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精灵诱惑-20后没有初恋

7

礼拜一,买卖稀,直到下午4点果果才开张。一件可怜的T-shirt,她从香港女人街淘回来的,成本10元港币。可因为看那个买衣服的女孩实在讨厌,果果把价格喊到一百八,愿意买就买,不愿意买就走。果果有一套自己的相面理论,凭她多年的销售经验,她断定那个女孩不是什么“好人”。而且,果果还特别讨厌刚才那个女孩的口气:“就这么一件破衣服哪值一百八?”果果听了这个气啊,不值你别买不就得了,废什么话!女孩果真扭头就走,还真是一个有骨气的人!

果果平生最看不起她们这种人,因为她觉得她们的钱全都来路不正,所以总是把刀磨得快快的,来一个宰一个,不宰白不宰。可她们是哪一种人呢?果果也说不清。她们就是那样一种人——穿着时尚(且暴露)、长发飘飘(沾着浓烈烟味和劣质香水气息)、夜晚出行(通常二三人结伴)、浓妆艳抹(必有或真或假的浓密睫毛)、手持香烟(不可或缺的道具)、能一眼看穿男人的钱包里有多少钱(这是基本功)……果果讨厌她们。

岂止是讨厌?简直是深恶痛绝!WHY?因为夜色中的果果也是这么一副打扮,她经常被坏男人当成那种“坏”女人来骚扰。所以她讨厌,所以她深恶痛绝,所以面对她们的时候,她决不手软!

果果正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手机响了,是James,他晚上才出去跑出租,现在刚醒,声音中带着令果果气愤的睡意蒙眬。他问果果是不是在店里,还问她晚上回不回来吃饭,想吃什么。果果的气正没地方撒,可怜的James撞到枪口上了。

“你怎么成天光想着吃呢?吃那么多也没见你长肉,真是白痴!”果果说。

James啪地把电话挂了。果果对着手机运了半天气,忽然觉得还是南北说得对——James就是个小孩儿!要是某某呢?他肯定不会这样对我!

某某是个不确定的人,模糊的人,男性。此时果果把历届男友的优点集中在这个不确定的某某身上,从而得出James“不好”的结论。这是没来由的,但足以把果果气得想哭。她真想给南北打一个电话,向南北历数一下James的种种不是,发泄一下。但是,“南北”这个名字一跳出来,果果突然想起她还有一件事没帮南北办呢!于是果果拿着手机走出自己的时装店,到马路对面的小卖部要了一包香烟,然后应南北的要求抄起红色的公用电话照着手机上显示的数字按号码——用公用电话给杰斯打电话。电话通了,这让果果稍稍有点意外,她还没太想好该怎么说呢,不过她是那种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人。

电话一直响着没人接,果果有点不耐烦了,眼睛盯着自己小店的招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精灵诱惑”,白底黑字,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倒霉名字?哦,对了,是南北给起的。她说“精灵”这个词儿就是为女人造的,有那么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魔法,又有那么一点人的七情六欲,最人格化的神。哪个女人不是精灵呢?至少每个女人都应该是爱她的男人眼中的精灵——能让人着魔的女人,魅惑人的美丽女巫。南北脑袋一热冒出这么一个名字,还隆重地写成文章见报了,自己居然也就附和她跟她一块同流合污了?

电话不通继续打,果果带着神圣的使命感,用手指的运动来赌南北的未来。刚才那个女孩又去推果果的店门了,这对果果来讲是一个胜利——诱惑确实成功了。

果果带着急切的微笑正要挂上电话,一个男人却略有迟疑地站在她的店门口,果果也迟疑地停了下来。那个女孩已经进去了半个身子,却又退回来拉这个男人。男人不太情愿的手被女孩拽住,半个侧脸扔给果果。那个男人是杰斯?!果果嗖地一下蹲下身子藏起来,仿佛是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两个人全进到店里去了,果果还在犹豫要不要回到店里。今天帮果果看店的小维维休息,店里没有人,万一丢了东西怎么办?那种专抢别人老公的女人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果果站起身来,骂自己无聊。该背着人的应该是杰斯啊!自己怕什么,凭什么不敢进去呢?是啊,是因为南北。见到了他,果果就不好意思对南北隐瞒,让南北继续白痴一样地以为那个杰斯是个什么好鸟。南北毕竟是果果的朋友,骗她,还是为这样的一个男人骗她,值得吗?

那件T-shirt最终以380元成交。女孩质问果果刚才明明说的是180,现在怎么就涨了200元?果果瞟了一眼她身边的杰斯,面无表情地说:“刚才你听错了。这么好的衣服怎么能那么便宜?买不起就别试!”

女孩不是什么“善茬儿”,看得出,她正在寻找一句更恶毒更能刺激人神经的话来回敬果果。但是和她一起进来的杰斯却迅速掏出钱来付了账。女孩笑了一下,虽然脸上还带着责怪男人花“冤枉钱”的样子,但笑容却是不打折扣的甜蜜。她扭身去试衣间换衣服,果果看着杰斯,杰斯回避她的目光,果果迅速用手机给他发了一个短信。没有铃声响起,也没有高频率振动的声音,果果骂了一句“他妈的”。杰斯把电话调成“无振无响”了!绝对不是关机,不然刚才怎么能打通呢?够绝的!真够隐蔽的啊!既不让老婆疑心,又不会让情人察觉,跟冯小刚学的吧?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老因为电话的事被James抓住小辫子,太不值了。

他们走了。女孩欢天喜地的。果果捏着手里四张崭新的百元票子,心里感叹不知道这又是南北哪篇文章的稿费。她在犹豫,要不要把这笔钱换一种方式还给南北呢?南北已经过得很难了,日子过成那样,都是为了这个该死的杰斯,用她的辛苦钱来取悦别的女人的混蛋杰斯!可这毕竟也是自己的血汗钱啊,她开这个小店容易吗?风里来雨里去的,不都是她一个人在操持吗?流动资金、房租、电费、管理费、清洁费、小维维的工资……谁来可怜她呢?这也是她的辛苦所得,干吗要还给南北?

摩挲着口袋里的钱,果果甚至开始问自己,今天的事要不要告诉南北?要不要告诉南北杰斯这个“不要脸的”,竟带着一个穿得跟鸡似的女孩来她的店里买衣服!

但是,要说吗?有时候,谎言是比实话更善良的东西。

假装看影碟时按了快进键,把时间调到“以后”某个不太确定的傍晚。夕阳盛开在幽静的小街上,两旁充满欧洲风情的小洋楼被镀上一层泛着金光的苹果红,南北和张小京两个人心情无比明媚地手拉着手散步。他们的手是拉在一起的,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这两只手今生今世将永远拉在一起。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失去了一切又得到了一些之后,彼此的手是应该紧握着的。两道斜斜的人影插进路边杨树的树影里,他们之间的空隙被摇曳的微风填满了。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偶尔相视一笑,那是一个无须言语的时刻。

走着走着,他们溜达到了交叉路口,高大的建筑物霍地一下从地面上冒出来,汽车喇叭声刺进南北的耳朵,这些只吞石油的家伙让她莫名地烦躁起来。毫无疑问,他们是要过马路的,这是比呼吸被工业文明蹂躏过的空气还要令南北气恼的事情。然而,张小京替她解决了这个烦恼。汽车从她的左边开过来,他就站到她的左边;汽车从右边开过来,他就站到她的右边。他总是挡在车来的方向,她有了一点小小的感动。

