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迷失在这么冷的夏天-20后没有初恋

14

打开果果家的大门,我们谁都没有想到James会呆在里面。他阴着脸正对着单元门坐着,扫了我们一眼,继续拿那把铅笔刀切指甲。那是一柄堪称古老的刀子,黑色的,现在很少见到。一年之后,果果曾试着描述一下它的样子,觉得有点像扫把。没有感情的扫把,生硬的,冰冷的,专门对付那些没有用的东西。如同一段只剩下一个人的爱情。

为了撞破这密密实实的沉默,果果体贴地打开了音响。里面的CD转了几下,变了调的歌声犹如被捏在手里踩在脚下,弯曲破碎的。唱片怎么也跳不过去那段,无法挽回的沉默尴尬地悬在半空。James手里的刀子在先前的沉默中显得宁静庄严,又在后来的沉默中迷失了方向,我好像听见了血流的声音。所有人都听见了吗?

果果没有张罗为他包扎,点燃一支烟,用忽视表明态度。我和张小京作为看客显得太过多余,却也没有合适的时机开口告辞。James把指头伸进盛水的杯子里,看着鲜血溶化。血丝比空中弥漫的烟雾更触目惊心,那是孩子气的自虐,妄图惩罚一个已经把他遗忘的人。我的目光放在桌子上那十支削好的2B铅笔上,James的目光也在那里,唯有果果冷漠地踢掉鞋子,赤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那是James为果果削的铅笔,包括果果在内的所有人都忘记了她明天还要去参加那似乎一辈子都考不完的“高自考”。可是,James记得。

和James这段没有一丝新意的恋情在果果的恋爱生涯里宛若沧海一粟,实在不值一提。James那小男生式的纯纯感情,纯纯的伤和痛装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是可以被果果一笑而过的。多日后果果想起时,脑子里纠缠的是,被卡住的唱片里究竟是谁在唱着什么歌。

她总是这样问我,问我这些和爱有关的破碎记忆,我答不出。我一直纠缠的是那样的一个片段,这其实是不应该被我忽略掉的,只是曾经被我假装忘记了——张小京向门口走去,果果一把拉住他的手,任性而不讲道理地要求:“你别走!我要你留下!该走的是他们!我喜欢你!我——我爱你!”

我很想跳过这不怎么美味的叙述,那无疑是尴尬场面的再现。尴尬的人不是果果,不是张小京,不是我,而是James!迷恋HOT或者007的James,长得和安七炫还有几分相像的James,小孩儿James,有点霸道有点不通情理还有点小心眼儿却最深爱果果的James!

然而果果只想对着他扔出“分手”两个字。如果他不愿意,她就扔出他的行李,扔出他的点点滴滴,连同他放在她那里的心也一起扔出去。她只想在张小京面前证明自己爱一个人时是多么的伟大,却不可避免地在另一个人身上表现出了卑鄙。

当我和果果躺在那张记录着满满欲望的悲伤大床上时,想起今天这个日子,她的脑袋里只有一些无意义的片段。一柄像扫把的铅笔刀,一首忘记了的歌……她不敢想自己的“得到”,究竟是用什么买的单,她也不能确定自己得到的究竟是什么。但她总是对我说,请不要恨我,更不要同情我。我不需要可怜。

果果,我哪有什么资格可怜你呢?你以为你经历了那些可怕的事情,我就要像个强者像个救世主似的向你布施吗?我们每个人,又有谁有资格去可怜别人,向别人施舍不多的怜悯?我们都是假装坚强的人啊!

James像个真正的男人(而不是男孩)那样,站起来走到果果跟前,掰开她死死拽住张小京的手。他像个真正的男人(而不是男孩)那样,对我和张小京说,我们需要单独谈谈。这个“我们”指的当然是他和果果。这个“我们”曾经让我莫名的感动。这个“我们”此刻只让我觉得寒。

果果平静地松开了张小京的手,平静地让我们走,我希望明天我们通电话的时候她也能平静地忘记这一幕。要么平静地和James继续在一起,要么平静地和张小京开始爱情。我更希望我们之间,我和果果之间,我们可以平静,像一面平整的镜子,平整的镜子那样,没有任何裂纹地继续我们的友谊,尽管我知道,那其实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失忆症不是想得就能得的。

15

送我回家的路上,天下起了小雨。我忘记了它是属于这个城市的第几万场雨,我只是忽然觉得它很美。它飘落在地上,有一些细微的声音,润物有声。它在给这个城市洗澡!城市是雌的,城市是母的,城市是一只没有穿衣服的苹果,被雨淋过之后,我们每个人都想咬上一口。这个城市忽然变得忧郁,像一个恋爱中的少女。

我叫张小京停车,就那样肆无忌惮地站在雨里抽了几口烟。有点做作,有点矫情,还有一点莫名的郁闷与不舍。雨把我的烟打湿了,我看见我拿着烟的手在细雨中瑟瑟发抖。我不是一个有诗意的人,我知道今天这样就算是告别了,可我还是想不出什么有诗意的字眼儿来烘托我渺小的感伤。我会把我的摩托车修好,但是我不会再摔跤了。在大街上看到墨绿色的丰田车,我还是会想起有过张小京那样的一个人,但是我会慢慢学着忘记,真的。没有什么是不能忘记的,只是我们不想忘掉罢了。

我们走吧!我对他说。雨还在下,越来越大。

我是笑着说的。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车里的空气太压抑了,但是外面的空气就好多啦。十分钟,最多十分钟!我就再也不会感到压抑了!何必为了这么点破事伤脑筋呢?明天,明天,再等几个小时,等我把安眠药的药性全部挥发后自然醒来时,我就还是我,一个也许并不坚强也许并不勇敢也许还会再流眼泪但已开始练习忘记的南北!

张小京拉过我的手亲了亲,眼睛一直看着前方。我们需要安全。随他亲好了,反正是最后一次。

车停在我家门口,我笑着说再见啦,然后下车往楼道里快步走,这雨真的开始变大啦。张小京追出来说,太黑了,我送你上楼吧。我说不用了,没事的。他说,我还是送你吧!然后他顿了一下问我,明天,我还能给你打电话吗?

