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素面城市,条条伤痕-20后没有初恋

34

当我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相信自己脸上的泪痕已干。张小京站在距离我两米半的地方,我觉得他已经在我的心口走了五百多个来回。我不知道他站在那里有多久,所以我不能确定他听见了多少内容。我可以确定的是,我要逃离!现在这种状况,我无异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人阉割。

也许,我站在这里以静制动,效果会好些?也许,我大大方方地和他打个招呼说声“嗨”,效果就会不一样了?没有尝试的机会了。我试着从他身边逃走,他拉住了我,像上次一样。和上次不一样的是,我的胳膊被他紧紧地箍住的那一刹那,我忽然有了一种放松的感觉。我想,我是累了,自动放弃挣扎的权利,随他去吧。

他把我塞进他的车里。我平静地说:“我的包还在里面。”

“几号房?”他问我。

“208。果果也在里面。”

他没说话,打开车门出去了。我在车里听到“哗啦哗啦”两声响,等他进了饭店之后,我发现车门推不开。他锁上了,这是专为有钱人提供的智慧结晶。我不是什么娇嫩的花,我的心已经老到连打扮自己都没有兴趣了,难道坐在车里还有什么危险吗?什么流氓这么不长眼,竟会看上我?他想得太周到了,我为他找了很多不错的借口,解释他为什么要把我囚禁在这铁皮之中这真皮座椅之上。

他回来了。“可以抽烟吗?”我问他。他把他的“七星”递给我,然后又拿了回去,他知道我从不抽洋烟,就自己拿了一支放进嘴里。他吸烟不多,偶尔为之,一包烟大概可以吸一个星期。养伤那会儿的“三人PARTY”上,我从没见过他抽烟的样子,弄得我和果果都不太好意思猛抽,怕伤了他纯真的肺。他又递给我一包开了封的软“中华”,我拿过自己的包点上一支“五朵金花”。他把车飞快地开出停车场,雪后的大街很清静,为他提供了横冲直撞的便利。

车停下来了,没有熄火,暖风依旧在车厢里呼啸。眼前那一片刚刚动工的大空地,据说是用来建奥运会馆的,全城的人都在翘首以盼。2008年还很遥远,遥远到我不敢设想开幕式的门票将开出什么样的天价。身边的人全都摩拳擦掌开始攒钱,死活也要亲临现场目睹这一盛世。我也好想去,带着我们的孩子和杰斯一起去,可奥运会馆还没有落成,漯城的房价就一天翻一个番,我快疯掉了。我这种女人实在是太没有理想抱负了。

张小京的电话响了,终于打破了这寂静的沉闷。他要电话那一头的人把客户招待好了,他不会出现了,一切事情都等明天到公司再说。然后他挂上电话,关了机。我知道他为了我丢下了客户,有一点点歉意,可是并不多,因为这些不是我想要的。无论他给我什么,都不是我想要的。

“看见果果了吗?”我没话找话,“她瘦多了。”

“没注意。”

“你们怎么样了?”

“我和她没什么。”

“她和男朋友分手了。”

“是吗?”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他的冷淡和果果的描述出入很大。按照果果的说法,他们现在很亲密,只剩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

“你最近还好吗?”他问我。

“挺好的。”

“工作还顺利吗?”

“很不错。”我的脸上有了点笑意。

“你……”

他的语气让我觉得有点窒息,那将是一个非常不利于我的话题。我不想让他说下去。

“太晚了,我想回家。”我打断他。

我的电话突然响了,吓了我一哆嗦。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害怕果果知道我和张小京在一起,马上汇报给杰斯,那样我就完蛋了。尽管我也明白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还是害怕。做贼的人肯定心虚。

仔细辨认号码,不是我熟悉的。余光扫到张小京那里,他还在吸烟,不知是第几支。天窗已经打开了,适合安上一个抽油烟机。我按下接听键,说:“喂,你好。”那边的声音一下子喷了出来,一个很年轻的女人问我:“你是南北吗?”我不得不先说是,然后才问您是哪位?张小京扭头看了我一眼,我没料到她的声音会这么饱满,于是把电话从左手换到右手。

“你跟杰斯是什么关系?”又是理直气壮的问话,气势上压我一头。我平静而有礼貌地告诉她,我是杰斯的女朋友。“你是谁?”我问她。她的口气还不配我称“您”。

“你是他什么时候的女朋友?”她咄咄逼人,一连串地发问毫不理会我的问题。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口气已经变冷了。我告诉她我是杰斯现在的女朋友。“你是谁?”我只想知道这个。这个找上门来撒泼的女人是谁!

“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你呢?”

“你是谁?他有什么义务告诉你我的情况?”

我察觉到张小京在看着我,我也看了他一眼。我的语气代表了我的心情,我在愤怒。

“我是他老婆!”

“你是他什么?”我真的没有听清,或者说,我真的不能相信我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我是他老婆!”

她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短路了,大脑里一片空白。眼前那片空地突然有了移动的迹象,我看见了一些东西,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我觉得身上特别冷,特别特别的冷,不然我不会发抖,抖成那样,抖得必须死死抓住座椅才能保证不摔出去。眼泪好像早就流出来了,我同样没有感觉。等我喘气的时候,我才发现鼻子里有鼻涕。

时间隔得越久,我对那一刻的印象就越深刻,但是我发现我真的很难描述当时的感觉。事后我想,怎么这么拙劣的电视剧情节也能发生在我身上,怎么可能呢?