是的,她又想起了以前,她的记忆力总是那么好,她是那么地害怕过马路。小时候一辆载满货物的运输车抢红灯,她也骑着自行车横穿马路,那车就擦着她的自行车尾灯开过,尾灯都被撞碎了,她差那么一丁丁点儿就要被汽车撞飞了。于是过马路成了她最大的人生难题,任何人在她身边她都会死死地拉住那人,寻求一种心理上的保护。可是杰斯没能给她这种安全感,她最希望从他身上获得安全感的那个男人却没能给她。

“你对我真的太好了!”她由衷地对张小京说,眼睛里含着眼泪。那是发自肺腑的感动,因为联想到了他为她所做过的一切,以及一些让她伤心欲绝的往事。而他却被她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拉着她过马路怎么就成了他对她的好了。

她不想对他解释,因为解释的结果势必让她想起那些她不愿提起的过去。她希望自己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她想把自己的过去藏起来,她想忘记。她不想再被“过去”牵绊,她想毫无负担地爱上眼前这个人。

接受张小京的存在之后,南北从没有主动提起过杰斯。连这个让她刻骨铭心的人她都可以假装忘记,那么忘了讲小时候过马路的遭遇也就没什么稀奇了。于是,啊,于是,张小京自发的举动是多么让她感动啊!那是他真的在把她当宝贝儿啊!他是要护着她啊!她对他更多的是感激和感动。

马路对面有一个黄色的公用电话厅,南北清楚地记得(她的记忆怎么总是这么好?)她曾在那里给杰斯打过一次传呼,呼了无数次,一直等了四个小时都没有回复。那还是一个广泛使用传呼机的年代,距离现在这么遥远,可她还记得这么牢靠。唉,她又想起了那些该死的“往事”。为什么这些伤心的往事总是会冒出来,难道和杰斯在一起的时候,当真没有过快乐吗?

“我们去吃点东西怎么样?”张小京捏着她的手问她,她回过神来。温度从他的手指蔓延到她的掌心,她看着他的眼睛,想知道他是不是因为猜出她在想些什么所以才这样说的。但是她也知道自己是以己度人做贼心虚了,他其实只是想步行回到停车场,用他的车载她去某家高级餐厅。他喜欢看着服务生为她打开车门,她优雅地迈出一条长腿的样子。他喜欢她被任何人宠着。当然,这种“宠”必须是因他和她在一起她才获得的。他的想法就是这么虚荣且单纯,他就是想对她好!那么,这和杰斯在“精灵诱惑”里给那个女孩付账买衣服是不是一个道理呢?

许久以前果果转述的那一幕又出现在南北的脑海里——她深爱着的杰斯去给别的女孩买衣服!杰斯也想“宠”那个女孩,他就是想对她好,因为——因为他爱那个女孩,不爱南北。所以即使他明知道只要走进“精灵诱惑”南北就什么都知道了,他还是甘愿如此赴汤蹈火。他就是想宠着那个女孩!他才不怕以践踏另一个女孩的尊严为代价呢。

他不肯给她装傻的机会啊!对不爱的人就是如此心狠手辣!

8

每一次的敲门声都足以让我浮起全部激情。我像个固执的疯子,总觉得那是杰斯在敲我的门。这种病不会好了,除非有一天他真的出现。

果果提着快餐盒进来了,我的失望可想而知,但快餐盒散发出来的豆角香味还是让我心驰神往。我永远爱吃那么一道菜,豆角切成细碎的小丁儿,和肉末儿放在一起炒,简直香死了!这是我妈的专利,去年春节的时候果果和我一起回过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家,我妈就隆重地端上了这么一道不起眼的菜,彻底破坏了果果旷日持久的减肥计划,让她足足吃了七天都没吃腻。所以果果知道我爱吃。我们都爱吃。不知道杰斯会不会爱吃,他还没和我回过老家。

饭菜很合口,一个星期所需的营养成分都补充回来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完全可以靠“干脆面”度日,不用担心缺少任何一种微量元素。燃上一支很男人的“饭后烟”,比我还要懒惰的果果把快餐盒丢到垃圾箱里。面对她反常的举动,我平静地说:“有什么坏消息就告诉我吧,我吃得这么舒服,完全可以承受任何打击。”

我所设想的最坏的结果是,果果打通了电话,说出我编造的那个理由,杰斯不予理会(或者不相信)果果的解释,仍要和我分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结果并不是我最害怕的。潜意识里,我总觉得我们不会就这样分手。我们就算分手,也只能采取离婚这一种方式。

是的,离婚!我们还是要结婚的!如果他不和我结婚,那要我去和谁结婚呢?何况,现在我们所做的一切不都是朝着结婚这一条路走的吗?贷款买车,聚少离多,我们承受这倒霉的一切不都是在为结婚做准备的吗?他知道我是爱他的,“爱他”就是我的武器,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绝没有第二个女人会这么爱他,包括他的母亲!所以,他说分手也只是生一时之气罢了,只要我做得够坦诚,对他再好一点,我们还是会在一起的。我有这个自信,我们不会分手,我们还会结婚。我怎么总有这种愚蠢的自信啊?

但是果果说:“你和他分手吧!”

我以为我听错了,为什么要我和他分手,而不是他要和我分手?所以我假装没有听清,我问:“你说什么?”

“你和他分手吧!”果果从床上直起身子对我大声说。是喊。

我把对着电脑的脸转向她。“我为什么要和他分手?”我抽了一口烟问她,“你不是也以为我和张小京有什么吧?我和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啊,你不信可以问张小京!我为什么要和杰斯分手?”

果果也抽了一口烟,制造片刻的停顿,我最怕她这种欲言又止的样子。欲言又止所包含的内容往往是对听者不利的,我害怕听到比杰斯要和我分手更可怕的东西。但那东西是什么呢?

“我觉得张小京这人挺不错的。我虽然不了解他,可看他对你的态度,我觉得他挺喜欢你的。不然对你那么好干吗?你看,他又有钱,又挺在意你的,比杰斯强多了!至少不用你倒贴吧……”

果果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没看我,盯着自己手里的香烟,这种顾左右而言它的方式不是一个好兆头,所以我很干脆地问果果,甚至带了一点威胁的语气。“你到底知道什么了?”

果果看了我一眼,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自己的可怜。就像我总能看见邻居在楼道里打那只随地大小便的狗一样,它那样呜咽地叫着,只会把头缩到爪子底下,从来没想过扑上去咬主人一口。它忘了它有爪子,它忘了它有牙齿!我总是很同情地透过“猫眼儿”里看那条狗,却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滥施同情。我看那狗的表情,就像此时果果看我一样。

“杰斯和一个女的来我店里买衣服了。”果果看了我一眼,还顿了一顿,“他付的钱。”“那个女的没你漂亮。”她补充说,“真的!穿得跟个鸡似的。”

我半睁着眼睛,目光投入地盯着果果手里的烟,然后我重新看着果果,还笑了一下,身子转到电脑跟前打开“扫雷”游戏。

“哦,那是他表妹,他前两天跟我说他东北的表妹来他们家玩。”我轻松地说。

“那个女的讲本地话。”

“那就是他的客户。”——鼠标碰了一个雷,页面炸了。

“她管他叫‘老公’。”

“你听错了,她叫的是‘老顾’。杰斯的同事朋友,包括我,有时我们都叫他‘老顾’。你有时不也喊他‘老顾’吗?”——又炸了。

“他们出门的时候手是挎在一起走的。”

“我还被张小京抱在怀里呢!”——炸了。炸了,炸了,炸了!

“南北!”