眼前突然亮了一下,我们像是被人愣推到舞台上的临时演员,惊恐地望着那骤然亮起的聚光灯。一辆汽车的行车灯照着我们,无疑是很没礼貌的行为。车灯灭了,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即使在如此黑暗的雨夜,我依然能看清杰斯那张怒气冲冲的脸。没有什么礼貌不礼貌的了。不能追究这个了。

“还站这儿干吗呢?”杰斯没好气地说,从鼻子里发音。

我丢下张小京进了楼道,我知道这次他不会跟着我了,我身后有杰斯,一个可以名正言顺跟着我的人。我默默地按亮每一层楼道里的灯,我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张小京我已经到家了,一种告别,一个感情摇摆的女人干的蠢事。在门口掏钥匙的时候,杰斯终于忍不住用一个棒状物体狠狠地打了一下我的头。我没有叫,尽管很疼我也没叫,我连头都没回。我只是捂了一下脑袋,然后推开房门,阴森森的冷扑面而来。打开客厅里的灯,惨白的光。打开鞋柜拿出杰斯的拖鞋放到他面前,柔软干净的拖鞋,依旧那么柔软干净。接过他手里蓝色的雨伞——是一把蓝色的雨伞!我说:“原谅我,行吗?以后如果我再犯,我就自己消失,决不再解释,决不再求你原谅,行吗?”

我没有流泪,我奇怪我为什么没有流泪。

“如果我不在这儿等你,你是不是就把他带回来了?是不是就给我戴上绿帽子了?我跟你分手正合你意吧,不然我还碍事了吧?你跟他走啊!还跟我上来干什么?我没他有钱,你还跟我干什么……”

杰斯把自己气得够呛,我早就说过他的想象力很丰富,绝对比我更适合文字工作。他可以为我设计各种快活的香艳场面,仿佛我真的享受过偷情的高潮。

“这衣服是他给你买的吧?”

他用雨伞戳着我身上的衣服。他的劲儿挺大的,我忍不住躲闪。我说,不是他给我买的,是去年在果果那儿买的。你每个月最多见我一次,所以没看见过我穿。

“是吗?可以啊,现在都学会狡辩了?有人给你撑腰了是吧?是不想让我看见吧?穿这么暴露是为了勾引有钱人吧?”

雨伞更加用力地戳在我身上,我叫了一声,然后咬住嘴唇。杰斯在生我的气,他有权利生气。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因为错在我。只要过了今晚就没事了,一切就都没事了。只要我乖乖的,以后就不会再有事了,就不会再有任何事了!

16

沉默有时候比语言更能激怒一个人。

南北以一个罪人的姿态保持着沉默,她只是觉得开口说话就意味着辩解,她是个罪人,有什么资格为自己辩解呢?越辩解越糟,越描就会越黑,她不想给杰斯火上浇油。可杰斯并不知道她的想法,他只把她的沉默理解为“保护她的奸夫”。于是那雨伞就代替了他的手抽打在南北身上,他忘记了他自己提出过分手,此刻却在行使一种无人赋予的“丈夫的权利”。他甚至还命令她脱下衣服,他想检验一下那顶鲜艳的绿帽子是否已经确凿无疑地戴到了他的头上。

每个人都会有羞耻感,即使是一个最无耻的人,如同妓女害怕嫖客是初恋情人一样。凭借杰斯的责骂,南北已经把自己想象成了那种最无耻的人,比潘金莲还要淫荡恶毒下流无耻。可在脱衣服的时候,她还是产生了羞耻感。他一句比一句更大声地骂她,措词一句比一句不堪入耳。南北寻思着,她到底干了什么?

她干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雨伞与身体的物理碰撞中,发出的一次比一次凄厉的叫喊可以让一个男人得到满足。一个男人不可告人的成就感,一种不可告人的微妙心理,对另外一种愤怒的宣泄。

如果南北知道今天这把雨伞落到她的头上,只是因为那男人没有钱来满足另一个女人的虚荣心,她只是很倒霉地做了他“无能”的替死鬼,她敢不敢对杰斯说“你是一个没有心肝的混蛋”?

叱骂、哭声、喊叫在这样的雨夜显得格外惊心动魄。蓦地,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让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外面敲门的人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耐性了,但仍克制地敲着门。尽管频率很快,力度很大,但还算是有节制的。南北和杰斯互望了一眼,没有说话,他们都在纳闷,会是谁呢?就在接踵而来的下一秒钟,杰斯的眼睛突然塞满了愤怒,而南北的眼睛里也塞满了恐惧——是谁三更半夜地敲一个独居女人的门?为什么敲?为什么还这么理直气壮地三更半夜地来敲门?

“南北,南北,南北!你在里面吗?你在里面吗?”

门外响起了一个男人关切的声音,南北当然知道那声音是张小京的,可她不敢答话。杰斯冷笑了一下,握着雨伞的手青筋毕露,南北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

“都找上门来了?快去开门啊!会会你的小情人儿!”

“小情人儿”,多轻佻的一个词儿啊!南北就算是一个白痴也知道这话里的意思。她拼命地摇头,不知道是说那不是她的“小情人儿”,还是在说她不想开门。

“你开不开?你开不开!”杰斯吼道,“好!你不开,我开!”

南北抱住了杰斯的大腿,昂着头用眼睛哀求他,求他不要开门。她不说话,就那么边哭边拼命地摇头。她的泪粘住了她的头发,她的泪擦在了他的裤管上,她抱住那条腿,用脸紧紧地贴着。她并不是像杰斯说的那样,害怕那人一出现,他们三头对案她的奸情就会败露。她只是,她只是……她只穿着内衣啊!这是身为一个女人最基本的羞耻感啊!

