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尔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洁白。
“雪,下雪了!”卓尔微微动了动嘴唇,喃喃道。
卓群俯下身,握住她的手。“姐,这儿是医院。”
卓尔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卓群,只见她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她说什么。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卓群把声音提高一倍,“这儿是医院。你昨天晚上被车撞了,没什么事,只是腿擦破了点儿皮。方晓陪了你一宿,今天早晨才打电话给我。他现在去交警队做笔录了,一会儿就回来。你先休息一下,等会儿医生来给你会诊,没什么事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卓尔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卓群,耳朵传来一阵奇异的嗡鸣声,什么也听不见。她无力地闭上眼睛,轻轻摇摇头。
卓群急了,腾地一下站起来:“你怎么了?为什么听不见?我去找医生!”
卓群转身往外走,几步串到门口,和迎面进来的一位女医生撞了个满怀。
“干什么,你?”女医生不满地扫了她一眼。
“对不起,医生,你快看看,我姐她听不见了!”卓群大声道。
“你小点儿声,这是病房。好了,你先出去一下,我们要给病人会诊。”
卓群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卓尔,掉转过身,虽不情愿但又无奈地走了出去。
卓群在走廊里来回踱着步,不时看看表,等了约十几分钟,门开了,一位带眼镜的男医生走了出来,被卓群撞到的那位女医生跟在后面。卓群赶紧过去。
“怎么样?医生。”卓群急箭似地问。
“你是病人家属吧,跟我们到办公室来一趟。”男医生温和地说。
卓群心一沉,两腿也沉沉的,跟着走进医生办公室。那位带眼镜的男医生走到窗前一张办公桌前坐下,女医生坐在他对面,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男医生先开了口。
“是这样。经过检查,我们发现她的耳骨并没有受到损坏,所以,我们认为,她的失聪可能是心理上的。”
“为什么会这样?她的听力一向非常好,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症状。”卓群满脸疑惑地问。
“是这样—”女医生清了清嗓子,接过话头道:“一般而言,患者因某种原因导致精神高度紧张,身心疲劳,或者受到强烈刺激,在高度缺氧的情况下血管收缩,便可能引发突发性失聪。”
“那—”卓群瞪大眼睛,由于紧张,声音有些微微发抖,“能不能治好?”
“这不好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患者的准确病因。所以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当时车祸你在不在场,是怎么发生的?”
卓群摇摇头,“我当时不在场,具体情况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刚从北京回来,本来说好明天回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提前了,一下飞机就去了国际酒店,她男朋友在那儿,车祸就是在那儿发生的。”
“那好,等会儿她男朋友来,你让他来一下,我们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好。”卓群点点头,两眼直直地看着女医生,恳求道:“医生,你们一定想办法给她治好,她还年轻,不能就这么—”卓群眼圈一红,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你放心吧,像她这种年龄血管收缩功能比较好,容易恢复,我们先给她开一些扩血管的药,她现在身体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静养,也许很快就能恢复。”
“谢谢,谢谢你们。”卓群感激地连连点头道。
“不过—”这时,半天没作声的男医生插嘴道,“由于突发性失聪发病机理尚不明确,在治疗上还是比较棘手。所以希望你们家属配合我们,尽快找到病因。如果需要,我们会为她联系心理学专家,配合我们一起治疗。”
“好的。那我先回去了。”
卓群离开医生办公室,心象掉进了水银似的,一个劲地往下沉。两腿象罐了铅,一步重似一步。走到病房门前,先是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卓尔侧身脸冲里躺着,待卓群走到床边才发觉,转过头来,两眼直直地看着她。
卓群勉强挤出一丝笑,避开卓尔的目光,掉过身去拿起床头柜上的包,从包里掏出采访本,撕下一页纸,在上面写到:“不要担心,医生说你是疲劳过度引起假性失聪,好好休息静养,很快就会好。”卓尔拿在手上看着,脸上毫无表情。半晌,手臂象突然断了似的垂直落下来,纸掉在地上。卓群正要弯身去拣,就听耳边传来一声冷笑,“无所谓。那些无聊的废话和卑鄙的谎言,不听也罢。”
卓群最担心的是怎么对卓尔说,怕她知道了受不了,想不到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她这个样子,更让卓群感到不安。她想了一想,又低头写道。
“别说气话,好好休息静养,等你好了我们去听音乐会。”
卓尔脸上的表情起了一点变化,低垂下眼帘,长长吁了口气。
“唉,以前遇到什么难事,音乐会帮我,可现在,我怕是再也听不到了!”