张小京一定是早就发现我不对劲儿了,抓住我的左手。我的手一定很冷,因为他马上把天窗关上了。他又回过头来抓我的手,两只手一起抓那只手。他一定是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不够用的,根本阻止不了我的抖动,所以才张开双臂把我揽进他的怀里。我无比厌恶地推开他,不能确实力气是不是很大,总之他没再碰我。

我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发现我的嘴唇在发抖,我赶紧把嘴巴闭上,用牙咬出嘴唇。我真害怕我发抖的时候把舌头咬下来。我咬着嘴唇找我的烟,我哆嗦了半天才把烟放进嘴里,却无论如何也打不着打火机了。张小京为我点燃。我狠狠地吸了好几口,好几大口,我没吐出一点烟。我说:“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十月份。”她的口气缓和了一些。

“是吗?那恭喜你了。”我发现我笑了一下,我竟笑了!“他怎么没告诉我呢?”

“我们刚领结婚证,还没办婚礼呢,不过已经买完房子了。”

“‘水蓝花园’的?”

“是。”

“那的房子很贵吧?”

“还可以,他们家出一部分钱,我们家出一部分钱。”

“你都见过他妈妈了?”

“我都在他们家住了半年了,春节就是在他们家过的!”

“那真是太恭喜你了,什么时候办酒席记得通知我。”

“好的。”关于婚礼的话她恐怕已经回答无数次了,那种喜悦变得有些程式化。“你有男朋友了吗?”她问我。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替我解决了。“你有男朋友就别老找他了,你没男朋友就找个男朋友行吗?”

“杰斯没和你说过我们的事吗?”

“他就说上大学的时候你追他。”

“哦,这样的啊?”我又笑了。“我是他以前的女朋友你知道吗?”我神经病一样地多加了“以前”两字。

“杰斯没跟我说过,他就说你们之间有点生意上的事。白天打电话也就算了,可你半夜三更还给他发短信、打电话是什么意思?你也是女人,你丈夫老半夜接别的女人的电话,你乐意吗?”

我惨笑了一下,不用镜子我也知道我在惨笑。这个大骗子,这个大骗子!

“没办法,谁让你丈夫长得帅呢?你得把他看紧点。”我佩服自己这个时候还能开得起玩笑。她也笑了,只是敷衍的。“南姐,你比我大几岁,我叫你一声‘姐姐’。我和杰斯都结婚了,我不愿意他老和别的女人来往。他要是再找你,你别理他行吗?”

我说,妹妹呀,我也叫你一声“妹妹”。我可以不找他,可是他要找我,我也没办法。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不可能没来往的。你明白吗?

“他不会找你的。他已经跟我说了,就是你老找他。我看他的电话单了,十次有九次都是你给他打电话。”我没话说了,我真没话说了。她接着说:“人有脸,树有皮……”我没等她说完就挂上了电话。她再打过来,我拒接了。再打,再拒。她一直打,我只好关机。张小京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我对他笑了一下,说:“没什么,送我回家行吗?”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又问。

“真没什么事。我想回家了。”我温和地说。

“不对,肯定有事!你都哭了!”

“我想回家行不行啊?行不行啊!”

我的声音已经超过了帕瓦罗蒂,支离破碎的尖锐。“我想回家行不行啊!行不行啊!行不行啊……”我尖叫着、哭着、喊着。我的手使劲地捶着自己的腿,好像无论使多大的劲我都不会觉得疼。我真没觉得疼,所以我才用手机砸自己的脑袋,拿腿上的包砸自己的脑袋。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我还是拿着一个空包一个手机向自己的脑袋攻击。我浑身全是力气,可是我一点都使不出来。我不停地尖叫,哭,喊,砸脑袋,消耗身体里所有的能量。可我的能量源源不绝,我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我不觉得累,不觉得疼。真的,我打自己没有打累,我喊“行不行啊”一直没有把嗓子喊哑,我卖命地砸自己的脑袋还没有把自己砸晕。

张小京按住我的胳膊,他按不住。他再用力,还是没有用。他凑近我终于箍住了我的手,我的脚又开始在车厢里玩命地踢。他欠着身子抱着我,他甚至不敢喘息,害怕一松劲儿我又开始发疯。他是在等待,等待我自己安静下来,等待我把一切发泄完毕。我没有力气挣扎后的哭泣,真的好漫长,好漫长……

我给杰斯家里打电话,他妈妈接的。我特有礼貌地说:“阿姨您好,好久没去看您了,您身体还好吧?刚才有个自称是杰斯妻子的人给我打电话,你知道这件事吗?还说在您那住了半年,过年时就是在您家过的?”

他妈妈冷笑了一声问我:“南北,这事也不能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说:“是啊,是啊,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我挂了电话,又给杰斯打了过去,他非常不耐烦地问我干什么,不是说好明天去拿钱的吗?

我问他:“你在哪里?”

“在家。”

“哪个家?”

“我还能有几个家?我妈家!”

“我刚往你们家打过电话了,你不在家。”

“我还在路上,马上就到了。”

“那你赶紧回来吧,去我那。刚才你妻子给我来过电话了。”

我把“妻子”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我忘记了我的身边还有一个观众。

35

每当这个时候,杰斯就和南北做爱。

当她烦躁,莫名其妙地烦躁。当她愤怒,莫名其妙地愤怒。当她流泪,莫名其妙地流泪……他就和她做爱。

当初他并不知道这样可以平息她的烦躁、愤怒以及眼泪,没有人教过他。他只是试着这样去做,一个灵光一闪的刹那,一个莫名其妙的发现。他不曾想过效果竟会如此之好,他也不知道他的继任者是否会这样效仿他。