“你给我让开!”他回过头来反手甩给她一巴掌。那一巴掌力道很足,南北像个枕头似的被抛到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脸上划过,有点疼,还有点烫,当然,之后全部的感觉就是火辣辣。她摸了一下脸,手指上有血,她开始有点害怕了。

门开了,南北像刚出锅的包子一样,热气腾腾地袒露在张小京面前。她只轻轻地瞟了他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头都快垂到内裤里了。为什么每次见他的时候她都是如此狼狈不堪?为什么每次见他的时候她都是摔在地上?为什么每次见他的时候她用眼泪致欢迎词?难道他就是她的命中魔星,遇到他就注定倒霉……她如果真的是一个包子就好了。

“你怎么了?”他走到她跟前蹲到地上问她。哦,不,不只是单纯的问,他还试图把她拉起来,可她一看见他的手就躲开了。

这熟悉的问候一出口,南北就又想哭了。他总是这样关心她,他的眼睛甚至看都没看一眼她裸露的身体,只是关心她“怎么了”。可她还是躲开了。

她怎么了?她能怎么了?看还看不出来吗,红杏出墙,被男人打了呗,还能怎么了?你不知道你就是那个奸夫吗?你现在出现不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吗?

“你的脸怎么了?”

这声音里装的是惊恐,南北听着也觉得害怕,可她还是用手挡着脸,连声说:“没事,没事,你快走吧。”

张小京霍的一下站起来,什么都没说走到杰斯跟前就是一拳。他的速度很快,南北还没看清他打到杰斯哪里,杰斯就一连退了好几步扶着门框才勉强站住。唔,看情形杰斯是要反攻了,可南北没给他那个机会。倒不是因为她舍不得张小京挨打,只是她的反应更快,她已经迅速地完成了从地上站起来,冲到张小京面前,想都没想就挥出一巴掌打到他的脸上。

这是类似于泼妇吵架的一幕,叙述起来也没什么意思。毫无疑问张小京是不会还手的,他只是像所有正常人一样愣在那里。他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在替她抱打不平,她为什么还打自己?她就那么爱那个男人吗?自己在她那里就那么无足轻重吗?

身后又挨了杰斯一脚,张小京打了个踉跄勉强站住,他们算是扯平了。

“你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女人吗?”他看着她小小的身子问她。他眼里的她已经模糊了性别,她裸露的身体上浮着一道道凸起的红色的紫色的伤痕,勾不起他任何欲望,他只是觉得她是一只受了伤的动物。没有性别的动物,没有思想的动物。

“你不知道女人是应该被男人爱的吗?”他看着她脸上那道延伸至下眼睑的伤口问她。如果再长那么一点点,她的眼睛就瞎了啊。她就算不知道女人应该被男人爱,也总该知道女人不是被男人想打就打,想打哪里就打哪里,想怎么打就怎么打的吧?

“我爱他,你管得着吗?”

南北轻描淡写地说,那口气,那神态,真是气死人了!张小京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她却不敢像她所说的话那样勇敢地看着他说。她心虚吗?张小京似乎明白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晚上,或者说凌晨更恰当些,几乎成了南北的忌日。张小京很想知道,如果南北知道他一直在外面偷听,他什么都听到了,她还会这样哀号吗?他没有去求证,即使日后有那么多次机会他也没去求证,即使在她依旧对杰斯念念不忘的时候他也没去求证。听着南北凄厉的叫喊,听着他们的对话(或者说审问与供词),张小京对自己发誓——她今天所受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一定要对她好,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爱。

然而南北的哀求并没有让杰斯住手,他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骂:“你还说你们没有事?你还说你们没上床?你承认不承认?你承认不承认!”

南北已经明白了,杰斯要的不是“实话”,而是要他想象中的“事实”。她在赌,赌自己说出杰斯想听到的东西以后是不是就会住手了,于是她承认了。杰斯暴喝一声:“你说什么?”那把雨伞就朝着脑袋抡下来了。南北“嗷”地叫了一声,比刚才任何一声都要响亮。张小京在门外听见了,不知是闯进去好,还是报警好。犹豫之间,张小京又听见了动静。

男人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女人回答,上次。上次是什么时候?就是你看见那次。你还骗我是不是?张小京又听见了“啪”的一声,女人紧接着又叫了一声,然后是哭声。女人说,好长时间了。男人问,好长时间是多长时间?女人说记不清了。男人又问,是不是从你上班就开始了?女人说是。又是“啪”和“嗷”,还有呜呜的哭声,以及男人愤愤地叙述:“怪不得打你一上班就不怎么见我了,原来是和他勾搭上了……”

有一会儿张小京听迷糊了,不知道他们的谈话中涉及的人是不是自己。突然他听见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到地上,又听见男人骂:“你别碰我,我嫌你脏!”再也没有哭泣声了,房间里只有走路的声音。张小京看了看表,已经凌晨4点多了。他决定离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很想爱一爱那个女人,但是已经打扰她的生活了,他为自己给她带来的这一系列麻烦感到不安和抱歉。他决心不让她知道任何事情,过得好一点,他担心她会再挨打,他只担心这个。

杰斯喝了几罐啤酒,有了一些醉意。他把南北搂在怀里,说对不起她,不能让她过好日子。他承认自己无能,不能给她买她想要的……说到最后他竟哭了。南北像个母亲似的安慰他,把他的头揽进怀里,说不怪他,她不想要什么,她只想和他在一块好好过日子就行了。杰斯喃喃自语,说自己无能,说自己不像那些大老板可以带她去香港买衣服,给她买手表。像她那么有名的一个模特是应该有这些东西的,可是他却不能给她这些,他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但是他请她相信他,他一定会有钱的,把所有东西都给她买回来。

“你把什么都给了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就冲你第一次流那么多血,我就是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买给你也值得。我爱你,我爱你,我会成功的,你别离开我,你别嫌弃我,我会有钱的……”杰斯睡着了。

南北把他扶到床上,给他脱了衣服,紧贴着他的身体躺下了。

“亲爱的,你喝多了。”南北轻声说,“我爱你,我不会离开你的。不管你有没有钱,我都不会离开你。我不能把全世界都给你,但是我会努力,只求你不要再说你有多爱别的女人了,哪怕喝醉了也别说。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南北的眼泪一滴一滴滴在杰斯熟睡的脸庞上。

17

老安轻轻地抚摩着我左眼下的那道小伤疤,问我,这就是那次留下的疤吗?

我说,是啊,是啊,性感吗?

老安说,别动!他轻轻地摸着,问我,还疼吗?那声音真的柔极了!

