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梦,听说很远-20后没有初恋

28

那天杰斯来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具体是几月几日星期几,我记不清了。如果必须注明详细日期的话,我可以翻一下日记,我想上面也无非就是那几个字而已——杰斯对我说,他想结婚。

我尽量把这件事说得平淡一点,因为如果要我回忆那天复杂如破棉絮的心情确实有点困难。我想大家肯定能够理解揣摩并且想象这种心情,就好像突然发现自己中了体育彩票一样,真的……很难描述。如同我的日记一样,我可以在里面详细记录每次买黄瓜花了多少钱,因此画出一张黄瓜价格走势的曲线图,而对那天却只用九个字描述——杰斯对我说,他想结婚。

我没中过彩票,但是我听到那句话时,我手里端的洗脚盆不知怎么就掉到了地上,盆里的热水哗的一下洒到我身上,我没有感觉。我保持着那个端着盆的动作,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我说,我再打一盆来。然后我就保持着那个端盆的动作去了卫生间,一会儿又返回来把盆捡起来。我在卫生间里站了好半天,一直在想我要干什么?然后我发现了手里的盆,就打开热水器的龙头又接了一盆水。我把水端到杰斯跟前,把他的脚从拖鞋里拿出来放进盆里。他嗷地叫了一声,把脚从我手里拔出来,说,烫死我了!那时我的手还泡在盆里,我问他:“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来着?”

自从我和张小京的“奸情”被杰斯识破之后,他来我这里的时间变得没有规律了。完成那个稿子以后,我又拿到了六千块钱。我问他还要不要那部手机了?喜欢就去买吧。他说,不要了,你留着给你妈买点什么吧,你这段时间也够辛苦的了。我的心一下就揪起来了,有点酸还有点疼,两颗眼泪啪嗒落了下来。我吸了一下鼻子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辛苦了?他说,我前两天来的时候,你一直在写稿子,都没给我洗脚。我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忘了,最近是有点忙。不过现在没事了,已经交稿了,以后再也不会忘了。他走过来把我搂在怀里,那个姿势有点别扭,我不太舒服,感觉他像只是在搂着我的脖子要把我勒死。他看出来了,主动和我坐得近了一点,这样一来,我就真的是被他搂在怀里了,我的手还能揽上他的腰,我的耳朵还能听见他的心跳。

他摸着我的头发,亲了我的脑门儿一下。他说,把头抬起来,我想亲你的嘴。我不好意思抬头,因为我在哭。我不想在这个高兴的时候让他不高兴,眼泪多扫兴啊!可他端起了我的下巴。我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把视线定格在他的鼻子上。他把嘴凑过来,亲了一下我的眼睛,又亲了那边一下。然后,他亲了我的嘴。

我对他的嘴唇有点陌生。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嘴唇是软的。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他舌头的味道。我那时真的特别恨自己,真的!我竟在那个时候突然哭得无法自制!我竟然哭成那个样子!我,我,我……我哭到最后竟用双手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往外涌。我,我,我……

他把我的手拿下来,他问我,你恨我吗?我拼命地摇头。他摸着我的疤说,你真的不恨我吗?我哭得像要断了气似的,捯着气说不恨,还拼命地摇头。他亲了我的伤疤一下,说:“对不起。”

我终于不哭的时候,他说他饿了。我问他想吃点什么?他说什么都行。我看了一下表,都晚上九点多了,估计超市已经关门了,就让他等会儿我,最多半个小时就回来。我知道三站地之外有个小超市是24小时营业的,可能会有一些他爱吃的东西。他不喜欢吃我做的饭,只有我们特没钱的时候他才勉强吃一下,每次都吃不饱。他说不用了。我说,用不了多长时间,20分钟行吗?最多20分钟。他说真的不用了,你晚上出去不安全,我不放心。我的心又酸了一下,不过我这次控制住自己没掉眼泪。我说,那你吃什么?你饿了。他有点急了,大声说,真的不用了!我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他看出来我害怕了,冲我笑了一下说,我本来就不怎么饿,拿点牛奶来吧。

我去给他拿牛奶,在冰箱里意外地发现有一块火腿,还有几片面包。上个礼拜有个生产微波炉的厂商在我们报纸做广告,作为红包,我也收到了一个微波炉做福利。当然,主编收到的不只是微波炉。不过我很满足,有了这个微波炉,我可以给杰斯做火腿三明治了。

我在厨房里忙活,杰斯喝着牛奶看报纸。他说,你们报纸还真够无聊的,连“性丑闻”也登?我说,你看的是哪天的?他大概是翻了一下,说,哟,都上上个礼拜的了。我笑了一下,然后忽然想起他妈妈的生日快到了!我说,你妈生日快到了,咱给她买点什么?他说,你看着办吧。我说,要不买个金项链吧,上次那个太轻了,现在正好有钱。他说,我不跟你说给你妈买点东西吗!我听了特别高兴,忍不住告诉他,你甭管了,我这有钱。最近报社效益不错,快年底了,据说要给我们分红。你都猜不到我们会分多少钱!跟你说吧,下个月我就能把车的贷款全还上了,到时就过户到你名下!

我把三明治端了过去,然后去卫生间打洗脚水。出来的时候,杰斯拿着报纸,他说,我想结婚。说完,他看了我一眼,我手里的洗脚盆就掉到地上,咣当一声。

我的手还泡在盆里,我变得有点磕巴。我问他,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来着?他没说话。我说:“你刚才是在和我说话吗?你是说你要和我结婚吗?”

杰斯说,我想结婚了。

发现我的眼泪已经掉进洗脚盆里时,我站起来说,我去换点水。他拉住了我,让我也坐到床上。他拉我的手。我说,我手脏,我去洗洗。他说没事,然后两只手握住我的手。

他说,我是真想结婚了。我都26了,我想结婚了。

我说,我也想结婚,我也26了,也该结婚了。

他说,你是该结婚了。

我说,你是真的想和我结婚吗?

他没说话。

我说,你妈不同意怎么办?

他说,不管她。

那我是外地人怎么办?

