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爱情,快逃-20后没有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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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被通知去报社上班的前一天,老安让她帮他整理东西。他的东西并不多,最珍贵的只是他的一沓旧照片,是他插队时的留念。南北一张张地翻弄,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景物,想起老家。不过她没让老安看出来,只是笑着问他里面有没有那个他最爱的女人?他笑着说没有。“如果有就好喽!你们的眼睛长得特别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么说你把我当成她的替身啦?”南北假装生气地说。

“怎么会呢?你是你,她是她,你比她漂亮多了!”老安乐呵呵地说。

看来这世界上除了哑巴,没有不会甜言蜜语的男人。南北也笑着说:“算你识相!不过我跟你说,你是没见过我妈妈,我跟我妈妈长得特别像!她年轻那会儿可比我漂亮多了……”

提到妈妈,南北忽然变得沉默了。老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正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发安慰她一下,却突然倒下了。

老安昏迷了,送到医院的时候,检查了一通,医生连连摇摇头,告诉南北准备后事吧,多则一个月,少则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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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乾还是优哉游哉地坐在茶社柜台后面,像个无情的当铺掌柜,贪婪而挑剔地审视着手中的宝贝。春节对于他来说,早在春节晚会那一天就结束了。这就是没有儿子的悲哀,连除夕夜都没个小孙子吵吵着放鞭炮。果果的出现也没能让他有半点欢喜,他还是那副老样子。但是听到果果的话以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天哪!老天怜我!当然,他还没有傻到把这话直接说出来的地步,那样对他不利,他要掩饰住自己的狂喜。他平静地问她:“怀了多长时间了?什么时候知道的?现在有什么反应?想吃酸的吗?”

不要以为冷乾到了这把岁数还兢兢业业地在别人身上劳作,仅仅是因为好色。不,错了,绝不是这样!他想要的是一个儿子,不是玩女人!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出嫁了,但他的“儿子梦”依旧在做,而且越做越有劲头!他挑剔地选择受孕对象,凡是他认为没有“儿子命”的女人,他都不会碰。他清楚自己已经没有很多精力可以糟蹋,他也不会做无用功。所以,可以想象,尽管冷乾具备花天酒地的物质保障,实际上他还是很“洁身自爱”的,他搞过的女人远远比别人想象的要少得多!

冷乾的“儿子梦”差不多做了十年,可恨就可恨在,十年里,竟没有一个女人像果果这样来找他说这样的话。每年他都要去医院检查,主要检查自己的生育能力。报告表明他的身体状况很好,精子成活率在90%以上,这对他是一个鼓舞,同时也是一个打击。“难道我命里注定没有儿子?”他不禁悲凉地仰天长叹,泪洒胸前。

现在,终于有人来报喜了!难怪今天早上听见喜鹊在叫。可是说服果果把儿子生下来太难了(他坚信是儿子),因为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她不缺钱!即使开价一千万她恐怕都会不屑一顾,她老爸也有的是钱。而开出一个她能满意的价格,他又会舍不得。什么才是她最想要的呢?什么才是她一听就有兴趣,还肯乖乖把孩子生下来的交换条件呢?

冷乾走神了。他开始懊恼自己除了在意哪个女人有生儿子的先决条件、怎么生儿子、怎么保证儿子是他的之外根本就没留意过这些女人的性格因素。他知道果果自私、自负、自恋、任性、狡猾、爱贪小便宜;也知道她心地偶尔还不错,会给乞丐钱;她还比较聪明能干,人也算直爽;当然漂亮是不用说的了。她想要什么?跑车?别墅?钻石?这些和生一个孩子比起来,对她来说太微不足道。冷乾觉得头疼。他只想着要儿子,却没想过有了儿子该怎么办。

“你想要什么?”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说了马上就后悔了。

果果上下打量了冷乾一番,情不自禁地从鼻子里发出蔑视的一哼,“我想要的你给得了吗?”

“你要什么?”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完全不计较她的态度。

“我要张小京!你给得了吗?”

“拿我的儿子换男人?男人到手了,你去打胎怎么办?”

“他现在快跟别人结婚了,我只要他跟这个人结不成婚就成。至于能不能把他弄到手——就凭你?你也太把自己当人了吧?”果果再次轻蔑地看了看冷乾。

“这对我太没有保证了,除非你现在和我寸步不离。”

“到时候我肚子大了,你不帮我怎么办?那时候我找谁哭去?”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怀着我儿子,我敢不听你的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多想儿子,你还怕什么?”

“你最好言而有信,否则,我大不了不活了,带着你儿子一块去死,看你心疼不心疼!”

“好好好,全听你的,快过来让我摸摸!哎哟我的乖儿子哟,再过8个月爸爸就看见你啦!”

果果走上前两步又退了回来,故意让冷乾着急。

“我先听听,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还有钱办不了的事吗?快过来,让我摸摸!”

现在应该给他一些甜头尝尝了。果果想。于是走上前让冷乾摸了摸她的肚子。他那贪婪的模样让她更加明确了自己的价值,同时也清楚,这一招与其说是制人,其实也是制于人。她知道这是病急乱投医。冷乾真的能帮得上忙吗?她也不知道。如果她要张小京的一只手或者一只脚,甭管他是不是市长的儿子,冷乾都能给她办到。可她现在要的偏偏是张小京的心,这有谁可以保证呢?不过,既然我得不到,那么别人也别想得到!

那天给南北打电话纯属借酒撒疯,她哪敢跟张小京说她怀孕了啊!不过只要南北信就可以了。她知道南北心软,耳根子也软,听了她的话一定会主动退位的,可张小京就不好说了。她能让南北不再找张小京,可不能保证张小京不找南北啊!他都亲眼看见南北和老安一起挎着胳膊走出来了,可他还是把南北领回家给父母看,这说明什么?真怀疑他是不是男人,怎么连这种事情都可以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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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的电话把我从医院叫出来。我说,如果是“香港站”的事就算了,让别人去吧。评“十大杰出青年”我也没兴趣,反正我现在也不够格了。要是赵萍的事还有什么麻烦让她过段时间再说,人死不能复生。这话是挺不顺耳的,可也是事实。现在我这边快死人了,还是活着的人比较重要。

主编很干脆地告诉我,都不是,快点到报社,见面再说!我说,不行!我走不开!要不你就开除我!主编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大概第一次遇到权力不起作用的情况,所以很生气。“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这是属于主编的妥协,我没话说了。半个小时后,我在医院的走廊里看到了双眼通红的张小京,明白自己被主编“出卖”了。这又是权力发挥作用的时刻。

“点点我帮你带着了,我再不去它就饿死了!它大小也是一条性命,你把它买来就是为了让它送死的吗?”他上来就质问我这些。

“不过是条狗。”我小声嘟囔。

“你有没有爱过它?它死了你就不难受吗?”

