴望在她怀里撒娇,给她当宝宝,可我无法面对的东西却逼得我不得不离开。我懦弱的天性再一次占据了上风,我不敢说,我却敢逃。难道我再也不回来了吗?难道我回来就一定会有办法了吗?我想起了逃避的鼻祖郝思嘉——“我明天回塔拉再去想吧。那时我就经受得住一切了。明天,我会想出一个办法把他弄回来。毕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呢。”
哦,这些该死的骗人勾当!
我出门了,出门前没有再拥抱妈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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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州火车站比我想象的繁华,整个甲州市都比我想象的要繁华许多。出站时是晚上九点多,司机特意带我兜了几个圈观赏夜景,计价器跳到50多块才回到就在火车站附近的酒店。我打电话向妈妈报了平安,果果已经在陪着她了,让我感动不小。十点钟过后,我把自己洗剥干净了站在27楼的窗户前,发现大街上的车辆多了起来,街市在慢慢沸腾。夜晚——这个风骚的娘儿们把人们都勾搭出来了!
一个城市的繁华与堕落全要看它的夜生活,如同一个男人到底快乐不快乐、到底是真快乐还是假快乐,全要看他的性能力。夜晚比白昼更真实,因为人们总是自欺欺人地以为,黑色可以掩盖自身的丑恶。
这酒店是雯雯从网上帮我预订的,淡季,四天三晚只需380元,便宜。她看中了它什么?便宜?我却感激她为我选择了这妖娆的27层。窗子是落地的,我隐隐感到风从脚下掠过。我没有恐高症,更没有飞身跃下的勇气,我只是偶尔幻想一下飞翔的滋味。没有时差,我还没有坐过飞机,我被那个该死的新闻或者炒作掳到这里,为的是见证别人的夜生活或者性能力吗?夜晚的27层前,我默默地抽着烟,我的工资长了不止4倍,可我还在抽着两块五一包的香烟。我多渴望能有谁给我打一个电话啊!无论是谁,哪怕接通以后发现他要找戴安娜王妃都无所谓。我愿意付漫游费,我愿意付长途费,我只想有点声音,一点把我和这个活生生的世界联系起来的声音。电视画面无声地跳闪,我的影子映在玻璃上,时明时暗。如果我的一生就此结束,我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死在妈妈身边。
我睡了,然后我醒了,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了那个“二奶”。她看起来有27或28岁,皮肤不白但很细腻,腰身没有生产过的迹象,看得出她是经过精心打扮的。我拿出工作证,向她证明我是一个可以“帮助”她的人。她为我打开房门,这个狭小的一居室和我在漯城的窝别无二致。她抽烟,拿出相册,里面有和明星的合影,不见私生女的影子。我说,这不能说明什么,我还和刘德华合过影呢。她急忙申辩说有更重要的证据。录音带?信件?知情人?她暗示我,如果我可以给她一些钱,她保证只对我们一家报纸公开这些东西。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这种炒作我见多了,某某和某某,还有某某告某某,以及某某自爆和某某的恋情,请她玩点新花样。她当真是一副受了侮辱的模样,差点掉出眼泪来。她说她既不漂亮,年纪也大了,带着一个孩子更不可能再嫁给谁,她只是想得到一点赡养费。可那个人不承认她和孩子,她才不得不走了这条路。
也许是她的眼泪打动了我,我开始有点相信这不是炒作了。所有记者都会对这种新闻感兴趣,收到报料的也肯定不是我们一家报纸。别人为什么没有来?从她的反应上看,我好像是她接触的第一个记者,这些统统都让人太意外了。报料人是不是她指使的?报料的目的仅仅是赡养费那么简单吗?如果真的是为了赡养费,为什么不到法庭起诉,而要找记者呢?疑点太多了。可那眼泪……
“你不相信我是吗?”她问。这还用问?当然!“我这里有他留下的东西,你可以拿去做DNA测试,会证明他是我孩子的爸爸。”
我向主编汇报,这个“二奶”是真的,她手上有与莱温斯基相同的证据。至于是否需要采取法律手段证实,不是我们应当介入的。她会写一份授权我们独家采访的书面授权书,但要我们提供5万元的报料费,以及承担将来起诉时的一切费用。主编说要研究一下,半小时后他的回复是——可以给钱,但不承担诉讼费,必要时,可以把报料费提高到10万。“这是上限!”他反复强调,“这件事了结之前你就跟她呆在一起,寸步不离,她上厕所都跟着她!我们要保证独家性!”