现在谁还在乎这个?

将来要是我妈过来了呢?

过来就过来了。

真的?你不嫌我?那,那,那我以后保证对你更好!比现在好一百倍!我觉得我也没事,以后……时间长了,肯定就没事了。我——我肯定就没事了。

我知道了,别啰唆了。

哦,呵呵。那——上次那件事你还生气吗?

哪件事?

就是,就是那件事。

哪件事?哦,那件事!你别再让我看见他!

我……哦,我知道了。那,那,那你以后每天都回家吗?

我自己有家为什么不回?

你真不管你妈了?要是她还不同意呢?

你怎么还这么啰唆?

我就是问问,你放心,我以后保证会对她更好的!真的!我一定特别特别孝顺她,做个好儿媳妇。

我知道。

那我们结婚的事还告诉她吗?

他没说话。

那——我知道了,以后再说吧。等以后有了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

你想的还挺远,你知道现在养个孩子得多少钱吗?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还想养活孩子?

我们可以贷款买房子啊!SOLO也不贵,还贷款也不费劲,将来还可以租出去。

我拿什么贷款?

我可以贷款啊!

你贷?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我没工作,买不起房子,还不起贷款。

我没这个意思,我真没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表面上怕我嫌你这嫌你那,其实是你嫌我没本事!

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早就想和你结婚,你知道的。我只是觉得配不上你才一直没敢说。我是真的觉得配不上你,真的!我是外地人,长得也不好看,我……我知道你和我在一块挺委屈的,我知道那些女人都比我强。我想为你做好多事,可很多事我是有心无力。我……

我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谁也想不到我为什么哭。我多希望有果果那样的爸爸啊,那样他就可以给我买个大房子,我就可以结婚了。我多想结婚啊!我都和杰斯在一起七年了,我能不想和他结婚吗?可没有房子,让我拿什么结婚?

我也不想贷款,我也不想为了贷款就在那房子上写我的名字。我多想买一个大房子,写上杰斯的名字,让他妈妈看看,我和杰斯在一块儿不是图他什么,我就是爱他。是,我是虚荣,我是在赌气。可是,我也想证明啊,证明我就是爱他啊!这个世界,不就是用钱来证明你有多爱一个人的吗?所有感情,不是都已经被物化了吗!如果不是的话,还有什么是标准?还有什么标准可以让人信服?甜言蜜语?包揽全部家务?上吊自杀……还有什么能成为你爱一个人的标准?

我说:“对不起,我太笨了。我现在真的没有钱买房子。”

“你别拐弯抹角地骂我行不行?是我无能,我赚不来钱,我买不起房子结婚。”

我说:“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是嫌自己太笨了,真的!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咱就先不买房子,等过两年,多存点钱再买行吗?”

“行啊,当然行了!不结婚都行!”杰斯嚷嚷起来。

“我想结!我真的想结!我特别想和你结婚!你看还看不出来吗?我只想过两年再买房子,咱先把婚结了行吗?你不喜欢这个房子,回头咱挑一个条件好点的租,行吗?等多存点钱,咱就不用贷款了,可以直接买下来……”

“你什么意思?”他忽然特别冷冷地问我。

“我?我没什么意思啊。”他的问话当然让我纳闷了!

“你的意思就是说,贷款买的房子写不了我的名字,所以我就不想结婚了是吗?我告诉你,南北,你别他妈的以为自己现在当个什么狗屁主任就了不起了!我压根儿就没看上过!等着和我结婚的人多了,谁稀罕你那个破房子!你以为你是谁?”

他摔门走了。我蒙了。事情是怎么演变成这个地步的,我不知道。

我凑了十三万人民币,这个数目在漯城可以买到一套郊区的两室商品房,或者市区的一套二手独单。我给杰斯打电话,他看见是我的号码就拒接,我只好发短信。我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真的知道错了。再给我一个机会行吗?我们好好商量一下买房子的事。他回短信说,我不和看不起我的女人说话。我说,如果我看不起你,就让我不得好死。他说,那你就去死吧。

我看见短信以后,闭了一会儿眼睛。我没再回短信,从日记本上撕纸,开始写遗书。我的遗书很短,就几句:妈,对不起。钱我不用了,您自己留着安度晚年吧。单位给的五万块钱中,请给杰斯一万,那是我欠他的,剩下的您自己留着。另外三万是我找单位借的,请帮我还回去。我名下有一辆汽车,那是杰斯的,我死后请转还到他名下。妈妈,请注意身体,您心脏不好,要多注意。若是遇到不错的人,就在一起作个伴吧。我已经不在了,您就不要再委屈自己了。

我写好以后揣到口袋里,然后找了一个盆,把我认识杰斯以来所写的日记丢进去,倒了半瓶花生油,烧了,烧光了。火星迸到我的脸上,我没觉得疼。然后我出门,我上楼,我知道七楼比我现在住的五楼高,我要保证自己一跳就能摔死。我愚蠢到没有在七楼找到通往天窗的梯子,我总不能敲开邻居门说,借你家阳台用一下,我要跳楼。我只好再次回到房间里,搬了一张凳子出来。

这个时候杰斯来了。他问我,你干吗?我看看自己,再看看凳子,然后看看他。我说我不干吗,然后我就搬着凳子进屋了。

我们进了房间,我给杰斯摆好拖鞋。我问他饿吗?他说有点,不太饿。我在卫生间里调好了水温对他说,洗完澡就吃饭。西红柿挂面行吗?他想了一下,说,也行。他洗完澡的时候,挂面正好熟了。他吃的时候,我把牙膏给他挤好了。挂面他没吃几口就不吃了,我的手艺确实不好,难怪留不住男人的心。

我说,杰斯,我可以去死。如果你现在要我去死,我决不多活一秒。我不是一个孝顺女儿,我妈都没你重要,我可以为了你的一句话就去死。我这么说没别的意思,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爱你。我不是威胁你。我不会去死,我现在不想死,因为我还想活着来爱你。