“我再难受它也只是一条狗!”

“狗就不用关心了吗?”

“两位,两位!这是医院!要吵外边吵去!”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一边拖走廊里的地板,一边“批评”我们。

“点点长牙了。”他轻轻地说,“就在我车里。你真的不想见见它吗?”

“小京。”我发现我发出的声音带哭腔,“他快死了!”

“别难过,宝宝,别难过。”

也说不清是他把我搂进怀里,还是我扑进他的怀里,总之现在我在他的怀里哭泣,像个被人欺负的小孩子那样哭泣。张小京说我哭的样子真的好委屈,哭得他的心都疼了。他根本就来不及质问我和老安是什么关系,只是被我哭得心慌意乱,完全失去了主张。他说那时他对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让我受一丁点委屈,不让我遇到一丁点儿为难的事,再也不让我掉一滴眼泪。所有的事情他全都一个人扛,让我在一个安安全全的蜜罐里过完所有时光。我想,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他真的会这样。

“宝宝,他是谁?你们家的亲戚吗?”

“不是。”

“那是?”

“他对我特别好,像我爸爸一样。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事都能跟他说,什么都能跟他说!他也不一定能帮上我什么,可我跟他说了就觉得特别痛快。我跟他在一块,就像跟我爸爸在一块一样!”我不知道张小京是否明白了。

“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我可以帮你呀!还跟我说什么要和他结婚了,我都快疯了!”

“我怎么跟你说?果果都怀了你的孩子了,你要我怎么跟你说!她为了你都不想活了!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这是谁跟你说的?果果?”

“嗯。”

“南北,我对果果是什么态度你最清楚了,我妈妈连镯子都给你了,你还不明白吗?果果跟你说这些事是什么目的我不能乱说,但她说的绝对不是实话!她有没有孩子我不知道,就算真有了,也肯定不是我的。我张小京既然是个爷儿们就敢作敢当,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谁也别想赖在我头上!”

他的话把我逗笑了。不过我真的喜欢他这样说话,很男人。

“我的小傻瓜啊,谁跟你说什么你都信啊?除了我,你是谁都相信啊!”

“我都看见你们的照片了!你别跟我说是电脑合成的。”

“让我瞧瞧,是吃醋了吗?你还真别说,还真让你说对了!我没跟她拍过什么照片,她怎么弄成合影的,我还真不知道。”

“随你怎么说,我又不会去问她。”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事实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相信哪个是事实。就像我亲眼看见你和他一大早从他家出来,换谁都不会往好处想。可我还是相信你们没有事。”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眼睛里读出一种信息——他真的信任我吗?他说的就是他想的吗?他看见我和老安了?什么时候?哪一次?他怎么知道的?他为什么现在才说?

他也看着我,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看,我读不懂他的眼神。那是什么?是试探?肯定是这样的!我不敢这样和他对视,我害怕。我害怕自己的欺骗被他拆穿,我害怕他会对我失望。

他再次把我搂进怀里,比先前更用力,我甚至不能呼吸。

“我相信你,我永远都相信你!只要你答应我,永远都不骗我。你做得到吗?你回答我!”

“我答应你。”我真的答应你!从今以后,我真的不会骗你,永远不会骗你!永远永远……

“你和他有那种事吗?我只问你这一次,就这一次!你怎么说,我就怎么信,只要你对我说实话,我只想听实话。”

我在他的怀里听见了他的心跳,也许和我的心跳一样狂躁。这样的问题如果放到晚上来问,也许更适合一些。就让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在老安的病房门口外回答这样的问题吗?他又怎么能够问得出口?

他分开了我们,抱住我的肩,一双热辣辣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我猜他一定是被那个有100只眼睛的阿耳戈斯附了身,我的一切都已被他尽收眼底。我知道那双眼睛想看到什么,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答案,他希望听到的是——没有。这一刻,他把判断的权利交给了耳朵。善意的谎言可以说吗?谎言是善意的还算欺骗吗?我现在就要违背刚刚才许下的诺言吗?我躲开了他的目光。

我咬了咬牙,说:“我和他什么都没有。从没有过。”

说完这话,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从焦急从盼望变成欣慰变成满足。我知道自己这个谎撒对了,撒得值得!

“让我们好好在一起吧!”我听见他的心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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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我到了香港,在那里我发现我根本没有用处,刘德华从鼻子底下经过我都不会尖叫了,只是拿起相机拼命地拍,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去香港之前我和老安见了一面,他的精神很好,像在康复。虽然我也将信将疑,害怕这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但我还是相信医学上的一些奇迹。病人的心理因素如果过硬的话,“活下去”并不是梦想。但老安还是显得苍老了一些,他甚至连我的手都不碰,也不允许我问候的吻。我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高兴的时候逼着我给他讲张小京,不高兴的时候别过脸去掐自己的大腿。我还没有疯,他就疯了吗?还是因为我的离开让他不高兴?不过,大多数时间里,老安一直严肃地向我分析和张小京在一起的种种好处,把他和杰斯放在一起比较,得出“如果张小京向你求婚,你就马上答应他”的结论。我笑着问他:“难道你不想娶你的‘小媳妇’了吗?”他像瞬间被冷冻了一样,表情凝固,面露狰狞。

时间可以削弱一切,也可以沉淀一切,把以前看不清楚的事情看清楚了。我越来越明白,我对老安的依恋并非真正的爱。性的纽带把我们系到一起,然后我发现我可以从他那里得到“父亲”的感觉,我愿意为这种感觉奉献身体。到了后来,照顾病中的他,那是每个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做出的必然选择。至于爱情,那不是我可以主宰的。我发誓我没有“恋父情结”,我也从未把中年男子当作性幻想的目标。我只是时常渴望出现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无私爱我、不会挑剔我、对我没有任何要求的人。他聪明(我甚至愿意他是狡猾的)心思细腻可以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他坚强勇敢可以承受任何打击,把我置于他温暖的羽翼之下,不受任何伤害……总之,我希望在他那里我能成为一个婴儿,一个不需要做什么,只享受幸福快乐的婴儿。这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一定要那个人为我做什么才能证明。老安给我这种感觉。

我从不和老安计较他是否爱我,他的行为让我毫不怀疑,但是我怀疑自己嫁给他的诚意。我愿意照顾作为病人的他,我愿意和身患绝症的他长相厮守,但是我愿意和这样一个病恹恹的他过完一生吗?哦,我的上帝啊,我真不愿意这样想——我竟是因为知道他是要死的,才能如此调侃说出结婚的话吗?我的心眼真坏!他劝我和张小京在一起不是正合我意吗?我为什么还要扭扭捏捏地顾左右而言他呢?我不是早就已经作了决定吗?就因为他不想成就我的“伟大”,我才这样戳他的伤疤吗?

