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叩问死魂灵-20后没有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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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隔着10000件鄂尔多斯羊绒大衣。

即使顶着10000瓶王朝红葡萄酒带来的晕眩。

即使我已经活到10000岁,老到连结束自己的生命都成为一种奢望。

我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那辆黑色单排气管、排气量为250cc的本田CBR19型摩托车。

我的摩托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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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出租车从我身边超过,两个男孩把头探出窗外冲我吹着乌鸦叫似的口哨,妄图引起我的注意,可惜他们的动静淹没在呼呼的风中。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摩托车上,对我来说,现在没有什么比安全更重要。身子底下这部起初用来哗众取宠的大家伙,已经逐渐脱离“玩酷”、“耍帅”的气质,越来越接近交通工具的本质了。我得靠它回家,我得靠它节省为数不多却相当可观的出租车钱,我得靠它在这孤独的夜里找到一个“我不寂寞”的理由——我还有我的摩托车陪伴。

那口哨对我这样一个失去幻想能力的女孩又有什么意义呢?算了吧,这样的口哨我听得实在太多了。我知道像我这样一个女孩,在被暖暖的黄色灯光照亮的马路上,骑着一部大多数男孩梦寐以求的摩托车,纤弱的身躯、飘扬的长发、尖尖的高跟鞋恰好与摩托车的强壮剽悍形成鲜明强烈的对比,他们的口哨显得是那么的理所应当。而我,我是决不会像演员谢幕一样做出什么反应的!我不会应“观众要求”把脸朝向他们,我不肯满足他们那点无聊的小愿望!我愿意给他们留下一个念念不忘的背影,一个细细的腰,一把长长的头发,一个俯在巨大摩托车上的瘦瘦背影。我愿意用更迅速的消失来强化他们对我的怀念,我知道那一闪即逝的瞬间远比一个醉人的微笑更让人魂牵梦绕。我希望在某一天某个陌生的地方听到某个陌生人悄悄地(当然要被我听见)说:“看!她就是那个骑CBR的女孩!”

我是如此热爱哗众取宠,我是如此精于哗众取宠,我愿意把一切淋漓尽致的哗众取宠隐藏在我冰冷的黑色摩托车上。我那点近乎可怜的虚荣心,只能在这深藏不露的哗众取宠中得到小小的满足。尽管是不值一提的满足。

压低身子,和我亲爱的摩托车融为一体,跟最亲密的爱人也不过如此。用脚尖熟练地换挡,我只能用速度证明我是多么的强大,像一条夜游的蛇,大口大口地飞快而贪婪地吞掉眼前的路。没有颜色的午夜十二点,我想抛弃一切快乐的尖叫扑到我的床上,进入不用思考的睡眠。

这是一个不会有艳遇的夜晚,我用生硬的冰冷支撑憔悴不堪的落寞。但是,请不要可怜我什么。

前方昏黄的路灯下有一条人的大腿,白白的,曲线很好,是条女人的大腿,肯定是女人的!我怕了,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来不及分辨那是否属于我的幻觉,我必须躲开她!我慌不择路,一拐车把,车子失去了重心,摔倒了。本田CBR把我重重地抛了出去,我以摩擦系数大于等于1的现状做滑动摩擦。如果我去考一个摩托车驾照(而不是无照驾驶)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一辆汽车紧急刹车停在我的不远处,一个男人跑了下来。我想我那个样子一定挺吓人的,因为我听到他用非常紧张的声音冲我嚷嚷:“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哦,Shit!

如果他亲眼目睹了我摔倒的全过程,他就不应该问我这样一个无须回答的蠢问题。对一个爱漂亮、爱面子、喜欢出风头、追求完美,现在却全无体面地侧躺在地上的女孩问出这样一句话,是关心还是讽刺?根本就是在提醒我,我现在有多么的出丑!这时候我必须做出一副没事的样子,自己挣扎着站起来就是第一步。可我还是忍不住龇牙咧嘴,皮肤上的伤口热情洋溢地疼着,胳膊和腿不由自己支配。尤其当我被他扶着勉强坐起来,看到绣着漂亮蝴蝶的牛仔裤已经擦破,鲜红的血液沾着柏油路上的灰尘,左脚上那只仿冒的crocodile皮鞋已经飞到我看不到的地方,我的眼泪再也无法遏制地涌了出来。

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哭并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他会帮你解决目前的烦恼,但不能保证他将来会不会记得你今天的糗样并时常说起,用来加深自己和你的记忆。

他把我抱上那辆墨绿色的丰田佳美2.2,帮我找到那只飞到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鞋子,还帮我把摩托车扶起来放到路边的隐蔽处,他坐在方向盘跟前问我:“你想去哪家医院?”

我问他:“你把我的车锁好了吗?”

后来当我们以男女朋友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时,他对我说:“我当时被你问得差点笑出来,真是舍命不舍财!”

我很高兴他这时没这么说,否则我一定会狠狠地把他挖苦一顿,让他知道“英雄救美”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像他这种戴STARCK眼镜,系Versace领带,穿Armani休闲装,踏ClarksRambler皮鞋,戴ROLEXOyster限量款手表,抽Davidoff香烟,用AlfredDunhill打火机,喷BOSS香水,拎LouisVuitton手包,用Burberrys手帕(也许还会穿着BRIEFS紧身内裤)的男人,是不会理解那部摩托车对我的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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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睁眼,我并没有完全把眼睛睁开,我总是需要几分钟才能让自己从那个世界回到这个世界,而今天,身上的那点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却把我迅速拽到了这个时空。用手揉了揉眼睛,蛮横而有力,完全不符合美容杂志上关于眼部护理的教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已经清醒地意识到,昨夜那一通折腾肯定把我的眼睛弄肿了。至于肿到什么程度,是否还有在短时间内补救的余地,是否会影响到今天的采访任务,那还得睁开眼睛照了镜子再说。

