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新东安图书大厦。
卓尔和另两位作家正在签名售书。她签完一本,抬起头,微笑着对下一位读者—一个梳着短发的年轻女孩儿说:“谢谢,谢谢你能来。”
然后,接过她手中的书,在扉页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一个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等候签名售书的队伍越来越短,最后,只剩下几个人了。卓尔签完一本书,抬起头,正要说“谢谢你能来”这句说了无数遍的话,一下怔住了,张开的嘴象突然抛锚的船,泊在半空中。
“你好。”杜辉微微一笑,把手中的书递过去。
“啊—”卓尔木然道,下意识地接过他递过来的书,手竟有些微微发抖,她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中午能一起吃饭吗?”杜辉俯下身,轻声说。
卓尔抬起头看看他,稍微迟缓了一下,轻轻点了下头,“好。”
“那我在旁边咖啡厅等你,完事你来找我。”
卓尔的心绪一下乱了,她强作镇静,把剩下几个读者签完,和出版社陪同来的孙编辑打了个招呼,拿起包,起身去找杜辉。
杜辉没想到卓尔能这么快来,有几分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起身迎过去。
“签完了?”
“嗯。”
“那—”杜辉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们是在这坐会儿,还是先去吃饭?”
“还是走吧。出版社的人在那边,我怕碰见不好。”
杜辉到前台把账付了,和卓尔走出门去,一挥手叫了辆出租车,打开车门,让卓尔先上。自己绕到另一侧,坐在她身旁。
“我们去哪?”卓尔问。
“我带你去个地方,我昨天在那儿吃过,你一定会喜欢。”
卓尔用疑惑的目光看看杜辉,“你昨天就到了,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我是想打,特别是刚下飞机的时候,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那种滋味真不好受哇。所以今天一早我就来了,一直站在远处看你。”
卓尔不作声了,感到鼻子有些酸酸的,忙转过脸去望着窗外。
出租车在一个房顶盖着一层碧色琉璃瓦、门两旁立着漆红柱子的仿古四角亭楼前停下,杜辉付了车费,和卓尔一前一后走进饭庄。
“喂,要一份鱼香茄子煲,清蒸桂鱼,清炒苦瓜,再要一份凉拌三丝。”一坐下,杜辉就对服务生说。
“要这么多,我们吃不了。”
“没事,多要几个尝尝。在外面吃不着地道的中国菜,一回来恨不得都尝一遍。”杜辉宽厚地笑笑。
卓尔低垂下眼帘。这些菜都是她喜欢的。心里越发感到内疚,已经打了几遍腹稿的话不忍说出来。
菜上来了,杜辉给卓尔倒酒。
“来,祝贺你新书出版。”杜辉端起杯。
“谢谢。”
两人轻轻碰了下杯子,视线碰在了一起,卓尔赶紧移开。
“下午还签吗?”杜辉问。
“不签了。”
“唔,那就好。”杜辉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种说不清的复杂表情。
两个人默默地吃着,卓尔吃了几口,就觉得胃满满的,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
杜辉看看她:“怎么吃这么少?”
“坐了一上午,也没活动,不饿。”
“那下午我们出去转转,好好累一累你,晚上大吃一顿。”
卓尔稍稍迟疑了一下,爽快地点点头:“好。你现在也算是归国华侨了,我给你做把导游,好好饱览一下祖国风光。”
“得,大作家,我可雇不起。”
“不用你付钱,免费。”卓尔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想借此缓解一下紧张的神经。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杜辉一挥手,招呼服务生埋单。
出了饭店,两个人上了出租车。
“想去哪儿?”卓尔问。
“哦,这得问你呀,你不是导游吗?”
“可导游是按照客户的兴趣安排路线的。”
“我想想,嗯—”杜辉沉思片刻,缓缓道:“我想去看看圆明园。你呢?”