“这也是我们报纸发展为全国发行的大报的好机会。”我在心里替主编补充。
我和叫赵萍的“二奶”一起搬进了我住的酒店,主要是为了保证报社的利益,切断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络。我不想说这是软禁,要知道谁都明白“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道理,她的账号上已经随着事态的发展源源不断地打进了一笔笔汇款,她没理由不听我的。每天我都把关于赵萍的新闻用电子邮件发到报社,简直快成了她的个人传记,她的代码是“秘密情人”。这种新闻报道让人害怕,但是能找到挖人隐私的快感,何况涉及对象还是一个名人。许多媒体跟风而来,网上的消息更是铺天盖地不可思议。我一直相信“捕风捉影”有它的道理,可我低估了人们的想象力。没有“风”,他们也能照样捉到“影”。别人找不到赵萍,顺藤摸瓜开始打我的电话。我除了每天给妈妈打电话时开机,其余时间一律关机,连房间电话都不接,所有一切全靠网络。
赵萍开始害怕了,以前她是放风筝的人,现在她开始被风筝拽上了天。其实我也一样,我们一样身不由己。浏览网页上的消息,看别的报纸跟风,看网友的评论,我知道现在唯有破釜沉舟一条出路。我给主编发邮件说,应该开始咨询律师了,事态发展得很严重,不受控制了,台湾明星那边动作不小。主编回复说,打官司是必然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要再热闹一点才好,要逼赵萍说出更隐私更惊人的东西,比如性虐待啊、吸毒史啊之类的。那时候一去做DNA测试,我们再跟踪这起民事纠纷案件,半年的报纸都好卖了。
我没敢告诉赵萍主编的回复,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情的发展是始料不及的,似乎对她的刺激很大,她整天念叨的只有自己3岁的女儿。当初她以为这件事情很快就能完,所以把孩子托付给邻居暂时照顾几天,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她已经15天没有见到孩子了!很倒霉,这个时候赵萍的“老朋友”来了,我下楼去买卫生巾。回来的时候,我看到赵萍坐在电话机跟前,神色慌张。她说是给邻居打电话询问女儿的情况,我不相信,抄起电话按重拨键。真该死,打外线必须先拨“0”,我无法知道那个号码。
之后,赵萍的态度变化很大,绝口不再提和明星有关的任何事情,反而天天闹着出去。我告诉她,她当然可以走,我没有限制她自由的权利。但是现在,全国的娱乐记者都动起来了,她走出去,将面对比这里更多的烦恼。“你是愿意面对一个的我,还是愿意面对一群甚至比我还要讨厌的‘我’?”我讲的是实话。
赵萍似乎被我说服了,不再闹着离开。没事的时候她也上网,看那些已和自己面目全非,却全是关于自己的报道。她问我:“我什么时候当过‘三陪’?我22岁的时候还在西安上大学,有全班55个人作证!我什么时候结婚了?他们怎么不去查一下就乱说呢?……网上的东西怎么……”我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因为网络“不用负责”造成的。这就是许多人迷恋网络,而有越来越多的人痛恨网络的原因。
半夜里,我听见赵萍在哭。睁开眼睛,她正坐在电脑跟前。听到动静,她回过头来问我:“他怎么能这样说?是他当着我爸爸妈妈的面向我求婚,我才和他在一起的。他怎么能说我只是他的一个歌迷,说我故意灌醉他,好往他身上栽赃?他怎么能不认贝贝?怎么能说我和他认识的时候就已经生了贝贝?我生贝贝的时候他多高兴啊!还给孩子起名叫‘赵婴’。说等有一天歌迷能够接受他结婚这个事实的时候,他就和我正式结婚,就把他的姓加在前面,告诉别人贝贝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是他的宝贝女儿。现在……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冷,我只不过是想要点钱回来把女儿养大。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的亲戚朋友包括我爸爸妈妈都以为我嫁给了一个大歌星,以为我发财了,我根本就不敢告诉他们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工作了。我在家呆不下去才跑到这里的,可他根本不认我们了!我不怪他,我理解他,可没有钱我怎么养大贝贝?那天他叫我不要再跟媒体说什么了,说等事情过去了,一定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可为什么现在我什么都不说了,他又到处说我?为什么直到今天他还在骗我?!他的心怎么这么狠?我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难道只有我死了他才会满意吗?”
那个晚上,赵萍一直哭累了才睡去。我睡不着,给主编发邮件,告诉他我不干了,这事太卑鄙了!本来只是两个人的感情纠葛,可现在已经闹到了人身攻击的地步。就算赵萍打官司得到赡养费又能怎样?她和她的女儿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了!我们报完新闻就没事了,可她们最少还有50年的人生,她们该怎么活?!
主编问我,你报道的是不是事实?你有没有说假话?她收没收我们的钱?不要滥施同情,她现在也在利用你!没准这件事之后她就出名了,也能拍广告、出唱片、拍电视剧,那个时候她保证一脸无辜地说当初是被报纸利用了!
