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敏之快死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来看他的人络绎不绝,但医生希望能给易敏之一个非常宁静的环境,易敏之也希望这样,他对李宽说:
“你给系里和学校打个招呼,再不要让人来看我了。我知道自己不行了,但我不想人们这样来看我。我求你了。”
李宽只好给系里的老师做工作,尽量都不要去看,只给和易敏之关系好的几个老师说,让他们私下里去看看。
最后剩下两种人,一种是学校领导,这是一种义务,是工作;另一种则是易敏之这一生为数不多的一些朋友,包括他的学生。这两种人里面,各有一个人他很想见到他们。一个是林志高,另一个则是崔静怡。他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第一个出现的自然是林志高。他和其他学校领导及系里的领导一起坐在易敏之的对面,说着赞颂的话,什么易敏之是整个北方大学的灵魂啦,什么易敏之是整个学术界的旗帜啊泰斗啊。易敏之自然也喜欢听一些,在临死之前,他希望自己的一生没有什么大的过失,可是,他又很清楚这些都是假的。此生他不需要这些粉饰,此刻他更不需要,他需要的是真实。他希望林志高能够多呆一会儿,哪怕犹豫一下,但是林志高和那些人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分别。
他有些生气。他闭上了眼睛,痛苦地思索着。
张维觉得再也无力拯救易敏之了,他突然非常难过。他才刚刚信任起一个人来,才刚刚和他建立起一种神圣的联系,可是,他又要失去这一切了。他伤感地敲响了老吴的家门。
老吴没想到易敏之快不行了,也有一些伤感:
“一个人的生命是由不得他自己的。我跟他虽然不熟,但我觉得是不是应该去看看他。”
张维觉得老吴也应该去,但他又说:
“中文系的老师都被李主任劝住了,只有学校领导和一些最好的朋友去看过他。”
“林志高去了吗?”老吴突然问。“去了。”
“李宽也肯定去了,还有一个人去了吗?”“谁?”
“崔静怡?”“没有。我听说她原来是易老师上研究生时的恋人。”
“唉,他们之间的事情应该有个交待了,否则,让易敏之难以瞑目啊!”老吴说。
“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张维问。
“易敏之从未给你们说过?”
“他只是随便提过一些,讲得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他本来的罪名很小,可是有人把他写的一些诗拿出来,说他反党反社会主义。”
“你知道那些从来没有发表过的诗是谁抄出来的吗?”“谁?”
“那一年,正是反右运动第一年。当时只有三个人知道和看过易敏之写过这些诗:李宽、崔静怡、林志高。李宽和林志高是他的同学和最好的朋友,这里面林志高的嫌疑最大。易敏之和李宽的关系很好,在一次谈话中,易敏之无意中流露出他怀疑林志高的想法,因为他的那些诗除了崔静怡外,就只有林志高和李宽看过。为了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后来李宽认真地秘密地调查了这件事,但没有一个人愿意透露其中的内情。他想,大概是林志高目前还得势的原因吧。另外,知道这件事内情的人大概也没几个。于是,他去找当初整易敏之为右派时的材料,没有什么下落,后来,他又去找‘文革’中整易敏之的材料,厚厚的一大摞,有很多人都写过,大部分人他都认识,其中就有林志高,但里面林志高在为易敏之说好话。林志高在当时是学校里的笔杆子,也就是说,很多整人的材料都是出自林志高之手,但是,真正以‘林志高’之名发表的文章没有几篇,而且林志高在‘文革’中还保护了好几位知名教授,其中有两位在后来都当了校长。林志高在‘文革’结束后是功臣啊,这谁都知道,所以他升得很快,现在都成了北方大学的校长了。看来,林志高是要排除了。
“接下来他想,还会有什么人知道呢?他把当年批判易敏之的报纸都从档案室借来看,把易敏之打成右派的文章当然没有,可是,在‘文革’中有好几家报纸都是整版整版地批判易敏之的。李宽知道,那些文章大部分都不是出自一个人之手,而是一个写作班子。李宽秘密地接触过几个当年班子里的成员,那些人目前还都在位,都不想谈起那些事。直到现在,他还常常和那些人接触,可是,大家都觉得那是时代的错误,都不愿意再回忆当年。”
张维一听这些,心里非常难过,他想起了父亲。他冷冷地问:“为什么不会是崔静怡呢?”