卓群赶紧写道:“不会的,你一定会听到,我保证。”
“可惜—”卓尔眼前浮现出昨晚的情景,心中百般酸楚,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声音有些呜咽,“生活中很多东西,不能被保证。”
话音未落,泪珠早已落了下来。卓尔翻过身去,脸冲下,埋在臂里,听不见哭,只见肩上的秀发一颤一动,好象被风吹动一般。
卓群愣愣地看着,随即明白过来,心中“腾”的升起一团怒气,在胸中一起一伏,几下就串到嗓子眼。
“你是不是和方晓吵架了?凭白无故的,怎么就被车撞了!我就知道这里面有事。你们到底怎么了,你快说!我最讨厌你这一点,什么事也不说,就知道一个人闷在心里。这么闷着,没病也出病了!”
卓群嚷道,见卓尔伏在床上没反应,才想起她什么也听不见。气的一跺脚,扭身往外走。一出门,碰上迎面走来的方晓。卓群一扯他的胳膊,凶巴巴地道:“方晓!”
方晓愣了一愣,有些胆怯地问:“怎么了?”
“你跟我走!”
方晓一扭身,挣脱开她的手,“去哪儿?”
“去你该去的地方!”
卓群又去扯方晓,方晓一闪身躲开了。卓群扑了个空,一肚子的气都压了上来,两手往腰间一插,大喝一声:“方晓!”
这一声,把方晓震住了。他抬眼看着卓群,见她眉毛早已中翻了上去,两只眼睛瞪得溜圆,象两枚硬币镶嵌在脸上。
“好,好,我去,我跟你去。”方晓连声道。跟在卓群后面,溜溜地走出医院。
卓群径直走到车旁,打开车门:“上去!”
方晓好象失去了反应能力,象一只温顺的猫,乖乖地坐到副驾位上。卓群叭的关上车门,绕到另一边,坐到驾驶位上。屁股还没坐稳,就把钥匙插进锁孔,发动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汽车驰过人民路,向海边驶去。方晓开始还有几分紧张,见卓群把车开到海边,稍微松驰了些。发生了昨晚那样的事,他知道自己早晚免不了卓群这一仗,索性随她去。
可是到了海边,卓群并没有停车的意思,一直沿着山路,往山间上开。开始一段还很平缓,越往后越变的陡峭,二十几米就是一个弯。方晓有几分警觉起来,他侧过身来看看卓群,卓群两手握着方向盘,两眼直视前方,神色专注地开着车。
车子驶过一道山弯,视线开阔起来,远处海天相接,尽收眼底。路边是一片悬空的平坦山崖,围着一圈漆成白色的半人高铁栏杆。方晓抬头望了一眼,收回视线,待第二次抬头再望,忽地有一种不详预感,他转过身子,就见卓群向左一打方向盘,掉转车头,直直地向悬崖冲去。方晓身子往上一串,扑过去压住方向盘,用死力往右扳,同时将左脚伸过去踩刹车。卓群并不是真往崖上撞,只想吓吓方晓,出出心中这口恶气,脚其实早已踩在刹车上。不想让方晓这一搅,慌了神,一脚踩在油门上。车子箭一样的驰了出去。如果不是方晓扳住方向盘拐过来,早已连人带车,坠入山崖。
“你疯了!你!”方晓惊了一身汗,车子已经停住了,手还死死把在方向盘上,声音也变了调。
卓群也吓了一身汗,她瞟了一瞟窗外,崖下的波涛,奔腾汹涌,卷起一个个白色巨浪,猖狂地向岩壁撞去,转瞬间便击得粉碎。卓群不仅有几分后怕,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心突突跳个不停,两腿瑟瑟发抖。“你要干什么?”方晓气吼吼地看着卓群。
卓群直了直身子,斜瞟了他一眼,从牙齿缝里迸出几个字:“让你试试—万有引力定律!”