老安说我走之后他就去赚钱,想娶“小媳妇儿”总得拿点像样的彩礼吧?我们都笑了,恢复轻松。我知道,就算我要和张小京在一起,我一辈子要隐瞒的都是老安,他会受伤的。临出门的时候老安建议我给我妈妈买一块墓地,人还是入土为安。如果我愿意的话,这件事由他来办。我未置可否,因为我从没想到过。

到香港之后,我拨过老安的电话,没有打通,我想可能是电话卡有问题。

一个人独处的好处是,你可以知道想谁多一些。我把一张A4纸竖着对折,一边写上“老安”,一边写上“张小京”。我对自己说,我想你一下就画上一道,这样我就可以知道想谁多一些了。半天之后,我发现张小京那边已经画满了。

4月,我被报社紧急召回。作为被告之一,我在法庭上见到了赵萍的父母,还有原告——赵萍3岁的女儿贝贝。他们说由于我失实的报道,导致赵萍精神分裂,最终跳楼结束生命。他们要求报社赔偿赵萍的丧葬费、贝贝的精神损失费、贝贝今后的抚养费等等,累计人民币一百万元。这个曾经轰动一时的“明星情妇”新闻,最终要在法庭上见分晓了。我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世间的事情,最后都可以归结到钱上,用钱来解决。但确定无疑的是,这又是一起“新闻”,有人甚至扯出那个明星,猜测这是明星在背后指使的,还煞有介事地进行分析。

我否认我的报道失实,但是我愿意赔偿。可是报社不许我这么胡说八道,一家新闻机构怎么能有这样的负面新闻呢?他们甚至连调解都不愿意,认为赵萍的家人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第一天过去了,第二次开庭要在十天后进行,看来法院的生意还真不错。

我在法院门口遇到了赵萍的家人,想说点什么,却无力开口。贝贝突然大哭起来,赵萍的母亲对我怒目而视。她走到我面前,恶狠狠地说:“瞧瞧你干的好事!”贝贝的小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撕扯着头上的重孝哭喊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她的一只小手搂着赵萍的遗像,一只小手向我抓来。也许她并不是想抓我,只是想抓住一点依靠。霎时,无数记者的闪光灯冲过来,我忽然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张小京不知何时挡在我面前,我几乎是被他拖走的。坐在他的车里,我想我今后应该戴上墨镜再出门,当个“公众人物”也不容易。

我们哪也不敢去,张小京开着车围着漯城兜了好几圈才停在他的公司楼下。走进公司,他的雇员全都看着我,我的头都快裂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张小京背对着我抽烟,我看见蓝灰色的烟雾在他头顶萦绕。我是一个不祥之物,我是一个扫把星,谁和我在一起都会倒霉的,都会因我而烦恼,我总是给别人带来厄运,我甚至还害死了自己的妈妈。杰斯的妈妈还真是英明,坚决反对我和她的儿子在一起是对的,杰斯也很英明。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门出去,张小京在后面追我,还在和我说话,我没理他。我没坐电梯,我等不及了。我下了楼,一层接一层的快把我转晕了。我来到街上,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我辨不清方向,我只是行走。张小京终于从后面追上了我,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我可以确定的仅仅是——我在发抖。

“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帮你顶着。”他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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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开庭依旧是双方代理律师在忙活,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要去受这个洋罪干吗,好像我去就是为了挨骂一样。我顶着昨日酒醉的晕眩坐在被告席上,事实上,这十个晚上我天天在喝酒,这十个白天我天天醉醺醺。我的代理律师一闻到我身上的气味就冲我皱眉头,他还“体贴”地建议我回家休息。我向他保证我不会当庭呕吐,也不会随便乱说话。事实上,我也没有机会捣乱。贝贝总是哭,哭得人心烦又心酸还心疼。我的代理律师建议把贝贝带出法庭,她太小,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会影响法庭秩序。可实际上我们都知道,贝贝的哭声把我们的心都碾碎了,谁能不对一个哭喊着要妈妈的小孩心存怜悯呢?我们不能输在法官的同情心上。休庭,贝贝走了,我也走了,张小京从旁听席上站了起来,还有很多我的同行。又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躲避战。

我们一直在我家呆到夜幕低垂,难得的是我们谁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张小京忍不住拧亮了床头的灯,他问我:“宝宝,你怎么了?心情很不美丽是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连一丝敷衍的柔情都不肯给他。没有回答,不想回答,关上了床头上的灯,让房间顺着“啪”的一声响浸泡在黑暗中,有几秒钟的时间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也许是瞳孔还没有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也许是我的眼睛本身就有问题。

我想我的眼睛就是有问题,总是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一些该看见的东西却总也看不见。我的眼睛也许没有问题,只是经常看见一些不想看见的东西。

他的胳膊枕着很舒服,我的脑袋放在上面正合适。他的胳膊简直就是为我设计的,围起来恰好是我脑袋瓜儿的周长。我们真是天生一对,我们真是天生一堆!我们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堆在一起了!我真想好好爱他,什么都不想,从这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该怎样好好爱他!

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那是男人的味道啊,那是亲人的味道啊,那是我要闻一辈子的味道啊!我觉得自己如果是个盲人也挺不错的,但一定得是一个长得漂亮的盲人,那样我就可以靠这张漂亮脸蛋儿,在我自己的懵懂世界中无知地快乐下去。

他摸着我的头发,他爱摸我的头发,他那么怜惜地抚摩我的头发,让我知道他有多么地珍爱我这一头长发。他喜欢长发的女孩,他喜欢长发的我,他要我答应他一辈子也不要剪短头发。我没想过剪头发,至少三十岁之前我不会动这样的念头。我知道大多数男人都有长发情结,我知道到了我这把年纪,到了我今天这个境地得学会讨人喜欢。

我使劲儿地闻着他的味道,他也把鼻子凑过来使劲儿地闻我的味道。我们就像两只小狗,使劲儿地闻对方,确认对方。使劲儿地闻,使劲儿地闻,使劲儿地闻!我们都是亲人。

我们的样子真的是太相亲相爱了,我们真的太相亲相爱了!每当想到我们竟是如此地相亲相爱,我就想流下眼泪。我是真的想流眼泪啊!像个张着嘴的大河马那样,毫无体面地流下眼泪,可以让一只或者几只长着彩色羽毛的小鸟飞进我的嘴巴,为我剔剔牙缝儿。我想流眼泪!