老吴一听,有些一愣,看了看张维才说:“我也给李宽说过,但李宽说崔静怡在易敏之到西北后一直没有找对象,单位上给她介绍过很多对象,她都一一拒绝,就是要等易敏之回来,她后来还去找过一次易敏之,听说易敏之死了后才和林志高结婚的。从这一点来看,崔静怡不会害易敏之的。”
“为什么把李宽首先排除了呢?”张维又问。
“他们是朋友,是最好的朋友。后来易敏之的平反和往北方大学调动,都是李宽前前后后跑的。还有,反对自由化运动时,有人要整易敏之,上面也下了指示,要学校组织力量批评易敏之,李宽当时刚刚任系主任,就到处为易敏之说情,才使易敏之幸免于难,只不过不让代课而已。另外,我和李宽的交往也很深,我相信他绝不会做那种事。”
“我看不见得。在那个年代,自己连自己都无法保证。”张维说。
那天晚上,张维把父亲的经历给老吴说了,老吴也感叹不已,明白张维为什么怀疑崔静怡的原因。
第二天,张维去了医院,见林霞眼睛肿肿的,知道她又是一夜没睡,便说:
“昨晚上又没睡好?你回去休息吧,我来看着。”
林霞低着头顿了一下,始终没有看他,起身回去了。易敏之一直昏迷着,浑身都插着管子。张维自从昨晚听了老吴的话后,心里一直在想父亲的事情。他对陷父亲于灾难中的那个女人充满了仇恨,所以他一直在怀疑崔静怡。不过,他觉得崔静怡比那个女人要好得多,至少等了易敏之很多年,对易敏之是真心的,从这一点来看,崔静怡的可能性也不大。
易敏之醒来时,见张维在旁边坐着愣神,就说:“你在想什么呢?”
张维见易敏之醒来,笑了一下,说:“没什么。”
“我看你今天有心事。”“易老师,物理系的那个吴有才你认识吧!”
“是不是那个棋下得很好的老师,已经退休了?”“是的,他给我说,他想来看看你。”
“不用了,你给他说,就说我知道了。”“他给我讲了你过去的一些事,他和李主任是好朋友。”
易敏之不说话了,张维继续说:“他给我讲,你被打成右派是有人告发的。他还讲……”
易敏之打断张维的话,说:“行了,张维,不要再说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怪任何人,怪只怪那个时代。”
“但是,你不怪他们是你的事,那些告你的人呢?他们应该忏悔吧!我觉得他们应该来看看你,给你讲清楚他们当年是怎么泯灭良心的。这是他们自己给自己的交待,否则他们就没有机会面对灵魂中的罪恶了。”
易敏之听了后长叹一声:“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不知道那个吴老师给你说了些什么,但我知道,他都是听李宽讲的。实际上,我早就把这些事放下了,只是一次和李宽的闲聊中说起这事,没想到他就一直记在心里。我听说他还在暗中调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听吴老师说是真的。”张维说。
“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觉得他太认真,当然他是要给我一个交待,想给我表明一个态度,他对我这个朋友是无愧于心的。其实这都有些多余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什么可证明的呢?能证明什么呢?”
人生的意义
“可是……”张维听了易敏之上面的话后,还是不理解。
“算了,张维,一直以来,我觉得你心中的仇恨太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谈谈,但一直没有,这是我的失误。我太懒散了。”易敏之说。
张维一听,心里有些不服,就低着头说:“这可能跟我的经历有关。我爸的情形跟你有些相同。他也是北方大学的毕业生,工作不久后就结婚了,可是反右运动一开始,那个女的就把他告了。他也是因为写了几首诗。他一辈子一事无成,平平庸庸地过来了。我一直在想,怎么没有报应?如果不是她,我爸也会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的。”
易敏之笑了一下说:“能干什么大事业?你觉得我干了什么大事业没有?”