前几天,你跟我说想结婚。当时我的表达能力有问题,所以可能有一些误会。如果你现在还想和我结婚的话,我们就商量一下买房子的事好吗?我现在手上有十三万,我想把钱存到你名下。听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这点钱不够买房子的,但是……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会很努力的,赚的钱都放在你那。对不起,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存起来买房子。我……杰斯!我求求你把这钱拿走行吗?你答应我,你答应我!你会和我结婚的,是吗?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哎呀!我求求你把钱拿走行吗?你拿走了,我就相信你会和我结婚了!不然我真的不相信你肯和我结婚,真的!我没想现在就领结婚证,我就是想……杰斯,我想和你结婚……你答应我行吗……

杰斯答应把钱拿走,一个月后,我妈卖了老家的房子,又东拼西凑了一些钱,足足七万多块交给我。一个半月后,我妈从老家来到漯城,正式搬进我租的小房子与我同住。这预示着时隔七年半,我们母女进入新一轮的朝夕相处。她以为她是来送女儿出嫁的,却不知道自己是来送死的。截止到这一年的春节前夕,我交到杰斯手上的现金已经有22万了,我至死也不会忘记这个数目。我会把这笔账记得清清楚楚。

29

南北没找果果借钱,尽管她知道果果很有钱。果果爸是做汽车生意的,据说是些不错的营生,他只有果果这么一个女儿。上初中的时候,果果口袋里的零花钱永远没低过四位数,几乎等于四年后南北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她这种奢侈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她自己玩假绑架为止。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还需要用这套来骗钱,一个连身份证都没有的小女孩,有那么多零花钱还不够花吗?果果爸轻易地拆穿了她的小伎俩,发誓绝不会让她的口袋里再超过五百块钱,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她上大学为止。她对南北说,她那时只是想去上海玩。去上海需要很多钱,她爸爸不给她,她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她把自己绑架了,要三万块钱赎金。没谈价钱之前,她爸确实吓坏了。可一听金额,就断定这是一个小花招儿。“我怎么可能才值三万块钱?太便宜了!我爸爸一听就明白了!”果果说。

和果果相识以后,南北曾有幸走进果果那宫殿一般的家。对于一个从“土物锖丘的小县城”出来的女孩来讲,那房子大得像迷宫,豪华得只在《豪门恩怨》这样的电视剧里才见过的装潢,让南北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她站在空旷的客厅里,仰望这繁华似锦的客厅,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果果不是一个好主人,不会招待她的宾客。而事实上,走进了那样的房子,就暗示着果果是不需要去照顾别人的。她比别人高贵得多!谁配让她照顾呢?事过境迁,当几年之后南北走进张小京家那座深宅大院时,她才明白权力与财富之间的区别。

果果打开客厅里那不知是干什么用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大报纸包,打开,里面是多得吓了南北一哆嗦的钱。果果随便从里面拿了三捆,把剩下的包好放回去,然后像没事人一样地拉着南北走了。南北的屁股都没和那张看上去就舒服得要死的沙发接触一下就走了。她问果果拿那么多钱干什么?果果说有用。南北问,你不告诉你们家一声吗?回来他们发现少了,报了警可怎么办?果果说,不会的。第一呢,他们不会发现少了。第二呢,少了他们也不会在意,那钱本来就是留给贼偷的。现在的贼可坏呢,没钱可偷就破坏家里的东西。“哪件东西不比那点钱值钱?破财免灾。他们不会发现的。”果果如是说。

南北对杰斯可以说是知无不言的,可唯独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他,大概是潜意识里有种不好的感觉吧。后来,南北知道果果是有计划有步骤分次酌量地拿家里的钱,目的是开一家服装店,这家店就是后来矗立在漯城闹市区的“精灵诱惑”。果果爸知道果果的“高自考”永远不能毕业的时候,愤怒地切断了她的一切经济来源。幸而果果早就有准备,根本不怕这种威胁。“我就知道他用这招儿!真没劲!”

果果一直很骄傲地“自力更生”,因为“经济上的独立,使我获得了完整的人格”。她一年到头都不回家,她爸来找她,她甚至在店里和他很勇敢地大吵一架,围观群众见场面火爆拨打了110。由于南北当时恰好在场,用很技术的手腕送走了警察(这是一个跑龙套的记者的职业素养)。果果爸觉得南北这个孩子倒是不错,于是想知道果果什么情况就找南北了解,南北无形当中成了这对父女的调解员。半年后,果果和一个在酒吧里向她挑衅的女孩打了起来,因为她们跳舞的时候撞到了一起,谁也不服谁。那女孩仗着自己人多,打了果果一巴掌。果果一脚就把她踹到地上,抄起旁边桌子上的一个酒瓶就打在她头上。那个酒瓶让女孩的鼻梁骨碎了,此时她才拿起法律武器。果果爸出面连哄带吓的,赔了人家八万块钱,事情算是了结了。从此果果和她爸爸言归于好,南北受果果爸委托好好地看着她。果果爸说:“以后你遇到什么事,尽管张口,十万八万的,我还拿得出。”南北笑笑,没说话。后来果果也如法炮制,许诺只要替她考过一门,就给南北两千块钱。“高自考”考试对于南北这种“考试型”选手根本不在话下,如果果果以好朋友的身份求南北替考的话,她没准也会答应。但是果果提到了钱,南北便以自己工作太忙为由拒绝了。她不想因为钱成为比果果低一等的人。朋友之间要的是人格上的平等。

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没有走进“精灵诱惑”了,南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总是回避这个方向。她推开店门,里面的人正在大笑,见到她,戛然而止。果果和小维维,南北是认识的,那个帅气的男孩,南北没见过。果果见到南北笑了起来,说:“这么久没来了,死到哪里去了?忙得连我都不理了?”说着,亲昵地拉住南北的手,把她拽到身边坐下。她对男孩说:“你先走吧,我的好朋友来了!等那个广告再播的时候,我好好看看你的拉链拉没拉好。”她一说完,两个人又默契地哈哈大笑,南北赔着微笑。果果把男孩送到门口,一转身就换了一副表情:“傻?菖!”小维维问:“果果姐,那你晚上还去不去?”果果反问:“为什么不去?什么样的?菖?菖我没见过?还不知道最后谁不行了呢!”说着,果果从架子上拿下一件紫色的衣服递给南北,说:“一直给你留着的。你忙得连我都不理了,真没良心!”