我说,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在他怀里我总是那么像个孩子,一个爱撒娇的孩子。

再长那么一点,你的眼就瞎了啊!老安怜惜地说。

我说,是啊,再长那么一点我的眼就瞎了。我也情不自禁地怜惜起自己来了。可是,如果有“如果”的话,我宁愿眼睛瞎掉也不愿意有这么一个疤。

就这双眼睛好看,还给毁了啊!

是啊,就这双眼睛好看还给毁了。

这是怎么打的?怎么这么狠啊?

我说,问这么清楚干什么啊?你也想打我啊?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老安有点生气了,他一向不喜欢我这种不高明的玩笑。

“他手上戴了个戒指,不小心划到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只不过我没告诉老安,杰斯那枚戒指戴在无名指上,与我无关的无名指上。那天晚上,当杰斯像个婴儿似的躺在床上,我亲吻着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他没有任何不耐烦的表示。我一边流泪一边吻着他。我是多么地想吻他啊!我有多久没有吻过他了啊!

我吻着他,吻过他的额头他的嘴唇他的脖子他的胸膛。我吻着他,吻过他的小腹他的大腿他的膝盖他的脚趾。我吻着他,吻过他的肩膀吻过他的手臂吻过他的手掌。我吻到了那枚戒指,一枚与我无关的戒指,戴在他的无名指上。

杰斯说,假的,地摊上买的,便宜货。

是啊,便宜货,便宜到可以给我的脸划出永久的伤疤。好坚硬的便宜货啊!这个便宜货被他这个战斗数值超过一百万的超级塞亚人一戴上,毁灭的就是我的脸,而不是这个便宜货了。它依旧完好无损地矗立在他的无名指上。幸好它是完美无缺的,否则我拿什么赔给他?

杰斯说,我是为了你才戴的。

我笑了,笑得特甜蜜。我明知道他说的是谎话我还是笑了,笑得那么甜蜜。

我说,那回头我也买一个行吗?买“伊泰莲娜”行吗?不贵,质量特好,我们同事都说好,说平时洗衣服啊洗澡啊刷碗啊什么的戴着都不会褪色。回头,我买了,你帮我戴上行吗?我们同事说最好的也超不过一百块钱……行吗?

我倚在杰斯怀里娇羞无比地问。我的心忐忑不安。我害怕他又想起刚才的那些不愉快,我害怕他再说出什么气话,他要是不肯帮我戴上可怎么办啊?

可是我亲爱的杰斯说,回头我给你买一个再给你戴上。“我不给你买假的,我给你买一个真的钻石!”说后半句的时候,他已经趴到了我身上,嘴巴里散发出浓重的酒气,我有点意外的惊喜,几乎感激涕零。脸上的伤口疼得我直吸气,可人一兴奋起来还能记得住什么呢?我又流泪了。泪水是咸的,正好可以给我的伤口消毒。

“就是你手上戴的这个吗?”老安摸着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问我。

我理直气壮地说“是的”。因为老安是不会找杰斯对质的,杰斯没机会向任何人表白他根本就不曾给我买过什么戒指、给过我什么承诺。

“你就那么喜欢他吗?”

老安总是问这种无意义的问题。如果我不喜欢他的话,我做的这些算什么啊?我有病啊!

“那你为什么和我……”

我看着老安的眼睛,在他面前我总是这样“勇敢”。因为我自信,他给我那种自信,那种因为深知他爱我我就成了他的天他的地他的神他的主的那种自信。我还变得格外聪明,我所有的聪明才智全都展现在他一个人身上了!我知道他没说出来的话是——既然你那么喜欢他,那你为什么还和我睡觉……

我为什么?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你的男人因为怀疑你有外遇负气而走,将近两个月不理你,有一天他突然回来了,偏巧又看到你和你的“奸夫”出双入对,在他理直气壮地把你痛打一顿,脸上还留下一个永久性的伤疤之后,他醉了,他哭了,他说他宽恕你了,你以为一切真的都过去了,你们可以从此好好地生活在一起,等必要的物质条件准备充足之后,你们就可以结婚的时候,他却在你身边没呆满24小时就消失了,这还不算,在你准备结婚的时候,你却突然发现你的未婚夫已经成了别人的丈夫。你说你为什么会和别人上床?

请等一等,难道这就可以成为你和一个老男人做爱的理由吗?你不是很爱杰斯吗?你不是什么都能容忍吗?你不是早就知道他劣迹斑斑吗?他和别人结婚很让你意外吗?你不是已经做好无论他怎样你都会跟他一辈子永远忠于他的打算了吗?你不是想做从一而终的妇女楷模给自己立一个贞节牌坊吗?那为什么还要和一个老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做爱?

你能解释清楚吗!

杰斯用我的爱情教会我——混蛋大多活得比较快乐。

借口!

那你说是为什么?

……

18

这是一个被很多事情纠缠的日子。

醒来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凉,身上什么都没有。被子让杰斯死死抱在胸前,他那样子可爱死了,像个护住玩具的小孩。心理学上说,这种睡姿是典型的婴儿睡姿,说明他没有安全感。我会对他好的,加倍对他好,一心一意地对他好,我要给他安全感。他其实也不大,才比我大几个月而已,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孩子呢!如果真爱一个男人,就要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那样才是真爱,才是没有杂质不求回报无私无欲的真爱。想想我们的母亲,就知道“真爱”是什么含义了。

我把手指伸到他的鼻子底下,一会儿挖挖他的鼻孔,一会儿扒拉扒拉他的嘴唇,一个小小的恶作剧。熟睡中的他变得好脆弱好无辜,被我如此地“蹂躏”却没有任何反抗能力。我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好轻好轻的,却被他的鼻子碰到了下眼睑上的伤口。唔,有些肿胀的疼,眼睛大概又不能看了吧?

时钟指向九点,真不错,例会已经开始了。主编发现我没去会是什么反应呢?我这样的一个小虾米,偶尔缺席一次他应该不会注意到吧?但愿吧,管他呢!

