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霞还在睡觉。这一觉她睡得很踏实,是最近以来睡得最死的一觉。一阵敲门声将她惊醒。她发现宿舍里就剩她一个人。她问是谁,是一个男生。她穿好衣服开了门。是陆友。
陆友一进门,就问林霞:“林霞,昨晚吴文翰是不是和你一起出去了?”
“怎么,他昨晚没回来吗?”
“他出事了。他被人打成重伤,腰部也被人捅了几刀,流了很多血。是一个扫马路的工人发现的,已经太晚了,没救了。”
林霞跌在床上。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成这样。就在昨晚,吴文翰非要请她出去,说是他的生日。他们就到了一个小茶馆。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吴文翰要过生日,而是他听说林霞和易敏之相爱了,他想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林霞拒绝了他。微醉后的吴文翰在半路上和林霞分手了。林霞说:
“我没有想到他会出事。我离开他的时候,九点都不到。那时,街上的人很多。”
“据分析可能是晚上两点钟左右出的事。医生说他喝了不少酒,有啤酒,也有白酒。”
林霞明白了,吴文翰在她离开后,肯定又去喝酒了,一直喝到夜里两点左右才离开,在路上和人发生了冲突,被人杀害了。她觉得这是自己的错,坐在床上哭了起来。陆友说:
“你先别哭了,我们一起到医院去,给派出所的人把情况讲一下。这可能是凶杀。”
林霞有些害怕。胡乱擦了把脸,在刷牙的时候,因为太快,牙刷把嘴里捅了一下,流血了。她也没在意,赶紧跟着陆友往医院跑。
派出所的人很凶,把她当成了犯罪嫌疑人之一,对她的审问很多,很细。她把情况都说了。后来,杨玲被叫来,给她作了证。算是没事了,可是,她还是很自责。这时,她才有机会去看吴文翰。吴文翰的衣服上到处都是血,脸上血肉模糊,初看上去根本不是吴文翰。
张维在下午时知道了这件事,也跑来问林霞是怎么回事。林霞很委屈。张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也知道吴文翰一直喜欢林霞。现在听林霞这么一说,他估计吴文翰是一时想不开,就去喝酒了,然后与人发生了争斗。他看见林霞伤心得有些木讷,就劝林霞。林霞天生是那种怜悯心很强的女孩子,她始终觉得吴文翰的死与她有关。
中午的时候,杨玲给林霞打来了饭,林霞一口也吃不下。下午时,派出所的人又来找她,问了很多细节。派出所的人说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吴文翰情绪很坏,喝醉了,故意和人打架,第二种情况是吴文翰可能在附近的卡厅里喝酒,然后在回学校的路上遭人抢劫,因为他口袋里的钱包不见了。林霞的情绪更坏。
派出所的人走后,林霞接了一个电话,是易敏之打来的。易敏之是在中午吃饭时听冯德昌说的。冯德昌一次给易敏之买了很多方便面。易敏之一听出了这种事,就赶紧给林霞打电话,但电话一直占线。研究生楼上的电话一直很忙。有很多女研究生与男朋友往往相隔两地,只有通过电话联络。易敏之不知打了多少遍才打通,反正用了他整整三个多小时的时间。
易敏之劝林霞不要太自责:“这件事情你也只能这样处理,谁会想到出这种事呢?所以不能怪你。只不过,他是你的同学,别人可能也会指责你,但你不要在意别人的话。那是污蔑,是诽谤,不要理它。你要勇敢地面对这件事,与派出所的人好好配合,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易敏之让林霞到他那儿去,林霞第一次拒绝说:“我很累,我想休息休息。”
易敏之语塞,良久才说:
“你自己一定要保重,我无法帮你。你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们俩商量商量。”
林霞一听“我们俩”三个字心里就哭了,她原谅了易敏之。易敏之给了她勇气,她的脸上突然间有了血色,人也精神了许多。她挂了电话后,坚定地往楼上走。从楼上下来的人都在看她,可她视若无睹。她突然想起吴文翰问她为什么会爱上易敏之,现在她想说:他能给我勇敢、自由地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也许这一点就足够了。
林霞从小生活在农村,虽然家境不差,甚至可以说还有些富裕,他的父亲包过几年工程,赚了一些钱,在当地的县城里也买了楼房,但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乡下人。这是无法根除的一种情感。从她的长相和气质来看,她一点也不像一个农村长大的姑娘,可是,她自己不那么想。她常常听城里人骂乡下人怎么怎么地的时候,她就觉得那些人仿佛在骂她。她并不争,可是她的心里很难过。也许一种情感在心里积得时间长了,就生了根。
