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敏之本是不用上课的,但他觉得大家在他住院期间为他操了不少心,应该说句感谢的话,便说要上一次课。
张维由于晚上失眠,早上起得迟了一点,赶紧往易敏之家赶,就看见冯德昌和杨玲在前面走。他急急地赶了过去,快到跟前时,就听见两位正在争论什么,张维就问:“你们在争什么?”
冯德昌见是张维,冲杨玲使眼色,杨玲不明白冯德昌是什么意思,再加上她嘴快,藏不住话,就说:“他说易老师和林霞好上了,我不信,就跟他打赌。”
张维一听,头里轰的一声。冯德昌一看话已挑明,就说:“我也只是猜着说。”
张维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像丢了什么,有些神慌。快到易敏之家了,他突然觉得脚步很重,呼吸也有些急,走不动了,心太重了。
易敏之躺在沙发上。林霞早就来了,已经帮易敏之弄了些早餐吃了。易敏之的精神很好,一看大家到了,就坐了起来。他说:
“这次大难不死,要感谢你们的精心照顾。好久没给你们上课,我心里也着急。不过,我觉得这一次大病,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你们,也算是一堂很好的课。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收获,我的收获倒是挺大的。我想知道你们对死亡的看法。”
大家依次说起来。冯德昌赞美了易敏之的伟大,吴用讲了易敏之的平凡,鲁连生讲他在易敏之的这次事中悟到了不少道理,张维讲了他和易敏之交往的全过程。到了杨玲时,她说:“说句实话,我可能跟你们的感受都不一样。我觉得易老师和我们都一样,都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人,和我们一样有着七情六欲,也要吃饭睡觉。他的病也很正常,谁不得这种病?而他当时的病危也属正常,惟有不正常的就是他竟然好了。我觉得这不是他的哲学在起作用,而恰恰可能是他的情感或是别的什么在起作用。”
杨玲说完后,大家都一片沉默,都看着易敏之,易敏之低着眼神想了想,又笑了笑,说:
“不错,你说的我的重生不是我的哲学救活了我,而是我自己人性深处的东西复活了。但是目前还不能肯定我自己,我只能说,在我们的命运背后,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在起作用。林霞说吧。”
易敏之的回答显然是答非所问,大家都有些失望,因为好奇心都没得到满足。林霞本来一直低着头听大家说,这时抬起头来,说:“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真的,我的脑子里乱极了。要问我这次有什么大的感受,我只能说我们大家大多数人都缺乏真诚,缺乏勇气。”
林霞抿上了嘴,却不再往下说了。
下课后,大家都走了,林霞留了下来。她问易敏之:“别人都说我们在谈恋爱,你怎么看这件事?”
易敏之心里一惊,不敢看林霞的眼睛,淡淡地一笑说:“怎么会呢?”
林霞一听,心里一酸,转过头去:“你觉得我配不上你,是吧?”
易敏之一听,急忙说:
“不,不是的。是我老了,而且是一个将死之人。我的心……已经死了。”
林霞一听这话,心里非常难过,泪水快要出来了,她说:“我知道我太平凡了,而你的心是那么高。好了,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说完,林霞就跑了。易敏之还不能运动,只是怅然地坐在沙发上,一直坐到黄昏。他很想流一次泪,想感动一次,可是泪水早已干了。
晚上,林霞仍然没有来。他很饿。给冯德昌打电话,让冯德昌买些方便面来。随便吃了点,算是把一天打发了。晚上却睡不着。
是选择平静,在平静的岁月里悄悄地化掉?还是要把剩下的生命点成一把火?
悄悄地化掉是很容易的,这是他的理想生活。这是真正的隐士,不为名利所动,不被荣辱所惊,不怕情欲所囿,只为那真正的道。那是晚霞中的微笑,是秋天辽阔的衰萎中的壮阔。合于道,合于自然。
把自己点成一把火,则意味着放弃,意味着对自己的一次革命。就当自己从前的一切追求都是虚妄,把一切理念统统忘却,只剩下生命的自觉。他还在怀疑自己,能点亮吗?他突然发觉在内心的最深处实际上藏着一种恐惧,那就是他对情感的恐惧。他怕失败。一个哲学家的失败会是什么呢?他突然有些害怕。
寂静?还是火焰?
平静?还是变化?
坚持?还是放弃?