“我?”卓尔怔了一下,随即一点头:“我也是。”“那我们就去圆明园吧。”
出租车穿过长安大街,向圆明园方向驶去。
夏日的北京,正是旅游旺季,许多景点都是人景比风景多,相比之下,圆明园就显得有几分落寞了。
不过这种落寞,倒很适合卓尔的心境。她和杜辉并肩走着,中间隔了一点儿距离。诺大的园林,仿佛只有他们俩,半天遇不到一个游人。园子里种满了树木,虽然是盛夏,走在树荫下,并不感觉到热。
“真安静,好象到了世界的边缘了。”卓尔轻声道。
“这样挺好。”杜辉侧脸看了她一眼,声音低沉道:“前几年刚到美国时,很被那种热闹和繁华吸引,强烈地想去体验,现在看过了,有些东西也经历过了,越来越喜欢自然朴实的东西,希望过简单平静的生活。”
“这很正常,人生是分阶段的,不同阶段喜欢不同,观念不同,甚至性格也不同。最初是简单,然后是复杂,最后又回到简单。就象这园子,现在这样的安静清凉,当初也是繁华热闹过的。”
“是呀,这是清朝全盛时建的,前后用了150年时间,耗用清政府巨额财资。可是现在你看,就剩下这些石头了。”杜辉停下来,指着路旁一块黑色石壁说。
卓尔俯下身子,一只手扶住膝盖,一只手触摸那黑黑的石壁,感慨道:“看到它们,就能想象出当年大火燃烧的情景。”
“是呀,有点象人生暮年,是喧闹后的安宁,繁华后的素朴,疯狂后的平静,燃烧后的废墟。”
卓尔直起身来,赞叹地点点头:“这句话很经典。”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眼前浮现出方晓的影子,眼中倏地闪过一道亮光,停住不说了。
杜辉站在卓尔侧边,没注意到她神情上的变化,用手碰了下她的手肘,“走吧,我们去看废墟。”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中间休息了一会儿,到达园子里最著名的风景——堪称中国最昂贵的废墟之一,已近黄昏了。一片空旷的平地上兀自耸立着两排圆形石柱,日影西斜,紫红色的光芒透过那流线型、刻着几何图案和精美雕花的结构,落在凸凹不平的石阶上。一眼望去,让人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卓尔眼睛早已湿了,她呆呆地立在那儿,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喃喃道:“真是——太美了。”
杜辉站在卓尔左侧稍稍靠后一点儿,也被眼前的景色深深打动了,由衷地感叹道:“这就是废墟之美,因为曾经燃烧过。”
卓尔一怔,猛地转过身,两眼直直地看着杜辉,杜辉有几分不自在。
“怎么了?”
“你说的太好了,废墟之美,是因为曾经燃烧过。”卓尔扭过脸去,凝视着晚霞映照下的石柱,心绪豁然开朗。
从那天早晨接到杜辉电话,卓尔就一直心绪不宁。今天在图书大厦见到他,这种情绪更加加剧。整整一个下午,她一直想找机会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可每次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也许是自己听了卓群的话,潜意识里有种忧虑,才故意拖延。可刚才杜辉的一句话,突然间让她的思维变得十分清晰。无需忧虑,就算是变成废墟,因为曾经燃烧过,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这样一想,卓尔便感觉轻松了。一旦轻松,反而不急于表白了。
“干脆,陪他好好玩两天,就算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吧。”卓尔暗暗想。
两个人在石柱前拍了几张照片,又请一个游客为他们拍了张合影,然后,在石阶前坐下,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夕阳,正渐渐退去,一步慢似一步,仿佛不忍做别。
“你知道吗?我每次看到夕阳,就忍不住想一想自己的未来。”杜辉略带感伤地说。
“唔,是吗?”卓尔不自然地笑笑。
“你呢?”
“我,也想过。”“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我现在不象以前那样,想的那么远了。”
“那你现在想多远?两年,十年,还是20年?”杜辉不依不饶,追问道。
“两天。”
“两天?”
“对,两天。我只想这两天好好陪你,游一游北京城,让你看看我这个导游合不合格。”
“那两天以后呢?”
“两天以后的事,两天以后再想吧。天快黑了,我们走吧。”卓尔站起身来。
杜辉一伸手拽住她,“卓尔!”