易敏之在回忆他在凉州戈壁滩上放羊的那些生活时,林霞第一次无限伤感地讲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这种经验。易敏之听得很感慨,他对林霞讲:“一个人只有在他走向智慧的时候,他才会回过头来无限欣喜地感谢自己的童年生活,才会发现,在无边无际的童年岁月里,大自然早已向他打开了那扇神秘的大门,早已向他展示了世界古老的法则和秘密,早已把天堂绘就……”
易敏之的启发就像一壶古老森林里突然发现的不知来由的千年陈酿,林霞的心不知不觉地醉了。她觉得易敏之是一座森林,茂密而高大,越往深处走,越能发现自然的奇迹,能听见鸟鸣,能看见琥珀;是一所向往了很久才住进去的深深庭院,幽静而和平,阳光从那千年古树的枝叶间漏下来,洒在睡梦中的她身上,温暖而悠远。易敏之的心境与她的心境太吻合了,她有时会惊奇地对自己说:“我原来是这样的。”
易敏之的心境使林霞的心踏实了,觉得自己生活的理想突然间可以落地了,可以实现了。而在此之前,她常常在怀疑自己,在否定自己。
如果说别人了解的是易敏之的哲学的话,她了解的是易敏之的内心,是易敏之内心的内心。她走得太深了,因此爱上了他。
但吴文翰死亡的阴影是挥之不去的。几天来,林霞一次又一次地被叫到系里去,还写了一份长长的报告。当她在写这份报告时,才像一个旁观者一样仔细地审视了他们两人的一言一行。她惊奇了,越发沉重了。她发现吴文翰是真的爱着她,她想起了以前的种种迹象,进一步证实了这件事。而她是多么无情啊!她蛮横地拒绝了他的爱,根本没有在意他的悲伤,在他绝望地和她分手时,她竟然没有回头把他劝一下。她想:如果当时我叫他一声,让他和我一起回学校,他就不会死了。一想到这一点,她的自责更深了。
第四天的早上,吴文翰的家人来了。父亲的个子很小,戴着个顶子已经发白的蓝帽子,脸很黑,可能路上感冒了的缘故,也可能伤心的缘故,嘴唇上面一直流着清鼻涕,眼睛里有些干枯,很荒凉。哥哥的个子稍大些,长得也很老气。相比之下,吴文翰是长得最体面的。因为无法理解和相信这是事实,哥哥的嘴一直半张着,眼睛里胆怯和怨恨时不时地交换着。他们在将近三天的火车上已经哭够了,在见到吴文翰尸体的时候,他们想把吴文翰叫醒来。可是,他们不行,他们的哭声是那种男人突然绝望的吼声,仿佛野兽快要毙命时的哀声。在场的人都哭了。林霞是听着那哭声进了太平间的。那声音她从来没听过,一下子像是要将她的灵魂掠走似的。
后来他们相遇了。本来系里不想让林霞和他们见面,可是林霞执意要见一面。她在易敏之那里学会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吴文翰的父亲只说了一句话:
“你就没有把吴文翰叫一下,让他跟你一起回。你就没叫一下啊!”
看得出来,老人在最大可能地克制着愤怒。他说完这句话后就泪流满面,用黑黑的手抹着脸上的泪。泪仿佛也是黑的。
林霞也哭了起来。
她想让吴文翰的哥狠狠地骂,或者狠狠地打,可是,那个人一直用刀子一样的眼神戳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林霞突然间跪了下来,她泣不成声。这情形倒是把老人吓坏了,他说:
“你起来吧,是我的娃没出息。”
林霞哭得更厉害了,她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说:
“叔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把我当成你的女儿,我会好好地孝顺你的。”
老人突然大哭起来。他一哭,吴文翰的哥哥也哭了起来。大家一看,就把林霞叫起来,让她先走了。林霞说:“我是真心真意的。”
两人执意要将吴文翰的尸体运往老家,说吴文翰已经二十五了,可以入土了。系里都劝说,但他们不行。于是,系里只好把两人来回的车费和运吴文翰的费用全部给了两人。但是,派出所却不同意他们现在把尸体运走,他们还要破案。好在那天下午,派出所就破了这案。
原来,吴文翰与林霞分开后,就去了一家卡厅喝酒。他要了一斤二锅头,一个人坐在一个包厢里慢慢地喝。晚上一点钟时,吴文翰喝大了,他让卡厅老板给他要一个小姐。不久,小姐就来了。但小姐要带他去另一个地方。在路上,吴文翰看见那个小姐的脸很丑,就不想去了。小姐却生气了,一个传呼叫来好几个人。吴文翰就这样被几个人打了。那些人见吴文翰倒了下去,就跑了。现在,那个小姐已经被捕,几个打吴文翰的地痞也已经抓获了一半,其他的人很快就会被捕。
吴文翰的父亲一听是这么回事,不说一句话。他哥哥倒是说了一句话:
“那他们给我们赔这条命。”
“他们没钱赔,只能进监狱。”公安说。
当天晚上,两人就离开了北京。他们觉得,抓住又能怎么样呢?人都没了。
林霞在第二天也离开了北京。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