方晓又气又恨,又有几分委曲。想要分辩,可昨天一夜未睡,再加上刚才这一闹,已经耗尽了力气。舌头象僵住了,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说吧,怎么回事?”卓群的气比来时消了些,但依然不依不饶,要问个究竟。
方晓扫了她一眼:“没什么,是误会。”
“误会?说的轻巧!你知不知道,她现在耳朵失聪了,什么也听不见,能不能冶好现在还很难说。她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你让她怎么面对!”卓群说着,气又上来了,脸涨的通红。
方晓怔住了,两眼失神地看着她,不相信这是真的。
“怎么会?你别骗我!”
“这种事我怎么会骗你!要是骗你还好了,我巴不得是假的呢。可医生刚刚给她会诊,说是心理原因引起的突发性耳聪。我问你,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吵架?”卓群掉过身来,一只手扶着椅背,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脸正对着方晓。
方晓象失重了似的,颓然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前面挡风玻璃,声音中透着无限懊悔。
“我们没有吵架。要是吵就好了,就不会被车撞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不能说清楚点儿。你就别瞒了,是医生让我问的,他们要了解病因。”
方晓重重地叹了口气,斜瞟了卓群一眼,头向后一仰,闭上眼道:“好吧。我告诉你。不过你要答应我,我们今天谈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说,以后就是我们之间也不要再谈起。”
卓群一动不动地盯着方晓,他一脸灰色,头发乱篷篷的,下巴上的胡子也没刮,一夜之间好象老了几岁,心里又恨又怜,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于是,方晓便把自己怎么和老庄合作炒股、老庄怎么出事、自己找银行贷款、行长又去了欧洲,没办法只好找到方小艾,方小艾的衣服又怎么被溅上泥点、送去干洗误了飞机,在自己房间休息,被卓尔撞到误会他们,一赌气离开,过马路时被车撞倒,一五一实地讲了一遍。只是方小艾故意把床弄乱、陷害自己这段省去没讲。
卓群一边听,一边拧紧眉头,心里暗想:“怪不得她那么伤心。那种情况谁看了都会误会的。真是的,怎么会那么巧?”这样想着,不仅起了几分疑心,抬起头,盯着方晓问:“你们之间真的没发生什么?”
“没有!我发誓。”方晓坐直了身子,语气急促地说。
“没有就好。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卓群口气缓了下来。
“我,我也不知道。”方晓神色暗淡,一下失去了往日的自信。
“有什么不知道的?你跟她解释清楚,让她原谅。”
“可问题是——”方晓摊开双手,神色沮丧地道:“我解释不清楚!她不会相信的!”
“你想让她相信,其实也很简单,你不要方小艾的钱就完了!这样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卓群单刀直入,击中要害。
方晓蹙紧眉头,“我——”
“你什么?舍不得是不是?方晓,你要想好了,你不能什么都要。如果你要了方小艾的钱,就等于要了她这个人。”
“不,这是两回事。”方晓急忙分辩道。
“对别人也许是两回事,但对你们是一回事。你们以前就是恋人,现在再整天搅在一起,你自己说,还会有别的结果吗?”
方晓眉头蹙的更紧了,两道眉毛都快连到一起。见他闷着不开口,卓群又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很矛盾,我能理解,毕竟,钱是有诱惑力的。但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当一个人所拥有的钱超过他的生活所需,就失去了具体意义,只是一种符号、工具,而且也不再完全属于个人,只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你取得了成功,象征着你的身份和社会地位。它会带来荣耀,但也会带来负担。为此付出爱情的代价,值不值得?你要想好,想好了再做决定。”
卓群的话一字不漏地落在方晓脑子里,本来就有些头痛,现在愈加剧烈了。他两手用力抱住头,十个手指深深插在头发里,身子往下一溜,腰部坐在椅子上,臀部悬空在外,感觉好象又一次被抛到崖边。
方晓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了。第一个感觉是饿,他翻身起来,匆匆洗漱一下,到二楼餐厅,要了一桌子的饭菜,埋头大吃,什么也不去想。
方晓这辈子也没有一次吃过这么多东西,一边吃一边想笑,笑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自己,至少不了解自己的胃。
方晓带着一只饱满的胃和一对浮肿的眼睛,走进公司办公室。刘小萱正在拨电话,见他进来,脸上露出惊喜。
“老板,我正打电话找你,你手机怎么没开?方小姐来了。”
“唔?”方晓一时没反应过来。
“方小姐来了。”刘小萱重复了一遍,朝里面一呶嘴:“呶,在里面等你呢。说是有急事。”
方晓脸唰地变了色,一扭身用胳膊撞开门,一眼就看见方小艾坐在自己办公桌前,和苏醒面对面正说着什么。他三脚两步奔过去,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她,新仇旧恨一起涌了上来。
“苏醒,你出去。”方晓紧盯着方小艾,身子一动不动,对身后的苏醒道。
苏醒见势忙过来拉方晓,“方晓,你冷静点儿。这是办公室。”
方晓推开他,“苏醒,你先出去,我有话和她说。”
苏醒站着不动,看看方晓,又看看方小艾。方小艾把手搁在扶椅上,冷笑道:“苏醒,你出去吧。我倒要看看他把我怎么样,莫不是还动手不成!”