南北接过衣服,看了一眼,开领有点大,但还是蛮漂亮的。她说,谢谢。然后眯上眼睛说,我和杰斯快结婚了。

果果正在吸烟,听到之后呛了一下,咳嗽,一直咳到流眼泪。

“你们真要结婚了?”她问。

“是。”南北平静地笑着回答。

“我靠!我靠!我靠……”

果果就这样一直“靠”了足足一分钟,然后把烟扔到店外的马路上,又回过来站到南北跟前,站定之后张开双臂说:“来庆祝一下!”

南北站起来,把衣服放到坐过的椅子上,和果果抱在一起。

果果说:“恭喜你,亲爱的!没想到你们真的结婚了!”

南北说:“谢谢,亲爱的!我也没想到。”

那一瞬间的感觉有点感动,有一种矿井崩塌,被埋在地下,几日之后重返光明的感觉。高兴,还想哭。虚脱的悲喜交织在一起,从此之后,即便是阴天,也是天天天晴。

30

果果说要去庆祝一下,她是一个喜欢PARTY的人。南北想了想,觉得也有必要。果果说去冷乾的茶社,南北想起瓷器拍卖那件事,觉得冷乾这个人不怎么样,就不太想去,也怕在那里再遇到老安。他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她不想在结婚这个当口再生出什么事端。果果说:“干吗不去?你帮了他那么大的忙,难道不应该拿他点好处吗?他都给了我一万块钱了!这年头谁嫌钱多了烫手?你结婚不用钱吗?就当你结婚他给你随的份子礼!”

“他那件瓷器要拍卖的事你提前就知道了?”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个老王八心眼儿那么多,十个我绑在一起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啊!我就是纳闷,他怎么一开始那么不愿意接受采访,我怎么说都不管用,后来突然就愿意了?你说为什么?傻子才想不明白呢!”

南北悄悄松了一口气,终于明白冷乾接受采访不是因为果果出卖了色相,而是他另有目的。虽然还有被利用的感觉,但心里好受多了。也许果果并不知道,当她告诉南北她的网友收藏了一屋子古董瓷器时,南北的耳朵根本就没在听她讲一个五十岁的男人见了她有多么的“神勇生猛”,她的脑子早就开始打采访的主意了。南北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她为自己竟要利用这种裙带关系而羞愧。可她也没有办法,为了饭碗,她似乎只能这样。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任何关系,根本接触不到那些收藏家,好容易得到一个信息,她能放过吗?而果果好像并不介意,如果她介意的话,她就不会把自己的每段性史都眉飞色舞地讲给别人听。很多时候,南北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形容果果的“坦白”,是说她做人很简单,没有不可告人的事,还是要说她太“唐璜”了?

但是,从果果身上南北还是得到了三个结论:一、果果很有魅力,是所有雄性动物的猎手,也是猎物。二、对每个人,果果都是真心的,至少开始的时候是。她可以和每个喜欢的人上床,但当不喜欢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同时,当她再度喜欢这个人的时候,她也保留随时回头吃草的权利。此时,男人要表现得受宠若惊,分外欢呼雀跃。三、每个男人都有可爱之处,不要上来就被相貌、年纪、地位、收入、婚姻状况等等这些外在原因所阻挠。也许他长得不好看,可他性能力很强呢?也许他很老,可他很有钱呢?也许他结婚了,可他对你很好呢?他只要有自己喜欢的那一点点就够了,何必求全责备呢?又不是要嫁给他。

南北和果果溜达着往冷乾的茶社去,路并不远。街上的人被天映得都是灰蒙蒙的,她想,我和果果也一定是灰蒙蒙的。

十一月是南北最不喜欢的一个月份,还没有开始供应暖气,这个城市变得冰冷而潮湿。房东的单位负责报销暖气费,南北和他达成协议,暖气费每人一半,否则她决不把那张收据给他。

果果问南北,日子定在什么时候?南北说不一定,很可能压根儿就不举行婚礼,领个结婚证就完了。果果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问,你们不是真的要结婚吧?南北说,是的,现在我们就是不知道买哪的房子合适。等买了房子,就领结婚证去。果果说,哦,要是这样的话,我知道你们这五年之内是结不了婚了。

“怎么这么说呢?”南北不高兴地问她。

“现在房子多贵啊!你们俩拿什么买?是卖身还是卖肾?”果果的调门也高了。

“我们就不能贷款吗?真是的。”

“哦,我把这茬儿给忘了。唉,还是有单位的人好啊!又有保险,又有养老金的。像我们这样的,连根火柴都得自己掏钱买。看中哪儿的房子告诉我一声,没准我有熟人呢,还能便宜点。”

南北笑了。

“南北,我真的没想到你们要结婚了,真的,到现在我都觉得特不可思议。还算他小子有眼光,没把你放跑了,要不然他到哪儿找你这么好的老婆?但愿他懂得珍惜吧,对你好点!哎,南北,你们结婚的时候,我算不算是你的娘家人啊?那他来接新娘子的时候,我是不是可以讹红包啊?哦,对了,你们不摆酒席。哼,便宜他小子了!”

南北还是笑着的。

唉,都26岁了,也确实该结婚了。她说。我们同岁吧?她又问。南北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问她。

果果在大街上点了一支烟,颓废地吸着。今天她梳了一个马尾辫,看起来更瘦了。

“我听别人说,只要有钱,抽一辈子大麻都没事,都不会死。”果果突然迸出一句。

“果果……”

“我知道,我不会抽的,我就是随便说说。大麻也是毒品,女的沾上了毒品只有卖淫一条路。我还没那么傻呢!”

“果果……”

“嗯?”

“你也结婚吧!”

“我?我也想啊!可谁来娶我?”

