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觉得幸福,是因为我能够在这种浪漫的气氛里牵着程开的手。我不知道程开后来有没有牵过陈冰冰的手,可是程开说他喜欢陈冰冰,这是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程开不好意思地笑了,脸有些红。我在那一瞬间坚信,若我爱着什么人,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程开。一定是。
豆子为了追求陆璐,在这个暑假使出了浑身解数,我没有告诉陆璐不理豆子,因为我知道陆璐喜欢的人是程开,豆子再怎么追求也不可能动摇陆璐这个信念。别看陆璐一直强调她在乎的是内在而不是外表,可我明白,如果两个人她谁都不认识而让她去挑,她铁定挑程开而不是豆子,更何况她早就认识程开了,而且还在为他着迷呢!
另外一方面,我知道豆子这也是三分钟热度,豆子自己都说,他交过那么多女朋友,其实都是小孩子在游戏,他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感情。他交女朋友就是好玩儿,实际上他和他的女朋友最过分的动作也就是牵牵手,豆子在这方面还是有分寸的。
豆子约陆璐,陆璐全部都答应下来,条件是必须叫上我和程开。豆子照办。程开以为陆璐是叫我作陪而怕我孤单才叫的他,豆子以为陆璐是怕他多想才叫上的我们,只有我清楚,陆璐是找借口跟程开在一起,我和豆子全都是陪衬。不过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有机会跟程开在一起玩,无所谓什么理由。
陆璐忽然说要去打桌球,我们去了。当时豆子手上有好多“夏宫”的招待券,我们就去了“夏宫”那个挂着“衣冠不整谢绝入内”牌子的桌球室,打本来是四十块大洋一杆的桌球。
我发现我得病了,我一看见程开拿起桌球杆就心跳加速,再看见他用左手击球的时候,我的心简直要跳出来了。豆子看出来我的心事,一直岔开话题不让陆璐他们注意我的窘态。结果只打了一会儿,我便落荒而逃,理由是我很想去尝尝夏天溜冰的滋味。
我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充分,所以三个人都跟着我到了地下的冰场。冰场很小,可能因为贵,所以没什么人。那个冰场的冰鞋都是很好的鞋,而且都是花样球刀。“这回你不用怕摔跤了。”我跟程开说。想来也真遥远,上次我跟程开一起溜冰都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儿了,而我们一共才活了十六年。
陆璐不太会溜冰,豆子趁这个机会在她面前大肆表演了一番。程开还是小心翼翼地跟着我一起,只不过这次我没敢让他牵着我的手——虽然我很想让程开牵我的手,但我在这方面比较敏感,我怕陆璐多心。
直到陆璐摔了一跤之后,她允许滑冰技术高超的豆子牵住她的手,我才敢伸出手去对不敢离开栏杆的程开说:“要不要带着你?”
“你不怕我害你残废?”程开还记得两年前我对他抱怨的那句话,真是小气!
“这是球刀,从脸上滑过去也不能破相。”我说,“要不要我教你啊?”程开伸出手,牵住我的,我开始带着他在冰场上随着豆子和陆璐在冰上的轨迹飞奔起来。
“我总是学不好滑冰。”程开跟着我,摇摇摆摆地说。
我看看他,“你重心太高,不奇怪。”我觉着程开这种人不可能什么都好,否则他就十全十美了,而书上说,十全十美的人是不存在的。与其不存在,还不如要一个有一些缺点的人。
“你说,豆子是不是真喜欢陆璐啊?”程开望着在我们前方带着尖叫的陆璐一路狂奔的豆子说。
说实在的,我也觉得豆子是真的喜欢陆璐,他还从来没在哪个女孩身上花过这么多心思呢。我从来没见过豆子对哪个女孩这么百依百顺,连她对自己笑一下都千恩万谢的。“可能吧。”
“我觉着他是真喜欢。”程开说,“豆子那人你还不知道么?他什么时候在一个月里跟同一个女孩出去超过三次的?”豆子也是的,才十七岁多点儿就落下个“花花公子”的名分,自个儿还以为多光荣呐!
我扭头瞅瞅程开,“你知道什么叫‘真的喜欢’么?”
程开愣了愣,“我想我知道吧。”
我撅起嘴,“就像你喜欢陈冰冰那样儿的么?”
“我说了,我跟她是好朋友。”
我生气了,语气不善,“我跟你还是好朋友呢,怎么从来没见你对我那么好啊?你这个‘好朋友’的概念也太广了吧?!”
“是啊,我是喜欢她。”程开淡然地说着,“她挺可爱的。”程开说完这句话,我就感觉天旋地转得快要晕倒了。我完了,尽管这之前我知道程开跟陈冰冰的关系不一般,但程开从未承认过,我便可以学习阿Q不去理这件事,而程开今天跟我承认了,我就必须去面对了。“你呢?你和你的帅哥老师怎么样儿了?”程开见我不说话,又追问了一句。
“跟你没关系。”我松开程开的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在不大的冰场上狂奔,把程开一个人留在了冰场中央,看他手足无措地等着人来领他回到场地周围的栏杆边上。
我滑累了,走出冰场的玻璃围墙,坐在椅子上,豆子早就跟陆璐一块儿坐下了,程开坐在他们对面。豆子瞅着我,“行啊小树,水平见长啊,怎么样,等会儿比一比?”