每每当她犹如一颗抛上天空的鞭炮,不知将会在何时何方爆炸的时候,他就按住她的手脚,用牙齿撕下她身上的衣物。她疯狂的反抗会在他进入她的那一刹那达到顶峰,如同一只被猎人射伤眼睛的熊,坚硬的痛苦驱使着狰狞的愤怒,手脚并用将空气扯破。随后(不是下一秒,没有那么漫长,要短暂很多,短暂到无法精确计算),她会变得异样的温顺。异样的温顺,全身盈满了水,仿佛无须用力就可破皮而出。和先前的疯狂一比较,这反差让人惊诧,也格外刺激,分外难得。于是……

他慢慢了解她了,他认为他“了解”了她,他还聪明地得出了女人只要“被干”就会“变乖”的结论。由个别到一般、由具体到抽象的伟大结论啊。甚至当他所有丑恶的谎言被她识破,他再也无从狡辩,预感到一串鞭炮将要在他耳边炸响时,他便果断地把几个小时前还在别人体内耕耘的家伙塞进她的身体里,在她灵魂深处搅动翻腾。

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道德、耻辱、愤怒、绝望、悲痛、恶心、憎恶、快感、高潮……所有这些东西搅拌在一起,让他们忽略了本能以外的所有东西,得到一种扭曲的快乐。

这个时候,对人这种生物(仅仅针对他们而言应该更恰当些)更准确的描述是——动物。

当南北回想起这些时,她用了一个时下网络上很流行的词来形容,而且相当准确!——BT!

还不够“变态”吗?她早就该和杰斯分手了啊!他的每一段外遇都足以让他们走到尽头,可她还是顽强地撑了下来,一撑就是好多年。她之于他就是一只可以不分时间场合心情随时交配的母狗!她在他身上已经丧失了人的思维意识,她卑贱地以为,只要他还和她做爱,他就是爱她的。无论这爱,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又是在什么时候做的。

这不是BT又是什么?她不是“变态”是什么!B、T,两个字母足以蔽之!

别人问她,为什么会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么多年?她想不出答案,于是用“我爱他”搪塞过去。没有人会窥探到她内心想法的时候,她也偷偷摸摸地问过自己——我爱他什么?结果很不幸,她依旧想不出答案告慰自己支离破碎的心。这么多年来,她仅仅从他那里学会了做怨妇的艺术。

间或不那么BT的时候,她也明白,她之所以不去“换”男人,是因为她已经失去了寻觅的信心与勇气。他在她的心底根深蒂固地植下了这样一个信念——她的身体已经被他打上了一个一生一世抹不掉的烙印,再也没有什么男人会爱上这样的一个她了。因为男人都是会计较的,都是小心眼儿的,没有人会真心爱上一个和别的男人纠缠过七年的女人。——“玩儿你除外。”他说。

他把“玩弄”说成“玩儿”,这轻佻又极具侮辱性的字眼,把那些尚未上演的爱情(或许是真诚的),变成了最肮脏最丑陋的性交游戏。那些从未把脚踏进她的领地的男人(也许永远没有这个可能),都成了她眼中的隐性杀手——流氓、骗子、别人的丈夫(男友)、艾滋病携带者……如果她离开他和他们在一起,只有被“玩儿”的悲惨下场。于是她就想,只要他和别人睡完之后记得洗澡换床单,给她留下一个装傻的机会,那么,他们就这样下去吧。

这就是她的爱情,这就是她给所有爱情下的定义——痛。仅仅是这一个字而已。他们的爱情终究是她一个人的事,她愿意爱他,那么即使是痛,也是她心甘情愿的。至于他爱不爱她,那就是他的事了。

“我不是神,我的付出也想要回报,他不够爱我,我也会难过。可喜欢他毕竟是我的事啊,他没逼着我喜欢他啊!如果他不给我‘回报’,那就看我自己的意思了。我愿意的话就继续和他在一起,不愿意就和他分开……”她对老安轻松地说道。

她讲得是如此洒脱。自欺欺人的洒脱啊。

杰斯和南北并不经常见面,平均起来一个月也就是通一次电话,然后在一起睡一次。每天南北做着自己的事情,工作、和朋友聚会、购物、上网、在杰斯想她的时候和他做爱。那种做爱并不愉快,甚至不能算做爱,只是一个程序。这几年来都是这样的。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过得像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她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如果他出现,就顺便把他也一起照顾了。日子就是这样,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只是偶尔会觉得自己可怜。只是偶尔。一百本书自己分次搬上楼,保险丝断了自己修,下水道堵了自己通,情人节没有花,生病时没人陪伴,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影子……妈妈问起时,永远回答:“我们很好,他对我很好,真的,真的。”没有谁教育过她“女人是需要被男人疼的”,她的概念是——要为他着想。

她对自己的定位是——爱情受虐狂。很恰当。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爱情就是这个样子,这个溢满眼泪心总是酸酸地疼的样子,她不会想到爱情还会以别的面目、别的形式出现。

上帝就像是特来纠正她这种错误想法似的,就像是特来告诉她什么才是爱情似的,给她派来了一个人——张小京蓦地出现在她面前。某一天,就在那一天,当这个男人“救”起了她,当她成功地体验到了被人呵护、被人宠爱的感觉,当她迷恋上这种幸福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也是可以被人爱的啊!但是,她是不能接受的、不应该接受的、不配接受的!如果她接受了,那她将变得多么可耻啊!她不能要、不应该要、不配要这份来自另一个男人的疼爱,无论她是多么地迷恋。

此时的南北心情是难以言表的,她的下体湿漉漉的,那是她无数次期盼过的体液,却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流出。她觉得自己很无耻。

这种情况下的媾和怎么允许有体液分泌?杰斯已经承认他和别人结婚了!她永远没有和他结婚的可能了!他是拿着她的钱去和别人结婚的!她怎么还能够有体液流出?

“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我怎么跟我妈妈说?她以为我跟你马上就要结婚了!”