张小京的电话在上午九点三十分打来,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时间,而此时我正安逸地听着音乐,看着采访对象的资料。那人是间茶社的老板,姓冷,单名一个乾字,收藏大量古董瓷器,据说还是前清某遗老遗少的后代。为了自己负责的那块介绍私人珍贵收藏品的版面,我和他打过几次交道,人如其名,冷得不行,坚决拒绝采访。原因其实也很好理解,他那些家当是个无法估计的天文数字,这一上了报纸露了富,麻烦不就跟着来了?他可是个“怕贼惦记着”的保守人士,他又没有打算让茶社的股票上市,何必炫耀财富?眼看报纸就要“开天窗”了,我急得嘴角燎泡,抱着最后一搏的想法来到茶社,没想到他竟同意了。后来我反思了一下,怎么想怎么觉得和果果有关,可既然没人提起这件事,我也就不好再多问什么了。如今手里拿着冷乾提供的收藏品资料,想着一会儿问些什么问题才显得有深度,我几乎忘了眼睛肿了的事了。

电话盖过音乐的声音顽强地响着,我茫然地听着它的动静,仿佛它来自太空。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今天是星期五,电话也许是杰斯的……

打电话的人和我的期盼有很大的出入,但鉴于昨夜张小京曾成功地营救过我,上演过热闹非凡的见义勇为,我也就没好意思在电话里表现出太多的不耐烦。他的声音挺好听的,比杰斯的要厚实一些,用“sexy”来形容也许更符合现在的流行趋势,磁性而浑厚。但是用这样的声音表达礼貌而客气的问候,是不会让人产生什么想法的,尽管根据我的经验推测,他的目的也不是那么单纯(事实也确实如此)。可我怎么想并不关他的事,他是一位绅士,这就是他想证明的。他已经证明了。唔,既然这样,那么我就礼貌而客气回避问题的实质,展现一下自己的淑女风范好了。仅此而已。

也许我并不应该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此趾高气扬,可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昨天有多么的丢脸,于是客气的对话被调成淡淡的灰蓝色,如同二月里的海水,冰冷、凝重、夹着一股难以言表的干风。张小京无法把自己的关心继续下去,尴尬地挂上电话。我为自己的小伎俩得逞而自鸣得意,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失落。这是女人的小心理,用脚指头想也能明白。

昨天到医院的时候本以为医生护士会在那里聊天、看电视、打电话、织毛衣、无聊地打着哈欠,见到我一定会热情地扑过来。没想到急诊室里的场面比酒吧还要火爆,一个比我早一步出车祸的家伙成了宠儿,据说他的一只眼珠已经掉了出来。“白大褂”将他团团围住,我可怜巴巴地被把我送到医院的英雄张小京放到椅子上,心里再也不敢羡慕那个遭到医生宠爱的家伙。

“英雄”找来一个医生,医生又叫来一个护士,护士给我的伤口做了清洁处理,涂了点药水,然后就叫我回家,连一片药都没开。“英雄”看我的脸上写着不放心,于是又找来医生,医生很同情地看着他,大概已经说过:“她没事,不用拍X光片了。”可为了消除我的疑虑,“英雄”还是把我抱到放射科,结果证实,我的骨头完好无缺地嵌在我的肉里。我真想再问一句:“我真的没事吗?你拿的X光片是我的吗?”又担心这样的话一出口,他们就要“英雄”明天带我去看精神科。

我挺喜欢遭到别人重视的,那种感觉非常美妙,也非常难得,可我并不喜欢这种“重视”成为别人入侵我生活的借口。所以当张小京把车开到我家楼下时,我残酷地拒绝了他抱着我上楼的提议,尽管在此之前一直是他代替着我的双腿。我的理由无懈可击——“谢谢你了,我想我自己可以上楼。你知道——我男朋友在家,我不想……”

一个无懈可击的谎言,一个拒绝被入侵的借口,所有这一切都被戴上冠冕堂皇的面具。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的眼睛里已经刻上了我的狼狈,那么耳朵里再多刻一点我的欺骗也无妨。

事情对我来说就这样过去了,但对张小京而言却不一样。

女孩子的那点小傲气张小京是可以理解的,漂亮女孩那点小优越感他也明白。可是所有镜子都准确无误地告诉他,自己是一个多么年轻英俊的钻石王老五,为什么她却用这种态度对他?客气意味着距离,距离意味着拒绝。她拒绝开始,是在拒绝那个不可预知的未来。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尽量把车速放慢,时不时地偷偷看她一眼。她的头发又顺又直,倾泻下来正好遮住他能看到的那半张脸。他逗她说话,可她除了“嗯”就是“啊”,要么就是“是吗”、“这样啊”。他们的谈话变得乏味,很难继续下去。他宽慰自己,给她找了许多个不多说话的理由。比如她刚从医院出来,伤口还在疼;比如她性格内向,天生就不爱多说话;比如她担心他是一个坏人,手指时刻按在手机键盘上,随时准备拨打110……

他知道开车时必须专心,可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对这个长发大眼眉目之间写满忧郁的女孩产生好奇,脑子里勾勒着关于她的一切,那是一种没有色情成分的欲望。哦,欲望!隐隐地,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那不属于香水的气味,是她身上特有的。当她从酒吧出来被他看到,他跟上了她。在那场无目的的跟踪中,当她意外地摔倒在他面前,身体与摩托车剥离飞到几米之外,他毫不犹豫地停下车,把她抱到自己车上时,他就深深地迷上了那股味道。这是他目前能够找到的、唯一的一个可以解释自己这一连串行为的理由——味道。

有人研究过,男女一见钟情的几率取决于他们身上的气味。彼此身上散发出来的这种气味不一定是人们通常意义上所说的那种“好闻”,而是他们自己觉得好闻,百闻不厌。手里托着伤痕累累的她,他闻到了那种味道,那区别于所有昂贵香水的味道,那让他百闻不厌的味道。那是一见钟情的味道!