“谁来娶我!”——她在大街上突然狂喊了这么一句,周围的人,只要不是聋子,全都看着她们。她发了疯一样地哈哈大笑起来,拉着南北的手开始狂奔。她穿着高跟鞋依旧跑得很快。她一边跑还一边抽烟。风把烟灰吹进她的嘴里。她很使劲地啐出来。唾沫逆风吹到她的外套上。她依旧哈哈大笑。

那笑是刺耳且猖狂的,然而却有一种释放的快乐。

闯进茶社的时候,里面的宁静被果果的大笑撕破,只有冷乾一个人坐在柜台里把玩着一只泡茶的小壶。这个顾客最稀少的傍晚时分,她们的闯入,像是强盗,有钱的人都会害怕。

果果嘻嘻哈哈地和冷乾打招呼:“死老头,还顽强地活着呢?没得个性病解解闷儿?”

冷乾皱了一下眉头,把小茶壶小心地放好,从柜台里面走出来。他依旧穿着长衫,青布的,有点做作,不过长衫很雅致。果果没理他那套,随便一伸手就逮住了他的命根子,他本能地缩了一下肚子。果果又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嘹亮:“最近又吃‘曹开镛’了吧?”

南北的存在显得尴尬,好在几年的工作生涯让她学会了装聋作哑。冷乾提防地看着她,她也冷静地看着他。南北没有表情的脸让他觉得舒服。“南小姐,最近还好吗?”他对南北说。

南北说,还行。

冷乾忽然笑了,拍拍果果始终放在他衣服上的手背,说:“别抓着了,抓出褶子来。”

南北坐在果果和冷乾的对面。冷乾为了不丢人现眼,早早地挂上了停止营业的牌子。果果让冷乾把酒拿出来,她要庆祝一下。冷乾问她庆祝什么?她说庆祝南北结婚了。冷乾说:“这样啊,那得喝花雕了!”

冷乾站起来去拿酒,果果拉住他的衣服,问他:“就这么简单?你不表示表示?”冷乾说:“当然得表示了,你拉着我衣服,我怎么表示?”

话题涉及到自己,南北不好意思再笑了,把目光转向窗外。街景显得萧瑟,南北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冷乾回来的时候果真拿了一小坛子花雕,还有一个信封。他把信封放到桌上推过来,说:“南小姐,恭喜你啊!没什么准备,一点心意,一定要收下!”

南北看看果果。果果叼着烟问:“不是假币吧?你上次给我的,可有一半都是假的。”

“怎么可能?我给你的东西一向货真价实!就是你自己不愿意要!”冷乾若有所指地说,“南小姐可是在我们的喉舌要害部门工作,你不要冤枉我!到时候南小姐听信了你的一面之词,卡住我的脖子,我可就完了。”

果果向南北使了一个眼色,南北拿过信封放进包里。这一辈子,她从没这么容易地赚过钱。

“哎,南北,你们那个周末版有个什么‘人物’,是干什么的?只要是人的就能上吗?”果果喝了一口花雕,用眼睛瞟了一下冷乾,若无其事地问南北。南北的脑袋嗡的一下就大了,米拉那张硕大的讨厌的大圆脸又在她眼前晃啊晃啊的。真该死!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免费的午餐啊!

31

老安推开茶社大门的时候说:“外面下雪了。”

果果第一个跳起来惊叫一声,万分欣喜地把脑袋扎在窗户上。南北注意到她跳起来的时候,冷乾的一只手从她身上滑落。那只手曾经呆在桌子底下果果身上的什么位置?

南北没有把脸贴到玻璃上,她回过头看那个说话的人。这声音她并不陌生,但她还是有必要回一下头,去确认一下。坦白讲,她觉得自己很倒霉,怎么又碰到老安了?可另一方面——她不愿意承认的那一方面是,这些日子没有老安的电话打过来,她确实有些想他。只是想,很单纯的一个“想”而已。

果果说:“唉,真下雪了,也不知道今年冬天冷不冷。穿不了裙子怎么办?刚进了一大批冬天穿的裙子,这下全砸在手里了。”

冷乾拍拍她的大腿(这个动作幅度很大,也很自然,果果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说:“你们女的哪怕过冷?我们冻得都打哆嗦,你们不照样穿个单丝袜子就往外边跑!是吧,老安?”他站起来和老安打了一个招呼。“别操那闲心了!想想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儿子吧!”他又对果果说,说完就朝老安走过去。

“也不照照镜子看你长那个生儿子的脑袋了吗!要我给你生儿子?行啊!给我一百万!我给你生个小王八!”

果果的头对着冷乾的背。从始至终她没看过南北一眼,当冷乾走后,她的视野内只剩下南北一个生物时,她惊讶地发现南北的表情、南北的眼神、南北的动作,都告诉果果,南北现在有一点慌乱。她为什么慌乱?

南北还没练成“处惊不变”的功夫,她离“临危不惧”的火候还差得远呢!看她端错杯子,把花雕当成茶水一饮而尽的样子就明白——南北慌了神儿了。南北把酒咳了出来,果果点了一支烟,看着她说:“小心点。那个人,你认识?”

“啊?”南北抬头迅速看了果果一眼,眼睛嗖的一下飘走了。她一边拿纸巾擦桌子上、身上的酒,一边说,“我不认识。”擦了几下,她又说:“见过一面,上次采访的时候,不过没说过话。”

果果哦了一声,不再言语,昂着她尖尖的小下巴看着那布开棋局的两个男人。她的眼睛和后来者的眼睛对上了,那人也慌张地逃开,她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凭借多年情场厮混的经验,果果料定南北和那个人之间有点故事。

冷乾问老安:“看看我这把壶怎么样?”

“我哪懂这个。”

“你和那个记者怎么样了?”他又压低了嗓子问。“她人可在这了,你有什么想法?”

老安迅速瞟了一眼南北的背影,低下头说:“没什么想法。”

“没想法?没想法你要她电话干吗?”

“下棋,下棋!”

“都这把岁数了,能乐就乐,想上就上!”

“你是不是喝酒了?”