“哼!”方晓用鼻子哼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动手,你不配!”
苏醒冲方小艾使了个眼色,转身出去,把门关好。几乎就在同时,方晓手往桌上一拍,发出一声闷闷的声响。
“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方晓极力压低声音,不让自己喊出来。
“因为—”方小艾把手从扶椅上拿开,两臂交叉抱在胸前,不紧不慢地说:“因为我老板,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媒体的人,他以前吃过这方面亏。”
“她现在已经不在媒体做了。”
“那也一样,还不是靠卖文为生。你应该清楚,我们做的事,都是要带到坟墓里不能说的。你把这号人放在身边多危险!就冲这点儿,我老板知道了说死也不会同意。你要和我们合作,就必须搞掉她。我知道你不忍心,所以替你办了。你应该感谢我才是,干嘛这么横眉冷对的。”
“你—”方晓气的握紧拳头,狠敲了一下桌子,“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方小艾抬了抬眉毛,瞟了方晓一眼:“用不用我提醒你一下,可是你主动找我要求合作的!”
“可我们还没有合作,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你说的没错,那天是没有,就算是预支吧。”方小艾不以为然地笑道,“怎么样,现在我们该谈正事了吧?”
方晓看着她那张面目可憎的脸,恨不得上去给她一拳。他抬手拍了下桌子,一转身走开。背对着她,冷冷地道:“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
“怎么,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连正事都不做了!方晓,你太令我失望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也不成熟!”方小艾把抱在胸前的手松开,扶着桌子,站起身来。
“成熟?”方晓转过身来,一只手扶着桌角,一只手指着对面的方小艾,“象你这样,你看看你,还是女人吗?野心把你折磨的快变成魔鬼了!”
“不错,我是魔鬼。”方小艾把下颏一昂,气汹汹地看着方晓,“那你呢,是天使吗?天使会有你账户上那些钱吗?”
见方小艾动了气,方晓感到心里一陈畅快,他退后一步,一屁股坐在苏醒的椅子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跷起二郎腿,晃了几晃,道:“你说的对,我也是魔鬼。不过,你忘了一点,就是魔鬼也喜欢天使!”
“那当然,天使谁不爱!天使会带来爱,但是魔鬼,会带来支票。”说着,方小艾打开桌上的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支票,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冲方晓晃了一晃,然后放在桌上,用食指轻轻触着,送到方晓面前。
“听着,方晓,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穷好人,一种是坏富人,我想不用我来告诉做哪一种。你可以选择不,那样你会快乐5秒,痛苦一生。这就是做好人的代价。”方小艾一边说,一边绕到方晓背后,手扶着椅背,歪着头看着他:“你骗不了我。别看你表面上挺平静,其实内心在做斗争。不过我喜欢这样,人生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看别人在你面前做思想斗争。”
方晓把跷起的二郎腿放下,身子往前一倾,用左手姆指和食指捏着支票一角,右手拉开抽屉,回身瞟了一眼方小艾,松开手指,支票稳稳地落在抽屉里。然后两手用力一推,关上抽屉,叭的一声,发出清脆的声响。
静默了足有4、5秒钟,方晓身子向后一仰,把椅子旋了90度角,正对着方小艾,跷起二郎腿,斜睨着她,用他特有的低沉有力而又尖锐的声音说道。
“记住,这是你犯的第二个错误,我从来不在钱面前做思想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