我轻轻地从杰斯怀里掏出被子,我轻轻地把被子盖在我们身上,我轻轻地钻进杰斯的怀里,我轻轻地把他的手搭在我的腰上,我轻轻地闭上眼睛,我轻轻地往他怀里蹭了蹭,我轻轻地蹭,轻轻地蹭……啊,我总是这么轻轻地啊!我们多久没有这样了?好像做梦一样啊!真是做梦啊!我的脸又贴在他的皮肤上了!那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好幸福好幸福的感觉。我要的其实真的不多,只是一个踏踏实实睡在我身边的男人,一个不会睡在我身边却想着别的女人的男人。我要的不多。我知道我可能也不配要很多,可我真的觉得自己要的并不多。

“小灵通”突然就响了,把我的梦碾碎。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杰斯已经在梦中皱起了眉头,我心中一凛。James在电话那头冷冷地说,到第一医院来吧,别忘了叫上那个人。

杰斯含糊不清地问,谁啊?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告诉他是果果的男朋友。

“他找你干什么?她的哪个男朋友?”杰斯忽然抬起头睁着眼睛看着我,加重了这句话中怀疑的成分。

“果果出事了,在第一医院,我过去看一下。”

我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回答清第二个问题。杰斯哦了一声重新躺下,让我早点回来,回来的时候别忘了给他带点吃的,然后翻身睡去。我看了一眼钱包里的钱,还有七十多块,到第一医院应该够了,回来的时候不赶时间可以坐性感小公车。临出门时我照了一下镜子,左眼像草原上凸起的蒙古包,伤口结了血痂,脏乎乎的。说实话,看到自己成了这个样子,我当时也挺难受的,不过没有“后来”难受。后来为了这只眼睛张小京曾带着我跑遍了这个城市的各个医院,医生们一致表示,没治了,各种修复手术对我这种情况无能为力。眼部皮肤只有普通皮肤三分之一的厚度,即使冒着雪上加霜的危险强行手术,我的脸上也会留下一块很明显的色斑,还不如不做手术呢!何况还有手术失败变得更糟的危险。

因为这块疤,我的头发永远呈梦幻般的偏分状态。有时我就在想,我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还用得着看电视剧吗?因此奉劝所有女孩在交男朋友之前,不妨让他先做一个心理测试,看看他有没有暴力倾向,省得给自己的将来种下祸根。心上的疤还有隐藏的可能,这脸上的疤要把它藏到什么地方呢?

19

已是浓绿色的六月了,即使我身处这样的荒郊野地,还是感受到了初夏的温柔。那几棵珍贵的小树异样的挺拔明快,暖夏的气味盛开在我的鼻尖下。

我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惊诧地看了一眼我的脸,听到我要去第一医院之后表示分外理解。我告诉他快啊快点啊,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司机竟然被我的话逗笑了,我开始惊讶于自己竟有这么丰富的幽默细胞。他真是个乐观的人。

因为领教过果果视生命为草芥的功力,所以James告诉我果果吞安眠药自杀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这小妮子曾经因为给马达打电话,接通后马达不耐烦地说在忙,她就认定马达和前任女友在一起。一怒之下她转身进了商场,买了一把“植村秀”的修眉刀,出来坐上出租车上就把腕给割了。鲜血啪的一下冒出来,她还勇敢地安慰司机说没事,让人家继续往学校开。可怜那位黄色微型面包车的主人,人家见过上车就往胳膊上扎针吸毒的瘾君子,哪见过上车就割腕的小妹妹啊。据果果后来描述,司机师傅的脸比她还白,下车还在劝她想开点呢,连钱都找错了(当然是少找了)。果果捂着手腕进了学校,直奔杰斯的宿舍,她的意思是要杰斯带她去找马达,抓贼抓赃嘛!没想到却在杰斯的宿舍里看见马达在打拱猪,耳朵上还插了两张扑克牌当猪耳朵,看来是输了。果果一见他,说了句:“原来你在这啊!我还以为……快带我去医院,我不能死。”然后就晕了。医生告诉马达,果果只是皮外伤,没什么事,不用费一针一线,言外之意好像是果果自杀的决心不够坚决似的。那件事之后,马达觉得自己凭空伟大了许多。都有一个女孩为他自杀了,他还不伟大吗?可果果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此次事件直接导致她在和马达分手后,在学校内再也找不到追求者,只能向校外发展。原因很简单:一、别人认为她太爱马达了,不想当马达替代品。二、有事没事就拿死来威胁,谁敢往身上背人命啊!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昨天那段儿童不宜的暴力加色情片之后,我就已经偷偷地删除了张小京的号码。其实当初也不是故意存在手机上的,只是……唉,也许杰斯生气也真有几分道理。如果他不是恰好出现的话,谁能说得好我和张小京会怎样呢?没准真会弄点什么事出来。杰斯只是防微杜渐罢了,要把一切罪恶的苗头扼杀在摇篮中!这是大男子主义者的必备素质。可现在就比较惨啦,要我怎么找到张小京呢?听James的口气,果果好像是为了张小京才自杀似的,就算不是,他那口气也暗示着张小京要在里面负点什么责。

我拿捏不好这个分寸,不知道该不该把张小京牵扯进来。如果我还保有他的电话号码,我倒可以没义气地把它贡献出去,由那对暴力爱人随意处置。而现在我说不出这个号码,事情反倒变得有点暧昧。

我想我是挺没心肝的,唯一的好朋友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在这里琢磨这些破事,挺没义气的。可我能做什么呢?果果出事了,有男朋友照顾,有朋友赶去慰问,还有家人的关心(如果她愿意)。而我呢?我看我最好不要出事。我的脚已经骨裂过一次了,如果张小京不出现的话,可能到现在都是我一个人去医院。果果不会知道的,告诉她干什么呢?她能帮上我什么忙?是让她背着我还是抱着我?我妈当然也不会知道,何必让她平白无故地担心?杰斯?我倒是想告诉他,可我怎么告诉他呢?

一路上我想的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害怕看到果果的脸,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多希望现在可以出现一个人告诉我该怎么做啊,最好他替我去做才好呢!天,又绕回来了!

坐出租车花了我二十多块,心疼肉疼比脸都疼,要是杰斯能开车送我来就好了,我还要一个礼拜才发工资呢。那辆POLO,我好像只在付款的那天在里面试坐了一下。算了,我付不起汽油钱。

在第一医院的门口,我接到了张小京的电话。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才伸出手打通这个可能会要了我的命的电话。而当那一串似曾相识的数字在屏幕上跳跃时,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从昨天到今天,从今天凌晨到今天上午,从今天凌晨的雨丝到今天上午的艳阳,真的仿佛走过了好几个世纪!我们的对话显得那样的生疏,那样相隔了好几个世纪的生疏。

你的脸还好吧?