“谢谢你了,果果,我会向杰斯解释清楚的。我想,我还是告诉他实话好了,就别为难你了。我和张小京怎么认识的,有什么交往我都会告诉他的。全告诉他。他会相信我的,这么多年我从没骗过他,他会相信我的!真的!果果,他真的会相信我的!他只是一时生气罢了,我能理解他。谁看见自己的女朋友被别的男人抱着能不生气啊?过一段时间,他气消一点,他就会听我说的,他会相信我的!真的!”

我的鼠标按在那里没动,页面上是炸开的惨状。只要一不小心点错一个,所有的雷就跟着一起炸。无法挽回。真他妈的残忍。

“南北……”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真的,果果,是我不好!我知道是我不好,真的是我不好!你别再说了!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好……”

声嘶力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会哭,为什么还会因为杰斯以及某一个女人的私情而哭,哭得如此惨烈,让果果手足无措不知该帮我擦眼泪还是帮我擦鼻涕。杰斯总是能找到为其生活轨迹作证的女人,这样的背叛其实已经习惯。可无论怎样,那毕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只是不愿意被第三个人剥夺我装傻的权利。我为什么如此幸运竟得到了皇帝的新衣,众目睽睽地被人拆穿?

果果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在一个混蛋身上浪费为数不多的青春,就像我永远不知道离开了那个“混蛋”我还能有什么未来一样。我纠缠不清的就是这些根本算不上是问题的问题。难道我爱他不能成为理由吗?这个时候果果说了一句让我这一生都当成座右铭的话!哦,不,是两句。——她说:“你他妈的是没见过男人怎么的?怎么连那样的一个王八蛋你都当成宝贝了呢?”

亲爱的果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见过你割破的手腕,你见过我钱包里只有50块的每一个春天。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爱你,除了杰斯,除了我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可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我们熟悉彼此,我们偶尔会刻薄,但是我们的心是多么地为对方着想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难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地爱他吗?我知道你是恨铁不成钢——原谅我用这么恶心的一句话,可是,你不要说出来好吗?坚强不是忍住就可以不装的,拜托给我一个执迷不悟的机会行吗?

9

杰斯始终没和我联络,我料定他不会接我的电话,索性撕下以往“体贴贤惠”的面具一天给他打无数个电话,他一次都没有接过。他不会接我的电话,他正生着气呢!而我这样做的目的也似乎仅仅是为了告诉他,我在想着他。这似乎是一个常见的把戏。

世界上也许真的没有比我更蠢的女人了,除了那11个不带丝毫感情的数字电话号码,我竟不知道还可以用什么方式,在哪里找到杰斯。他家的号码我是不敢打的,以前接电话的总是他妈妈,听出是我就冷冰冰地说“不在”。再一次打过去,接电话的就是杰斯,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也搞不清楚他妈妈为什么不喜欢我,无论我怎么讨好她,她从来都不拿正眼扫我一下。也许她认为杰斯是因为光顾着和我谈恋爱才没大学毕业的?也许她是因为我没有爸爸才不喜欢我的?

事实证明确实是这样,他们把一切全怪到我的头上。这些都是杰斯告诉我的。我不知道他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他冷冰冰地复述这些,要向我说明什么?我妈妈告诉我对人要坦诚,可她为什么开始时告诉我爸爸是烈士,十五岁之后又对我说我们是被他抛弃的?好吧,我不想这些了。可是,亲爱的妈妈,您看到这“坦诚”的下场了吗?

我像您教我的那样自尊自爱,我在这个城市里活得不比那些有爸爸的人差,我甚至为杰斯没有大学毕业负上了我不应该负的责任……

妈妈,对不起,我又哭了。我哭不是因为他们这样怀疑我,不是因为委屈,我只是生气杰斯竟不为我做任何辩解。我一进校门就和他认识了,他和那么多女人分分合合,我始终守在他的身边……现在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怎么竟沦落到连一个电话都不敢打的地步?

我就这样地傻等,机器人一样地拨打着同一个电话号码。那该死的“小灵通”连发短信给他的功能都没有!

我不知道别的男人看到自己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究竟会愤怒到什么程度。但是,过了这么久,难道杰斯就一点都不关心我的身体状况,不想知道我究竟好不好,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吗?

张小京倒是在我这段生病的时间内充分展示了他的绅士风度,包括每天的电话问候,隔两天就会上门探望,不忘带上一束鲜花和嘉伯利手工巧克力。我就算智商低于80也该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可我能做什么呢?他的做法只能让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凄凉。我是一个被男朋友“不甩”的女人,他这样的“乘虚而入”真让人不舒服。可是——唉,那花真的很美。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收到花呢!香槟色的玫瑰,十一朵,包裹在淡紫色的包装纸里,衬上一大把满天星,真好看!

果果在我家见过张小京几次,第一次匆匆会面后,果果说:“如果让他冒充我男朋友,我倒真没什么意见。你怎么就不喜欢他呢?你要是真不喜欢,我可就上啦!”

我想是的。张小京确实不错,有杰斯在那里放着做参照物,什么样的男人都会显得不错,我就算动心也是人之常情。但这样是不对的,我已经跟杰斯好了差不多七年了,我怎么能仅仅因为他不接我电话就单方面撕毁我们之间的联合声明呢?

然而,因为张小京的存在,我慢慢养成了吃巧克力的习惯(巧克力总是可以帮人忘记烦恼),习惯了有果果在场的三人PARTY(我可以坦然),果果话外有音地说我脸上的笑容多了。我在他们的呵护下脚伤恢复得很快,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已经可以一瘸一拐地送他们下楼了。

果果坐在张小京那辆墨绿色的乌龟壳里向我挥手,还探出脑袋笑眯眯对我说:“我可走啦,别想我啊!”

我的嘴巴绝对不会输给她。我说:“走吧,走吧,快疯去吧!”

果果在张小京面前从没提过James,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她总是要搭张小京的顺风车去任何一个她可能根本不去的地方,这也是我后来才发现的。张小京的星座血型幸运颜色、几岁学会走路、几岁硕士毕业、现在何方高就,她全都了如指掌,我一辈子都望尘莫及。到我家来已经成为她比较重要的外事活动之一,关于她总是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惊艳一些我倒是早就注意到了,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不会注意不到她的扮相,只是一直忘了去想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张小京降下车窗问我:“你自己上楼行吗?”

我说没问题,还故意踢了踢还有些别扭的脚,表示我可以和刘翔角逐下届奥运会的110米栏。

“那我们走了。”他说。

“小心点!”我微笑地对他们摆手。

“拜拜!”果果兴高采烈地说,还拍了拍张小京握着方向盘的胳膊,一副老朋友的做派。

我一直目送着乌龟壳消失,然后才转过头做了一个深呼吸,吸进所有不言而喻的失落,吸进所有不可告人的嫉妒。我发现我住的地方真是够讨厌的,灰色的墙,灰色的天空,破烂不堪的摩托车蒙上了厚厚的灰,连小偷都对它不屑一顾。楼道里塞满了自行车,可存车处就在前方不到100米的地方。为了省几个钱,邻居们在楼道划分自己的势力范围存放各种东西,我每天都能听见被绊倒的人高声叫骂,不禁为汉语词汇量的丰富而啧啧称奇。房间的墙壁薄得令人吃惊,隔壁打电话,我连电话里面那个人说什么都能听见……可因为地段偏僻价格低廉,这里还是聚杂了大量和我一样的“工薪阶层”。我现在越来越讨厌这个词儿了,每当看到商家打出“工薪消费”的招牌,我就恨不得把他们的店子嚼了!