窗外透进光亮,不知道是月光还是路灯。我的窗帘换了,上面有胖胖的小猴子,我不用看也知道它们有多么的可爱。我躺在张小京的怀里,他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觉得我们的心跳混合在一起了,这可是个很不错的发现哦!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爱的痕迹。我柔情万种地对他说,亲爱的,你嘴里什么味道都没有,可我为什么还这么爱亲呢?

他利用我说话的间隙短暂地笑了一下,我看见他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闪着光亮,然后他用他的嘴巴品尝我的嘴唇。

我分出了我们的心跳,他的快,我的慢。我分出我们的呼吸,他的快,我的慢。我分出了我们燃烧的速度,他的快,我的也在加快。

我们是要做爱了吗?我是想做爱了吗?是生活改变了我,还是我改变了生活?他真的很想知道我的心情为什么又不美丽了吗?他真的很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他吗?我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点点滴滴都可以告诉他吗?我有资格让这个圣徒一样纯洁的宝贝儿掉进我悲伤的漩涡里吗?

点点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呜咽,它饿了,一定是饿了。它还没有改掉见张小京就叫的毛病,难道它不记得这段日子是谁在照顾它吗?它一定是不记得了,它肯定不记得了。我们是多么善于忘记恩情!为什么能够刻骨铭心的只是那些薄情寡义的家伙?

“我看我们还是分手吧。”我说。这话和刚才的行为反差有点大,难怪张小京会突然暴怒。可是我只要一种爱的感觉就够了,不想再多要别的。“现在我要面临的事情太多,我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去爱什么人了。我想让自己全心全意地爱你,可是我做不到,过去的事情总是钻出来,我害怕。我没有力气再去承受下一次打击,那样我会死的。我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你们不一样,我就是害怕。”

“这样对我不公平。”

“这样对你才是最大的公平。难道你想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之下吗?”

三天后,贝贝的代理律师找到我,说同意我从现在起每月付给贝贝800元生活费的请求,并愿意撤回上诉,接受我一次性支付的50万元赔偿金。我告诉他我愿意付给贝贝生活费,于情于理这都是应该的,但是50万的赔偿金我拿不出。他带着律师固有的职业化的微笑对我笑了,让人摸不着头脑,这使我记住了他的名字——王立刚。我希望律师这个行业也和当“三陪”一样,出来混用“艺名”。

王立刚告诉我,我的代理律师已将赔偿金付了,并郑重其事地出示了贝贝的监护人写的收据。收据是复印件,正本已经给了我的律师,还有其他一些相关文件,等我签署后即可生效。我的律师是张小京帮我请的,是他的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张小京不相信报社雇的律师,这两位不同顾主的律师私底下是如何协调的,我不得而知。

现在,我越来越怀疑张小京的脑子有病了。他的做法不能让我理解为爱,相反,这已经成为了我的负担。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啊!难道我值50万吗?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忽然有一种自己不属于自己的感觉。

拨通张小京的电话,他关机了。望着窗外,一只鸽子落在我的窗台上,拉了一泡屎,飞走了。它飞得很高,姿势很优美,不一会儿在我的视野里就只剩下一个点了。我是要看它高飞,还是要看那泡屎?

我把点点抱在怀里,它已经长大了,放在腿上有些分量。它安静地趴着,任我抚摩。难道我宁愿和一只狗相依为命,也不愿和一个人在一起生活吗?可是,对人要负的责任太多了。我想,我还是不爱张小京,或者说不够爱他,否则我就不会这么左右为难斤斤计较了。我也很想放下一切,什么都不做,只是爱他。可是我做不到,他为我做得越多,我就越害怕他。我怕我还不起,我怕我让他失望。人陷在爱情里的时候,什么都愿意为对方去做,就像我当初对杰斯一样。可爱情不在的时候呢?我不想将来他会像我现在恨杰斯那样地恨我。

天空很晴朗,我抱着点点坐在射进室内的阳光中。此时的温度不能用暖来形容,而是热。又是一年了,一切过得那么快,快得来不及反应。我曾经一直以为我的命运可以由自己把握,想把一切都握在自己手里。但是现在我才明白,很多事情我其实根本左右不了。即使明明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也不会由我自己说了算。我不过是一个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个体,随便什么都比我强大,我最好还是乖乖地随波逐流,否则只能头破血流。

我的电话响了,把点点吓了一大跳,它自己从我腿上蹿了下去,对着怪叫的电话狂吠起来。这小家伙也许是某个先知脱胎转世也说不定,它好像早就知道了打电话的人是张小京,比“来电显示”还准。电话里张小京的声音不太清晰,我听见了隆隆的噪音。他说他在飞机上,这没什么稀奇的,用不着向我报告。他说他正准备跳伞,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本来就是跳伞俱乐部的老板。现在的有钱人都喜欢玩些惊险刺激的游戏,好像他们早就准备好了遗产继承人。但是,你以前跳过伞吗?

“没有,宝宝,说实话,我有点紧张。如果我能活着回去的话,你答应我,嫁给我好吗?”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遥远的三万英尺高空传来,我看不到他,不知他躲在哪片云朵后面,哪一缕风是他带过来的。你会不会害怕?你会不会牵挂?你这么做,是为了向我证明你爱我,还是为了告诉自己,为了我,你什么都肯做?哦,天,别傻了,退回舱里,你还有大好前途,万一……哦,不,你父母会恨死我的!

“你听到风声了吗?我把舱门打开了。我离天使很近,他会听到的——我爱你!”

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耳边全是呼呼的噪音。也许他已经跳下去了,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这是世界上最难熬的几分钟,我真希望自己能够马上昏过去。我的心跳超过180下,我决定给果果打电话,告诉她我要嫁给张小京了。如果我一定要靠伤害果果的方式才能给自己信心和勇气,那我他妈的就当这种混蛋了!誓言要有一个见证人。

我的声音听上去哆哆嗦嗦的,那是因为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我说了我想说的,然后我听见果果对我说:“南北,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直到刚才我们还是。但是现在,我向天发誓,如果我还把你当成朋友,就让我不得好死!你不配做我的朋友,你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后面的话是喊出来的。

71

星期一,我接到主编亲自打来的电话,匆匆赶到会议室以后,我发现我已经被开除了,原因是我利用职务之便接受红包。主编向我宣布完以后就不再看我,我和大家一样平静地听完了这个结果。他们早就知道了,而我,这也是我巴望的。我知道这绝对不是主要原因,也许是上级因为“赵萍事件”迁怒于主编,他决定怪罪到我头上。不过我不想争辩,我求之不得。我恨这份工作!