“嗯?”卓尔依然站着,眼睛望着脚下的石阶,心突突跳个不停。她已经预感到他要说的话,想拦住他。
“我们走吧。我感觉有点儿凉。”
“坐下。”杜辉用力一拽,卓尔失去平衡,一下坐在石阶上。
“我这次回来,是想弄清楚一件事。我想知道你对婚姻的看法。”杜辉直截了当地说。
卓尔脸色一变,两眼紧盯着脚下的石阶,吸了口气,低声道:“我现在不想进入。婚姻需要稳定,而我做不到,我想我可能还会动荡一段。”
“需要多久?”
“不知道。”
“那—好吧。”沉默良久,杜辉开口道,声音闷闷的,好象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我就再等你一段。”
“不!”卓尔叫道,视线和杜辉撞在一起,低垂下头。
“有句话,我也许不该问,你在美国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卓尔想了半天,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杜辉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如果我告诉你有,你的内疚是不是会减少一点儿?”
卓尔沉默不语。
“刚到美国时,我很是疯过一阵子。用你的话说,叫动荡。现在年龄大了,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动荡了。我想稳定下来,过踏实平静的生活。所以我想要婚姻,想要一个和我有相同文化背景、在重要事情上有相同看法的人,共度余生。”
“可是,我不能给你这个承诺。”
“我不需要你现在承诺,婚姻是为晚年准备的,我可以等。但我希望你不要放弃去美国,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你现在的圈子太狭窄了,没有丰富的生活资源,写作会逼到瓶颈,再不出去学习交流,很难有突破。”
“我知道。”卓尔点点头,神色暗淡下来,“可是我现在走不开。”
“为什么?”
“因为,因为——”卓尔顿了一顿,脸色涨的通红。
“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理由,至少应该先去看看再做决定,一个星期就够了,你不会连一个星期的时间都没有吧。”
杜辉两眼直直地看着卓尔,卓尔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下去。
“你先不用急于做决定,好好考虑一下,毕竟,这关系到你的后半生。好了,我们回去吧。”
出租车又一次穿过长安大街。
傍晚的长安大街,是一片灯的海洋。一排排整齐明亮的路灯,把长长的大街照的象白昼一样明亮。卓尔凭窗而望,一排排楼房转瞬退到身后,内心隐隐升起一种恐惧,感觉自己好象要坠入一种黑暗。
“饿了吧,我们找个地方共进晚餐。”杜辉说,声音透着一种特有的亲近。
“我想—”卓尔顿了一下,道:“先回宾馆洗漱一下,走了一下午,脸上落了一层灰。”
“好,那就先回宾馆。”
出租车在卓尔住的宾馆前停下了,杜辉正要下车,卓尔抬手拦住他。
“你也回去休息一下,反正隔的不远,一小时后你来接我。”
杜辉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即一点头:“好吧。”
卓尔推门下车,回身朝杜辉挥了下手,出租车开走了。卓尔又呆呆地立了一会,才转身走进宾馆。
回到房间,卓尔关上门,倚在门后,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无声地落下。
卓尔抬手试去眼泪,走到桌前,拿出纸和笔。
杜辉:
请你原谅,我不能和你共进晚餐了。我不知道这是逃避,还是躲藏,但我知道,我现在必须离开。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预谋,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对你说一句话,一句让我羞于开口、令你伤心难过的话。可是始终没有。不是没有机会,机会只是借口,如果想说,随时都可以开口。但我无法开这个口。我们相识这么久,你对我总是忍让,付出,而且从不抱怨。可是我对你呢,除了伤害,还是伤害。
我不能解释自己的行为,也不能注视着你的眼睛,毫无愧色地说我爱上了一个人。所以才把你支开,给你写这封信。我知道你读到这封信时一定会痛苦,就象此时我写这封信时一样。你不要以为我不痛苦,只是我痛苦的原因和你不一样。我对他怀有的爱和你不同。那是一种近于疯狂的、痴迷的、非理性的,因而也注定是动荡的。我深知在这样一份动荡之外,再拥有一个稳定的你,这样的人生比较完美,比较安全,也是较少痛苦的。但我所受的教育不允许我这样做,我必须在你们之间做出选择。这就是我的痛苦所在。我不能做出超出我观念以外的行为,那样我会加倍的痛苦。
其实来北京之前我已经做出了选择,但是今天见到你我又有些躇踌,有些迟疑。我不能确定我的决定就是正确的。但是你说的那句话——废墟之美,是因为曾经燃烧过。它提醒了我,让我混乱的思维变的清晰。我不再犹豫,不再惧怕。因为我知道,成为废墟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成为灰烬,随风飘走,什么也没有留下。但这还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从未燃烧过,从未感受过那火焰般酌热醉人的美!