“你当然是干了一番大事业。”
“在我看来,我的一生实际上是失败的。失败的关键所在就是想干一番大事业,这是名利心啊!在别人看来,我年轻的时候就一举成名,到平反后又大显身手,可以说是功成名就,但是,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不是幸福。你看见过天空中飞过的鸟吗?无论是多大的鸟,飞过后就没了踪迹,你能说它们没飞过吗?显然不能,可是,对于没见过的人来说,它们肯定没有飞过。我们人类的文明,相对于造物者来说,就跟那鸟飞过一样。几千年几万年以后,一切都不存在了。人类有一天总是要在地球上消失的,这是生命的常理。到消失的那一天,人类所创造的一切都将成为幻影。我们所创造的一切比起造物者来说,简直是盲人摸象,不着边际。我们真的在创造自然吗?不是,我们只不过是发现了自然的一点点奥妙,用此奥妙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一些便利而已。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看不清这些。我们想改造这个世界,成就一番功名,而忘记了生命的本质:快乐。我这一生没有学会过普通人的生活,也很少有常人的快乐。前四十多年,我只关心人类,忘了自己;后十年,我开始关心自己和生命本身,不再关心人类,才发现前四十多年都是为了后十年做准备的,发现我根本无力改变世界,即使改变了又怎么样呢?你能说这种改变就是善的?所以,我觉得只有后十年左右的时间我是在活人,遗憾的是,我没有妻室,没有子女,这是对天的不敬,对生命的不敬啊。”
张维听了这番话,还是不服,但他看见易敏之平静的神态,不想再争了,他说:
“易老师,我觉得你的人生虽然在普通人看来是不完美的,但我觉得对于一个以精神为重的人,是很成功的。你能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屡遭厄运却依然保持本色不变,并能在晚年摆脱名利之羁绊进入纯自然的生命状态中,这是一种境界。”
“什么境界不境界的,我们文人有一个毛病,老是想给人生分一个层次,这其实还是误入歧途。幸福是没有级别的,而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幸福。所谓的境界高的人当然是离幸福更近一些,可是事实往往可能与此相悖。一个老农民在秋收后所做的事就是享受生命,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就来到田野上,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太阳出来了,他就来到南墙里,与邻居共话桑麻,尽情地享受阳光的温暖,让太阳晒进每一个细胞里;累了的时候,他就回去休息一会儿;天黑下来了,他就回到安定的家里,钻进热热的被窝,或者看一会儿电视,或者斜躺在炕上睡着了。人们都觉得这种生活是人世间最低级的,这是就人们所拥有的物质生活和精神而言的,但是,很显然这并不是衡量人幸福与否的尺度。那些新鲜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是用钱买不回来的,那是大自然的赐予。但在城市里,这些东西却要用金钱和生命的代价才能换取,甚至是永远换不来的。我们可以想像在久远的过去,在人类还没有学会制造工具和食物的时候,大自然的回赠是丰富的,是足以能够养育万物的。那时候,人类除了在自然界采集吃的外,就是享受生命的快乐了。除了洪水猛兽的侵害外,人类的大部分时间和现在的动物一样,在享受生命本身。现在呢?人类的创造力增强了,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都很丰富了,可是,我们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采集生存所用的东西,或者说大部分生命都用在为了享受生命而做的准备中,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工作、事业,而忘记了生命本身,忘记了生命的享受,有些人享受过,那是因为他们知足,或者因为懒惰;有些人享受的时间很短,因为他们醒悟得太迟,或者是他们退休了;有些人一生都不知道享受生命,还累死在工作中,那些人被社会追认为烈士、榜样,其实那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我们人类实际上是离生命的本原越来越远了。”
张维陷入了沉思。他觉得易敏之讲的大部分他都同意,有些观点他是不赞成的,但是,他仍然感到与易敏之在一起是幸福的,快乐的。这种感觉与在老吴那儿的不同。老吴有一种强迫的意味,使张维常常产生一种本能的反抗;在易敏之这里,有的是选择,但这种宽容却使人只有服从,因为无论你多么坚强有力的人生信仰到易敏之那里,都成为一种生活,成为一种可能,成为诗。他觉得易敏之到底是易敏之,不是普通的一般人。
易敏之沉思了一会儿后,问张维:
“你听说过‘放上十年羊,给个皇帝也不当’这句民谚没有?”