她光着身子坐在床上,他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还给她搭了一点。

“把钱还给我!”她说。她已经失去了她爱的男人,那么要回她自己的钱,也许还不至于损失得太惨重。

“已经买房子了。”他平静地说,平静得简直不像一个人,是魔鬼。

“那是我的钱!”她吼着。

“是你求我,我才收下的。”

“是你骗我要和我结婚的!”

“我说过要和你结婚了吗?我只是说我想结婚了。”

他在玩文字游戏,她却没话说了,呜呜地哭着。

“别哭了。”他说,算是哄她。“我妈喜欢她,我也没办法。”

“那让你妈给她钱啊!”

“我妈存的是死期,提前取了没利息。”

“你们一家人都合起伙来骗我!”

“你少跟我废话!谁骗你了?要不是你总是那么干巴巴的,我能和别的女人在一块吗?”

“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吗?!”

她虽然是喊着说的,语言却是无力的。她撒着狠儿地哭,没有频率节奏,想怎么哭就怎么哭。他不理她,他已经失去再制止她哭泣的兴趣了。

“那我怎么办呢?”她一直喃喃自语。

“和别人结婚吧。”他说得倒是很诚恳。

“和别人结婚?”她喃喃地重复。

而她悲哀的却是一段感情崩溃的时候,想到的却是钱。

36

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当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发现大家看我的眼神不对。我觉得他们在议论我,议论我什么?难道我和杰斯的事已经被人知道了?这不太可能。那么就是我收红包的事?这让我不安。我如惊弓之鸟一般坐在我的小格子里,谁从我眼前走过我都要看一眼,同时还要躲闪别人的目光。雯雯给我送来她发明的“神奇水”,蜂蜜加柠檬加矿泉水。她说便秘的女人容易老,所以要喝蜂蜜。抽烟的人呼吸道都不好,所以要喝柠檬水润肺。自从当上“南副主任”我就开始享受这个待遇,享受伊始受宠若惊,现在已是习以为常,哪天要是没有享受到还会觉得别扭。

现在雯雯的人事关系已经正式转到报社来了,成了我手下的兵,说她是“耳目”也许更恰当,但显得我和她都很卑微,我愿意说我们的私交很好。我不能对她说出我感觉今天不太对劲儿,当领导要有领导的艺术。我只是问她今天报社里是不是有什么新闻?雯雯说,报社里要评选“先进工作者”,而且不只是奖状那么简单,还有五千元奖金。我哦了一声,一下子觉得坦然多了,他们一定是在议论这件事。

“有人选了吗?”我装作很不在意地问雯雯。奖金是个很吸引人的数目,何况还与荣誉挂钩。

“大家都猜是你和米拉中的一个。”雯雯小声说。

我估计会有我的名字,但是没想到还会有米拉。

“让她当好了。”我说。凭实力,我有十成把握。若是以别的为标准,我没有任何把握。

“凭什么呀!你知道吗,这次的‘先进工作者’不单是奖金这么简单,还要参加市里‘十大杰出青年’的评选。”

“那又怎么了?参加了也是当炮灰,人选早就内定了,不过是陪衬。”

“我要是你就参加。听说这次的评选采取不记名投票的方式,在咱们报纸上刊登选票,到时候统计票数。你想啊,既然咱们报社把名字报上去了,能不希望自己人获胜吗?所以啊,肯定会下大力气宣传的,这次鹿死谁手还真的很难说。”

“那不就成作弊了?咱们大毛不会的。想法别那么单纯。”我笑着提醒雯雯。

“你怕什么呀,你有市长做后台!该担心的是他们!”

“你说什么?”我怀疑自己的听力有点问题。

“哦,没说什么。”雯雯捂住自己的嘴巴。

桌子上的电话响了,是内线,主编要我去他的办公室。突然想起在网上看到的一篇文章,总结了白领生活的几个特点。其中之一就是在家打电话都习惯先拨“0”,再按号码,因为办公室都要这样才能拨外线。还说和一个朋友失去联系是因为他(她)换了Email信箱而没有告诉自己。我还没有养成这种恶习,自从手机费开始报销以后,家里的电话基本上只用于接听。雯雯看我突然变得笑眯眯的,以为我成竹在胸,叫我当上“先进”之后一定要请客。我跟她说,行啊,当不上“先进”的话她就得请我。

主编还是那副老样子,严肃,很少有笑脸。偶尔爽朗一笑,能把全报社的人吓一跳。那种阳光明媚的笑声听起来总有一点不真诚,他应该多多练习才好。但是我喜欢他的工作作风,雷厉风行,实行“三公”政策——公开、公平、公正,文章也写得相当棒。背地里同事都在议论,就是因为他太投入工作了,他老婆才要和他离婚的,谁愿意一辈子看一张糨糊脸?可最近又有消息说,他老婆不想离婚了。因为他们那个部门的处长退休了,她极有可能成为新处长,这不是一个离婚女人可以坐上的位置。攘外必先安内嘛!

看到我进去,主编对坐在沙发上的米拉说:“这一两天就把材料交上来吧!”米拉清脆地答应了一声,出门的时候还破例朝我微笑一下。

“咱们报社要评‘先进’了,你也写个材料报上来。”主编对站在门口的我说。

我板着脸说好的,没有任何对未来憧憬的喜悦。“您还有事吗?没事我出去了。”我报新闻似的问,简直就是发通知。

这不应该是下属的腔调,主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也许在他心目中会认为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所以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可他也应该知道,我只是讨厌他把我当成米拉的炮灰的做法,这不是明摆着的嘛!我曾经把“态度不好”作为我最终落选的原因,但是后来我才明白,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我的态度根本决定不了什么。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事情不是按我想象的那个规则进行的,能够起决定性作用的往往是一些让你不可思议的原因。现在,我只是越来越崇拜妓女,首先我佩服她们可以在任何人面前脱下裤子,其次我佩服她们总能在脱下裤子之后得到利益。不是什么人都有勇气脱裤子,也不是什么人脱了裤子都能拿到钱。向有智慧的娼妓致敬,亲爱的米拉!