米拉坐在我的位子上,我的东西被她装在一只大纸箱里,一样都不缺。我走到她面前,直截了当地问她:“现在我再也碍不了你的事了,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我什么也没做。”

“现在你还有必要撒谎吗?”

“没错,现在我还有必要撒谎吗?”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红包的事?难道你没收过吗?”

“南北,你也知道你被开除不是因为红包的事,这件事不过是个借口。”

“感谢你的坦白。”我还是忍不住要冷笑一下,“但是我不愿意这么不光彩地离开。”

“什么光彩不光彩的?留下来就是光彩,离开就是不光彩!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只能说是你咎由自取。实话告诉你吧,早就有人投诉你,因为有人罩着你,所以你到现在都没事。”

“你的意思是说,张……”

“不,他什么都没做。恰恰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才成了今天这样!”

“米主任,主编叫您。”雯雯欢快的声音传来,我不得不佩服她把达尔文的《进化论》读得如此融会贯通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适者生存。

我看了雯雯一眼,她正对着米拉微笑,我们相隔不足两个拳头的距离,她竟可以当作没有看见我。我笑了,摇摇头,为米主任让开地方,蹲下身子把我的东西抱了起来。在楼道里等电梯的时候雯雯追了出来,我看见她挺高兴的,以为她想说些送别的话。其实我很理解她,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我甚至准备好了一大套劝勉她的以及安慰自己的话。

“南北,主编让你这个礼拜之内把报社的器材交回来,照相机、笔记本电脑、手机、录音笔。拿回来以后交给我就行了。”她说。

负责打扫的阿姨正好拽着垃圾袋来了,看样子她也是在等电梯。我把东西全都放进她的袋子里,她惊讶地看着我,我对她笑笑。电梯来了。我钻进去,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去你妈的……但是,那个该死的录音笔在哪儿?

最后关于录音笔的记忆是在老安家里,那里面有一段不成功的、甚至可以说是伪造出来的性交记录。我不记得我在家里找到过它,甚至我去香港之前还没有把它找出来。除了老安家里,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作它的藏身之处。

我出了报社大门,仰望这座壮观的大厦,最后一次向它致以最衷心的问候——去你妈的!然后我跳上出租车径直来到老安家。我没打电话,我从不担心他会不在家,尽管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在家里乖乖地等我电话,但我还是不相信他真的会为了我而出去赚钱。他是一个病人,病得很重。

我想,不是我太过天真就是老安太过天真。他当真不在家,门口还贴着一个硕大的“卖”字,下面还有一个联系电话。我照着电话拨过去,对方告诉我是一家中介公司。我拒绝了那个甜得发腻的女生向我提供的任何服务,我就要卷着铺盖滚蛋了!我没有收入没有存款,我拿什么租房子,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哦,对了,我还有一个丈夫,确切地说是未婚夫,他可以无偿地为我提供任何服务,他已经这样做了,而且做得很好。只是最近两天他莫名其妙地关机了,成功着陆之后他就失去了踪迹。我想他大概在为我准备什么欣喜吧,像以往许多次一样。

接下来我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到佳木斯的高价卧铺票。这是我能买到的最快发车的票,结果发现是列超级慢车,连漯城下属的小县城都要停上一两分钟,好在我在长春站就下了。因为我看见了一个小偷,并高喊了一句“抓住他”。他被乘警抓走了,旁边的旅客好心提醒我,要提防他的同伙报复。我慌忙下了车,下车的时候才发现我的钱包也被偷了。

长春街头到处都有IC卡电话,可我身上只剩最后珍贵的十块钱了。我一眼瞥见旁边卖IC卡的地方还卖体育彩票,上面写着“今日开奖”。我看了一眼表,下午4点28分35秒。“162835,五张!”我把十块钱递过去。要么中奖回家,要么今晚就到火车站卖淫去!

晚上八点刚过,我发现我中了三等奖,加在一起足足有一万多块钱,中奖号码为162841。身无分文又怀揣中奖彩票的我,将如何在举目无亲的长春度过这个漫漫长夜?我又回到了买彩票的地方,想来想去我都觉得只有这个地方才能帮我。那里果然还亮着灯,我献媚地笑着问那个警惕的中年男人还认识我吗?他有东北人一贯的豪爽,很快认出我就是下午买彩票的人,并以三千元的价格买下了我手中的彩票。我的承受底线本来是五千,但在三千元现金的面前我屈服了。

民航售票处显示马上起飞的航班有两班,一班飞往广州,一班飞往北京。我选择首都。三个半小时后我住进了北京站附近的“青年之家”,每个铺位仅需80元。同屋有两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子,大概是逃学出来旅游的,不过她们说她们是来报名参加选美比赛的。她们是野心家,我祝她们成功。如果她们还是处女的话,就赶紧自己手淫解决了吧,免得因为把贞操奉献给一根埋藏在大肥肉底下的阴茎抱恨终生。另外一个中年妇女是来看儿子的,不过没在学校里找到他,老师说他早被开除了。在警察的帮助下中年妇女得知儿子最后呆的地方是“青年之家”,从此在北京就查不到有关他的记录了。中年妇女带着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担忧还是思念的情绪住进了儿子生活战斗过的地方,从这里出去之后,她也许会继续找,也许会去死,谁知道。我说我父母全死了,钱被男朋友骗光了,背了一身债,工作也丢了,在火车上钱包被小偷偷了,来北京是想看看天安门,然后就去北海自杀……她们听着听着全都睡着了。这样的故事也确实引不起别人的兴趣。

我去了天安门、公主坟、故宫、颐和园、海洋馆、什刹海,每个晚上都去三里屯的酒吧坐到腰疼。为此,我很佩服那些狂欢动物的生命力。我每天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只给自己买了一套换洗的内衣。我发现我在每个地方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张小京,然后会想和他一起来时会是什么样。最后我去了八达岭长城,还没爬就发现了一辆马上就要开回漯城的长途汽车。我跳了上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我回到了家,进门,换鞋,直到点点叼着录音笔的套子出现我跟前,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像平常一样走进卧室的门,看到张小京坐在我的床上几乎把我吓了一大跳。他抬起眼睛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几乎要喷出血来,愤怒中还带着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哀伤?他的手上拿的是什么?哦,我的天哪,他拿的是我的日记本吗?哦,我的天哪,我发誓我的脸红了。

“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吗?这就是我最深爱的人对我做的事情吗?这就是一个将要做我妻子的女人干的事情吗?”