在她呆在放射科为自己的骨骼拍摄一系列的“写真”光片时,他很“卑鄙”地拿着她的手机给自己打了一个电话,于是那一串并没有任何规律的号码便跳到他的眼前,从此成了他的咒语。这个咒语直到他知道了她的生日(公历和农历)、单位电话、家里电话、门牌号码、邮编、幸运数字、OICQ号码、MSN账号、Email地址,甚至经期时,才被正式破解。在此之前,他只能“卑鄙”地用这种方式使她不能脱离他的掌控。

他为了她选了一家全市最大的医院,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又选了一条最远的路,他目的明确地蹉跎着他们之间这点宝贵而短暂的时光。如果时间可以枯萎,他希望可以在下一秒凋零,就静止在这条路上。在她有幸为他演绎的这次车祸中,她成功地扮演了一个楚楚可怜无依无靠却又时刻处在反抗状态中的角色,他得以顺利地走进她的生活。然而这个幻想却在他到达她家门口的那一刻被击得粉碎,她用沙哑的声音拒绝他再次抱着她上楼:“谢谢你了,我想我自己可以上楼。你知道——我男朋友在家,我不想……”他的胃里泛起酸不溜丢的醋意,他想是晚上吃螃蟹时,蘸的醋一定是太多了。

整个夜晚在竭尽全力的幻想与猜测中度过,这让他觉得颜面扫地,幸而并无人见证。凌晨三点,在他吞下最后一听罐装啤酒,闻了闻指缝间若有若无的味道之后,他踏实地入眠了。她在撒谎!是的,她就是在撒谎!如果她有男朋友,那么在她摔伤之后,她为什么不给男朋友打电话?如她所说——她的男朋友在家,他们已经亲密到如此地步,在她遇到这种情况时,扮演英雄救美角色的人怎么还有可能轮到他?她的确是在撒谎。

他安然入睡了,带着一种想看小孩子把苹果藏在身后然后问你苹果在哪里的心态,他在早上九点三十分给她打了电话。那边传来理所当然的惊讶以及疑问,他陈述了那个“盗窃号码”的基本事实。他想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所以后面可以心安理得地进入关心她身体状况的流程。而这个自作聪明的女孩却再次把苹果藏在了身后,假装(确实装得很像)男朋友还睡在身边的样子说:“谢谢了,我男朋友会带我去复查的,他现在还在睡觉,我就不和你多聊了。”而他却已经从电话里听到了虽说不是惊天动地,但也算是震耳欲聋的帕格尼尼小提琴独奏曲。唔,帕格尼尼·尼科洛,第13号奇想曲,恶魔的笑脸。他觉得她笑起来一定会很好看的。

这是很高雅的爱好,如果这真是她一贯的兴趣所在,而非偶尔客串。只是这种音乐不适合放这么大声,也不太适合在这个时间听。应该在夜幕低垂的夜晚,音量刚好盖住缥缈的思绪,穿着舒适的家居服(最好是深蓝色的),坐在洋溢着巴伐洛克风情的客厅里,手里举着一杯伏特加或者龙舌兰酒,闭上眼睛,用心去谛听……除非她是想用这种方式暴力唤醒她的男朋友,要么就是想掩盖她在和陌生男子聊天的声音。

呵呵。自作聪明的小笨蛋啊!

3

老安曾经说过,我的优点少得可怜,而罗列我缺点的时间需要用“世纪”计算,可他还是爱上了我这个“一身不是”的小宝贝儿小妖精小祸害。老安即使躺在医院里也可以说出这么幽默的话,如果他的话不是总被可以将人心碾碎的咳嗽打断,我一万两千五百个愿意为他的话放声大笑。但是我笑不出来,那个时候我笑不出来,我一万两千五百零一个笑不出来。“小妖精,对我笑一个!我死不了啊,我……咳咳咳……”他的话又被咳嗽淹没了。他说我最大的优点(几乎就是唯一的)是,敬业。

这的确是我最大的优点了(其实是逼出来的),你说我不懂那是奉承话我的为人不够谦虚,我也没办法。我对工作就是很认真,尽管每个月领到的钞票拈开来永远都不会像孔雀开屏那样绚烂夺目,可我还是会一丝不苟地完成,并力图做到我能力范围内的完美。这也许和我一心盼着靠写字发财有关。

涨工资是我到报社工作以来最大的梦想,主编就把这根写着“加薪”的胡萝卜挂在我面前,让我更加勤勤恳恳地拉磨,却从未有过给我一把黑豆吃的念头。为了满足五花八门的物质需要,我化成无数的笔名到处发表文章,其中包括和高中同学蟑螂联手——他给我负责的版面写专栏随笔,我给他负责的“情感版”写(或者编造)访谈录。这种情况是从半年前我贷款买了汽车开始的,估计永远不会结束,除非我能挖掘到其他赚钱的潜能或者途径,目前我只能靠写字为生。

我也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欲望。我想结婚,我需要车,我需要房子,房子里还需要塞满符合需要的(通常都是昂贵的)家具电器装饰品。除此以外,我还要应付各式各样的账单,各种突发事件所需要的费用,以及满足自己日益膨胀的虚荣心。

每每看到我的同学、同事、朋友,甚至大街上那些素不相识的女孩花枝招展地从我身边晃过,她们脸上的化妆品、身上的衣服、脖子上挂的手机、脚上的鞋子、手里的包包等等等等,都会在一瞬间输入我脑中的硬盘,并成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比羡慕嫉妒的焦点。我能感到自己眼里射出的目光犹如七月的阳光一般犀利。这永恒的对物质的渴望,都快把我自己杀了!