中午吃饭的时候雯雯问我是不是要当“先进”了?我说主编让我们先报材料。

“真有米拉?”雯雯惊讶地问,见我点头,继续说,“她哪‘先进’了?对报社有什么贡献?就因为接受了那个猪头的几千亿精虫?”

我扑哧一下把米饭喷到桌上。这小丫头说话越来越毒了,不过很合我的心意。见我笑了,雯雯有点得意,继续向我汇报她的小道消息:“米拉和她男朋友分手了。”

“是吗?”我没太大兴趣听。

“嗯!”雯雯很认真地点点头,“有人看见那个男的在医院门口打了她一耳光!”

“怎么会有这种事?大白天?在医院?没喝酒?”我虽然知道男人都有打女人的习惯,但还没有想过有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做。他们不在乎女人流眼泪,却在乎自己的面子。

“就是大白天!没喝酒!”

“为什么打她?”

“因为……”雯雯往四下里看了看,“听说米拉怀了别人的孩子,到医院做流产,结果正好让她男朋友撞上,他就打了她。”

“他凭什么认定米拉怀的就不是他的孩子呢?这事哪有准儿啊?再说了,他没事去医院干什么?”

“他去医院干什么人家没说,但他敢打米拉,肯定就能确定孩子不是他的。”

“别瞎胡说了,没准他们就是在医院门口吵架了,就让你们传成这个样子了。”

“才不是呢!他们没事跑妇产科医院门口吵什么架?而且那天之后米拉就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回来上班的时候脸白得跟张纸似的,瘦了好多!”

“失恋了。”

“你觉得会吗?”

雯雯看着我,我知道我们的答案一样——不会。其实谁都知道这不是传言,而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传统的想法是:就算是捕风捉影,也要捕到这个风,才能让人捉这个影。米拉还是有“风”让我们来“捉影”的。我们都有一些不太善良的想法,更愿意相信对别人不利的传言。要是有人表扬米拉拾金不昧,保证得有人说那是她雇的“托儿”。我只是在想,那个搞大米拉肚子的人在哪里呢?他会对米拉这些付出给予什么补偿?钱还是感情?还是在下一次的聚会中,给自己的精虫找个橡胶筏?

“米拉换新手机了。”雯雯拿下巴指点方向。我回头一看,米拉正拿着电话高兴地说着什么。“是最新款的啊!你说是谁给她买的?给我们赞助的那个猪头?”

“不知道。”我冷冷地答。雯雯见我不高兴,不再多说话,闷头吃饭,吃得热火朝天。这小丫头一年要减肥400多天,结果只有钱包瘦了。我扫了一眼就看出和杰斯吵吵嚷嚷要买的那款手机一模一样,心里又是一酸。我的命里不会有这些奢侈的东西,即使有,于我也是匆匆过客。和我相比,米拉还是一个幸运的人。同样被男人玩弄了肉体,她还有物质做回报,而我却是自己花钱求人家来玩弄我的。她胜利仅仅因为她没有付出感情,而我也明白自己是输在了这个杀千刀的“爱”字上。我知道我的思想不应该这样灰暗,我也清楚这世界还有阳光,只是太阳躲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心随着十一月的河水,开始走向凝固。

37

我的心思全放在给自己树碑立传上了,完全忘记了冷乾的事情。要不是果果给了我致命一电,我都忘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古训。她先是问我和杰斯的婚事怎样了,既而提醒我冷乾的事情“要抓紧”,最后她问我:“昨天小京来拿你的包,吓了我一跳!哎呀,你可不知道,我还怕他误会我和冷乾呢!”

“他不会的。”

“我想也是,我们搞了这么久了,他也应该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也就是嘴上说说算了,骨子里我还是比较传统的。”

我听完以后放声大笑,从昨天到今天,我还没听到过这么好笑的笑话!果果也笑了,不过内容和我不一样。

“哪天我们再出来玩会儿吧,你带上杰斯,我带上小京。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咱们俩都没有同时带男朋友一起出来玩过。”

“我看看吧,杰斯最近比较忙。”

“行啊,你看着安排吧!哎,对了,安勇全,就是老安,找我要你的电话号码,我让他往你们单位打电话。他今天找你了吗?”

“没有。”我心里咯噔一下。不过,现在又有什么所谓吗?我还要有什么顾虑吗?“我这边进来电话了,先挂了啊!”确实是有人打我的电话。很意外,是米拉。

“南北,睡了吗?”她很少这么温柔。

“没有。”

“有点事想麻烦你。”

“别客气,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很快也有事要麻烦你了。”

“我想找你要一下跳伞俱乐部老板的电话,下期我想采访他,做‘人物’版。”

“跳伞俱乐部?哪个跳伞俱乐部?”

“就是FLY啊!刚成立的那个。”

“我没有它的电话啊,要不,打114查一下俱乐部的办公电话吧。”

“南北,我知道咱俩平时关系不怎么好,你对我有点误会。可误会归误会,现在这是工作。他们那个老板拒绝采访,我希望你能帮我说一下。”

“我真不知道什么FLY,更别说那的老板了。”

“南北,非让我把话说明了吗?”米拉冷笑了一下,“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张副市长的儿子张小京是FLY的老板,那样可就太没意思了。别人不知道你是走这条路子当上的副主任,我米拉可是一清二楚。”

“你说的张小京和我认识的张小京是一个人吗?”我很难相信这样的事情。我怎么可能那么好命认识市长的儿子?要知道,我可是狠狠地甩过他一巴掌!