他的声音不大,几乎不能连贯,手中的本子抖得哗哗作响。除了看着他,我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他闭上了眼睛,死死地咬住嘴唇做了一个深呼吸。我觉得整个房间的氧气都被他吸走了,我的身体也空了。这沉默让人发抖,他让我不知所措。

“你连一个字也不想对我说了吗?”他哀伤地看着我,像一只断翅的鹰。“南北,你伤了我的心。我告诉你,你真的伤了我的心!我永远永远也不想再看见你!”

他拿起了身边的录音笔,按下键去,里面的声音传出来,我无地自容。那些温情脉脉的话现在听来怎么变得这么下流?那些含着眼泪的呻吟现在听来怎么变得这么无耻?那些每一秒都有可能结束的呼吸为什么还没结束?哦,该死,这个倒霉的录音笔效果为什么会这么好!

“我永远永远也不想再看见你!”

他把录音笔扔过来,击中了我身后的门,点点叫了起来。这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站起来的时候摇摇晃晃的。本子顺着他的腿滑到地上,他连看都没看一眼,眼睛空空的。这里仿佛成了旷野,他漫无目的地迈着自己的脚步。那色情的对白独自欢快地进行着,他终于摇摇晃晃地把自己和它们分割成两个世界。

他把自己放到门外,我捡起那支高品质的录音笔,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把那段录音抹掉。然后,我坐到了地上,知道自己自此什么也不用想了。

72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但是我知道我必须离开。这个城市记录了我太多的不幸和眼泪,我的爱情只是教会我如何去伤一颗爱着我的心。这里还剩下我的什么呢?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苟延残喘?我只有一件事没有办,那只像诅咒一样戴在我手腕上的镯子。我总有一种感觉,它会比任何保险刀片更加锋利,轻易地割开我的静脉。

我来到了“精灵诱惑”,这个时候我能够仰仗的只有果果,尽管我们已经不再是朋友。店门出人意料地紧闭着,旁边店的店主告诉我这里差不多有半个月没开了。我跑到公用电话给果果打手机,她关机。一个号称24小时不关机的人竟然关机了,我忽然觉得害怕。我想给她家打电话,可我知道打也是白打,他们不一定有我知道的多。也许我该问问James,果果搬家我都不知道而他知道,他们的关系也许还没有完。遗憾的是,关于果果的去向他和我一样无知,只是他表现得比我还要慌张,弄得我只好反过来安慰他。我试着问旁边店的店主知不知道小维维的电话,老天保佑,小维维就在两条街以外的内衣店打工。小维维同样不知道果果在哪里,她最后一次见果果是在店里,下午两点多的时候一辆奶白色的宝马车把她接走了,从此再没看见果果。我想我知道该找谁了。不过小维维又补充说:“南北姐,我看你也不用太着急。果果姐最近胖了,腰都粗了。我猜她可能是去医院了。”小维维向我暗示道,这么说果果真的怀了张小京的孩子?难道张小京当初向我撒了谎?要不然果果为什么会那么歇斯底里,我为什么在那几天找不到他的人?但我还是愿意先向宝马的主人冷乾求证。

开始冷乾表现得比杨乃武还要清白,但是我告诉他,张小京知道我来这里,他怀疑有人非法限制了果果的自由。我知道能使有钱人畏惧的是什么,权力是他们这一生都梦想得到的东西。但在这个时候,我若是冷乾我也会极力声明我跟果果没有任何联系,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告诉他,他最好是清白的,否则警察找到了果果,她就会告诉别人是谁绑架了她。哦,绑架,这可是一个不小的罪。可能果果没告诉过别人,她已经买到了可以定位的手机。覆盖面不是很广,但整个漯城还是没有问题的。《手机》的结局还记得吧?那可不是在和观众开玩笑。

冷乾当然不是我这样的黄毛丫头可以轻易骗过的,他继续坚持自己的供词。我说,那好吧,我只有报警了。本来我不想惊动果果父母的,果果动不动就离家出走,他们都被她气坏了。我原以为果果是和谁闹了点小别扭躲起来了,上次她就因为一点小事躲到我那里,还不让我告诉任何人,结果她父母以为她失踪了,都闹到市公安局去了。可现在看来她好像还真不是离家出走,很有可能已经被人拐卖了。我得马上去通知她父母,让他们找公安局开始追踪果果的手机。

冷乾还是没有接我的话茬儿,我给他的台阶他也不下。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果果的去向,还是有什么阴谋。老安早就嘱咐过我,让我告诉果果小心冷乾这个老家伙,也不知道老安当初让果果小心的是什么。

我一无所获地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夏天的气味已经袭来,时尚女孩开始踩着冬天的靴子,穿着迷你短裙出门了。那裙子是统一的格子面料,我宁愿相信当初是拿来做桌布的,也不愿相信是给苏格兰男人穿的。苏格兰男人大概也不会穿这种短得像内裤的裙子,他们的民族传统不允许他们这样无知地卖弄风骚。不知道可怜的女孩们是针对哪个女明星的打扮进行了这种劣质的翻版,黄色卷发,银色大圈耳环,长筒靴,格子布短裙。我不反对模仿,但总要因地制宜。很难想象一个身高150厘米,体重130磅的女孩肆无忌惮地露出粗壮大腿的模样。我真是太不幸了,竟然看到了,还一直跟在她的后面。

一辆奶白色的宝马车从街上飞驰而过,我想我不会看错,那一定是冷乾的车,所以毫不犹豫地模仿侦探片的情节进行人生中的第一次跟踪。宝马车无法在拥挤的市区发挥它的速度优势,我跟着他来到了一个高层小区。保安为他打开了电动门,我想跟进去却被拦在门外。天哪,我怎么能够说出去我要找的人住在几栋几门几层几号!我知道就算我是列宁同志我也要出示我的证件,可我再不快点我就找不到他了!不过我迟迟没有上交的工作证还是发挥了作用,我告诉敬业的保安我是来采访冷乾先生的,做一期关于“室内装饰”的介绍。他很高兴地亲自带我去了冷乾的家,现在想想,如果没有这个可爱的保安,我恐怕还很难叫开那扇双重保险的大门。