几株不知名的树已经由浅绿色变成了深绿色,装点着我眼中这个灰不啦唧的城市。我不知道我初中的植物课是怎么及格的,我好像只认识柳树和槐树(可这座城市几乎全是杨树,一到春天就飘那种毛毛,让我鼻子过敏)。因为柳树是那个样子的,而槐树的叶子顺着一条枝子捋下来,可以在指间开出一朵绿色的小花(这是我在老家时的发现,外婆夸我聪明)。这些我叫不出名的树开始变成深绿色了……我混混沌沌地过了一个月,我的脚快好了,叶子的颜色变深了,我的生活还是没有改变,杰斯还是我想嫁的人。只能是这样了,不然,还能怎样呢?

“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这声音吓了我一跳,我回过头,是张小京。

“你怎么回来了?果果呢?”

“我帮她叫了一辆出租车,不放心你,所以回来看看。”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皮鞋,又看了一眼我,目光最后锁定在那几棵树上。

单调的小树跨越了呼吸的沉重,我知道他要和我说点什么,这让我轻松了许多。和他在一起有一个好处,他可以最大限度地帮我节俭思想,我只要跟着他随波逐流就够了。可是,我又有点害怕,因为我已经预感到他要和我说什么了。我不希望他说出来,那样我就必须做出回答,无法再继续装傻,不能再脸不红心不跳地享受现在的一切。

“我们认识有一个月了吧?”他说。——唔,没什么创意的开场白。

“我的人,我想你也了解一些了。”——是吗?

“我挺喜欢你的。”——这话让人心动,尤其是说得这么磕磕巴巴的,就更让人感动了。

“从那天我就喜欢你了。”——我早就猜到了,只是我不能在你没有表白之前就横加拒绝,那样会显得我自作多情。

“我本来也以为自己只是一时的,没想到越和你接触我就越喜欢你。”——我的皮肤在灼烧。

“做我女朋友好吗?”

他看着我,我屏住了呼吸,然后我发现,和不呼吸比起来,呼吸变得更费力气。好厉害的“乾坤大挪移”,他几句话就把矛盾转嫁到了我的头上。

“我有男朋友了。”我说——这是很老土的拒绝方式。

“我们快结婚了。”——天知道会在什么时候。

“你爱他吗?”他问我。

我愣了一下,还想了一小下下,然后我说:“爱。”肯定的语气,不带丝毫怀疑。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问我:“他爱你吗?”

我笑了一下,无比宽容地说:“那就是他的事了。”后来我回想起我那天的笑容,我发现我的“宽容”,其实是当“无奈”讲的。

我们愣愣地看了彼此一会儿,张小京说:“你站了很长时间了,累了吧?我们上去再说吧。”

我听他的,事实上,我喜欢听他的。这与执行命令不同,这是一种对你关心的安排,是人比较容易接受的一种,可以让你心甘情愿地放弃一切反抗的权利。他跟在我后面上楼,我听着自己只有一脚落地的声音,担心自己从此就变成一个瘸子,那样杰斯的妈妈就该更讨厌我了。张小京从后面拉住了我的手,我回过头来看着他,他的瞳孔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我。他上了两个台阶,比我站的地方矮了一级。他的鼻子就在我的眼前,我能闻到他的呼吸和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我以为他会吻我,我做的就是这种准备。我想,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我知道这样不好,我知道这样不对,我知道杰斯知道以后会永远不理我,那样比杀了我还难受!可是,现在杰斯已经一个多月没理我了,就当是我在报复他,就让我被喜欢我的人吻一下可以吗?就当成是他这一个多月对我的照顾的回报可以吗?

他没有。他的唇也没有覆盖在我的额头上。他没有任何征兆地把我抱起来,我觉得自己比羽毛还要轻盈。一阵晕眩袭来,我醉倒在他怀里,眼睛变得潮湿。

他说,在你伤好之前,让我做你的双腿吧!

10

我总是会为一些事情自责。比如,我虽然没有确认什么,但我却实实在在地在与张小京交往,我要自责,好好检讨一下。我为什么要让张小京接我上下班呢?因为坐在那个乌龟壳里很舒服吗?我为什么要让张小京请我吃饭呢?因为那些餐厅都是进去一次要花掉我一个月薪水的大馆子吗?我为什么要和张小京一起看电影呢?因为那些片子都是我偏巧想看的吗?我为什么暗示张小京给我买爆米花呢?因为我就那么嘴馋贪吃吗……

偶尔我会问自己,我这样算什么?让杰斯知道了我就完蛋了!但这只是偶尔,我经常被张小京带来的突如其来的惊喜弄得五迷三道的,根本没有时间长久地质问自己这些。这是我长久以来一直期盼渴望的东西,这就是我梦境中和男朋友交往的情景啊!他不需要有汽车,即使我们一起坐公交车也很好,只要他一周能接我下班一次;他不需要带我去大馆子吃饭,在小吃店里花十块钱请我吃一碗面条我也开心,只要他能把掰开的方便筷子放到我手里;他不需要带我去看正在上映的美国大片,拉着我的手去看优惠场的录像就可以,只要他能记得我喜欢周星驰的喜剧;他不需要总为我买零食,偶尔给我买一包“干脆面”就行了,只要他记得……现在,我的梦实现了,可那个人却不是杰斯。

我安慰自己,坐张小京的车可以省下可观的交通费;吃他的饭可以省下可观的伙食费;和他看电影可以省电影票钱;一包爆米花要两块钱呢!……我总是有借口的。甚至,因为有张小京,我还可以省下阿杜演唱会的门票钱。两个月前我就知道阿杜要来,已经偷偷地开始存钱准备买票。杰斯多喜欢阿杜啊!只要看见他,总能听见他唱:“他一定很爱你,比我会讨好你……”我酝酿着给他惊喜,结果却托张小京的福进了VIP区,享受第一排观众的待遇。不知杰斯在哪里。

我没心没肺地享受着张小京对我的好,渐渐地把那归为理所应当,日子过得无比逍遥自在。我学会在他面前装傻充愣,假装他的“好”根本没对我起任何作用,我还是有“男朋友的人”,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他,他还可以对我再好一点。放心,我受得了!可我还是很享受果果那略带醋意的提醒——“要是杰斯知道了怎么办?”她问我。

“他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淡淡地说。

“他怎么知道的?”

“上次他不是看见了吗?”

“我还以为什么呢!那不算!我是说现在。”

“现在?呵!”我几乎是凄凉地呻吟,“他还会在乎吗?”

“你们分手了?”她的惊讶让我更惊讶。她不是一直希望我们分手的吗,怎么这口气却好像不希望我们分开似的?

“我给他打过无数次电话,他一直没理我,我就当我们分手了。”我知道我是在赌气。

“给他们家打啊!”果果竟有点急了。

“他们家的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巴不得我们分手呢!别把他儿子耽误了。”

“你们那么多年就这么完了?你不想和他结婚了?”她无比遗憾地问我。

“是他不想要我了,他不给我这个机会。你都看见的了。”我重重地补充上一句。

“要是他回头找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是我没想过的,不过——“到时候再说吧!”我说。其实我比谁都更想要一个结果,无论是死是活。

事实上,果果比南北还要确定,这次杰斯再也不会回头了。那天在“精灵诱惑”的那一幕就已经告诉她,杰斯是彻底不会理睬南北这个过期黄脸婆了。那个女孩的外表不知要比南北强多少倍,只有张小京那种吃惯了鱼翅的人才想拿南北这样的粉丝换换口味呢!在店里的时候,果果给他发短信,问他“南北怎么办”。几天之后,杰斯回复说,她背着我和别的男人鬼混,我和她完了,你替我告诉她,我不要这种女人。

一条短信都可以迟到几十个小时,可见这个男人的心早就不在南北那里了,那条短信不过是最后通牒罢了,果果知道这次他们是真的完了。只是这个男人竟可以如此义正词严地指责别人不忠,让果果觉得超级好笑。他的记性可真糟糕。果果一直没敢告诉南北这个消息,当时的想法只是怕南北伤心,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做出点什么傻事来。而到了后来,不告诉南北这个消息,却是因为私心。她不希望南北和杰斯分手,她不希望南北成为单身,她不希望看到南北和张小京在一起。如果张小京的条件不是好得令人眼睛发蓝,也许果果就会告诉南北这件事,并真诚地祝福好友能有一个好归宿。哪个归宿不比杰斯强呢?但是……张小京是多么不可多得的奇货啊!