“行了,南北,我知道你是不想把号码给我,怕我抢了你的风头。那段时间他天天送你上下班的,谁没看见啊!这个报社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你就别跟我装傻充愣了。”

这种羞愧来得有点莫名其妙,我想,恐怕没有人相信我真的不知道张小京的父亲是市长。我为什么就一点都不知道呢?难道真的是因为张小京,我才当上副主任的吗?我像是一个被人拆穿谎言的孩子,结结巴巴地不知该如何开口。曾经,我最引以为傲的成绩,竟也是靠别人才取得的吗?难怪雯雯说我“有市长做后台”。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所有人都知道张小京的爸爸是副市长,而我就是凭借这种关系才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与我的实力无关。这是比没有钱买漂亮衣服穿更大的自卑,这是比杰斯背着我和别人结婚更大的欺骗,这是比我因为没有父亲而遭人欺负更大的耻辱!我所有的努力都被抹杀了,我不过是权力的见证,我不过是一个受人之恩却不知图报的小人!哈!真是讽刺啊!

“米拉,这样吧,我明天把电话号码给你。我把电话本忘在单位了。”

“你还会忘了他的号码?那我告诉你好了。我不是没给他打过电话,可人家只认南记者,哪理我们这些无名无姓的小跑龙套的啊!真不赖呀,这枕边风吹的。”

“米拉,你是不是照着镜子说的这句话?别把自己弄得那么神圣,好像真为了工作似的。你的心思谁都明白,我一定让你采访成功,至于能不能达到你的目的,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我也不客气地回敬她。

米拉没说“再见”就挂上了电话,我想我是彻底把她得罪了。随便吧,反正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就算不在这家报社工作也没有什么,反正我也不用结婚了,我他妈的赚那些钱干什么!

材料只写了不到五百个字,我说什么也写不下去了。我就算当上了“先进”又能怎么样?又不是通过我自己的努力,我能有什么成就感?我甚至可以想象到米拉那些人的嘴脸,我当选了,那是托别人的福;我不当选,那就是老天开眼。我按下了删除键,雪白的屏幕分外刺眼。MP3里一遍又一遍地放着陶晶莹的歌:“太委屈,连分手也是让我最后得到消息。不哭泣,因为我对情对爱全都不曾亏欠你……”我怎么能够忍住不哭?

杰斯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了,我所做的一切全都白费了!他是一个混蛋,我是一个笨蛋!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恨他,我真的恨他,我恨死他了!我恨不得杀了他!可是,老天,为什么我还要那么想他?我多想看见他对我笑啊,他笑的时候多好看啊!只要他能给我一个解释,我真的会原谅他,真的会!我知道我这样太贱了,可是,我真的很想他,我真的不能没有他!他会发现的,结婚以后他就会发现了。那个女孩不会像我对他那样好的,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对他好的,他会知道我有多好的,他会回到我身边的!可是,他已经和别人结婚了!他不会再理我了!我永远永远都看不见他了!

我猜,陶晶莹唱这歌的时候一定哭了,不然声音不会这么沙哑。“她扬起爱情胜利的旗帜,你要我选择继续爱你的方式……”我希望杰斯可以这么要求我,我甚至乞求他这么要求!

38

昨天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和你那么闹。她真的会像我对你这么好吗?你真的愿意去照顾别人,而不选和一个会疼你爱你照顾你,把你当成天,愿意为你做一切的人在一起吗?她再漂亮也会老啊!

我们已经结婚了。

结婚还可以离婚啊,把东西都给她,以后我们都会有的,肯定要比现在好的!

你别说了,我知道我有点对不起你。

是我不好。

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第一次,我不能对她不负责。

她是,难道我就不是吗?

行了,南北,别说了。都过去那么久了,你怎么说都行。可你到底是不是,只有我最清楚。我不想再提了,怪伤你自尊的。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娶她的吗?

有一部分原因吧。

还有呢?因为她比我高比我漂亮,是个本地人,能讨你妈妈喜欢?

也有这个原因?

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为什么不让我安安静静地忘掉你?

她怀孕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是我把她肚子搞大的吗?你那么爱她,为什么不陪着她,来找我干什么?

她去外地演出了,她是个模特。

她为你牺牲很多啊,都牺牲了自己宝贵的艺术生命。

你就留点口德吧!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她为我付出挺多的,现在又有了孩子。你知道她那行接触的有钱人特别多,她能跟我结婚放弃了很多,我不想委屈她……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想请你借我点钱。

请我借钱给你?杰斯,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跟我用过“请”?你真的浪费唾沫了,真的。我有没有钱你最清楚了。

她怀着我的孩子呢!

她怀了你的孩子,你和我喊什么!

堵住嘴巴的办法还是老方式,性交。

也给我一个你的孩子行吗?我真的太爱你了!我不能没有你!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一个你的孩子行吗?孩子生出来我也不找你,我就自己把他养大,我就是想守着他,和他过一辈子。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带着孩子,那样别人怎么看你,你还怎么嫁人?

我不嫁人,我不嫁人!这辈子除了你我谁都不嫁!

我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一个你的孩子!你给我吧,行吗?

孩子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我总不能娶了一个,还占着你。要是允许娶两个老婆,我一定会娶你!人都有良心,我也知道你对我好,我也知道你爱我,我也知道你想和我结婚,我也想对得起你。可是我也没办法,我只能娶一个。

我不用你娶我,只要你还能偶尔和我在一块就行!你在家呆腻味了,或者她回娘家了,她去外地演出了,你就来找我,我一定对你特别特别好的,真的!你相信我!一个月来一次就行,不,不,不,两个月来一次也行!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想呆多长时间就呆多长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平时绝不会给你打电话骚扰你,要是我给你打了,你就再也别理我了还不行吗?我说到做到!我就守着你,我就等着你!我一辈子都不和别人在一块!我受不了别人,真的,一想到再也看不见你,我的心疼得都快死了!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知道,我不要脸,我在破坏别人家庭。

你真的愿意这样吗?