保安站在我身前按门铃,可以想象保姆从里面透过“猫眼儿”观望的样子。她打开了门,一个衣着朴实的中年妇女出现在我面前,我马上想起了鲁迅描写的祥林嫂——“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听见保安讨好地喊她:“冷太太,有个记者要采访冷先生。”那女人回过身去,对着里面喊:“老冷,冷乾,出来一下!你怎么把记者叫这儿来了?”冷乾走到门口,可以想象他看到我有多惊讶。接着,我听见不知是什么东西掉地上了,稀里哗啦的,接着奔出一个人,我的眼泪马上就掉下来了。

果果赤着脚站在客厅里,不知穿着谁的睡袍。那衣服于她来讲太大太肥了,明明是短袖,可穿在她身上却像七分袖。她的眼睛更大更黑了,头发像一把货真价实的杂草披散在肩膀上。她的手腕是那么瘦,一下子就可以掰断。她的手里攥着一个芭比娃娃,娃娃的脑袋朝下,大大的裙子正好盖住它的脸,露出它金黄色的头发。

嗨,告诉我,站在那儿的那个人是谁?真的是我的果果吗?

果果突然咳嗽起来,那个女人抢上几步扶住她。“你别碰她!”我尖叫了一声,那女人就呆在那里没动。果果蹲在地上干呕起来,吐出来的尽是些黏糊糊的液体。她瘦瘦的胳膊抱着自己的腿,吐出来的黏液全都粘在她的头发上。我走过去搂住她的肩膀,我瘦瘦的小果果扭过头对我说:“带我回家,带我回家……”

73

我没见过生孩子的场面。屏幕上的,我觉得不真实;书里写的,又缺乏直观感受。但这次我终于亲眼见到了。

果果似乎熟悉漯城里每一家妇科门诊,她告诉我该怎么走,我再大声重复给出租车司机听。她躲在我怀里发抖,脏脏的头发盖着她的脸,我把头发给她拨到耳后,她又自己拽回来。我不知道她是怕别人看见她,还是怕自己看见别人。她缩在我怀里变成那么小的一团儿,她让我抱紧她抱紧她,可我怎么用力她都嫌不够。

我说,果果,别怕,别怕,我带你回家!可她那一声“不”足足超过120分贝,肚子里的那块肉她一刻都不想多留。我们都不敢设想如果我不出现她将会变成什么样。冷乾疯了,知道果果怀了孕就把她关起来,派他老婆来看着她。果果拒绝吃任何食物,她要活活饿死自己。他们就捆住她的手脚,一个捏着她的鼻子,一个撬开她的嘴巴往里面灌。他们什么好东西都舍得给她吃,她就强迫自己吃进去再吐出来,弄得他们也分不清她是妊娠反应还是绝食。有个混蛋医生竟把超声波仪器抬进了冷乾家,他们透过屏幕看到胎儿腹部的“小鸡鸡”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恳求果果把孩子好好地生下来,他们什么都可以给她。那位“冷太太”甚至跪在果果的脚边,哪怕她让他们离婚都毫无怨言。此时果果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有气无力地说:“你们就盯好我吧,只要我有了力气,我马上就跳楼!”他们日夜不离地守着她,所有的窗户都焊上了铁条,所有的利器都丢进垃圾箱,房间里连个玻璃杯都没有。到了最后,他们甚至把果果铐在床上。就算果果疯了也无所谓,他们只要一个儿子,儿子!果果在自由面前屈服了,到了我出现的这一天,果果已经开始喝鲜榨柳丁汁了。

出租车七拐八拐终于停了下来,眼前就是一家招牌不明显的小医院,但终究是医院。里面的医生全都是微笑服务,她们对果果这种未婚先孕的病人完全没有歧视,让我怀疑她们没有行医执照。B超显示果果已经怀孕5个月了,一个小小的人形蜷缩在她的腹中。医生问我带了多少钱,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她们叫我回家拿钱,果果哭着说:“别离开我,一分钟都别离开我!让James把钱拿来,他知道我的卡放在哪。”

我以为胎儿这么大了需要引产,但这里所谓的“引产”,并非像我想的那样,剖开肚子,拿出孩子。医生先用药物将胎儿杀死,再给果果吃一种类似催生的药物。她所要经历的过程其实和生产并无本质区别,靠药物来增强子宫收缩,直至把孩子生出来。但据说这样可以减轻对子宫的创伤,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如果我是果果,我宁愿选择打麻药上手术台。她这样长一声短一声的号叫,让人听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而医生只是偶尔进来说一句:“忍一忍,一会儿就下来了。”我们都不知道这个“一会儿”会不会永远不会到来。间或阵痛停止的时候果果就对我说,什么都不要对James说,也别告诉她爸爸妈妈,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她不能再丢脸了,她不能让任何知道她和冷乾的事!

James接到我的电话很快就赶来了,真难为他这么快就找到了。医生破例让他走进病房看了果果一眼,果果一看见他就像看到了救星,拽着他的手说:“James救救我!我快疼死了!我不打胎了,我不打胎了!”James的表情比果果还要痛苦,他从喉咙里发出诅咒:“张小京那个王八蛋,我饶不了他!”果果看了我一眼,我低下头没说话。

晚上九点钟,果果已经四次吞下那六边形的白色药片。阵痛开始加剧,下体开始出血,医生说孩子快出来了。果果死死地攥着我的手,她的关节已经发白了,而她不长的指甲已经嵌进我的肉里。9点15分,果果呼吸急促,喊不出声音了,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亦然。9点35分,果果突然再次大叫一声,把我吓得几乎跌倒,我看见血从她的下体喷出,势不可当,顺着床上的塑料布一直流到地上。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血崩”这个词。医生跑进来指挥果果运动,告诉她孩子就快出来了。果果的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积极配合医生的行动。9点40分,一个被血块包裹的肉团儿呈现在果果两腿之间,医生麻利地进行处理,此时果果气若浮丝地问:“男的女的?”医生说:“男的。”

74

当天晚上,果果稍作休息然后强烈要求离开。她害怕回到自己那个家,她害怕冷乾去找她。虚弱的她根本无法挪动脚步,James当然愿意背着她。我们是三个战俘,被看不见的敌人打败落荒而逃。冷乾不是胜利者,也许这场战役里心最痛的人就是他。那么,又是什么人将我们打败,把我们弄得伤痕累累?