“你怎么知道?闻见味了?有吗?”冷乾抬起胳膊闻自己的袖子。“没有味啊!”

“你嘴里没人话的时候,肯定是喝酒了。”

冷乾嘿嘿地笑了两声。

“瞧把你给美的,又想出什么赚钱的坏点子了?”老安问。

“钱赚多少是个头儿?谁要说给我一个儿子,找我要一千万我都跟他换!”

“想儿子都想疯了,医院抱一个去!”

“养活那白眼狼干什么?我是说自己生的。”

老安呵呵笑了两声,没说话。

“哎,你看那小闺女怎么样?”

顺着冷乾的指引,老安茫然地看了果果两眼。她正站起来去洗手间,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背影分外撩人。他不知道冷乾说的“怎么样”是指什么。冷乾的手托着下巴,胳膊支在棋桌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果果走路。“你别看她人长得瘦,可她屁股大,胯骨宽。这样的女人最能生儿子!这门口有个接生过四十多年的老太太,解放前是接生婆,解放以后当了护士,也专门管接生。她就说了,你看那些生儿子的女人,十个有九个半都是大屁股的!我弄了那么多小闺女,就数她的屁股最大。我就不信我姓冷的这辈子没有儿子!”

“下棋,下棋!”老安打断了冷乾梦幻般的自言自语。

“果果,咱什么时候走?”

“你有事?”

“我没事啊!不是你有事吗?”

“我有什么事?”

“刚才出来的时候,小维维不是问你还去不去什么的。不是今天晚上吗?”

“哦,那破事啊,去不去都成,让那傻小子等着吧。”

“哦。”

“你是不是有事啊?从刚才就看你心神不宁的。”

“我?我能有什么事啊?我就是觉得他们在这下棋,咱们在这聊天,怪搅和他们的。”

“那有什么了,他巴不得我天天搅和他来呢!是不是啊?死老头!”果果提高嗓门冲冷乾喊话。冷乾回过头来,骂了她一句:“小死丫头,老实会儿!下完这盘棋咱吃饭去!”

“哎,一会儿跟他吃饭去!你不也没事吗,一块儿去啊!死老头,我不去上次那个破地方!这次我要吃鲍鱼!”

果果把南北也安排进去了。

32

深藏不露的冷乾,坐骑是一辆奶白色的宝马车。果果拉开驾驶员的位置要把冷乾赶出来。冷乾说,我的小姑奶奶啊,你就饶了我吧!果果笑了,走到副驾驶的位置坐了进去。

南北有点责怪果果,她将被迫要和老安坐在一起,这让她很不舒服。如果老安是一个陌生人,那么南北就会坦然。可他们在电话里聊过那么久、聊了那么多,又怎么能算是陌生人?如果老安是一个熟悉的人,那么南北也可以坦然。可这毕竟是他们迄今为止的第三次正式会晤,她又如何能将这次会晤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

不尴不尬地坐在后座上,南北惊异地感叹进口车就是好,空间这么大,谁都不会碰着谁!

街上的行人神色匆匆,南北坐在宝马里找不到优越感。她知道宝马和她的世界没有交集,他们今日的相聚如同两圆相交,只有那么一个切点而已。而她却又不觉得自己属于这万千骑自行车等公共汽车的人,皆因这一刻她坐在宝马之中。人的想法会因她所处的环境而变,物质决定意识这简单的哲学思想,是一个永恒的真理。

冷乾的驾驶技术并不比James好多少,走走停停,白白当了三年的汽车兵。James那辆超级无敌性感小夏利,可以在这样机非混行的道路上左躲右闪穿梭自如,如庖丁解牛一般游刃有余。而冷乾因为过于爱惜他那辆昂贵的宝马,一边骂骑自行车的人不遵守交通规则,一边抱怨下雪使路况变糟。

南北透过车里的后视镜盯着冷乾那颗微秃的头颅,突然对他生出无限怜悯。钱多了,固然是好事,可以开宝马,玩女人。可每日都要被这钱所累,成了钱的奴才,也真是够可怜的。不过,如果让南北选择的话,她还是愿意报名给钱当走狗。身边老安的目光射过来,南北稍嫌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担心他的注视会暴露他们早已相识。他似乎胖了一些,但也许只是冬天穿得多了。在这部车里,他们是两个小配角,南北的作用是为了衬托果果的美丽,老安的存在是为了证明冷乾的价值。南北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不觉和老安坐得近了一些,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

磨磨蹭蹭地把车开到鱼翅酒楼,冷乾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刚才有没有把车刮花。果果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四个穿红旗袍的服务员一起鞠躬。“欢迎光临!”“小姐,您几位?”“小姐,您预订房间了吗?”“小姐……”老安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咱们换地方吧,今天这有举行集体婚礼的。”

果果当真要了鲍鱼,冷乾面不改色心不跳。果果告诉南北,这鲍鱼啊,要趁热吃,凉了就腥了。南北看着她拿起精巧的刀叉对付弱小的鲍鱼,心想,还是有钱人家的女孩好啊。

老安借着吃饭的机会正式和南北说上话了。果果说:“来,我们一起为南北干杯吧!她就要做新娘子了!”老安听了,略带吃惊地看了南北几眼。那眼神只有吃惊,没有惋惜,也没有遗憾。南北未来的丈夫是谁,这是老安不能问的问题。就算有人告诉他,他恐怕也不知道。他在想,是不是在第一医院见到的那个男人呢?看来还不坏。可当时那个情形,看起来不像关系很亲密的样子啊!唉,年轻人的事,谁说得好呢?

冷乾在饭桌上正式把他想上“人物”版的要求提了出来。南北不敢打百分之百的保票,但她也明白,那烫手的钱已经接了,到嘴的肥肉,谁会舍得再把它吐出来?这件事必须得给他办了。冷乾出手如此大方,可见这件事第一对他很重要,第二也表明这事很难办。但一想到只要让他上了那“人物”版,后面又有红包可以拿,南北的心就动了。钱,钱这东西是她最需要的。她没有理由拒绝,何况又不违法,怕什么呢?