我抽两块五毛钱一包的香烟,我穿服装批发市场里半买半抢来的牛仔裤(这种状况在果果开了服装店以后已有所改善),我抹一块钱一袋的“郁美净”儿童霜,我脚上的鞋子已经穿了整整四个冬天。如果不把房租、煤水电费、饭费、上网费计算在内的话,我每个月仅需200元就够了。这包括交通费(极倒霉的情况下需要坐出租车)、洗发水、烟钱、手纸、书报费(都是报社没订的书报)、每个月必需的卫生巾(关于这个我从不抱怨,我可不愿意用怀孕的方式来节省这笔开支)。感谢上帝,报社每个月负责报销电话费,另外感谢“公交公司”发明了月票这种东西。我每个月花35块钱就可以坐90次公共汽车,不用每次都往那个贪婪的投币箱里塞一块钱了。

好在世界上多了“玩个性”这一系列令人欣慰的字眼儿,我极度膨胀的虚荣心所导致的自卑心理终于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落魄的生活才显得有了一些品位,稍稍获得一些安慰。杰斯在这方面做得尤为出色,他总能使我达到某种程度的心理平衡。他夸我说,把50块钱买的牛仔裤穿得比LeeCooper还要有型,这说明我很有气质。幸亏我是如此的有“气质”,否则他执意要买的那辆POLO我只能用卖身的方式来偿还贷款了。

男人的车是男人流动的家,是男人身份地位的象征,没有人会和一个坐出租车来的男人谈几百万元的大生意。杰斯使我认识到这一点,使我认识到那一笔小小的投入,将会在未来某个(很快,但并不确定的)时刻,为我们(主要是我)带来巨大收益。甚至巧舌如簧的他还使我从内心(对他)涌起无限的歉意——我为什么不是李嘉诚的女儿?那么,我暂时“借”给他的宝马、奔驰、卡迪拉克、劳斯莱斯,将会使他的事业迅速起飞,并稳坐中国“福布斯”富豪排行榜的头把交椅,将姚明远远抛在身后。他使我相信这一点,并坚信不疑。他有这个本事,几年来他练就的就是这个本事,我所有的意识都被他的嘴巴支配。尽管到目前为止我听到的全是噩耗,但我知道我必须用自己每个月微薄的薪水赌他虚无缥缈的成功。于是为了那一千个字还不够买二十升汽油的稿费,我得一趟趟地出现在冷乾的茶社里,用职业化的廉价微笑赚取他对我敞开心扉。

谁要他的心扉?我只要他为我打开那扇放满古董瓷器的大门足矣。

冷乾确实这样做了。面对那些被擦拭得锃光瓦亮的瓶瓶罐罐,我觉得还不如他身上的那件孔乙己长衫更吸引人。从元代的青花麒麟纹罐,到光绪年间的洪福齐天盘;从宋代绿釉剔刻牡丹枕,到德化窑的观音像;从汉代走兽纹尊,到明代青花小碗……他讲得滔滔不绝兴致盎然,我被他说得头晕眼花恨不得快点结束,走出这间隐藏在茶社里的“密室”。可为了倒霉该死的工作,我还必须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询问、记录、赞叹,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很内行的白痴。这真是折磨,讨生活的艰辛差点就要雕刻在我的脸上,米开朗琪罗若是在世,一定可以从我脸上找到创作灵感,来个《被缚的奴隶》女性版。

也许是我口是心非的赞叹起了作用,冷乾很有兴致地挑了几样瓷器给我讲解,质地、花纹、工艺、历史,甚至包括民间传说,并暗示我可以着重写写这几样。老天!我的工作其实只要配上大大的照片,在下面注明价格,然后上网随便down点瓷器的制作工艺,达到刺激他人感官神经的目的就可以了。可在冷乾如此热血沸腾的讲演下,我应付差事的想法被他偷梁换柱成了“敬业精神”。当然,如果不是后来他的一件瓷器在拍卖会上爆出230万的天价,我也不会生出自己被利用了的感觉,难怪他那么热衷地向我炫耀那件瓷器是多么的难得,多么的珍贵。我的报道无疑成了他的宝贝们的无形资产,为它们增加了一笔不可缺少的亮色。而在此之前,当他同意文章发表时不用化名一切采用实名制,我还感激他配合我的工作。

可以说采访是成功的,只是他请我喝茶的礼貌举动对我来说实在是勉为其难。一般情况下,非酒精饮料里我只喝可乐,只有熬夜的时候才灌自己几杯速溶咖啡。要我喝茶,还不如把惩罚方式换成让我喝麻辣火锅的锅底。幸好这个时候冷乾的棋友找他来切磋围棋,我得以顺利逃脱。当然,从礼节角度讲我还是应该喝一杯才走的,可那个棋友从进门就没有停止过他惊心动魄的咳嗽,让人听着都揪心,于是我起身告辞才没有遭到难以抗拒的热情挽留。

茶社门口就有一个公车站,我用我的性感小月票坐上一辆很舒服的公交车,为了节省为数不多的money,我得换三次车才能回到我那个租来的小窝,在那里不受干扰地完成今天的稿子。可这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现在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省银子更重要的了。昨夜的事故让杰斯转手给我的摩托车面目全非,我必须尽快地筹集一笔钱使它恢复原貌,以免挨杰斯的一顿臭骂。那部摩托车对我很重要,谁也无法理解它的价值。它曾经是杰斯的挚爱,它是我们伟大爱情的唯一见证,我有什么理由不捍卫它的完整与高贵呢?何况今天又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真的。

今天是周末,可爱的星期五,璀璨的12号,我的幸运数字。几乎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杰斯总是在每个月中旬的第一个星期五给我打电话(确定的灵活性,跟“母亲节”似的),而这一天,我的房门口会被挂上喜庆的红灯笼。

无论怎样,想到杰斯我还是会很高兴的,我的脸上还是会情不自禁地荡着幸福的微笑。我愿意在那个虽然简陋但还算温馨的小屋里迎接我的杰斯,我愿意用他爱喝的帕玛拉特牛奶或者罐装啤酒迎接他,我愿意把他的大脚丫揽在我的怀里抱在我的胸前。清晨的时候,我愿意清理那些丢在地上的卫生纸安全套包装,那是我们爱过的痕迹。我喜欢在他睡着的时候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他的皮肤很白,背上偶尔会有几粒红红的小疙瘩。我亲吻它们,在黑暗中摸索它们的方位,这个时候,它们是属于我的,全部属于我,独属于我!

