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还有灵魂吗-非常情爱

易敏之看着林霞跑前跑后,张维也每天护在左右,感动地说:“唉,没病的时候,觉得一个人也挺好的,直到病倒了,才知道有个伴和有个儿女多好啊!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那你把我们看成你的儿女不就行了。”张维笑着说。

“是啊是啊,我太贪求了,我已经很幸福了。”易敏之说着,眼睛里有了泪花。他本来

想说,你看我病倒后,也就是碰到了你们俩,否则,我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可是他说不出来。

张维乘机对易敏之说:“你也可以找一个伴啊!”

“唉,谁还愿意跟我啊,再说,如果过不下去,又是麻烦。”易敏之说。

张维听易敏之这样说,就说:

“易老师,你也不是太老啊,才五十几岁。物理系有位老师七十多岁了,还娶了一位年轻的妻子,好像都有了孩子。”

易敏之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然后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说:

“人生是什么?人生是一场巨大的遗憾啊!”

“不,只要你争取了,就不遗憾!”张维说。

“不争取是遗憾,争取不到是遗憾,争取到还是遗憾。”易敏之缓缓说道。

“可你不争取怎么能知道是遗憾啊?”张维说道。

易敏之转过身来,看了看张维说:“不说那些了,你实话告诉我,我还能活着从这儿出去吗?”

“当然,你得的不过是肝炎而已。”

“别骗我了。我虽然从来不进医院,也很少得病,但我从你们和李宽他们的脸上看出些病情来了。我知道我病得不轻,可能不行了。”

“没有的事,你很快就能出院。”

“张维,你不要以为告诉我会承受不起。我已经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古人说,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也是每个人必经的关口。老和病自然不必去说,我们搞哲学的,应该对生死比常人要多一份理解和体验。生与死,在道看来,只是一种形式而已,生命总是要死的,而死又是新生的开始,生生死死,永不停息,这才是真正的大道。我是要融入那大道之中,何惧之有?你就说吧!”

张维看着林霞,林霞也茫然不知地看着他,他出了口气说:

“好吧,我本来是保证不给你说的,但我觉得你应该跟常人不同,应该让你知道病情。易老师,你快不行了,医生让我们随时都做好准备。”

易敏之一听,长长地出了口气,半天不说一句话。林霞害怕地喊道:

“易老师,医生说还有希望,医院也在考虑你的手术。”

“不,你们不要为我担心。我就要过真正的难关了,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幸福。你们想想,苏格拉底是怎么死的?庄子在他老婆死时又是怎样的心情?我应该高兴,你们也应该为我感到高兴。对了,这么多天来,为什么没有人来看我?是不是也是为了保密,怕让我知道自己不行了。”

张维点点头,说:“是的,医生说最好少让人打扰你,李主任也说尽量少让人知道你的病情,如果真的不行了,再通知大家来看你。”

“这样最好,我清静惯了,到这时候再热闹可受不了。死亡对一个人来说,是一件很神圣也很快乐的事。即使我死了,也不要惊动别人,让我静静地走。”

林霞的眼睛已经红了,快要哭出来,但她一直克制着自己,她说:

“易老师,你要坚强一些,医生说,如果你的心情能保持愉快,可能会好转的。”

易敏之看着林霞说:“看你说的,我真的很愉快。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要好好地享受一下死亡和疾病同时来临的感受。你们千万不要为我担心,你们应该感到骄傲,是吧,张维,你肯定不愿意看到一个软弱的老师?”

张维的鼻子早就酸了,他使劲地点着头。易敏之对他们俩说:

“好了,太晚了,你们肯定早累了,我也累了,我们都休息吧!”

病房是一个家化病房,这是为了更好地照顾易敏之,由学校出面安排的。里面还有一张空床和一对单人沙发。张维让林霞住在床上,自己则在沙发上躺着。

易敏之让张维拉了灯,然后他听到林霞睡着了,他也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多少恐惧,说真的,他对这一天真是等得很久了。从一开始进入哲学的研究,他就在等这一天了。他要真正地体验一下死亡的感受,这也是他几十年思考人生和世界本质的一次考验。也许一般人都惧怕这种考验,但他需要这种考验。在这个时候,他倒是希望自己不要真的死掉。

张维一直睡不着,他怕易敏之有什么想不开。他一直在静静地思考易敏之刚才给他讲的话。易敏之也知道张维没睡着,就对张维说:“张维,你现在在想什么?”

张维一听易敏之问他,就坐起来,说:

“我在想,一个哲学家在面对死亡时与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在本质上没什么大的不同,都是生命嘛,但肯定会有一些不同,比如,一般人在遇到死亡时可能会十分地恐惧,而哲学家应该感到高兴。”

“真的是完全高兴,一点伤感都没有?”

“当然不是。在这个时候,他会对他一生所坚持的一切都产生怀疑,为人性中那些纷乱的东西而感到遗憾,还有就是对死亡绝对的思考和体验给他带来的空白。”“什么空白?”

“你相不相信人有灵魂?”