吃饭的时候南北接了杰斯的一个电话,她一听内容,脸色就不对了。果果小声问她是谁。她打手势说是杰斯。冷乾吆喝着大伙喝酒吃菜,南北站起来往包间外边走。冷乾开玩笑说:“谁的电话,这么神秘,还不能让我们听见?”果果捶了他一拳,说:“你想干吗?想破坏人家夫妻感情第三者插足啊?那是人家老公!”老安手里的勺咣当一声掉在盘子上,此时南北已经走到外面了。

走廊依旧很吵,南北快步走到楼梯口才清静一些。这里的一扇窗子打开着,把头探出去虽然有点冷,却也静多了。杰斯问南北在什么地方。南北说和果果在外面吃饭。杰斯说,你怎么又跟她在一块儿,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和她在一块儿吗?没事就带你去认识别的男的,你不知道我讨厌她吗?南北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就是好久没见了,想在一起说说话,没有男的。我下次不见她了,你别不高兴。杰斯说,我能高兴得了吗?你就跟她在一块儿混吧!

南北说不出话了。她无语为自己辩解。杰斯说的是事实,果果确实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尤其是男女关系问题。但是……唉,算了。笨蛋南北一时竟忘了杰斯为什么这样讨厌果果。因为——果果是他背叛南北的人证。

杰斯说,他看中了一套房子,在“水蓝花园”,带阁楼的小跃层,90多平方米的面积,装修好的,才卖37万多,太便宜了。人们抢那房子都抢疯了,他托熟人送了一条软包“中华”才预订上一套。现在他已经签了合同,交了13万的定金,一个月之内必须把余款补上,否则就是违约。到那个时候,不但退不了定金,还要被告,房子被收回,赔人家违约金。

南北拿着手机的手哆嗦了一下,差点没把电话掉下去。每平方米不到4000元,这还叫便宜?一个月内把余款补上?那是24万,24万!24万啊!一张一张地数钞票得数多半天?

南北再也忍不住了,在电话里对着杰斯喊。买房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这么贵的房子,我们现在买得起吗?一个月内把钱都交上,你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吗?你是让我去偷还是去抢?我往哪儿弄那么多钱去!

“你他妈的跟我喊什么!”杰斯一句话就把南北顶了回去。“是谁说买房子结婚的?是谁在那拍着胸脯说要买房子的?我辛辛苦苦满世界跟个傻?菖似的转悠,我他妈的为了谁?不买就不买,谁怕谁!不结婚就不结婚了,我怕什么!”

窗下的空地是停车场,几盏微弱的路灯,反而把天空衬得更黑了。南北闭上眼睛,觉得头有点发晕,身体似乎前后摇摆了几下,她赶紧睁开眼睛抓住窗台站好。原本喧闹嘈杂的走廊此刻变得安静了,南北听见了信号流过的声音,她听见了杰斯粗重的呼吸声。

“对不起,亲爱的,别生气了行吗?能和人家商量一下,把一次性付款改成分期付款吗?”

“你做什么梦呢?分期付款是这个价吗,最少贵出5万块钱来!你以为是你们家那个土物锖丘的小县城呢,几百块钱能花好几个月。这是漯城!这是你们这些村里人都想扎进来的大城市!高收入!高消费!你懂吗!还改呢!你有点常识吗?合同是随便能改的吗?‘水蓝花园’是你们家盖的行了。”

南北深深地吸进一口窗外冰冷的空气,她觉得温暖了许多。雪后的初冬,比杰斯的话暖和多了。

“能不能和人家商量一下,多缓几个月?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

“行啊,当然行了,没问题!拖多久都没问题!不就是违约嘛,不就是赔人家钱嘛!您多有钱啊!赔吧!不就是我被人家告嘛,有您什么事啊!”

南北再次萌生了想跳楼的冲动,但只是那么一想,想想而已,一闪即逝的。她不能让杰斯去坐牢,她不能因为她的无能害了她的宝贝杰斯,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一关闯过去。她已经看到希望,闻到了幸福的气味,她不能因为这样的“小事”糟蹋了自己的后半生。她的很多采访对象向她倾诉婚姻不幸时都对她说过,婚前是最容易堆积矛盾的阶段。因为结婚前的事情太多太繁琐了,不可能人人都满意,于是就对彼此产生不满,要离婚。

南北不想这样,她好不容易才熬到结婚这一步,她说什么也要撑下去!她不能结不成婚,她更不能结了婚再去离婚。关于钱的问题,南北脑海中是一片空白,但是问题的大方向她是确定的,所以她会不遗余力。而后来,当她因为别的事情开始和律师打交道时,她提出了这个问题,想知道能不能通过法律途径得到一点本来就属于她的钱。她的律师告诉她,没用,她根本就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钱曾经是她的。告了,也只是输,承担开庭的一切费用。她所能祈求的只是杰斯的良心发现,施舍那么一点钱给她。请注意,是施舍。她的律师还顺便告诉她,《合同法》规定,定金的金额不能超过合同标的百分之十,违约的赔偿金也只是定金的双倍而已。也就是说,她这个法律白痴被人涮了。

南北小心翼翼地问杰斯,能不能先从他家里拿钱出来先垫上,等她以后赚了钱再还?她可以把工资卡放在他妈妈手上,每个月去银行取钱就行了。她还可以多付利息,她以后每一分钱都交给他妈妈……

杰斯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就别做那个梦了。我们家没钱买房给你住!我妈要是看得上你,我至于那么难做人吗?”

所有这些话当中,唯有这句是最让南北伤心的了,眼泪再次没有尊严地落下。她却抑制住哭声对杰斯说:“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你也别太着急了。哦,对了,大前天你妈过生日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了,想让你替我问个好,你可能太忙了没听见,她生日过得还好吧?我们单位发了两桶花生油,你哪天来了想着带回去。今天下雪了,路不好走,你开车小心点。多穿点衣服,别感冒了。这两天你到处看房子,挺累的,回头再给冻着就该病了。我那天看见一件外套挺不错的,怕你不喜欢,没敢给你买,就在商场里,JackJohns。有空你去看看,我……”

“你还有完没完?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哦,没什么事了。我快吃完饭了,一会儿就回家。今天,你去我那儿吗……哦,行,我知道了,有空再来吧。今天也下雪了,就别折腾了,我家那条路太黑,不好走。我这边凑齐了钱给你打电话。你什么时候想来就给我打一个电话,我怕牛奶买回来放冰箱里不新鲜了。”

“你!”