果果的道德感突然冒了出来,她觉得南北不应该这样的。她怎么可以还没有结束一段关系就开始另一段恋情呢?此时的果果决不输于任何一个封建时代的女人,她成了男权最忠实的捍卫者。没人告诉她可以捞到什么好处,但她还是觉得应该谴责南北,并且删除了那条一直保存在手机里、本来准备在南北执迷不悟时给她看、让她死心的短信。

这其实是一个秘密,一个有点阴暗的小秘密。但在这个“秘密”成为秘密之前,果果并不确定自己的目的。在潜意识里,她始终认为自己比南北强,样样都比她强。比她漂亮,比她身材好,比她能赚钱,比她有魅力,比她家境好……她哪里不如她呢?她什么都比她强!和南北做朋友是屈尊了!可张小京为什么就不喜欢她,偏偏喜欢南北呢?果果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被凶猛的嫉妒统治,她甚至觉得南北连杰斯都配不上呢!张小京凭什么喜欢南北?这想法可真有点可怕了。

一个条件这么好的男人,要和一个跟他在各方面都般配的女人在一起。这是公理,无须证明。那个女人不是南北,尤其不能是一个已经和男人纠缠过七年的女人南北,她的身上已经被打上太深的烙印了。她那么喜欢杰斯,就算和张小京在一起也是为了钱,她要骗他的钱去和杰斯结婚!她一直那么穷,又那么想和杰斯结婚,能不为了钱去骗张小京吗?这想法有点恶毒了。那么,好吧,就算不是这样的。那和南北在一起,跟娶了一个二婚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凭什么那么委屈张小京啊?就算他自己愿意,观众也不会答应啊!和张小京般配的女人应该是万人迷果果!是果果啊!

女人哪有什么真正的友谊哟。女人的友谊会在一个男人面前土崩瓦解。

11

我的脚好了以后果果约我去酒吧玩。我有100个理由可以拒绝,但果果说James把她闷得都快发霉了,她要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觉得她是去玩挑逗游戏还差不多。我要不要去当观众,并报以热烈的掌声摇旗呐喊?

敬爱的摩托车还惨兮兮地趴在楼下,我连看它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要不是果果提议出去玩,我还想不起它的存在。我说我不去了,摩托车还没修好呢,坐出租车太贵了。果果没心没肺地说,让张小京帮你修啊!我说,那怎么行?修这车得花不少钱呢!果果暧昧地说,他在你身上还在乎花这点钱吗?说完,果果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一般都会把这理解为不含恶意的玩笑,但是今天却有点别扭。果果说,行啦,别找借口啦,出去过过风吧,你也快发霉了。别老在家里捂着了,就你那一张阶级斗争脸,没人敢调戏你啊!

我笑了,但还是觉得别扭。也许是我多心了,我听果果的每句话都有点刺耳。接着,我像是故意要做给她看似的,不但痛快地答应下来,还特意打扮得妖里妖气的。高跟鞋、瘦腿裤、粉底、睫毛膏、唇彩,一样不缺。我是想证明自己的魅力吗?女人真的好怪哟。

果果看见我的样子有点吃惊,我也觉得我今天的样子不比她差多少,有点得意。她问我嘴上闪闪发亮的是什么?不是把地摊上买的眼影抹上去了吧?我告诉她,美来自内心,美来自美宝莲。她连声说难怪难怪,名牌唇彩绝对不会弄出这么肤浅的颜色,一个小时内保证全都吃进肚子里了。我针锋相对地回敬,我们报纸刚做了调查,说越是名牌唇彩含铅量越高,圣罗兰有五颗星,是第一名。你今天用的是倩碧吧?那个还好,只有两颗星。只要是不掉色的口红就行。那种东西用多了,跟吞铅球差不多。不过也没事,像我们报纸那种街头小报,是诋毁不了名牌化妆品的品质的,人家都懒得告我们。放心用啊放心用!

我们常去的酒吧里依旧人满为患,我和果果坐在惹眼的吧台上。夜晚的果果是城市里的一朵奇葩,总是能把各式各样的男人吸引到身边。一个看起来很乖,却又故意装得很油滑的男孩凑到果果跟前搭讪,我在果果耳边低语:“看,又来了一个要跟你‘姐弟恋’的。有什么安排尽管走,我会替你打掩护的。”

“去你的!”果果笑着推了我一把,虽然是生气的口吻,笑容却很暧昧。她的笑让我觉得今天她那套租来的独单里(当然是James不在的情况下),一定会热闹非凡。不知道那个忍无可忍的房东什么时候才会把这个性欲旺盛的小美人,连同那些盗版CD、VCD、DVD和时髦衣服高跟鞋化妆品,以及散发着新鲜油墨香味的教科书,一起丢到大街上去。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当初果果和James就是通过我这个没有职业道德的业余媒婆认识的。James一见到拥有一头迷人栗色大波浪卷发的果果,眼睛马上变得闪闪发亮,没等我说话,就很谄媚地给果果点上一支烟,并做自我介绍说:“我叫James,还有个网名叫‘安七炫’,你叫哪个都行!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又是一样的开场白!我真搞不清James是喜欢007,还是喜欢韩国已经解散的组合HOT?反正无论他喜欢什么,都不会影响我叫他“小孩儿”,谁让他也管我叫“姐姐”了呢?我不喜欢这个男孩,连有他存在的空气都令我觉得不舒服。

那个小孩儿,也就是James,或者“安七炫”什么的,是我的采访对象。他收集了整整一面墙壁的“KENT”烟盒,我想那要都是他抽的,他能顽强地活到现在还真是一个奇迹。我婉转地向他表达我做的是“收藏”版,而非“收集”版,界定的标准是价格,他那些纯属孩子的东西还是算了吧。可他似乎不明白这里面的差别,非缠着我问他问题,有这么神经的人吗?后来同事的电话让我侥幸逃脱,但我没想到我们会在倒霉的酒吧再次碰到。那时可怜的James正孤独地坐在吧台上喝着“雪碧”,四处寻觅熟悉的面孔,脑袋摆动的频率不亚于一台“春兰牌”电风扇。我一看见他马上就想夺门而逃,遗憾的是,那个孩子已经发现了我,逃跑是徒劳的,于是他也就有机会向我发表他著名的“姐弟恋宣言”。我抽着我挚爱的香烟,很不屑地对他说,王菲谢霆锋的“姐弟恋”早就过时了,现在流行的是杨过小龙女式的“姑侄恋”!James遭到我的一顿抢白尴尬地沉默了半天,见我专心致志(假装的)地欣赏电视里播的《猫和老鼠》,脑袋便又恢复了“春兰牌”电风扇的频率。烟雾蒙住了我毫无热情的眼睛,我倒希望此时杰斯可以搂着一个风骚的小妞出现,刺激一下我已濒临坏死的神经系统。可是我又吃不准,一旦他看见我身边的那些男同事(还有小孩儿James),倒霉的究竟会是谁。