挺好的,没事。

去医院了吗?

我现在就在医院。

啊,那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就是想问问你怎么样了。

我挺好的,谢谢。你——有时间吗?

我?

对,你有时间吗?

有啊,什么事?

能来医院一趟吗?我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没陪你吗?

话到这里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不好意思,打扰了”。他以为杰斯发疯了吗?他会陪我到医院看病吗?别做梦了。

是果果,果果想见你。

她?

“是这样的……”我站在医院的院子里转了个身,背对着医院大门。倒不是因为我害怕别人看见我这张面目全非的脸,在医院什么恐怖的脸没有啊,我只是觉得阳光刺眼而凛冽,我得躲开它。这里的雨要比我家那边下得大,院子里还有小小的积水。被雨水滋润过被阳光洗过的柏油路面有种不真实的苍白,我的影子映在上面,那么……那么孤独。

“昨天,我们走了以后,果果吃了一些安眠药,可能有点过量。”我小心翼翼地措词避开“自杀”这样的敏感字眼儿,凭空往别人身上加一条人命是不道德的。“今天早上James给我打电话告诉我的,他——还要我叫上你。我想,大概是果果想见你吧。”

“哦。”他仅仅这样平淡地“哦”了一声,“需要我做什么吗?”

面对这样的“外交语言”,我只能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当然,我也能理解,张小京也说不出别的。如果他这时表现得太过激动和关注的话,我们怎么会有“以后”呢?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张小京同意出现。事后我觉得自己这事做得不太好,挺“三八”的。尽管我戴着一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帽子,而实际上,我似乎是为了再见张小京一面才这样做的。我本可以就此把电话号码给James或者果果,随他们去闹好了,自己何必去趟这浑水呢?但是,我说服自己,我这是为了果果。多么大公无私啊!我在病房里对着James说“他一会儿就到”时,那表情、那神态、那语气显得是多么正义凛然啊!

20

果果已经醒了,正在输液,看到我进来,礼貌地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没有微笑,把头别过去面对着血光点点的墙壁。James说,那是下胃管时,从鼻孔里溅出来喷到墙上的。我决定以后自杀决不选吞安眠药这种方式。

我看了James一眼,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憔悴了许多。这对可爱的小人儿谁都没发现我的脸上有了变化。我低声对James说:“他一会儿就到。”果果忽地一下回过身坐起来,对我们愤怒地大喊:“谁让你们告诉我爸爸妈妈了?”

果果的喊声招来了护士,她们以为果果这种自杀患者会抵制救护工作,强行把她按住。不按还好,一按果果反倒拼命挣扎起来。James一声断喝就制止了她:“你喜欢的那个人一会儿就到!老老实实呆着吧!死了就看不见他了!”

果果果然安静了,我和James料定她不会再作什么妖,一起退出病房,溜达到楼道抽烟。James说昨天折腾了一夜挺累的,考虑到果果还要考试,也就没怎么提这件事,想等她考完了,两个人再好好谈一次。没想到今天早上叫果果起床的时候怎么也叫不醒她,一掰她的手心,发现了一个空药瓶,大概是吃什么药了,就送到医院来了。到医院折腾一通才知道果果吃的是安眠药。好歹把果果救醒了,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想见张小京。James自然气得牙根儿都咬碎了,可还是给我打了电话。

我和James商量,要不要通知果果的父母。James说算了,如果让她爸爸妈妈知道,果果和他在一起时吃安眠药想自杀,更不会让他们在一起了。我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还在幻想和果果重修旧好,如果是的话,他的日子会很难过。这个刚刚告别处男还有“处女情结”的男孩,真的不适合有女唐璜之称的果果大侠。

我们在楼道里默默地抽着烟,James痛苦万分地对我说:“南北姐,我是真的喜欢她。那个男的不就是比我有钱吗,等我到30岁的时候,我比他还有钱呢!他能像我对果果这么好吗?”我嘴上说是啊是啊,心里却一点也不认同他的观点。他到30岁的时候还得11年呢!那时果果都36了,她能忍心用自己青春靓丽可人的外形,赌到拉皮除眼袋吸脂都无法再现昔日辉煌的那一天吗?果果喜欢上张小京是再正常不过的了,James老弟,你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全身而退吧!你才多大啊,有的是淫尽天下美女的机会,着什么急?那条栽满谎言、背叛、性病、流产、“一托二”、“一托三”乃至“一托四五六七”的爱情小路,将被你走得轻车熟路,到时候你会后悔今天如此剖白心迹的。放心,有了果果这碗酒垫底,遇上什么样的女人你都喝不醉了!

一支烟抽完了,我把烟蒂狠狠地踩在脚下,估计张小京快来了,叫James和我一起回去。James不想看见张小京,我也没强迫他,自己回去了。

张小京来电话了,问我果果在哪个病房。我一边接电话,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站在交费口的那个人。他却突然回过头来像是在找什么,目光扫到我身上,脸上有说不出的惊愕。我知道我脸上的伤挺吓人的,但也没必要吓成那样吧?真讨厌!我背过头去和张小京打电话。等我挂上电话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用试探性的口吻喊我:“南北?”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老安,之前的一个多月之所以没有他的音信,没受到他的骚扰,不是因为我拒绝得好,也不是“小灵通”信号太差,而是因为那次电话之后他就在冷乾的茶社里旧病复发,被光荣地送进这家收费昂贵的医院抢救,结果就没轻易出来。他五年前被诊断出肺癌,还好发现得比较早,切了一片肺叶就OK了。这次比较背运,已经开始咳血了,医生怀疑病情恶化。还算幸运,做了一系列检查,花光所有积蓄之后,他只是有点肺积水。

我想我忘记他是正常的,没有那令人心悸的咳嗽,老安这个形象就不复存在了。而他现在这么正常健康地喊我的名字,吐字清楚没有任何伴奏音,我实在想不出自己和他有过什么交集。