也许我的选择是错的,那就错一回吧。人生是一种旅程,是一个不断犯错误的过程,从一个错误到另一个错误。有些错误是不能避免的,你只有亲身经历过了才会有免疫力。特别是感情上的事,从别人经验得到的理论总是苍白的,也是脆弱的。
本来想好好陪你在北京玩两天,但现在看不可能了。我不象我原来想象的那样坚强,在爱情面前,我和许多人一样,也是个意志薄弱的家伙。所以我选择离开,否则,将使我陷入另一场痛苦。
你说的对,婚姻看上去更象是为晚年准备的,如果我想结婚,我也会和你一样,选择一个和我文化背景相同,对许多问题有相同看法的人。我也相信,你会是一个不错的伴侣。但我不能,我不能为了晚年的稳定和平静,而提前预支现在。人生是分阶段的,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内容。夕阳的美,是因为它汇聚了一天中不同阶段的不同风景。人生也一样,所以要在落幕前,把风景看透。这是我今天和你在圆明园一起看落日是想到的。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要怪,只能我不好,怪我们相遇太早。
卓尔几乎没经过思考,一口气把信写完,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叠好,放在信封里。然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抽身而去。
卓尔到前台把账结了,把封好口的信交给前台服务员。然后,走出宾馆,乘上出租车,直奔机场。
杜辉打开卓尔的信,只看了开头一句,就明白了。他颓然靠在前台上,用手托住额头,面色苍白。
“先生,需要帮忙吗?”服务生看看他,问道。
杜辉摇摇头,木然地转过身去,疾步冲出宾馆,拦了辆出租车。吩咐司机道:“快,去机场!”
杜辉在出租车里,读完了卓尔的信,泪水早已湿了双眼。他用手试去,转过脸望着窗外。
窗外,一片片楼房错落有致,闪着明明灭灭的灯火,象夜空中的星星,亲密而疏远。可是这些和他无关,此刻,整个城市都是别人的风景,属于他的风景正在远去。
到了机场,杜辉匆匆付了车钱,顾不上找零,疾步冲进候机大厅。找到去蓝城的登机入口,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一闪,消失在通道尽头。
“卓尔!”杜辉顾不上周围人看他,大声地叫道。
杜辉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通道尽头,足有5秒钟,只见那个白色身影一闪,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杜辉定了定神,怔怔地看着站在通道尽头的卓尔。卓尔也同样望着他。两个人之间隔了一道玻璃,却仿佛隔成两个世界。卓尔凄凉地一笑,慢慢抬起手,停在胸前,轻轻挥了挥,猛的一转身,消失不见了。
杜辉双手紧紧扶住栏杆,探着身子往里望。但什么也看不到。
“先生,请让一让。”机场工作人员走过来,用很客气、带有种命令的口吻说道。
杜辉直起身来,退后一步,抬手揉了一下酸痛的眼睛,却触到一团湿乎乎的液体,那是不知何时流下的泪。他苦笑了一下,掉转有些僵硬的身子,一步重似一步,走出机场大厅。
夜晚的风有些凉意,杜辉神色木然站在风中,想着卓尔在信中说的话。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他打了个激灵,仰起脸。一架飞机高昂着头,呼啸着钻入天空。转瞬间就变成夜空下的一朵星星,一闪一闪,消失在远处。
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杜辉身边,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用寻问的目光看着他。杜辉机械地点点头。司机从里面为他打开车门。杜辉从车门上方又望了一眼身后的机场。
夜幕下的机场非常美,美的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