我笑了。在公交车上袒露这样的笑无疑标榜着一个傻瓜的想入非非,与此同时,我渴望我的“小灵通”唱起令人愉悦的《婚礼进行曲》。那是这个通话效果不怎么好的便宜手机唯一令我欣喜的功能——它可以为你特别在意的人来电时设置特别的音乐,其实就是号码分组功能。杰斯是《婚礼进行曲》,今天早上我为了避免再发生把别人与杰斯混淆的情况特意改的。哦,讨厌的张小京。

它响了,在这辆可以把人挤成照片的公交车上响了。我想我是迷糊了,我甚至忘记分辨那是什么音乐就迫不及待地接通了。当然,我没有忘记把声音调成柔情万种妩媚动人的“喂”。

一阵令人心悸的咳嗽,他在电话里和咳嗽赛跑,他总想抢在咳嗽前说话。他说:

“咳咳咳……南北吗?咳咳咳……南北吗?我今天下午在(咳咳咳……)茶(咳咳咳……)馆里,咳咳咳……看见了(咳咳咳……)看见了你,冷……咳咳咳……号码告诉了我,咳咳咳……南……咳咳咳……我(咳咳咳……)找你找得太(咳咳咳……)辛苦了!咳咳咳……咳咳咳……”

一个患五级肺痨的老家伙说他喜欢我,这就像隔壁四岁半的小男孩说将来要娶我做老婆一样,我只能报以善意的微笑,甚至懒得去问“为什么”。

“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难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我的年纪足以让我对这首脍炙人口的《小芳》耳熟能详,我脑子冒出的就是这么几句歌词。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在这辆走在回家路上的公交车里,挤在没有空隙的人群中,负责道具的人没有往我手里塞“解压缩”软件,我护住皮包护住胸口,忘记编剧是否给我留下了什么台词。

请允许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我在这里大声呼喊一声——感谢上帝!我的“小灵通”突然没有了信号,我顺水推舟地摆脱了这个必将陷入语无伦次的尴尬。再次感谢上帝,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我从城市的那一头终于回到了这一头,我的家。

4

身上的伤还不允许我轻快敏捷地跳下公交车,可是什么能够阻挡一个思春者的步伐呢?我真的好矛盾,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这么矛盾过!如果(我是说“如果”),一会儿杰斯出现的话,我该怎么办呢?

按照以往的惯例,我会换上一件我自认为最漂亮最性感最撩人的衣服,把果果送给我的JeanPaulGaultier香水毫不吝啬地喷洒在胸口脐间,熏得自己都有一些飘飘欲仙。我会在听到敲门声的一刹那从床上弹起来,飞快地把柔软的拖鞋放在门口,打开门,恭恭敬敬地接过杰斯手里的包(通常里面塞满了脏衣服)。等他换好了鞋,踏实地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应其要求摆在桌子上的啤酒或者牛奶已经准备停当,我会很献媚地跪在沙发侧着身子给他按摩肩膀。我的手法好不好、按的位置对不对、力道够不够并不重要,关键是,这是一个程序,这是一个我婉转表达自己“小阴谋”的必要程序。偶尔想起这些的时候我也会觉得很不好意思,那是难以面对自己的不好意思。女人不是应该学会矜持的吗?可在做这些的时候我才不会想这么多呢。那个男人是我爱了差不多七年的男人,我表达我那点“小阴谋”有什么不应该吗?接下来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床。年轻,没有什么不可以!

我其实特别希望杰斯可以早点来,那样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就会变长一些。可他就像算计好了时间一样,每次呆在我身边的时间永远不会超过八个小时。如果和下午四点出现午夜十二点离开比起来,我其实更愿意他凌晨两点出现上午十点离开。不是有篇伟大的文章教导过我们吗——只有和一个男人完整地睡一夜,才算真正拥有过他!但是杰斯最近一直是下午来深夜走,定时定点,很有规律,我也就放弃了“拥有他”的想法。我这个变态女人的心理是很难为自己以外的人理解的,一些在别人那里应当应分的事,在我这儿都成了奇迹。奇迹就奇迹呗,变态就变态吧,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是爱他!别人管得着吗?

那是以往,那是惯例,那是我出车祸以前的事情。记忆中马路对面我摔倒的地方——“好再来”饭馆西侧200米左右,已经不见一丝一毫车祸的痕迹。我更加确定昨天夜里看见的那条大腿只是我的幻觉,但摩托车被摔得惨不忍睹却是不争的事实,我甚至连看它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所以我矛盾,我是如此的矛盾!我是不是应该躺在床上面露痛苦状,以便在杰斯用钥匙开门见到我之后换取他最大的同情?那样他是不是就可以忽略我把摩托车摔坏了的事实,从而改变以往作风,开始对我有一点点怜香惜玉的体贴?

没人对我说杰斯今天会来,我曾试图伸出恬不知耻的手给他打一个电话,告诉他我现在有多么的可怜,想见他,哪怕听听他的声音也好。但是,他不会接我的电话。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他不会接我的电话,因为——哦,很可笑,他很忙。我一直猜测他可能又有别的女人了,但当我勇敢地说出自己的猜测,我得到的是一顿体无完肤的臭骂。做亏心事的人总该有点心虚,他能这么正义凛然地骂我,就说明他没做亏心事,不是吗?所以他就是因为工作不能被打扰才不接我的电话的。

其实,就算我打了电话他就会来了吗?他也许正在忙,来不了,那我不就更失望了?何况,我真的很担心他会因为摩托车的事骂我,那摩托车……我却……没准他就会因为这件事很生我的气,很可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看不到他了。所以,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躺在床上尽最大可能地发挥我的演技,表演我是多么的疼痛无助,他也就……

啊,我的构想是多么完美啊!我一直坚信我就是写字的料!我的想象力总是那么丰富,为此我总是想分出一个“我”飞到体外,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亲上一口,以资鼓励!