“我不相信,可是我宁愿相信。你呢,易老师,我一直想问你这个问题,我第一次找你也是为了这个问题,此后考你的研究生也是为了同样的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这代人是不相信什么灵魂与鬼神的说法的,所以我们不讨论它

。我一直也不想让你来直面它,因为没有人能给你一个让你信服的答案。信与不信完全是个人化的,与纯个人的体验有关。这是个宗教问题,宗教是无法证明的。而你我都是搞哲学的,是以思维和体验为基础,我们的目的是要在现世或者说在俗世里找到一种赖以生活的信条,是要给生活的细节进行意义的注解,但是每个人都要死亡,都要结束现世生活,而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们必须要面对宗教问题,这就是宗教的意义。实际上,我也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能做的就是让你埋首于生活的细节,在人性中找答案,而不要到神性中去找答案,那是没有结果的。”

“易老师,那你觉得人死后就完全彻底地消失了?”“不知道。”

“我一直想,如果人死后一切都消失了,那生活的意义也就消失了,那么,一切正义、理想、善良就都成了泡影,与其如此,还不如像杨朱那样遵从即时行乐的享乐主义。”

“张维,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么多年里一直没有写过文章的原因吗?”

“我一直也在迷惑,好几次我都想问你呢。”

“在我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的性格也和你一样,桀骜不驯,独立特行,我勇敢地向我的老师胡理挑战,成了名,那个时候,我以为我能左右世界,能够改造人类的生活。可是,后来我遇到了朱四维,是他影响了我,那时候,我才知道世外有世,人外有人;再后来,我在农村生活了二十年,在那里看到了很多我以前一直嗤之以鼻的生活,思考了很多人生的大问题,我以前的很多想法都在那时候被改变了;再后来,我回到这北方大学,写了很多文章,教了很多学生,自以为他们会按照我的想法去生活,去思考,可是,我最终发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想,这些思想是根据他们的人生经验得来的,我的思想充其量只是众多思想中的一种,更准确地说,只是我易敏之一个人的思想,它只是我自己的真理,根本不是别人的真理。我们不可能改变任何一个人的灵魂,这是我教书生涯几十年的总结。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思考和研究哲学只是为了我个人,是为了解答我心中的疑惑,是为了构建我个人生活的信仰,而这才是学问真正的出发点。从那时候开始,我又一次回到个人的疑问中,开始思考一些终极性的问题。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理解了我的老师胡理为什么在晚年不述不作的原因。”

“是不是思考得越深入,就发现知道得越少。”张维说。

“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这是古人说的道理。实际上,对于我和胡老师来说,面临的问题可能是同样的,不仅仅是终极性的问题,还有,现在的考古学和科学发现已经把过去几千年来人类的所有理性基础都推翻了,不仅仅是中国古人的基础被推翻了,就是西方古人的一系列理论也站不住脚了,仿佛一切都回到未知的当初,一切都是一场玩笑,是一场思想者和政治家的游戏。任何知识都失去了真正确切的理论背景,也没有什么理论能让人完全信服。就这样,我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进入了一个知与未知、是与非互相交织的世界中。当你说‘是’的时候,你又同时想说‘非’,当你说‘非’的时候,又觉得‘是’也同时存在,怎么办呢?只好不说,要说也只好说‘不知道’三个字。在这个时候,也就没有绝对的正义,没有绝对的善与真,也没有绝对的爱。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善中有恶,恶可以变为善;真中有假,而假往往就是真。”

“我知道了。”张维说,“很多时候,我也面临这样的困境。”

“所以,我突然间明白了牛顿和爱因斯坦晚年为什么忽然间陷入常人认为的停滞状态。智者不言,言者无知。”

张维沉默了,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易敏之也沉默着。黑夜在他们周围弥漫着,浸染着,沉寂着。林霞的呼吸声使它更静。许久之后,易敏之说:

“当初李宽把你交给我时,他是想让我把你从自杀的困境中拯救出来,没想到,我自己的生命快要结束了。”

易敏之说完,无限遗憾地长叹了口气。张维听到易敏之为自己竟这样伤感,竟成了他临死前未能完成的一个心愿,就说:“易老师,你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再自杀了。”

“你不必寻我开心,我并不认为自杀就是一件让人痛心的事。它对一个生命来说是很痛心,但对整个人类来说,它是一种警示。它告诉人们,社会的精神和信仰出了问题。从19世纪以来,自杀的诗人和艺术家比比皆是,一再地强调了人类已经陷入精神困境中的事实。自杀的确是一种勇气,的确值得人钦佩,但是,我同样认为,自杀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是一个人在没有探知生命奥妙时就放弃的软弱表现。北子的自杀对我的震动太大了。他的气质和你的完全一样,我不希望你再走上他的道路。你是一个从事精神活动的人,是一个探索生命奥妙的思想者,你必须克服你命运中所有的艰难与不幸,一定要找到生命的本质。所有的大哲学家和科学家都说生命和世界的本质是不可知的,可是,我们的庄子先生说,一万年以后,也许有一个更聪明的人会告诉我们那本质是什么。以后的路就得你自己走了。”

张维听后无比伤感。易敏之沉默了一会儿后问张维: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叫我无忧居士吗?”