这样一个只有19岁,长得和安七炫还有几分相似,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叫“James”或者“安七炫”的男孩,我对他本来应该有“春天般的温暖”,可他一句话就把我送到了“大龄未婚女青年”的行列,能对他有好感才怪。何况和他(或者他们这个年纪的其他孩子)又能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们正处在那个会在课本上用朝鲜语写自己名字的年纪,他们会把蓝色绿色白色橘红色颜料倒在自己的头上,他们对“勇敢”的定义是敢不敢离家出走和吃几颗摇头丸……他们甚至还不知道“父母”的含义,就匆匆去做了流产。我经历过19岁,我知道那是副什么该死的模样,我可不想帮他完成他根本留不下记忆的色情史。正因为这样,后来他还给我打过几次电话约我出去时,我都以忙为借口推掉了。

等我老到要玩“姑侄恋”的时候,也许我也会有一个属于我的年轻人来爱我、迷恋我,让我摆脱对衰老与疾病的恐惧,摆脱对酒精的迷恋,摆脱痛苦虚无的精神状态,让我重新回到爱情与写作中,激励我完成另一本伟大的《情人》。我希望那个人也会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与你那时的容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嗨,这是每个女人的梦,现在说说也无妨。但是这一刻,请注意,我亲爱的弟弟,我没兴趣也没时间让你体验“姐弟恋”的惊心动魄缠绵悱恻。我还忙着呢!

后来(当然还有“后来”)我和果果出来玩,玩着每次都会上演的勾引别人与被人勾引的双重把戏(主要是果果,我是有心没胆的,何况即使有这个“心”也不能说出来)。James打来电话,我继续撒谎说没空,只是没料到会被他在酒吧抓个现行,那个尴尬劲儿就甭提了。好在有果果在,她属于那种只要她看着顺眼的,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全部“通杀”的类型。套用一句广告词就是——飞越无极限。正好她还不知道“姐弟恋”是个什么滋味,尝试一下也无妨,反正她的胃已经足够坚强,可以消化掉任何别人难以下咽的东西。郎情妾意,一拍即合。

我这么说并没有任何讽刺果果的意思,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除了性别。而我们之所以能成为好朋友,大约是彼此都觉得对方无毒无害又有利可图。果果不喜欢她老爸给她介绍的那些闺中密友,她们各个出身显赫,个人履历上的最高学历全部来自欧洲或者美国,她们采购的地点是东京或者巴黎(香港不够档次),即使只跟着旅行社去过一次,也能装出经常被邀请参加时装发布会的模样。她们开着炫之又炫的两人座跑车,流窜的场所是健身俱乐部以及私人PARTY,决不涉足鱼龙混杂的娱乐场所。她们身上的名牌衣服全部来自过季打折的特卖会,但是她们有一种“人往高处走”的劲头。果果爸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希望她能跻身于名门淑女的行列。可果果这水偏要往低处流,非要和我在一起。我想她是不会羡慕或者嫉妒我什么的,而红花这东西总要有绿叶来衬才能显得可爱,于是我们成了好朋友。我这人长得大概比较绿,天生一张王八脸,在这个物质都市,我只有被别人选择的权利。

再后来果果与James一见如故迅速打得火热,让我彻底见识了什么叫做“一见钟情”,什么叫做“打情骂俏”,什么叫做当别人都是空气。这与果果看起来很成熟的卷发、窈窕的身段、时尚的打扮、结账时从不皱眉头的气魄,以及James用阿尔卑斯咖啡糖泡过的甜腻嘴巴有直接关系。嗨,何必去想那么多呢?谁都有权利选择生活赐予的任何东西!现在哪个酒吧一天不上演十回八回的露水姻缘,不就是负距离接触嘛!抛开性病、怀孕、被人捉奸在床、警察突击检查这些煞风景的小插曲,如果一夜情可以变成几夜情,几夜情可以变成爱情,爱情可以变成亲情,两个人结婚生子,终老一生,不也挺幸福的嘛!未来,没有人可以预测,乔治·奥维尔也不行。

果果和James大概就是这么想的。转天James就从成人用品商店拐弯到了果果家,我连惊诧的表情都来不及准备,他就成了那里的常住代表。这是一对多么讲求效率的璧人啊!

果果真的很有魅力,什么样的男人都想一亲她的芳泽。我会嫉妒。不过我一个未婚少妇,嫉妒个什么劲儿啊!对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主动为我们买单,我向来欢迎。因为我总是没有足够的钱,而我也不想每次总是果果来报销,所以还是有个“大头色鬼”比较好。尽管交换条件还是“牺牲”果果的色相,但只要双方都有意向,我又何必多事?每个人都有为自己的下半身谋福利的权利与自由,果果那种可以在一秒钟判断是否可以和某个人发展一段新恋情的气魄与智慧,我一辈子也学不来。

但是今天果果的情绪不对头,她真的不对头。她最迷恋的应该是那个调情的过程啊,可她为什么只在开始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就开始拼命喝酒呢?身边的小男孩有点吓着了,大概担心没有足够的money结账,找了个空当就消失了,连个托词都没有。

果果喝着她醉生梦死的酒,我盘算着拉她回家,明天一早报社还开例会呢。果果不肯走,嘴里念叨着,你走吧,你走吧,我自己能回家。

我最讨厌果果说这样的话了,如果我可以放心大胆走掉的话,我还会在这里呆着消耗我的时间体力吗?我最讨厌对别人负责了,我的宗旨是只对自己负责,我觉得一个人能对自己负好责就已经很不错了。如果每个人都像我这么想的话,就算是自私吧,也是一种很有道德的自私了,这个世界将省去多少麻烦啊!可是我知道,我实际上根本不能做到无动于衷,我还要对果果负一点点小小的责任。我不想她发生什么意外,酒吧里总有一些寂寞的“好”男人喜欢“拣”半醉的女人回家。

“我把James叫来吧,明天我还得开会,让他陪会儿你好吗?”我耐着性子对半昏迷的果果说。

“别给那个王八蛋打电话,我和他打起来了!”

“王八蛋”这三个字的声音很大,吧台上能听到这声音的人都开始看我们。我扫了一眼那些冷漠的脸,知道这里没有人关心这个已经喝醉的女孩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如果说以前他们还盘算着如何把这个女孩拐上床,那么现在,他们才不想照顾一个会呕吐毫无“性”趣可言的醉鬼呢!

“你们怎么了?”我不得不问,尽管我其实也没什么好奇心。

“前几天马达到我店里去了,他看见了。”果果苦着一张脸说,那是哭泣的前奏,我身体的防御警报拉响了。

12

果果和James吵架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几天前果果在店里碰到了她的老情人马达,就跟他随便聊了几句。马达走后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调情的James就不乐意了,理由是“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你和他那么热乎把我当什么?”果果那脾气我清楚,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肯定说不出什么好听的,然后就把James气走了。等果果回家之后才发现,James已经把他的东西全拿走了,一副“讲不出再见”的架势。已经好几天了,两个人一直没有通过电话,难怪她要拉着我出来“过过风”,原来只是想忘掉伤心事。看来我真不应该多心。

马达是果果的第一个男朋友(也是杰斯的朋友,不然我也不会认识果果),那时果果在上自考,马达盯上了这个小学妹,展开疯狂的追逐。具体步骤当然包括自习室里正好坐在她旁边,打饭时刚好帮她买了份红烧带鱼,水房里总能看见马达高举果果的暖瓶喊着“借过、借过”,学校广播站点名送情歌,宿舍楼下弹吉他,生日时送玫瑰花,有事没事把果果从宿舍叫出来交流思想,共同为早日实现共产主义出谋划策……不过这些并不足以打动果果的心,让果果甘心委身于他的还是当他追求不成想要霸王硬上弓时,果果指着已经冒着冰碴儿的湖面说:“你跳下去我就做你女朋友!”结果马达脱了防寒服就跳了!