现在,我就是这么做的。我躺在床上试着“哎哟”了几声,尽量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又有一些娇弱的美丽。我觉得效果挺不错的,甚至我的“哎哟”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境界,我真的觉得伤口开始疼了。我是那么地投入到这排山倒海般的疼痛当中,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想,哭其实也挺不错的。我很疼,疼得我都哭了,那么骂我的话还是留到我不疼的时候说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杰斯成了这么一个大男子主义者,绝对是南北的功劳。按照果果的话说:“这都是你宠的,活该!”

到报社工作以来,南北发现自己变得有“人缘”了,这当然是专指异性人缘,包括同事、同学、采访对象、朋友的朋友,以及酒吧里的陌生男人。这也许是一个好现象,给了她信心,让她感觉到那个在杰斯心目中的“丑小鸭”,在别人那里已经变成了“白天鹅”。

那段时间南北果真变得有些轻飘飘的,莫名其妙地开始关注起自己的外表,对杰斯的态度也不那么恭顺了,简单说来就是有些小人得志。她甚至还丧心病狂到假装无意地把被人追求的事透露给杰斯,借此表达一个“我也有别人喜欢,你是不是该有点压力了”的信息。遗憾的是,事情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发展。尽管她的本意只是想要遭到杰斯稍微多一点点的爱戴,但实际上她只是被他惨绝人寰地臭骂了一顿(很幸运,这次没挨打)。内容包括:放荡、淫贱、勾三搭四、水性杨花、不要脸……

“别狡辩了!你要是告诉别人你有男朋友,人家还会追你吗?我看你是好日子过腻味了!”

被潜在的戴绿帽子的危机严重威胁着的杰斯,对已经痛哭不止的南北这样吼道。而南北只是在佩服自己的这种“表里不一”——她可以一边激情澎湃地哭着,一边在心里回嘴:“我真的告诉别人我有男朋友了啊!可是谁信呢?有男朋友的女孩是什么样?谁没在午休时间和男朋友打电话甜言蜜语一番?谁没被男朋友接送过上下班?谁没和男朋友手拉手逛过街,一起看电影吃饭?谁一个月才见男朋友一次,平时是死是活都不问一下……”这些要求很奢侈吗?为什么如此简单的幸福她却从没获得过?也就难怪她会在日后那么迷恋张小京的“好”了。

但在那些日子里,南北还不知道世上有张小京这么一人;即使认识了,也没想过他会对她有多好。所以南北就会越想越委屈,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哭得应该。可她却从不敢真的说出来,她知道说出来之后必将遭到杰斯更为声嘶力竭的指责——“我这么忙是为了谁!我不想天天和你呆在一块儿吗?可我不去赚钱行吗?你以为我们家能给我钱让咱们结婚吗?你不知道他们讨厌你是外地人吗?行啊,我天天在家呆着,你去赚钱吧!让你妈给钱让咱结婚……”他一定会这样说的,她不知道都听了多少遍了。不能怪杰斯在骂人方面没有创新精神,只能怪南北总是被一块石头绊倒N次。

尽管杰斯愈骂愈勇,南北却听出了爱的味道。他还那么在意她和别的男人交往,难道还不能证明他是爱她的吗?还要怎样才能证明呢?真的要每天花大把时间说甜言蜜语才是爱吗?真的要每天接送上下班才是爱吗?真的要天天呆在一起才是爱吗?于是她的哭泣中就会融入道歉的声音,那诚挚恳切的语言仿佛她真的已经背着他和别人睡过了,成了一个有历史污点的女人。

这就是南北“如此矛盾”的根源。

5

敲门声是很有节制的,一听就是不太熟的人在敲。熟人的敲门声总是理直气壮铿锵有力的。我和你那么熟,我还有什么必要轻轻地敲,和你来这虚伪的客套呢?陌生人也差不多是一样的理直气壮铿锵有力。我找到你肯定是因为有事,还是和你有关的事,不然我为什么来找你?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使劲儿敲呢?唯有这种“半生不熟”的人才会轻轻地把握节奏地敲门。

我躺在床上不想动,那分不出是真疼还是假疼的疼已经麻醉了我的神经,我觉得自己就是在货真价实地疼着。我为什么要动?!难道我连躺着不动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多孩子气的想法啊!可我本来就是一个孩子!

多么执著的敲门声啊!日后当我得知张小京躲在车里明明看见我进门,却迟迟不见来开门,心里担心我出了什么事急得差点报警时,我脸上美得都成一朵万寿菊了!多好的人啊!有谁对我这样费过心思?有谁肯为了我玩“跟踪”、“监视”这种把戏?就算是哄我开心的话,我也先听着美美再说!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只要我想起来,我就会这么问张小京。

“因为你是我的宝宝啊!”他总是这么回答。

这绝对不能说服我,我就是猪脑袋也不会相信这样的花言巧语。一个快三十的男人,多有经验啊,多会哄女人啊,我才不会相信呢!

“因为你对我好。”他又说。

我对他好吗?有了杰斯那样宝贵的经验教训,我还敢对谁好?我还会对谁好?我还有什么力气对别人好?张小京发了什么疯可以这样骗自己?

“因为我爱你。”他说。

这下我没话说了。是的,因为“爱”。因为这个不知道是前世哪个王八造下的字,让我们后世这些痴男怨女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我们傻了吧唧全心全意地把自己的一切扔出去,就为了证明什么才是“爱”,就为了知道什么才是“爱”,就为了得到这个杀千刀的“爱”!我们傻不傻啊?我们怎么这么傻啊!

敲门声逐渐变得理直气壮了,理直气壮到不堪忍受。能这么理直气壮地对我使用这种“理直气壮”的人,除了杰斯还有谁?