他的内心一片动乱。他战胜了肉体的死亡,然而突然又面临一次精神上的革命。刚刚出院的时候,心里还一阵阵激动,觉得这是一次大胜利,可是,现在呢?
是要遵循生命的冲动?还是把它当成一种情欲的冲动,抑制它?忽视它?
都是胜利呢?还是有胜有败?
……
张维自从易敏之家出来后,觉得心里憋闷得慌,就独自出了校门,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走着。有时候,人的郁闷和不快是可以随运动排出体外的,可是,这一次不行,这种郁闷和不快时好时坏。当初为了救易敏之,他想出那样的办法后来后悔得不得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成了真的。是真的了,他反而受不了。当初巫丽在易敏之那儿出事时,他就觉得自己受不了。现在林霞又是这样,他的心里有些乱。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这样太自私了。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是如此一个让人生厌的欲望之徒。他强烈地谴责着自己。于是,可怜的张维又是一整天地坐着公共汽车转。他想忘掉这件事。要忘掉它只有让自己睡着。要让自己在大白天睡着,就得去坐公共汽车。最后,当他从公共汽车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脸上有泪痕。他下了车,回到了自己原来租住的小屋。一进到那间屋子,他发现自己彻底被转换过来了。那间屋子里到处都是吴亚子的气息和影子。
林霞一个人默默地走出易敏之家时,她突然觉得自己无家可归。离易敏之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幢实验大楼,实验大楼的后面就是学校的围墙。那里一般很少人去。学生离这儿有一段距离,而家属区的人是不会到这个旮旯里来的。实际上,在早晨十点钟到下午一点钟之间,这里阳光灿烂,温暖如家。林霞是在照顾易敏之期间发现这里的。在照顾好易敏之早上的事后,她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看看外语。学校有规定,外语必须要过学校的过关考试,否则就没有学位,甚至连毕业证都拿不上。其他的学校都要过国家六级考试,北方大学的研究生
英语过关考试比国家英语六级考试要难得多。这都成了研究生们的一块心病。他们得花一半以上的精力来应付外语,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学专业。林霞发现那个地方后,常常去那里看书。春寒料峭时,那里是极温暖的。林霞有时觉得那就是她的家,她应该睡在那里。此时,她又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这里。她靠在墙上,只觉得自己很累很累,觉得自己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从墙上慢慢地溜了下去,也不顾衣服被弄脏。那里的确是极温暖的。阳光打在地上,打在她的脸上。突然,她觉得像扑进了亲人的怀抱一样,搂着一束阳光号啕大哭。但没有声音,她把声音压在了心里,她听见自己的哭声向黑暗深处慢慢地散去,没有任何回声。她突然觉得生命也许和这声音一样,也是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慢慢地散去,再也不见。声音在传递的过程中可能会转变成其他的能量,而生命呢?生命在消亡的过程中消失在哪里了?
她在那个旮旯里一直坐到让阳光把她的一切都晒干了,才起身向宿舍走去。她错过了吃饭的时间。这时,她才觉得自己好饿。买了袋方便面,向宿舍走去。那个地方她多么不愿意回去啊!
林霞回到宿舍时,杨玲和她的那个有妇之夫的男朋友正在一起调情。林霞有些厌恶,她觉得杨玲不应该这样。她一直反对杨玲的这件事,但她从来不说。杨玲也无法接受林霞和易敏之的事,但她的男友能接受。杨玲见林霞无精打采地进来,就说:“林霞,吃了没?”
“没吃。”
“这时候了你还没吃啊?”
林霞没说话,杨玲突然间同情起林霞来,她觉得林霞好可怜。杨玲和男友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林霞放下书包,然后拿出饭盒,到隔壁找开水,然后坐在床上茫然地等着吃,最后又是茫然地坐在自己的床头上拿着饭盒吃那硬硬的面。林霞感到了一股冷意,但她眼皮都没抬。跟易敏之的这段时间里,她学会了一件事,就是冷傲地面对世间的一切不平。
她吃完后拉开被子睡下了。拉上帘子,只想一个人静静地躺一会儿。她想起易敏之那种拒绝她的神态,心里就非常委屈。她想:“我冒着多大的压力才愿意和你好,你却那样对我。”她像个孩子一样地想:“现在你肯定也饿坏了,我就不去,我看你需不需要我?”她又怕他真的不需要她了,所以,她在热切地等着易敏之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