张维点点头。易敏之说:“我在河西的戈壁滩上放过好几年羊,我是在后来才理解这句话的。在放羊时,你常常面对的是你自己和大自然。在那无边无际的戈壁上,有一种苍凉的欢乐,有一种悲壮的幸福。他能让你把一切都放弃,把一切仇怨都化掉。我现在真想到那里放羊去。”
奇迹产生了
易敏之的病还处在观察期。时间一长,大家的心也倦了,常来医院的还是剩下张维和林霞,其他人则慢慢地习惯了。林霞自愿照顾易敏之,因为他对易敏之的饮食起居已经很熟悉了,易敏之也对林霞习惯了,再加上他本来就对林霞挺有好感。林霞的性情本来就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也喜欢平静,易敏之和她聊天的时候,常常能发现林霞的一些聪慧来,便夸奖林霞。林霞却说了实话:
“易老师,我上你的研究生,一则是因为现在报哲学专业的人很少,好考;二则我也没有找到好工作,又不想马上工作,还想再学习几年;第三,我是觉得能上你的研究生也是一种光荣。你可不要对我抱什么大的希望,我既不想成为什么哲学家,也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神经病,我就想活得安稳一些,平静一些。”
易敏之笑了,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就喜欢你这种坦诚的性格和平素的心态,这样最好,你这样的人离幸福已经不远了。”
两人的心越来越近,林霞发现自己已经慢慢地有些爱上易敏之了。一次,易敏之要上卫生间,当时没有男生,林霞一时找不着人,就只好硬着头皮扶易敏之到卫生间,然后又帮他方便。那是一个难关,那一天以后,她觉得和易敏之之间突然间近了一步,易敏之也不再回避她。
一天夜里,只有林霞一人值班。本来还有吴用,吴用正和一个本科女生谈恋爱,吴用的女朋友说医院旁边有个影剧院,正在放《毕业生》,想去看。林霞就说:“你们去看吧,索性就看个通宵吧!”吴用不好意思地走了。林霞一个人先是坐在沙发上看易敏之吊液体,后来叫护士拔了针,就睡下了。她睡在易敏之旁边的那张床上。她想:这个男人如果再小二十多岁该有多好!或者说不小也行,但能活着该有多好!她莫名其妙地总是想起在没有上易敏之研究生以前别人对她说的话:
“易敏之啊,你上他的研究生啊?听说那个人快六十岁了还是那么风流倜傥,给女孩子写情书。”
“我见过他散步的情景。他一个人悠闲散漫地走着,口里叼着一支烟,有时会心不在焉地抽一口,仿佛他正在思索一件天大的事,因为他对旁人视若无睹。他的脸上一会儿飘过一朵忧伤的愁云,一会儿又碧空万里。他有时驻足于路边的树木和花草,仿佛在和它们对话问好似的。他从我的身边慢慢地飘了过去。那时正好是黄昏,他就朝夕阳那边迈过去,仿佛要和那太阳一起隐去。他给我的感觉是不食人间烟火,是一位在人间飘游的大神。”
那时,她也想过,要是这个人给她写一封情书,也是一种荣耀,但后面那个人对易敏之描述的场面是永远也无法在她心中抹去的。自从见了易敏之后,她一直在寻找那个感觉,她没有找到。生活中的易敏之实际上很现实,是一个人,绝对不是一个神。他甚至很懒,穿的衣服也常常是她和杨玲帮着洗的。然而最近以来,在她和易敏之长久的接触中,特别是听他谈人生时,又仿佛看到了那个理想中的易敏之,又看见他在黄昏中漫游的情景。她的心中升起一股温柔的感情来。
她侧过身子,仔细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的男人。他快要死了,他的心很平静,他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在静静地忍受着痛苦享受着这痛苦的来临,他视此为人生的大境界。他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快要离开她了。她想到这儿时,突然间坐了起来。她不想让他死。这一段时间来,她觉得他几乎成了她的精神,成了她空虚的内心上飘来的一片蔚蓝色的大海,成了她的依靠。她必然要拯救他,哪怕一切都是徒劳也要试试。
她下了床,拿了个凳子,坐在易敏之的身边。她把手轻轻地放在易敏之的手上,她觉得自己的心在狂跳,而那颗心就在手上。为了摁住那颗狂跳的心,她把另一只手赶紧拿过来,用两只手握住了易敏之的手。压住了那颗快要飞走的心。
易敏之没有醒来,没有醒来的易敏之在林霞平静地离开他时脸上多了两行清泪。
这一切,张维并不知道。
易敏之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天后,医生突然告诉张维,易敏之的病在好转。这个消息使他们精神大作。易敏之笑着说:“我说过,我一定要跟病魔斗一斗,看,他这不让步了。”
林霞笑着说:“你别得意,来吃饭吧!”