我像是被人薅着头发从床上拽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很不幸,我在这个需要速度的过程中撞倒了房东的一张凳子(他装修自己住的房子嫌这个凳子难看就扔到这边来了,木面铁腿,很重,一看就知道它比我的年纪还大),我本以为它会往前倒的,结果它往后倒,重重地倒在我的右脚脚面上了。没有声音。我的脚丫垫在它下面,它能发出“咣当”的巨响吗?

应该说,我开门的姿势是匍匐着的,但即使遭受这样的重创,我愣是伸出手把门打开了。我没看杰斯,我觉得我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呼天抢地地展现我的疼痛。事实证明我当时的表现也确实恰如其分,X光片显示我的右脚有三根骨头都生生被那张破凳子砸得骨裂了。

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我在不到24个小时的时间内接连摔了两次跤,我能有什么艳若桃李的好样子?有时我总在想,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倒霉?为什么每次遇到张小京我都要摔一跤?为什么我们的约会地点总是在医院?难道是我为了制造机会接近他?我已经愚蠢到要使“苦肉计”了吗?别的女孩总是用自己的美貌智慧吸引男人,而我却总是摔在地上扮演傻乎乎的大狗熊。这有什么好玩的呢?

“你怎么了?”有人问。

是的,是很紧张地在问“你怎么了”,而不是不耐烦地问“你在地上干吗”。这陌生的、这熟悉的、这熟悉的、这陌生的、这有点印象又完全陌生的问话方式,把我送进一个有点印象又完全陌生的怀抱。

我被张小京抱在怀里,放弃最后那点不太真诚的挣扎。我想我是需要的。我的手搂住他的脖子,不太用力,却有点暧昧。我说不出对这点暧昧持什么态度,我只是在想我需要,我需要这温暖的怀抱。这感觉有点久违了,太久了。

张小京抱着我下楼,我在他的手里一点一点有节奏地降低着自己的海拔位置。他其实还算一个有魅力的男人,只是我一直排斥他。他身上有好闻的BOSS香水味,和他雄性动物的体味结合在一起,我那点仅存的不自在也被这味道打败。他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在给什么人让路。我扫了一眼他露着青茬儿的下巴,觉得他真的挺好看的,然后我回过头来看那个要上楼的人,接下来我的下巴差点脱臼。

我要怎样才能使杰斯相信我和这个抱着我的男人没有一点关系?我要怎样才能使杰斯相信他看到的这一幕只是一连串的巧合造就的?我要怎样才能使杰斯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张小京不能做证人,他是当事人,他的证词很难被法庭采纳。我狡猾的脑袋瓜儿在一瞬间就想到了果果,让果果承认张小京是她的男朋友,而他抱着我是受了果果的委托……我怎么总能在一瞬间产生这么卑鄙的自我保护意识呢?

杰斯的愤怒、我的恐惧、张小京不明就里糊里糊涂的怀抱,这些东西把空气抽成了真空。在我挣脱张小京怀抱的同时(这个混蛋还死抱着我不放,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吗),杰斯已经飞快地转身下楼了。我喊着杰斯的名字,我在他后面跑(天知道我是怎么跑的,可见女人对疼痛的承受力有多么强大),我说我刚摔了一跤,他是送我去医院的(天知道一个摔跤摔到要去医院程度的人是怎么跑这么快的)。你别走,你听我说,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差一点就要喊出“我没和他上过床”!要不是他已经钻进POLO里,我估计我就会这么喊了。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我还在珍惜什么脸面呢?杰斯已经误会了,还有什么比不让他误会更重要的吗?我其实差一点就可以抓住杰斯的胳膊了,就差那么一丁点,就差那么一丁丁丁点我就可以拉住他了!可是,就差了那么一丁丁点,他就消失了。

跪坐在地上,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我是多么委屈啊,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而他却表现得我什么都做过让他受到伤害的样子,我能不委屈吗?为什么他和别的女人睡在我们的床上我都可以原谅他,而他却不肯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还是走了,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我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了,这么多年不管我有多不好,不管我有多么地令他不满意,不管我惹他生了多大的气,他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懒得看我一眼,懒得骂我一句。

他倒车的动作真漂亮,他离去的样子更潇洒,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在裤腿上,我就算把全身的水都变成眼泪流出来也没有用啦。

“起来吧,地上凉。”张小京说,“以后再跟他解释。”

他过来抱我,我甩开他的手,我无法告诉他,我这样默默无言地在他面前流泪以后还会有多少次。这不可遏止的眼泪让他手足无措。那辆摩托车还强撑着立在那里,油箱瘪了一大块,反光镜摔掉了,挡板也裂了,摇摇欲坠。我第一次这样关注它的惨状,我却没有它那么坚强。杰斯有没有看到呢?他已经不再关心这摩托车了吗?他恨我吗?

“回头我帮你跟他解释。”张小京又说了一遍。

我只是流泪,他的心刻满我的伤悲。那时他只知道我爱这个绝尘而去的男人,他并不知道我爱得有多么深,有多么难以改变,有多么自虐变态。

“为什么?他为什么不让我解释?我们又没什么,我们真没什么啊!他为什么不让我解释?你为什么刚才不对他解释?你为什么不帮我拦住他?”

老安说,很多事情我们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免得想错了方向,让自己更难受。那个“为什么”最好还是留给别人来回答,别人总要比我们自己聪明一些。命运对谁都是公平的,不一定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就会打开一扇窗,但总是会有出路的。谁都说不准老天会在什么时候给我们惩罚或者报答,也许做了一件错事,老天就会用我们的一生做惩罚;也有可能受了一辈子惩罚,老天却在最后的时候把天下最大的幸福赐给我们。如果我们一辈子只是受罪而没有享过福,那也别抱怨老天不公平。他也许只是打了一个哈欠,那一刹那我们的一生就过去了。别急,来生还会有好报的……