我的脑子很乱,一夜无眠。清晨的阳光洒不到这间朝北的房子,我看到街上的人们还没从新年的气氛中挣脱出来,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春节了。看了看床上的赵萍,她还在睡,梦中紧锁眉头,还在微微发抖。我想趁这个机会去她家一趟,把贝贝从邻居那接出来,让她们母女团聚。很多事情不是我能左右的,但这些是我目前能做的。
外面很冷,我坐进出租车,报出地址。司机问我,您是记者吧?我说不是。司机说,我看就是!最近往那去的人特别多,我都拉了三四拨了,都是打听那个明星老婆的。如果赵萍听到这个称呼会不会高兴一点?老婆——不庄严,但是合法。有时我们不得不承认,一纸婚书对我们的人生很重要。如果我有的话,我也就可以打电话给别人,警告别人不要再纠缠我的丈夫杰斯了。
赵萍家外被记者团团围住,我没想到我的同行竟是如此敬业,如此执著。向他们致敬!我连出租车都没敢下,原路返回,徒劳无功。路上想起好久没有和妈妈通话了,这个时间勤劳的妈妈肯定已经起床了。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我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打电话给果果,她竟很快接了,且没有骂我打扰她的睡眠。“南北,你怎么才来电话啊!你妈住院了!”果果说着说着就哭了。
出租车停在酒店门口,我丢下一张50元的票子跳下车。酒店门口围了一大群人,我根本没心情管他们在看什么热闹。他们挡着我的路,我不得不慢下速度。他们的话飘进我的耳朵,我觉得我真的要晕了。
“刚跳下来的!我亲眼看见的!我还纳闷呢,这人怎么这么早就擦玻璃,谁想啪的一下就跳下来了!”
“瞎说,27楼呢!你那老花眼能看得见什么!”
“花眼是远视,越远越看得清!”
……
拨开人群,缝隙里露出一节与身体分离的小腿,上面连着一只脚,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膝盖上有白底紫花的布料,那条腿缺了小腿和脚。这显得很好笑,很好笑,像一个玩笑,像一个道具摆错了地方。“赵萍!”我的尖叫把自己吓了一跳。人群主动为我让开一条路,为一个可以喊出死者名字的人让开一条路,为今天中午下午晚上深夜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的闲谈多增加一点材料。
赵萍荡漾在血泊之上,这个冬天快把她的血冻上了。她穿着我给她买的那件白底小紫花睡袍,如果那条腿和那条胳膊没有离开她的身体,如果她的脸上没有纵横流淌的血液,如果她是躺在酒店房间里的白色床单上,我一定会以为她睡着了,一定会的,一定会的!我一直想让自己相信一个事实——她只是把胳膊和腿缩进衣服里面去了,一定是这样的!可是她断裂的肢体、新鲜的皮肉那样坦白地呈现在我面前,像一根被折断的筷子那样呈现在我面前,我甚至感觉自己看到了脂肪、看到了细胞、看到了纤维组织!这比超市里的鲜肉恶心多了,血、肉、模糊的液体混合在一起,我有一种想吐的冲动。
昂起头,我迅速找到了那个窗口,27层的那个窗口,只有那个窗子是打开的!那扇伸向空中的玻璃窗,一会儿离我很近,一会儿离我很远。那些红色的、白色的、淡粉色的液体,一会儿泼到我的脸上,一会儿钻进我的脚下。我的腹部抽搐了几下,很多黏液从我嘴里喷出去。喷出去了。从我的嘴里。
47
雯雯、果果、张小京三个人一起来接我,如此兴师动众,让我觉得妈妈的病情没有他们描述的那么乐观。一路上雯雯始终拉着我的手坐在后座,果果和张小京轮番开车,高速公路上留下了我的一串串疑问。我不想说我是带着强烈的悲痛来完成赵萍之死的新闻稿,但我毕竟是陪她一起度过最后一段日子的人,我有责任和义务来记录她的最后一程。我开始憎恨我的工作,它泯灭了我的情感。可恨的是我竟不是一台机器,我还会为赵萍的自杀感叹、流泪、昏倒,觉得这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是一个杀人犯。同行们快把我的手机打爆了,这一次我成了新闻人物,人们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被人疯狂关注的秘密情人,是如何走上死亡之路的。为情所困?迫于生计?有精神障碍?……我终于明白赵萍为什么要自杀了。如果我每天面对那么多“为什么”,那么多来自自己的无法回答的“为什么”,我也会自杀。
果果不开车的时候,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她告诉我,杰斯在我出差的时候找过我妈妈,当时她在场。后来杰斯说,有话要和我妈妈单独说,果果就离开了。那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杰斯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所以我妈妈把卖房子的钱再加上我那点零星的存款,凑足八万块给他,也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妈妈后来问果果,“水蓝花园”在哪?果果带她去了,她们在物业办公室找了整整一个上午也没有在业主名册里找到杰斯或者我的名字。妈妈这才说出自己心中的疑虑,难道杰斯没在这买房,还是被他骗了?她可是亲手把八万块钱交到他手上的啊!没有借据、没有证人(当时怎么可能想到这些),这要是……看来妈妈早就对杰斯有看法了。老人的眼光果然很准啊!