“这就完,这就完!这两天你那边用钱挺多的,我们单位刚发了一万块钱奖金,我就是想问问你来不来,好把钱给你。”

“我今天事确实太多,脱不开身。那什么,这样吧,你把钱放家里,我明天过去拿。”

“你明天什么时候来呀?”

“下午吧。”

“下午几点?”

“两三点钟吧。”

“我们报社明天下午开会,你那个时候来我就看不见你了。”

“你不会把钱放家里啊!”

“我怕丢了。”南北其实只是想见杰斯一面。

“哪个贼那么不开眼,往你那偷东西?”

“你有钥匙吗?”

“有!你不早就给我了吗?”

“我知道了。那我把钱放在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里,你自己拿吧。”

挂上电话,南北有一种颓然倒地的感觉。那与虚脱不同,是一种无力的无望。漆黑的天空将南北紧紧拥抱,一如她阴郁的心情,看不到任何希望。

给妈妈的电话,在第三声响后被接通。首先扑进耳朵的不是妈妈的声音,而是家里那台电视机的声音。用事实说话,《焦点访谈》。

喂,你好!

喂,妈妈,是我。

北北啊,吃饭了吗?天气预报说你们那边下雪了,你穿的多吗?可别臭美不穿毛裤啊!老了该得“老寒腿”了!你们这岁数最容易落下病根!爱俏不穿棉,冻死不可怜!

我穿得挺多的。

你这是在哪儿啊?怎么这么乱?

我在外边吃饭呢,刚过去几个人,有一个喝多了。

你没在单位啊?那你在哪儿打的电话?快别说了,赶紧挂吧!电话费怪贵的!

没事,我这是手机,单位报销电话费。

那也别聊了,回来你们领导一看你每个月花这么多电话费,该对你有看法了。南北啊,咱可不跟他们学,别学那些偷奸耍滑的!听见了吗?你妈这辈子挺失败的,没什么文化,可就指着你争气了!你们领导一看你这么多电话费,回来再把你开除了,你让妈的脸往哪搁?

妈,没你说的那么严重。现在这个时间打长途便宜。

那也不行!咱刚被提拔了,得给人家好好干!北北,你老吸鼻子干吗?感冒了?

没有。

就知道说“没有”!我不在你身边,你听不听我的话我也不知道。你们那给暖气了吗?多穿衣服!多喝开水,别回来穿太多捂上火了。你从小就爱扁桃腺发炎,一发炎就发烧好几天。我不在你跟前,你发烧可怎么办啊?

妈,今年咱家也把暖气装上吧。

不装!装那没用的东西干吗?装那个还得给他什么“初装费”,每年的暖气费比买煤还贵!冬天点个炉子,做个水啊热个菜啊的也方便,连煤气都省了!

妈!

好孩子,听妈话,咱不装那个,没用!你有点钱自己好好存着啊!快结婚了,好多花钱的地方呢!妈在这儿也住不了几年了,等你当了主编,妈就找你去!那时妈就跟人家说“我是主编的妈”!

妈……

哟,北北,你这感冒还够重的,吃药了吗?哎,北北,你是不是哭啦?北北,北北!你怎么了?怎么好好地哭起来了?谁欺负你啦?是不是他们家又说你什么了?北北,好孩子,快告诉妈,到底出什么事了?

妈,我和杰斯结不成婚了!

33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杰斯是我的克星,我是我妈的克星。

遵循能量守恒定律,我妈妈对我的好,被我全部投注到了杰斯身上。

我在电话里对我妈妈说,杰斯看中一个房子,需要37万,一个月内必须把钱给齐了。他已经把那13万全给人家,如果不能把那24万凑齐,那13万不但不退,我们还得赔人家钱,杰斯还得去坐牢。

我哭着把这件事说完了,我妈妈那头陷入了和我一样的沉默。为了让我结婚,我妈已经竭尽所能了。我跟她说并不是还想让她给我什么,实际上她也给不了我什么了,我只是想说去轻松一下。这件事我一个人真的担负不起了,我要塌了,我已经塌了,因为我无望。

我妈给我想了很多办法,可她出的这些主意已经被杰斯一一否定过了,我告诉她不行。我妈没给我出找人借钱的主意,她知道这年头找人借钱比寻死都难,她更知道我们这一家子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儿,穷死也不会找人借钱的。她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的无望也传染给我妈了。这是我一个人自作孽的下场,现在平白无故把我妈也连累上了,我觉得自己特卑鄙。

我跟我妈说:“妈,没事,我就是有点想哭,我会想出办法来的。您别担心了。”

“你一个小女孩,人生地不熟的,能想出什么办法啊?南北,我可告诉你,你别为了钱去干什么坏事,咱人穷志可不能短喽。你要是干了什么下作的事,别怪妈不让你进门!”

“妈,我不会的,您放心吧!您就等着喝女儿的喜酒吧!”

我嘻嘻哈哈地对我妈说,我妈的声音听起来也轻松了一些。而事实上,我知道我们都是无比沉重地挂上了这个电话。我开始后悔把这件事告诉我妈,她不知道又将有多少个夜晚躺在那张冰冷的木板床上辗转难眠了。大约20多天以后,我收到了我妈的一张汇款单,上面的数字是73450元。我不知道我妈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钱,我只是无限愧疚。又过了半个月的时间,我妈来到了漯城。这是她继七年半前我考上大学时她送我进校之后,第二次来到漯城。这次,她准备扎根在这里。她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不到五万块钱,又找人借了一万块,把外婆留给她的一对黄金手镯也咬了咬牙卖掉了。那是外婆留给她的唯一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