这是老安后来对我说的,我只是默默地记下了这句话,并试着努力去做。我想我做得并不好,因为我还是会固执地追问“为什么”。而当时,当杰斯开着并不能实现他的梦想而我已经为之竭尽全力的POLO呼啸离去时,面对我这一连串的问题,张小京始终保持着沉默,我的声音不过是泪水的单调伴奏罢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渴望有人来回答我,我能怪罪的人只有张小京,我只能用大声的责问来摆脱内心的不甘。其实是我太没有耐性了,我只要稍微有那么一点点耐心我就会明白,杰斯为什么会这样了。我很快就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了,很快。只是,尽管我知道了真相,我还是慢慢才确定这个我爱了七年的男人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慢慢,很慢,非常慢。

不给别人机会就是不给自己机会。杰斯不能给我机会。如果他给了我机会,我就还是“他的”女人,那他怎么可能名正言顺地甩掉我呢?他不能给我机会啊!我是不是和张小京有了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杰斯需要在我的生活发现另一个男人的踪迹,那么他甩掉我将会显得多么合情合理啊!不能给我解释的机会!如果我当真清白的话,那他要不要原谅我呢?不原谅我就显得他太不通情理,原谅我又不是他想要的。所以,干脆不给机会!如果我是一个快要和别人结婚的男人,又有一个甩不掉的旧女友,我也会和杰斯一样。

有人说,爱一个人一年,需要三年才能忘记他。我爱了杰斯七年,我就要用21年来忘记他吗?那样,我的一生也快过完了。我可以忘记他吗?难道,忘记了,我就真的可以快乐了吗?

后来,我也终于明白张小京这时为什么不回答我了。就像后来的那一刻,面对他绝望伤心的眼睛时,他也问了我那么多“为什么”,我也同样保持沉默。因为我们都无法回答,也无须回答。

“明白”有时比“不明白”还要伤人,沉默是比回答更好的解释。

6

这次托张小京的福医生给我开了一个月的病假,而我只在家休息了一天,转天就拖着残疾的脚去上班了。这大概就是老安所谓的有“敬业精神”,可我知道我其实只是舍不得报社给的那点钱。在家休息只能拿到几百元钱的基本工资,先别管生活费,汽车贷款的钱从哪儿来?

听到我受伤的消息以后(我本来不打算告诉果果的,但因为需要她的合作还是说了),果果表现出来的关心让我觉得还是有个朋友好,不禁飘飘然起来。当然,果果还是维持了她惯常的那种一惊一乍连损带骂的作风,不过我知道她的心意。

如我所料,接到电话的两个小时后果果来敲我的门了。我那时已经挣扎着在卫生间厨房里跋涉了一圈,适应了走路一腿长一腿短的状态。见到我,果果送上来一句:“还行,不是很严重,还能动嘛!”

她手里拎着一个超市的大塑料袋,我知道是孝敬我老人家的,也没跟她见外,送她一个万分妩媚的白眼算作回报,从里面掏出“旺旺”小牛奶就喝,一瘸一拐地往卧室里走。果果在我后面叫道:“你还真不客气啊!哎,你走得了吗?我扶你吧!”

我躺在床上,享受着一个自作孽的病人应该享受的一切。果果把从超市买来的薯片、果冻、乐芙球、雪米饼、巧克力、大M豆、酸黄瓜、棒棒糖、小熊饼干这些学龄前儿童食品一一摆在我面前,妄图感动我这个正在大嚼夹心米果的食品处理机。接下来,她失望了,踢开拖鞋爬到床上和我一起吃。我告诉她少吃一点,因为我现在行动不便,这些食品都是我的战备物资。她的意图是想把我踢到床下去,但看在我是一个病人的面子上,她决定暂时放我一马。谁让我是弱势群体呢?

“你除了智商比较偏低,我没看出来你还有什么地方‘弱’。”果果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说。

我总是感叹我的朋友为什么全都表现得如此之真诚,很多时候他们的坦白令我无地自容。上学的时候我经常写一些含混晦涩的文字,用大量的隐喻堆积一篇篇自鸣得意又狗屁不通的东西,还故作高傲高深状,大有你看不懂就是你智商太低的意味。除了关于和杰斯的爱情之外,我那些文字垃圾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友谊”了。很大程度上,我认为“友谊”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坦诚。果果已经做到了,而且经常超水平发挥!

我对果果说:“我有大麻烦了!”

果果正在大嚼“干脆面”,听到“麻烦”二字,马上停止咀嚼。

“你怀孕了?”她问。

“你想什么呢?我倒想,谁给我机会?你以为我是圣母玛利亚?”

现在我需要我的果果帮我解决对我来说比怀孕还要大的麻烦,那关系到我的后半生,我不能失去杰斯。我想,我已经无须再向果果重申我为什么不能失去杰斯了,而她也已经懒得骂我BT了。她答应给杰斯打电话,“但他接不接我电话就不关我的事了。”果果说。

这是她对我的妥协。这是我对生活的妥协。

我们突然变得不想说话了,房间里只能听见厨房水管滴滴答答的漏水声。水管已经坏了快一个月了,只需换一个小小的橡皮圈就能修好。这工作很简单,我做起来也得心应手,可这种事是不是应该由男人来做呢?我知道我的生活中需要一个男人,我知道就算再过一万年杰斯也不可能变成我需要的那种男人。可是……算了,全他妈的算了吧。

“什么声音?”果果问。

“水管漏水。”

“我叫James来给你修吧!”

“他会吗?那么点的小孩儿会干这活儿吗?”

“他不会你可以教他啊!哎,干吗总管我们James叫‘小孩儿’啊?我们都19了!”

“我们”,多么亲切的一个词儿啊!我什么时候也可以这样自信地把自己和杰斯并称为“我们”?可是,才19岁还不算是“小孩儿”吗?

“您老贵庚了?”我坏坏地问。

“少废话啊!给你修就不错了!要是等你那个杰斯……”

果果突然闭嘴了,没有把话说完。她是我的好朋友,她知道这些话是不能说的,也不能拿杰斯和任何人比,她知道这样的比较会让我难受。我已经很难受了,真的很难受了,真的。

“给杰斯打电话的时候,别忘了找个公用电话。”我对果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