果果当然不能附和我妈妈了,她只是说也许是我妈妈记错地方了。她们走到小区门口,果果一眼看见和杰斯一起去她店里的那个女孩正进来。果果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怀疑,她果断地挡在我妈妈前面,没让她看见他们。后来果果和妈妈一起给杰斯打电话,发现那个号码已经成了空号。妈妈嘱咐果果千万别告诉我:“她在外面工作,别让她分心,有什么事回来再商量。”
一路上,她们都无心说话。果果决定带妈妈出去散心,逛逛街。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走的,就走到婚纱影楼一条街了。妈妈和果果饶有兴趣地看着橱窗里的照片,还在商量要我和杰斯来哪家拍婚纱照最漂亮最实惠。走到“相爱一生”影楼门口,妈妈怎么看那幅做宣传用的照片怎么觉得眼熟。她问果果上面那个男的是不是杰斯?果果早就看出那人正是杰斯,也认出那个新娘就是那个女孩!可她还是安慰妈妈说,不是杰斯。就算是也没什么,说不定是看他长得帅,叫来当模特的。
这一次妈妈没有那么好糊弄了,她一定要走进去问个明白。服务小姐以为是生意上门了,热情地接待,而妈妈只对照片上的人是什么关系有兴趣。服务小姐说,那也是他们的客人,看到照片拍出来的效果特别好,就留了一套做宣传。那个新娘本身就是模特,新郎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不过镜头感很好,很上镜。妈妈当时就晕倒了。
妈妈的心脏一直有问题,老毛病,冠心病。这次更夸张了,时跳时不跳。当然,医学上的术语叫“心脏间歇性停跳”。果果给我打了电话,可是打不通,她找张小京商量。“医生怎么说?”他问。“心脏支架手术。”她回答。“那就手术吧!”“可费用很高。”“我来付。”“关键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南北不在,没有家属签字,万一……”
我们都注意到了,此时张小京的车速正在减慢,向路边靠过去。车停好了之后,他扭过头来对我说:“我跟医生说我是你的丈夫,现在联系不到你,我可以为你母亲负责。”他的表情很严肃,显然把我吓着了。雯雯是吃惊的表情,但也可以理解。果果的脸我没来得及看,因为张小京又说了:“现在事情成了这个样子,如果你要恨谁的话,就恨我吧!”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就把头转回去了,不再理我。
“我妈妈怎么了?”我发现我说话的时候嘴唇在哆嗦。果果本来是扭着身子的,此刻也把身子扭了回去,低下了头。雯雯本来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现在手上的劲松了许多,眼睛也飘到别处。张小京的头摆得很正很直,好像随时可以开车走人。
“我妈妈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要我恨你?她到底怎么了!”我摇晃着张小京的肩膀,他不说话,像一只被我拿在手里摆弄的拨浪鼓。“你说话啊!”我喊了起来。
“南北,你冷静点。你妈妈她……”果果开始把头转过来了。
“我来说吧!”张小京粗暴地打断了她,“手术很成功,但是伯母恢复得不好,医生已经尽力了……”他的头一直直视着前方。
车内很静,我能听见每一个人的呼吸,每一个人的心跳,唯独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听不到自己的心跳。我盯着张小京的右耳朵,我一直盯着那个地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痦子,很小很小。
“能把暖风打开吗?”我问,“我冷。”
得到这个指令,他们的表现让我觉得他们有点受宠若惊。他们都把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想听我对他们说点什么,我似乎还对他们笑了一下。雯雯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我的手,现在重新抓住它们。“这么凉!”她惊呼。果果也慌忙抓住我的一只手。我感觉不到她们的温度。张小京回过头来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慢慢地觉得自己的视线变得模糊。
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哭泣,奔流不息。在这个世界上,我已是孤独的唯一。
张小京说,妈妈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以后,再也没有醒过来,转天她就走了,上午八点多一点。我给果果打电话的时候,妈妈似乎动了一下,只是似乎。她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经受任何痛苦,在睡梦中。据果果回忆,妈妈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影楼的服务小姐说的:“那个人真叫‘顾杰斯’吗?照顾的‘顾’?杰出的‘杰’?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