我的东西全都打了包堆在角落里,很多带不走的东西都以最低的价格卖给了房东。除了几件衣服几本书,我想不出什么是我需要的。这副情景让人觉得随时可以搬进来住,我的气息一扫而光,积蓄了将近4年的气息就这样一扫而光。

James和果果都愣住了,我重新铺好床单James才有地方把果果放下。我打发James去超市买点红糖鸡蛋挂面排骨乌鸡之类的东西,果果哀伤地问我:“看样子,你们真要结婚了。”

“不,我们分手了。”

我找出我的一套睡衣睡裤递给她,她那件该死的睡袍已经被血泡透了,散发着一股令人头晕的腥味。那血曾经温暖湿润,现在却只剩恶心。我不想多说什么,为果果做这些是我心甘情愿。如果我在这个城市会留下什么回忆,我希望留下那些美好的。比如,我曾经帮助过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是我最好的朋友。

也许我真的从一开始就坚定自己的信念,不与张小京有什么往来,那么现在也许就全不一样了。可生活没给我这么多假设的机会、这么多后悔的机会,我必须把一切咽下去,换个地方才可以吐出来。

“那你这是要干什么?搬家吗?”果果问。

“算是吧。”

“搬到哪儿?”

“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也许回老家,也许去北京,也许去长春。不知道,没想好。”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不干了。报社把我开除了。”

果果不再说话,大概是太累了,加上精神长期高度紧张,一放松下来马上就睡着了。我真羡慕果果生在这个时代,如果我妈妈那时也有这种不用开刀就可以把胎儿打掉的技术,也许她现在还快乐地躺在新丈夫的被窝里。

好了,现在好了,什么事都没有了,连James都回来了。他真是个不错的男孩!他也20岁了,比去年成熟多了。我告诉他赶快回家吧,明天我们要带着果果去一家新医院检查,我始终对那家诡异的小医院不放心,尽管它帮助我们解决难题。

嗨,我的朋友们,现在是清晨了,再过十分钟阳光就会钻进这个房间,我们全都沐浴在她的光辉之下。我炖了乌鸡汤,还有排骨汤,James闻了之后咽了口唾沫。我让他喝一些,他不肯,好像很懂得孔融让梨。可我真受不了这家伙竟拎来四条欢蹦乱跳的鲫鱼,要我怎么对付它们?James建议我摔死它们,那样一来点点就有事干了。但我们还是摔了,在地上翻腾的鱼把点点吓着了,它一叫,果果就醒了。

说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愿意就我们三个人这样生活下去。果果和James结婚,然后生一个孩子。白天果果和James都去上班,我一边写文章一边带孩子,到了晚上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夜里孩子就睡在我的身边……

James端着汤小心翼翼地喂到果果嘴边,这画面又感人又温馨,让人嫉妒不起来,只想哭。果果在比自己小6岁的James面前更像一个小孩子了,她撒娇,还挑剔,但他们都是乐呵呵的。我再一次重申一遍,我真的愿意我们三个人这样生活下去。

如我所料,那种流产方式弊端很多,也不彻底。我们换了一家大医院,发现果果的子宫内还有大量血块,需要清理干净。并且由于昨天那家医院的医疗环境不好,她们的技术也不过硬,果果感染发炎了。具体会不会影响到将来的生育问题,还要等炎症消除以后进行全面检查,现在看来已不乐观。为此,果果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输液治疗,并要在以后的日子里定期到医院报到,没准还要经常光临“不孕不育”专科。不过果果看起来并不在乎,她乐观的天性再次发挥了作用。

每天果果负责卧床吃喝,到时间就去医院输液,过得像“老佛爷”一样滋润。James负责接送我们去医院,他太乐意天天背着果果了。我是全方位的保姆,伺候完人还要去伺候狗,不过很快乐。我和果果之间又恢复了以前那种贫嘴作风,总是相互挖苦,这让我知道,我们又是朋友了。

十五天会过得很快,真的会很快。第十四天晚上,我跟果果说,明天她去输液我就走了,谁也不要送谁了。别说什么挽留的话,想回来的时候我会回来的。如果觉得受了我这么大的恩惠无以为报的话,那么就把点点养大吧。

果果愣了,她没想到我会说这些。她张着嘴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我告诉她什么都别说了。

我们确实还是朋友,但现在很多事情都成了我们的禁区。离开,没有比离开更好的了!离开会使我们想念,不要因为相见而憎恨。漯城的事情就留在漯城,可以承受的人留下来面对,不能承受的人选择离开。或者,可以承受的时候再回来。

转天早上七点半,果果抱着点点,我拖着行李箱出门了。James一般八点钟接我们去医院,可我已经不想和任何人告别了,所以提前出来了。出门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住了快四年的地方,发现自己真的舍不得离开,索性把钥匙也锁到里面,免得上火车前一激动再跑回来。

街上的人已经多了,上学的、上班的、遛早儿的、卖早点的,还有像我这样不知道要赶哪趟火车的。每辆出租车里都有人,我和果果一边向前溜达一边说话。我说,照顾好自己吧,别老和父母吵架了。她说,你才要好好照顾自己呢!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别忘了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号码一辈子都不换!我说,好啊,支持电信的楷模!别忘了给我写Email,换电话号码也没事。她问我,你就一定要走吗?你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留在这里不好吗?至少这里还有我!可惜,她的这些已经打动不了我了。

我似乎是故意往这个方向走的,我第一次和张小京相遇的地方就在那里——“好再来”还在营业,现在还新增了卖早点的业务,我真想进去喝一碗豆浆再走!不为别的,只是想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看我摔跤的地方,把忘不了的事情再想一遍,然后永远忘掉。果果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问我:“你饿了?我请你吃早点吧!”我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拉着她的手过马路。也许我有点太急了,一辆汽车在我腿边来了个急刹车。我一扭头,竟是张小京。

这是巧合吗?这是另一次巧合吗?肯定是的,肯定是的,不会是因为别的,他说过他永远永远也不想再见到我了。我多想再看他一眼,可是我无法把惊讶的表情保持那么长久,他会发现我看着他不是因为他吓到我,而是因为……因为我想他吗?

他把车停到路边,我不知道该不该动。我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他从车上下来了,我不用看他也知道他是在向我走来。我该怎么办?向他忏悔,还是告诉他我将永远地离开?

果果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也许她认为我们会有很多话需要单独谈一谈?突然,她惊讶地张大嘴巴用手指着远处。我一回头,James正驾着他那辆性感小出租车冲过来。他要干什么!张小京这个笨蛋背对着他,再不躲开就要被撞飞了!我跑了过去,推开张小京,然后记忆空白,模糊中好像看到了一双布满愤怒和惊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