我真的愿意,真的!

可是我不愿意。

杰斯拒绝了。他拒绝了一个“不要脸”的我。

39

给张小京打电话时,他的声音显得很意外。我不想用“受宠若惊”来形容他,因为该受宠若惊的人是我。他还是不太愿意接受这样无聊的采访,与那些憋足劲要在媒体上露露脸的人比起来,他显得有些曲高和寡。可是我必须说服他心甘情愿地接受,因为这是我与米拉尚未达成的交换条件。

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在利用张小京,或者是在利用我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我很难想象一个这样的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难道他真是“扶贫办”出身的吗?他说想请我和米拉吃饭,可以边吃边谈。我说应该是我请他,他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我还没有好好地谢过他。他干笑了几声说“好啊”,我们彼此都不能确定对方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我说还是和采访错开吧,工作归工作,吃饭归吃饭。他让我和米拉约定采访时间,他随时恭候。

米拉和我想象的一样,并没有什么感激涕零的表演,好像这是我应该做的,而我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和市长之子的关系不一般。我隐隐意识到这样很糟糕,冷乾的采访会增加难度,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主编问我写好材料了没有,样子很着急。我说我不想评“先进”,让给米拉吧。主编很吃惊,觉得我谦虚得有些虚伪。我说,您不是也让她写材料了吗,就评她吧,我就不写了。主编问我:“南北,我什么时候让米拉写竞选个人先进的材料了?就算我让她写了,你该写也得写!”

“那天不是您自己对她说的吗?”我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任性而不计后果。

“我是让她写年度工作总结。南北,你最近的情绪可不对啊。怎么,是结婚的事太忙了吗?”

我说,是。我只能说“是”。我不能对任何人说我被人骗了,我被人甩了,我还恬不知耻地要给人家当“二奶”。

“自己调整一下,事业家庭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你可能也听说了,这次选出来的‘先进’还要参加‘漯城十大杰出青年’的评选。我对你很有信心,你对自己就更要有信心!你还年轻,前途无量,要好好把握自己,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影响自己的情绪。好了,你去工作吧,抓紧把材料报上来!”

他的话让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赶紧咽了几口唾沫,退出办公室,倚着墙做了几个深呼吸。

我总是会对年长的男性产生莫名其妙的好感,主编就是一例,暗地里我猜测自己有恋父情结,这点已经从网上若干心理测试中得到了并不权威的证实。就是因为从小没有父亲,所以我才会对他们恋恋不舍,因为他们一句体贴的话,一个稍微带点关爱的动作而感动半天。而实际上,我并不会把他们作为我恋爱的目标。如果我这样做的话,我妈妈肯定伤心死了,她会被别人的议论压得永远抬不起头。我要找的是人生伴侣,不是一个可以和我妈妈“姐弟”“兄妹”相称的男人。可事实总是狠狠地打我的嘴巴,杰斯从未给过我如父如兄般的温暖,我却情不自禁地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宝贝,呵护备至。哦,天哪,你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而我为什么还要这样不屈不挠地坚持?

工作大厅里是同事们忙碌的身影,这一切又与我何干?我已经被全世界抛弃了!血液里永远不会流淌情人和春天。

40

从米拉脸上的表情我可以判断出这次采访很成功,她媚态横生地站在星巴克门口和张小京告别,我想她一定很内行地叫上一杯cappuccino给自己站脚助威,上面那层鲜奶油正好配合了她那张银盘大脸。我躲在张小京的车里看她表演,有点优越感。想到她每次在办公室冲速溶咖啡搅拌后,从来都不记得把勺子拿出来,就觉得好笑。向这些垂死的伪小资脱帽致敬!

米拉终于挥手告别了,她的大耳环得意地在脑袋两边甩来甩去,格外刺眼。忘了描述她的衣着,她穿着皮夹克,围着大围巾,裤子塞到靴子里面恰到好处地突出了她炼油桶一般的粗壮身材,这种自暴其短的勇气令人钦佩。张小京站在门口一直目送她穿过马路,然后才向停车场走来。我笑了。

“去哪里吃饭?”我问。

“听你的。”

“还是听你的吧,这样才显得我有诚意。”

他笑了,很爽朗。我也笑了。车子平稳地驶出,奔向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地方叫“左岸”,Lagauchedelaseine,左岸。中法对照的招牌,红底绿字。我喜欢。

冬日里服务生依旧穿着红色的短袖T恤,外面系了一个绿色的大围裙。这年头性别都可以颠覆,颜色搭配又有什么不可以?她微笑着替我们打开门,看过菜单我发现服务员微笑的甜蜜程度与价格成正比。张小京替我拉开椅子请我坐下,我们点了七成熟的法式牛排做主菜,配以波尔多红葡萄酒。桌上有一枝快开败了的玫瑰花插在小瓶子里,我们喝着送上来的免费矿泉水,等待大刀阔斧地猛吃一顿。

张小京问我:“有一句话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

“爱情在左岸。”

“那什么在右岸?”