“我不跟你比。”我说,“我没劲儿了。”
夏天溜冰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几个人穿着短衣短裤从三十几度的温度走进冰场,本来就是一件挺奢侈的事儿,我们还能穿上冰鞋在人造出来的冰天雪地里疯玩儿,真是幸福。而我之所以觉得幸福,是因为我能够在这种浪漫的气氛里牵着程开的手。我不知道程开后来有没有牵过陈冰冰的手,可是程开说他喜欢陈冰冰,这是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从“夏宫”出来以后,我们几个骑车回家,一路上我一直闷闷不乐,陆璐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得了吧!你有事儿还能瞒得住我?到底怎么了?”陆璐用洞察一切的眼神望着我,却没有洞察到前面的红灯,我赶紧把她的车把抓住,让她及时地停下来。
“你……你还喜欢程开么?”
陆璐一脸莫名其妙,“喜欢呐,怎么了?”
“你还是别喜欢了吧,”我傻乎乎地说,“程开挺喜欢陈冰冰的,他自个儿说的。”
陆璐抬手理了理头发,“哦,我知道。这有什么的?”陆璐的表情就好像程开已经应承了她什么东西而她早已有恃无恐了一样。漂亮的女孩就是自信,对待自己中意的男孩永远有着志在必得的豪迈。
我不再说话了。对于从未受过任何打击的陆璐来说,我说什么她都是听不进去的。我也不知道是陆璐太自信还是我太自卑,反正我就是觉得程开和陈冰冰是不可分割的,我永远也没机会了。呵呵,十六岁的年纪,已经开始考虑“永远”了,这不是天真是什么呢?
那是那个暑假我们最后一次出去玩,几天之后,开学了。
我在开学第一天走进教室的时候,没开灯,教室里不太热,我看到了讲台前面正开窗户的程开。程开穿一件白色的短袖翻领T恤,下身一条火红色运动长裤,脚上一双白色的“锐步”跑鞋,让人见了立刻眼前一亮。我发现我还是放不下程开的。你看,我是为了程开才学理的,现在我是理科班的学生已经是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了。既然如此,我怎么可能放下程开呢?我想起了书上说过的一句话:“爱情是无奈的。”我知道我还太小,我也知道我没资格谈爱情,可我还是觉得我对程开的感情很无奈,无奈到明知道他喜欢别人还放不下他。
我们班有十几个人学文,被拆开的四班分到我们班十个人。我以为我们会重新编排座位,那样我就必须和程开分开了,为此我忐忑了很久。结果座位是重新排了,可我的两个同桌还是没变——我知道,我要守着班上两个成绩最好的男生过完我的高中时代了。
陆璐和陈冰冰被分在了一个班,她们的班主任是教历史的。陆璐他们班将近五十个人只有十三个男生,豆子羡慕得直流口水,我说:“程开你就应该去学文,陈冰冰有你的帮助没准儿还能上个北大什么的呢。”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学会讽刺程开了,我觉着我自个儿特小肚鸡肠,忘记了自己当年考倒数第五的光辉历史,现在厚着脸皮去取笑别人不好的成绩。
“我不像你,我在文科没有梦想。”程开说。我心里忽然一疼,顿时没话了。
开学第一天的语文课上,我没心思听讲,抱着新书把感兴趣的课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临下课的时候,语文老师说让我们写篇作文,用秋天做题材,八百字以上,体裁不限。我最爱写作文了,天马行空地写什么都行,记叙文是如此,议论文我也会写,因为我懂得怎么拐弯抹角地骂人。我记得有一回我写了一篇议论文是说加密电视的,程开看完了就说:“你这种人,不去当记者真是可惜了,这么小的年纪就会指桑骂槐。”老师说,议论文分立论和驳论,而我就只会写驳论的。我的理论在于,我只会骂人而不会讲道理。
程开的作文写得也挺好,不过我老觉得他写的作文太死板,让人看了一遍就不爱看第二遍了。
我写了一篇题目是《秋》的散文,把我能想到的形容词全都堆上去了,从天描写到地,从树叶描写到心情,反正应有尽有——不是我全面,而是为了凑字数。程开也写完了,他不给我看,他说每次我看完他的作文都会笑话他写得做作。而我偏要看,对我的这种与生俱来的霸道,程开一直都没办法。不得已,程开把他的作文拿给我,我看了题目:《秋叶残棋》。看完程开那篇作文我哭了,那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别人的文章掉眼泪。我被程开这篇作文感动哭了,我自己惊讶得要命。
程开写的是他和他的外婆下棋的故事。他说他小时候没有玩伴,外婆带他长大,外婆并不识字,不能教他读书。其实外婆也不会下棋,只因为那时候院子里有一张石头桌子,桌子上刻着一张棋盘。外婆便拾了石子来当棋子,和他下自己发明的棋。祖孙两人下得很开心,直到外婆去世。文章结尾写:“多年以后,我已渐渐长大,石桌仍在,棋子仍在,只是那盘秋夜里未下完的残棋,从始至终都是我心中无法抹去的遗憾。”
我从来不知道程开有这样一段经历,而我毫不怀疑程开这篇文章的真实性——那字里行间的感情是假不了的,那是多伟大的作家都无法编造出来的真情。
看完程开这篇文章,我把自己刚写完的那篇散文揉成了一团扔进垃圾桶,拿出钢笔重新开始写一篇记叙文。
“怎么不要了?你从来都不对自己写的作文不满意啊。”程开捡起被我扔掉的作文,展平,仔细读上面的字。
“因为我写得假。程开,”我真诚地说,“我看人家写的东西还从来没哭过呢。”
程开不好意思地笑了,脸有些红。我在那一瞬间坚信,若我爱着什么人,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程开。一定是。
“很多人说秋天是萧索的季节,我却是极喜欢秋天的,因为我总以为,秋天是硕果累累的季节,甚至空气里都有收获的味道……”这是我那篇新作文的开头,我的作文题目是《秋思》,老师看来是“思索”的“思”,而其实我写的是“思念”的“思”。我思念的人是程开。我梦里的程开。我爱着的程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