易敏之听话地吃了。张维因为已经习惯了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生活,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又住了两周,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在家慢慢治疗可能效果更好些。出院的那天,李宽
亲自来接易敏之。易敏之的研究生都来了。
奇迹就这样平静地发生了。医生说,是易敏之的意志战胜了病魔。但医生还对张维和李宽等悄悄地说,这只是暂时的,一定要保持好的势头,否则还会重犯。
他们之间又出现了矛盾
出院后的易敏之需要人照顾,林霞主动承担了这份重任。谁都意识到易敏之和林霞之间已经很不寻常,只有张维没有发觉。张维觉得他和林霞对易敏之是真心的,现在也只有他和林霞来照顾易敏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张维几乎每天都要去看易敏之,和易敏之交流心得。张维没有发觉易敏之和林霞之间的事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一直和易敏之之间有思想上的斗争,他的思想最近一直处于亢奋状态,除了思想,他对一切都视而不见。自从易敏之出院后,张维和易敏之的对话更加激烈了。张维已经渐渐地对易敏之起了反抗之意,时不时地在将易敏之的军。张维觉得易敏之的宁静是一种避世,易敏之则对积极入世的思想进行猛烈抨击,仿佛两千多年前的那场论战又上演了。易敏之大多谈的是感受,是他自己的人生感受,但张维认为是他向命运投降。张维对易敏之渐生失落感,而易敏之对张维却说:
“看来,你必须得亲身体验人世间的苦难,才能明白我说的道理。”
张维回应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我现在认为我并没有经历什么苦难,相反,你所认为的那些苦难对我是一种幸福。不错,你的纯粹的生活是一种诗,是一种境界,是中国古人所崇尚的神性生活,但我觉得它是消极的,是一种悲观主义,它是一种退守,一种纯个人的生活。但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啊!物欲横流,物欲至上,跟礼崩乐坏的年代有什么区别?我们是这个社会的精英,是幸存的思想者和精神的固守者,如果连我们都退到个人的小圈子里,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
易敏之淡淡一笑:“张维,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你想不想听我的想法?人世间本来没什么战争,只有和平,这是道之根本,然而是什么导致了战争?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欲,一样是智慧。自古以来,人们对欲望的讨伐已经够多的了,可是,战争还是没有断绝,究其原因,还有另外一种东西在起作用,即智慧,也称为思想或信仰或精神,等等。你知道中东为什么从古至今一直烽火连绵吗?因为信仰。一部分人认为自己信奉的是真理和正义,认为其他的人信奉的是邪恶,于是为了正义,便起了战争。而被讨伐的那部分人呢,他们却认为自己信奉的也是真理,是正义。双方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应该在这地球上消失。那么,让谁来判决谁是谁非呢?肯定不是他们当事人,应该是第三者。于是,第三者就出现了,如美国。但第三者有这个资格吗?肯定也没有。双方是绝对不会相信第三者的,因为他们只信奉他们自己的真理,哪会相信别人的道理呢?于是,就出现一个问题,谁是真正的判决者。答案只有一个,谁成为强者,谁就是胜利者。但我们最终发现,没有绝对的胜利者,也没有绝对的失败者。没有一种思想不被人推翻,也没有一种思想不被人重新挖掘并翻新。思想跟这世间的物一样,都在不断地变化之中。所以,我们不必强求谁认同谁,只求我们自己与那不可能出现的上帝能够保持相对的一致。”
“那我们也应该把这种和平的思想传播出去,让更多的人接受。”张维还是不服,虽然他能理解易敏之的说法。
“我对天下已经不感兴趣。”易敏之有些不悦了。
张维失望地走出了易敏之的家,看见夜空中一片混浊。城市的夜是人为的,没有星光,更没有流星,只有让人烦躁的人造光。城市的夜是红的,让人只想到欲望。他想起家乡的夜的深邃,那是种让人平静的图画,充满了神秘和奥妙,充满了遥不可及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