“不知道。我们对这个问题也非常纳闷儿,究竟是无忧湖应你而名,还是无忧湖先你而得名?”张维说。

“无忧湖本是自然湖,本无名。它的名字是我的老师胡理先生取的。胡先生是北方大学的宿星,这是他在年轻时给湖取的名字。当时只是随口取的,没想到到了老年时,他才觉得当年取这个名字取得太好了。胡先生老了的时候常常让我推着他在无忧湖边散步。他总是沉默着,他总是在听我说了很多话后才会说上一两句话。那时,我对共产党有些意见,觉得青春被他们糟蹋了,可是,胡先生对我说:‘你难道忘了朱先生给你的四个字了吗?’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不应有恨’四个字。在他的点化下,我心中的仇恨也渐渐地没有了,可是,他还是觉得我不够境界,他对我说:‘我给你取个号吧。’我说好。他说:‘你就叫无忧居士吧。’他说:‘无恨是一种境界,但无忧的境界更高,希望你能无忧。’从那以后,我就叫无忧居士了。”

张维觉得易敏之是幸运的,一生中能与两个大师前后学习,而他自己是不幸的。他刚刚开始和易敏之交往,才开始学习,易敏之却要离他而去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就伤感,就流了泪。

那一夜,易敏之一直没睡,一直和他谈着,仿佛要把以前欠下的话和以后准备要说的话全部择主要的说完,可是,话题越扯越大,仿佛所有的话题只是个开头,甚至连开头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一个引子。张维平生第一次感到思想的快乐,也是第一次对易敏之充满了温柔的爱戴。在那夜的谈话中,易敏之终于又一次谈到了他和巫丽之间的事情,他说:

“这件事情我必须得跟你说清楚,我不希望你和巫丽之间因为我而不快。我也必须得承认,在和巫丽跳舞时,我被她的青春打动了。我很久没有凝视过那样美丽的青春了,也很久没有被生命本身打动了。但是,我看见她就像看见了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是我年老的生命对青春的一次回忆。是的,是生命本身对生命的相爱与相忆。她在刹那间点燃了我的生命,可是,我的心里只有爱,没有欲念。我们都有些醉,她躺在了我的怀里,我看见别人都睡着了,于是我就轻轻地抱着她,我多想亲亲她,真的,就是那种感觉,可我没有。我想起了我自己的过去,我抱着她给她讲了很多我的恋爱故事,最后她吐了,不仅仅把她的衣服吐得湿湿的,而且把我的衣服也吐湿了。吐完后她睡着了。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她就是我的孩子一样,又觉得她是我很久以前没有得到的一位爱人,还仿佛是我自己的一段岁月。我感动极了,你无法想像,那种衰老的生命忽然间好像湿透了的感受。我哭了,哭得非常伤心,但没有人能听见,只有我自己听见了自己的心在哭泣,在流泪。我真的觉得自己老了,青春永远地远离了我。我为生命而哭泣,虽然对于一个哲学家来说这是不应该的,但我还是在内心里放声地大哭了。我把她轻轻地抱到了床上,我想让她睡一会儿,但她的衣服湿透了,必须把它脱掉。我刚刚脱掉,你就出现了,她也醒了。而就在那时,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很荒谬。你的惊讶、巫丽的惊慌、我的感受,三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我知道任何解释都是无济于事的。后来,你一直没有来看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我知道你春节在这儿过的。我不怪你,我也没去找你。我知道,你肯定把你上次看见的事和这次的事联系起来看我,一定觉得我是个不检点的人,一个不道德的人。”

“易老师,说实话,那时我真的那样认为,但是,现在我不那样认为了。”

“没关系,你不必急着表态。”易敏之笑了笑,说:“你还得继续思考下去。在你们走了之后,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张维在黑夜里点着头,易敏之能感觉得到,他说:

“我没有丝毫的后悔,因为我没有做过什么让我后悔的事。我发现我的生命还可以被点燃,还可以发出光来。后来我还是感到无比的遗憾。我觉得我应该再爱一次,因为生命常常有这样的冲动,但又感到力不从心。我甚至非常遗憾在抱着巫丽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欲念的冲动,这是一种悲哀。那时候,我多么想再年轻一些,我多么想恢复我生命的真正冲动。最近以来,我常常想这些问题。你今晚上说让我再爱一次,唉,我从内心深处何尝不这样想,可是,生命太沉重了。”

“我真的觉得你还可以再来一次。”张维郑重地说。

“哈哈哈,都快死了,还谈这些,哪有机会啊!好了,我们睡吧,天都快亮了。”

睡了一阵子,天已亮了,二年级的两个研究生来换张维和林霞。他们俩回学校去上课。上了车没有座位,只好站着,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后来他们从车上下来,开始步行。

“张维,我想问一句,你要非常肯定地给我个答复。”林霞看着张维说。

“什么?”张维已经知道林霞想说什么了。

“你对我什么感觉?”林霞有些羞涩。

“我们就是同学,还是好朋友啊。”

“你觉得我们之间有可能吗?”

“没有。”张维觉得必须坚决一些。

“你这个人太冷酷了。”林霞说完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