他说一开始他也没认出我来,因为我脸上的伤破坏了我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可是我一打电话他就听出我的声音了,那是他迷恋的声音。他可能没想到,同样的一副声带,在不同的时候竟可以发出那么多不同的声响。说话时、喊叫时、生气时、撒娇时、哭泣时、大笑时、兴奋时、呻吟时……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幸亏有单位发的录音笔作证,我才可以相信那兽一样的快乐嚎叫竟是出自我的喉咙。即使是这样,我也在怀疑是老安做了什么手脚。比如,在我的饭菜饮料里下了春药。

21

我进门的时间很不凑巧,正看见果果拉着张小京的手,或者说张小京拉着果果的手也说不定。我再次肯定了一个基本事实,果果就是漂亮,即使没有化妆,即使这样折腾了自己一夜,呈现在她脸上的还是那样一种憔悴的美丽,让人想把她搂在怀里好好地疼一疼。我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永远达不到林黛玉那个级别。我想,很多时候杰斯表现得不够爱我大概就是因为我这副好身板,那么健康的一个人,用得着谁疼呢?扔在“神五”上一年都死不了!果果就不一样了,那么瘦,弱不禁风的样子,小细腰连一尺七都没有,男人一看见她就想试试一只手能不能把她搂过来。唉,我多想看见她身怀六甲的样子啊!她天生就是一个囤积爱情的粮仓,每个男人都想往她那里“交粮”。什么“让我做你的双腿”,见鬼去吧!

果果先看到我进门,破例对我笑了一下。我也笑了,说杰斯还在家等我,先走一步了。果果笑得更甜了,说:“那你走吧,放心好了,有小京陪着我,我不会有事的。你和杰斯什么时候结婚?”说完还冲我顽皮地眨了眨眼。她怎么知道我要结婚了?我真不知道她这么兴高采烈的是为我和杰斯和好而高兴,还是张小京给了她什么承诺。但听她一口一个“小京”,如此清脆悦耳,我估计是后者。唉,可怜的James。

“我送送你吧。”张小京站起来说。

“不用了,你好好陪果果吧,她爱吃‘老四川’水煮肉片里面的生菜。”

“那我送你到门口吧。”

我看了果果一眼,她脸上有不高兴的神情。张小京回过头对她重复了一遍“我送送她”,果果才有点高兴,没忘补充一句“快点回来”。

楼道里站着冷面的James,我对他说我走了,言外之意是张小京不走。他对我点点头,说慢走。我看他的方向是要进病房,赶紧拦住他说:“你忙吗?不忙送我一下吧!”James好像是个天生的笨蛋,根本没理会我的意思,还要进去再看看果果。我就差喊果果不想见你了。后来一想这事已经和我没什么关系了,随他们去闹,我走我的吧。

张小京问我:“昨天还好吗?”

我笑了一下说:“挺好的,我们和好了。”

“是吗?”他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你们真要结婚了?”

“我想,差不多了。”

我不喜欢果果散布的这个“谣言”,可这样的“谣言”偏巧是我希望的,于是我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真诚许多。虽然话说得有点迟疑,但却是满心欢喜。“结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关键词,点击之高让我总把这个“结婚情结”归结为星座原因。巨蟹座就是恋家,就是想要家。所以巨蟹座的我,一定要结婚!只要想到可以结婚,我就兴奋得不得了。以前和杰斯在一起时是只敢想,不敢真的对他提出来。现在,经过了这些波折,他还是回到了我身边,不就说明我们已经具备结婚的情感因素了吗?何况,他昨天都说要给我买戒指了,不就是要娶我了吗?难道我还要他给我搞个求婚仪式啊?

“什么时候结婚能告诉我一下吗?”

“行,没问题!回头定下日子,我给果果打电话。”

我甜蜜地憧憬着,仿佛真有那么回事,仿佛就在明天。如果我真的结婚了,我倒希望有个盛大的婚礼,请他和果果来做我们的伴郎伴娘。要是他真能和果果在一起的话,也是一段不错的姻缘。不过,我想杰斯会拒绝张小京参加婚礼的。

“你——”他指着自己的眼睛下方问我,“去看了吗?”

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没想到这会成为我以后永久性的习惯动作),轻松地说:“没事。”

“还是去看看吧,搞不好会留疤的。”

“没事,我又不去选美。”我无所谓地说。“只要杰斯不嫌我丑就行了,反正我从来就没好看过,有没有疤也无所谓。”我在心里补充道。

“你刚才说果果爱吃什么?”

唔,现在就履行起男朋友的职责了?呵呵,我在心里笑他。奇怪的是已经没有了失落,只是觉得他们真好玩。我们的角色转换都挺快。

“‘老四川’的水煮肉片,她爱吃里面的生菜。”

“‘老四川’在哪儿?我不认识,你带我去行吗?”

我不由得多想了一下。难道他不会问果果吗?

“不行,他还在家里等着我。”

“你今天不是要去报社开例会吗?去了吗?要不我送你吧!”

“不用了,谢谢。我已经请病假了,不去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我怕他等急了。”

“那……好吧,拜拜。”

“再见。”我快步离开。

“哎,南北!”

“什么事?”我回过头来。

“我……我要是有什么事还能给你打电话吗?我们公司想在你们报纸登广告。”

“报纸上有广告部的电话。”

“有熟人不是方便点吗?”

“行啊,那我回头帮你联系一下。”

“我……”

“什么事?”