“站在左岸以后就知道什么在右岸了。”

我坐在靠窗的位子,被一支燃烧的烟陪伴着。张小京似乎习惯了我这个样子,可我并不在乎他是不是已经习惯。从外向里望,我们像橱窗里的陈列品,静止的冷漠。桌子是黑色的,只有两条腿,打死我也不会明白它是怎么立住的;沙发是奶牛花纹的,舒适可爱;店中央的地方没有铺地板,而是撒满细小的石子,秋千从房顶摇摇晃晃地垂下来,假装这里是塞纳河畔。坐在那里吃东西,像是蹲在鱼缸底部,女人的高跟鞋一定会陷进去。只有没上过当的傻瓜女人才会喜欢那种位置,兴致盎然地要去试试,然后后悔得在心里大骂。

服务生把汤送来了,我觉得自己温暖了许多。我喜欢奶油鸡茸汤,而且永远先喝,这样可以充实一下我的胃,让我不至于暴露自己是个饿鬼投胎的迹象。张小京对意大利蔬菜汤情有独钟,那种鲜红的颜色让我想起每次来潮流出来的血,再加上汤有点太甜了,马上觉得有些反胃,决定立即起身去洗手间观摩它的卫生设备如何。

从洗手间回来的路上,我觉出张小京在看我。墙上那面可以看到全身的镜子,让我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你很好,你是最好的!”但在张小京殷切的注视下,我决定马上抽100根香烟,把他熏得睁不开眼睛。

落座后他对我说:“北北(他什么时候改变了对我的称呼,都没通知我),你真特别!”

我猛地想起在网上看到的,如果一个女孩不漂亮,你就夸她可爱;如果她不可爱,你就夸她有气质;如果她实在太丑了,你就夸她特别。

我把这个跟张小京说了,暗示他可以大方一点,不要吝啬恭维话,我受得了。张小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让我见识了他的露出虎牙后的“豪爽”。要是我戴了放大镜,一定可以看到他嗓子眼儿里颤动的小舌头。

他不再继续“特别”这个话题,我们聊起了毒品、另类、跳伞、香水、博客网站、猫、自由搏击、沈阳的五爱市场、温哥华的天气、法语和叔本华的虚无主义。他教我用法语说“我爱你”,我很快学会了,也仅仅是发音而已。结论是,硅胶乳房缺乏真实感,喝牛奶长大的孩子都比较蠢,红酒可以软化血管,对预防或者治疗冠心病起辅助作用。

这是一间很正规的西餐厅,正规是指服务生会按上菜的顺序替换我的刀叉,不是让我用一副对付所有的食物。不正规是指服务生没有穿晚礼服,会在不忙的时候扎在一起闲聊,音乐开始放的是梁静茹的《勇气》,后来竟换成了PinkFloyd的《TheWall》。我讨厌里面的那种哀伤,那种对世界不抱希望、无助的哀伤。它淡淡地流出,缓缓地渗进每一个毛孔。这个世界显然还不够好,大家都在自己的世界里砌砖头,建筑可以保护自己的墙。挣扎是有的,如同深陷沼泽,所有的挣扎只会让人更加绝望。愤怒不见了,无数的PinkFloyd在这里淡淡地或狂躁地唱歌筑墙。

张小京放下手里的刀子,双手交叉在桌子上,认真地看着我。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很漂亮,我怀疑他会定期到美甲中心做“本甲护理”。我只是一个人心情太闷想找个人陪我将这段时间混过去,但是我发现我找错了人。虚拟的爱人搞了一次空袭,紊乱的泪光有了抽搐的迹象。

“现在有很多记者都把自己采访的情感故事整理成书,你有没有兴趣也出一本?”他问我。

“我什么都不想做。”

“出书很容易,我有一个好朋友是出版社的编辑,他们很有兴趣出这样的书。你再考虑一下?”

“谢谢,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想再依靠你父亲的权力。”

他的脸红了一下,尽管光线暧昧昏暗,我还是发现他的脸部皮肤色泽起了变化。很多事情挑明了就没有意思了,比如我们现在这样。

“你们分手了是吗?”他直截了当地问我,这就是我不给他留余地的报应吗?

“我可以不回答吗?”

“现在可以考虑我了吗?”

“你看见这疤了吗?”我忽然撩起头发问他,目光咄咄逼人,“别处还有一道更深的疤,你是聪明人,别成为替罪羊。好啦,我们走吧,都回家吧!家可是个好地方,是我们的避风港。别做傻事,你比我更清楚我们之间的距离。由我来结账,应该由我来结账!托你的福,我现在的收入可高多了,知道我们报纸怎么说我们这种人吗?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这全是托你的福!你真傻,你知道你做这些是为了谁吗?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的情敌。你可能还在骗自己,说这是为了我能得到我想要的幸福。多伟大啊!可你真的很傻,傻得我都不能相信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傻的人!”

“你喝多了。”

“当然没有,我还可以开你的车回家呢!”

“你会开车吗?”

“当然不会。怎么你怕死吗?还是怕我撞坏了你的车?”

“我会在你撞车之前拉住手刹的。”

“你真傻!”

“我知道。”

“我更傻!”

“人一辈子都要傻一次。”

“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和你一样。”

“我们还会这么傻下去吗?”

“你不会,我会。”

“你太傻了。”

“那你变聪明点好吗?”

“还让我开车吗?”

“让。”

“撞死了呢?”

“我愿意。”

“你死,我没死呢?”

“我知道你会参加我的葬礼。”

“我死,你没死呢?”

“你会死在我怀里。”

“你真是个好人。”

“只对你好。”

“要我记住这句话吗?”

“明天你清醒的时候我会再说一遍,以后每天都对你说一遍,说一辈子。”

“这么容易就说‘一辈子’?”

“我认定的事情不会改变。”

“我会让你失望的。”

“爱一个人是舍不得让他失望的。”

“对,没错!”

“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想回家,我害怕……”

在“左岸”,我看到城市的萧索破败。

在“左岸”,我知道有些人可以被取代。

在“左岸”,我依旧看不到右岸。

左岸,也许要从右边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