这段佳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校园内的经典爱情篇章。我曾暗自猜想,如果换成我和杰斯的话,跳湖的人肯定是我。一个连情人节都不会送花给我的人,能指望他为我去冬泳吗?我是多么希望他能送我一枝玫瑰花啊!哪怕是我付钱呢?那简直是痴人说梦!为了维持我可怜的自尊,我只好对所有人说,我不爱花。这样说久了,我就真的以为自己不爱花了。只有在张小京走后,我才敢对着他送的花脉脉含情。怎么可能有不喜欢花的女人,有的只是不敢奢望花的女人。

恋爱开始时的轰轰烈烈,与结束时的凄凄惨惨是成正比的。两个月后,果果发现马达又跳到原来女朋友的床上了。究其原因,我想大概是因为马达追果果追得太苦了,在一起之后发现哄一个自己爱的人更苦,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回去被人爱着好,于是就回去了。那段时间我被迫充当果果的小耳朵、小手帕,还必须扮演“长舌妇”的角色。果果总是千方百计地打听马达的情况,而我作为马达最好的朋友的女朋友,自然责无旁贷。同在一个学校,经常去第四食堂吃饭,宿舍楼相隔不足200米,居然要靠我来传话。唉,如果我现在废话过多的话,一定是那个时候的后遗症。再往后,他们拖了大概一年的时间,随着马达前任女友去了加拿大,马达又孑然一身地回到果果身边,果果才彻底给这段恋情画上了句号——她也不要马达了。这样的爱情每个学校都会上演N次,就算不是主角,也总当过配角观众什么的,说起来也不带劲儿。只是还算帅气的马达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了他割过腕、至今左手腕上还留着一道深深的伤疤、皮肤过敏得连一块手表都戴不了的果果,怎么就突然甩了他呢?说实话,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爱情为什么总是一个没完没了的“三角债”。

我想,James一定没听果果讲过这些,她那么自尊的一个女孩,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伤疤剥给别人看,让自己的心再流一次血呢?如果他听说过的话,他就应该知道,就算果果再跑回去和马达睡觉,那也不过是给自己的初恋扫一次墓,证明自己曾经爱过,真的有过这么一次足以毁灭她的爱情存在过。何况他们现在只是站在店里说说话,有什么了不起的?James真是太小题大做了,真是个孩子。而果果如此感怀,也不过只是感怀一下罢了,男人在她那里算得了什么呢?如果次次都当真的话,果果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

和蟑螂联手做“情感”版的时候,我曾设计无数圈套要采访果果,可她就是不答应。她的风流韵事比一部《荷马史诗》还长,不讲出来真是糟蹋了。可果果不愿意,还威胁我说她会期期买那份报纸,一旦看到有和她类似的经历,马上就和我绝交。考虑到我寂寞的心灵从此将无人慰藉,我决定妥协。当然,更主要的是我舍不得她店里那些又时髦又便宜的漂亮衣服。

话又说回来,我其实很羡慕果果的这种洒脱,不然她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恋情,她唱《卡门》时的那股自信劲儿让人眼红——“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儿,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

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果果随便勾一勾小手指就会冒出一打儿,一个小小的James算什么!

“我想和他分手。”果果说。

她开始了,我嗯了一声,还点了一下头,可惜这么好的素材不能用来赚稿费。分手是她的自由,何况他们之间的恋情我本来就没看好。真的到了分手的那一天,也不过证明我的英明罢了。

“和他开始是一个错误。他真是一个小孩儿,什么都不懂。当初真应该听你的。”

我继续听着,恪守一个听众的职业道德。

“他这么走了也好,不然甩开他还真是一个麻烦。你知道吗,他这人真有病。他觉得自己是第一次,我就应该也是第一次。靠!我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可能?万一我守身如玉了,结了婚才发现对方是个性无能,那我这处女结束得冤不冤?没事就拿我是不是处女说事,讨厌!他要是真有‘处女情结’就别和女人上床啊!难怪现在处女膜修复手术那么火呢!可谁能证明他是处男呢?这世界怎么对我们女人这么不公平呢?”

“你不是想和他分手吗?他走了不正好吗?”

“要是那样就好了!他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

我嘴里的酒差点没喷出来,原来事实和我的猜测竟是如此大相径庭。“他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想跟我和好呗。”

听语气就知道果果不想跟James好了,我能做的就是听她发牢骚。她那样驰骋情场多年的老将,根本用不着我发表什么狗屁言论。而且,我对James并没有什么了解,何必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指手画脚呢?经验告诉我,我要奉献的只是我的耳朵。可正如对口相声总是比单口相声好听一些一样,那是因为多了一个捧哏的,这个时候我必须配合气氛地多问几个“为什么”,否则这倾诉怎样才能继续下去呢?

“北北,你知道吗?其实,James对我也挺好的。真的!别看他年纪小,可他真的对我挺好的。我们在一块儿的时候,衣服都是他洗,饭都是他做,我要是说想吃奶油蛋糕了,就算是大半夜没有卖的了,他都能把人家店里的人叫起来给我做一个……他真的对我挺好的。可我,可我就是不想跟他了,你明白吗?他对我怎么好都没用了,你知道吗?”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他怎么做是他的事,根本影响不了你,这和我对杰斯有什么区别呢?

“我喜欢上别人了。”果果轻轻地说。

她的酒好像已经完全醒了,这句话说得格外清晰,我听了以后,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让我觉得特别扭,心有点凉。她,杰斯,他们是不是都这么想的?这就是答案吗?

“跳舞去吧!”果果说。

我说不去了,我们喝完这一瓶酒走吧。明天还有好多工作呢。明天的事明天再去想吧,学学《飘》里的郝思嘉,睡上一觉,明天总会有办法的。

酒吧里的菲律宾乐队孜孜不倦地一首接一首地毁着经典英文老歌,连中文版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也没逃过他们打着卷的舌头。我其实挺佩服邓丽君的,这首歌的翻唱频率之高,让所有口水歌手望尘莫及。我已经听许志安、陶喆、刘德华、陈晓东、齐秦、美国人、哥伦比亚人、南非人、马来西亚人、俄罗斯人、泰国人演绎过多次,每次都有新感觉,只有靠盗版CD才能重温邓姐姐的昔日风采。又是一个谢了顶的“青年才俊”顶着大肚皮过来搭讪,我和果果默契地假装没听见不理他。他仗着喝多了,自己须仰视才得见武大郎的身高也挺拔了不少,举着酒杯非要我和他干杯。我暗笑他如果要坐上吧台的高脚凳,一定得加助跑才能蹿上来,这样的人家里肯定没有镜子。可他依旧站在那里赖着不走,满嘴酒气喷到我脸上,我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肩膀上,我一回头,哈!张小京!那个人看到180厘米体格健壮的张小京,识趣地走了,看来也没真喝多。

也许,我真的应该和张小京在一起。哪怕只是为了酒吧里不再受到骚扰,哪怕只是为了有个人陪,哪怕只是为了享受一下别人对我的好……我真该和他在一起。他——杰斯,和别的女人鬼混的时候,想过我吗?我只能说,这一次杰斯是真的让我有点寒心了。为什么我可以接受他的一切,原谅他的一切,他却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算了,不去想了,我愿意把决定的权利交给感觉和时间。

见到张小京来了,果果打起精神,要把所有的酒再重喝一遍,我和张小京默默地纵容着她。即使她喝多了也只是头疼呕吐,然后就是昏睡不醒。但她如果醒着,就要掉进心疼的漩涡,想那些根本没有意义的事情。所以,还是喝吧!如果可以忘记,如果可以快乐,那就喝吧!