“没什么事了。”

“那我走了,再见。”

“拜拜。哎,南北,我还是送你一下吧,快到你们家时我再把你放下,我开车快,省时间,你不是着急回去吗?”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不能一错再错,大错特错。我说,我特真诚地说,我说:“真的不用了,谢谢。”然后我又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他就什么都不再争了。我把急冲冲的背影留给他。

离开是比留下更好的选择。

在网上下围棋的时候,每当我就要赢了,对手总是突然下线,把我撇在那儿不管了。那样我不但得不到点数,还会被倒扣分数。老安虽然只是一个儿童围棋教练,可有他在旁边指点,我赢网上那些半吊子还是绰绰有余的。输了会被扣掉很多点数,还会被降级,那些虚拟败类就玩突然离线这套了,真气人。所以,斩钉截铁地离开,有时要比坚持到最后一刻好处多。

老安曾用四个字来形容我和张小京分开后从医院大门走出来的样子——失魂落魄。他说我尽管脚步匆匆却难掩步履蹒跚,踉跄之中几欲跌倒,若不是他怕再次被我狠狠推开从此抛到九霄云外,他一定会来扶我的。

我嘴上逞强,说根本没那么回事,我是一天没吃东西,饿得头晕眼花而已。老安问我,你怎么就不承认自己喜欢张小京呢?我说,我确实不喜欢他啊!我爱的人是杰斯!我这一辈子爱的人只有他,无论他对我做了什么,我爱的人还是他。老安摇摇头,表示我无药可救,心口不一。我嗤之以鼻。

不过,私底下我想,我那时可能确实有点心不在焉,但绝对不是失魂落魄。如果我的脑袋还长在我们通常称之为脖子的部位上,那我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老安跟踪我回家?不过他也够有耐性的,竟可以跟着我转了两次公共汽车,还去市场买了一趟菜。他可是癌症病人啊!

22

站在门口掏钥匙开门,听到里面断断续续地传来杰斯说话的声音。我必须强调一下我不是有意偷听的,而是因为这楼房的隔音效果实在是太差了,杰斯的声音又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大。他好像在安慰什么人,一会儿喊“宝贝儿”,一会儿喊“娜娜”,一会儿哀求保证,一会儿诅咒发誓。当然,这些只是我从趴到门上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得到的一种主观臆断。但确凿无疑的是,电话那头是个女人,一个在他心目中远远高于我的女人。她是他的宝贝儿,我只是南北,不需要顾忌不需要避讳的南北。渺小的南北。可怜的南北。没有一点可爱之处的南北。有疤的南北。无能的南北。永远等待别人施舍爱情的南北。

我立在门口,举着我精心挑选的蔬菜,都是很漂亮的蔬菜,杰斯喜欢吃看起来漂亮的东西。我知道这些东西并不贵,虽然我已经尽可能地买同类商品中最贵的那个规格了,虽然买完这些东西我的口袋只剩十二块钱了,可它们毕竟只是蔬菜,能贵到哪儿去?他手上戴的可是一颗能代表恒久爱情的钻石啊!是可以永留传的钻石啊!我能给他什么呢?他稀罕吃我做的饭吗?他稀罕给他洗衣服剪指甲吗?他稀罕吗?他稀罕我吗?钱买不来爱情,可没有钱哪来的爱情?没有钱做尺度,你怎么能证明你有多爱他?你拿什么和人家争啊!

眼泪在眼眶里壮观地奔腾,我还拿不准该不该让这眼泪掉下来。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咽口水,咽口水,拼命咽口水,把眼泪咽回去!这是伟大的F4教我们的!我们要结婚了,我们要结婚了,我们要结婚了!我一直对自己重复的就是这个。只有重复这个,我才能让自己高兴一点,振奋一点。

我故意在门口把钥匙抖得乱响。我打开房门,轻轻地,假装害怕吵醒他睡觉的样子。那么我看到他在客厅里的时候,就可以真的表现出惊讶了。

“起来了?睡得好吗?”我把菜放到地上准备换鞋。其实看到他坐在沙发上,我是想凑过去亲他一下的。可他的脸色不好看,我不敢造次。

“找什么?”我问。

“我的鞋呢?”

“我放鞋柜里了,要出去?我还没擦鞋油呢。”这样就可以阻挠一个男人离开的脚步,挽回他已逝的心吗?

他沉默不语,自己站起来把鞋拿出来穿上了。那鞋没鞋带,我没有巴结的机会。

“不吃饭了?”我问的时候他已经打开单元门了,“晚饭呢?”他把我的话关在房间里。

我的眼泪终于敢掉下来了。

房间里是寂寞的空气。地板上有两只拖鞋,一正一反呈120度角分开。沙发上有一个窝,是他刚刚坐过的痕迹。卫生间的地板上有水,他洗过澡了。挤好牙膏放在漱口杯上的牙刷用过了,不知道他喜不喜欢那个牌子喜不喜欢薄荷口味的牙膏。床上的被子团成一团,烟灰缸里有三个白色过滤嘴的“三五”烟蒂。

又有人来敲门了。我开了门,杰斯急冲冲地问我:“有钱吗?”

“有。”

“多少?”

“六百。”

“给我!”

我的写字台上有一个带盖的红色杯子。那是去年我生日时自己买的,因为是本命年,我特意买了红色的,超市促销价三块五。后来杰斯来的时候我问他那杯子好看吗?他看都没看一眼就说好看。我说,那算你送我的行吗?他说,随便。现在那杯子里面放着六百块钱,阿杜演唱会省下的门票钱,我想给妈妈买生日礼物的钱。我把钱递给他,他转身就走。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他想掰开我的手,但是我很用力。可他比我力气还大,他还是掰开了我的手。他大概是想回过头来数落我两句,可我一下子就扑进他怀里,在他胸前哭了起来。

我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了!我不管他的衣服会不会被我弄脏,我不管会不会耽误他和别人约定好的时间,我不管他是生气还是讨厌还是憎恶我,我就是要哭!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我知道你要冲到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我知道要不了一个小时你就会把别人揽到你的胸前!你对她将会极尽温柔……我不管你要去做什么,在你做这一切之前让我在你胸口上好好哭一次行吗?

杰斯拍拍我的后背以示安慰,说他真的有急事,必须走了。

我不得不松开他,我不能得寸进尺。看着他的衣服,上面有我的眼泪,还有淡淡的一点血迹。我的伤口又破了,可是今天,这些我所谓最爱的人,我的朋友我的爱人,有谁问过我一句吗?

杰斯看了一眼胸前,犹豫了一下,说不用了。他让我好好吃饭,办完事就来找我。然后,他走了。这已经是属于他的最好的安慰了。

也许,我们都应该向马达同志学习,和爱自己的人在一起,不要去追逐自己所谓的爱人。苦,有点苦,太苦了!可如果爱上一个人会轻易改变吗?如果可以改变,又是真的爱吗?我的妈妈没有了她50岁的生日礼物。

如果你想流泪,请为南北滴一滴。

因为,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