12点过后,人渐渐少了,不是找地方重新再喝,就是回家sleep。这里充斥着大量的上班族,如果不能精神百倍地完成工作,老板只能对你说“我很遗憾”,就此得到一个没有薪水的悠长假期。至于那些经常来玩的学生或者其他职业者,比如果果,是可以战斗到最后一刻的。他们的明天总是可以被今天取代。我多么希望我的明天也可以被今天遗忘啊!可惜不行。

舞池里站着十来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女孩,他们几个一群扎在一起跳舞,尽情地表达自己的肢体语言。我有些迷离地望着他们,猜不透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的动作幅度不大,优雅地摆动着自己的头、手臂、屁股和腿,SHOW呢!

灯光暗了下来,轻柔的节拍暗示这将是一个暧昧的时刻。两个女孩搂在一起跳起贴面舞,不大一会儿就被两个陌生男人分别拉过来揽在怀里。张小京向我伸出一只手,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我看见他眼睛写的不仅只有“请和我跳个舞”。我把手递给他,想让他握着我因为打字已经有些变形的手,我渴望他的温度。我愿意在这个有情调的时刻和他调调情,我想说一些不用负责任的“酒话”,我想知道世界上的男人是不是全和杰斯一个样儿!果果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拉住了那只本来伸向我的手。

舞池里的果果,身体像装在塑料袋里的牛奶,想要随着那双围在她腰间的手来回摇摆。可那双手却像一个坚强无比的玻璃杯,把她那一身的牛奶牢牢锁在杯子里面,还加上了一个盖子!我看着他们的脸在舞池里变得模糊不清,反复安慰自己果果喝多了,可我分明看见她的头埋在张小京的耳边说着什么,我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喜欢的人该不会是张小京吧?

这其实不属于横刀夺爱,与第三者插足更不沾边,应该……怎么说呢?只能说果果很有勇气吧,勇敢地争取自己的幸福。英雄本来就是和美人一国的,我没那种命……我只是失落,有一点点失落,一点点的失落而已。仅此而已。很多梦不是我应该做的。

他们跳舞的这支曲子很好听,是动画片《狮子王》的主题曲,《今夜感觉我的爱》。本来应该是我和张小京跳的,是我们要在今夜感觉那无须言明的所谓的爱的。可是现在……那首醉人的曲子第二次响起“canyoufeelmylovetonight”时,我看见张小京果断地拉着果果回来了。他们一定是达成了什么共识,他有什么理由拒绝果果呢?

他们像两个勇敢的武士,闯过战场上的硝烟弥漫,来到我这个……我要是圣女贞德就好了。我不需要谁的怜悯和保护,我可以用我年轻的身体把火焰燃烧。

13

半醉半醒的果果更为迷人,甚至说风姿绰约也不过分。她确实比我漂亮很多,走到哪里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成为焦点。她千般妩媚万般柔情地看着张小京,我发现他们确实很般配。

“般配”这个词儿不是谁都能胜任的,果果和张小京就很般配。果果瘦瘦高高的,长长的腿细细的腰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无论什么样的标准下,她都是一个美女,没整过容的美女。张小京高大魁梧,天生一张硬汉的脸,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有多么招女人喜欢。果果的老爸很有钱,张小京也是一个商业精英,他们在一起也算门当户对。果果那么有经济头脑,自己的小店经营得那么棒,张小京又自己开公司,他们两个在一起,一定可以夫唱妇随,小日子过得特别红火……一无是处的我,凭什么痴心妄想和张小京在一起呢?

等等!我什么时候想过和他在一起了?我什么时候和他在一起过!我们不过是朋友,再普通不过的朋友!他心肠好,看我比较可怜才那么帮我的,我别自作多情了!

等等!我也没自作多情啊!我哪里自作多情过?我们之间有什么啊!我们就是朋友啊!怎么老把异性之间的普通朋友关系想得这么暧昧呢?怎么老把男性对女性的帮助想得那么龌龊不堪呢?我们谁都没有那个意思,我们连想都没想过!

有时我真的不明白,难道我的身体里真的有很多水吗?可它们为什么却只从我的眼眶里溢出?我真是一个爱哭的孩子。

妈妈,您知道吗,我开始信命了。还是您说得对,什么人是什么命,我们争不过老天。我没那种命,轮也不会轮到我,英雄和美人才是一国的。

我对张小京说我明天还要开会,拜托他把果果送回家,我先走了。

酒吧里很乱,我对着张小京喊了两遍他都没听清。他把耳朵凑到我嘴边,我向后缩了一下,继续把声调提高。这次他听清了,死死地看着我,眼睛里装着我最害怕的东西。我想,他可能被伤着了。

我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但我不能让自己知道那是因为什么,我必须装作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我躲避着他的目光,我知道只要我看他一眼他就能看穿我的心肝脾肺肾,他就会知道我现在也很受伤,很受伤。可我没有受伤,我真的没有受伤,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凭什么受伤?!

我趴在果果的耳边喊,我走了,明天开会,让他送你吧!果果迷迷糊糊地看了我一眼,冲我摆摆手。我不知道她听没听见我说什么,但我还是站了起来。把她交给张小京我很放心,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即使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大概也是果果希望的。

我笑着对张小京说“拜拜”,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了。他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我,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我冲他摆摆手,这样的低级手语谁都应该明白吧?即使在嘈杂的酒吧里听不到我哽在喉咙里的声音,也可以看到我跟母鸭子一样的摆手动作,也可以看见我跟母猩猩一样的阴森笑容吧?

这样的想法让我变得有点伤感。我们不会再见了。我们不会再见了!我们有什么理由再见呢?如果顺利的话,他将成为我最好的朋友的男朋友;如果不顺利的话,我也不能和我最好的朋友喜欢的男人在一起……

我几乎是跑着逃出了这间酒吧。只要有可能,我就再也不来了!永远不来了!永远!

“南北!”

我知道那是他的声音,正因为我知道那是他的声音我才必须跑得更快一点,更坚决果断一点,更决绝一点。我不能回头,决不能回头,不能回头!我不知道我是在和谁赌气,可我却是一副实实在在负气而逃的模样。我在和谁赌气啊?

我没有算计口袋里的钱就跳上一辆出租车,我对司机大喊,快开车!可是张小京的动作好快,他一把就拉开了车门。他死死地拉着我的手,要把我从车里拖出来。我坚决不从,拽着车里的护栏不松手,像个任性的孩子。张小京掏出一张钞票给司机,这年头有钱能使磨推鬼。他对司机说我女朋友不坐这车了,您走吧。我大声喊,我不是你女朋友!我才不是你女朋友呢!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他想把我拉到别处卖了,师傅您别理他,您快开车!司机回头接过钞票,笑着说,小两口别吵,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张小京对我说,你要是再不下来我可就坐上去了,咱们一块走。说着,他就真的要挤进后面的座位来。我想,果果喝成那个样子,又一个人在酒吧里,实在太不安全了……

我的手还被攥在张小京的手里,此刻我才感觉到他的力气可真大,我的手被捏得红一道白一道的。我抽回自己的手,怜惜地抚摩着,张小京柔声问我疼吗?我抬起眼睛想对他说不疼,可我却一眼瞥见果果坐在酒吧门外的台阶上看着我们,手里拿着一根香烟恶狠狠地吸着。我低下了头。我低着头。我低着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