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昨天受到张维的语言暴力后,回家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就是张维刚刚被释放出来吗?只有把他从笼子里放出来,才能真正地通晓他的脾性,然后才能把他驯化,所以老吴今天一天也在重读尼采的作品,没想到这尼采的哲学就像是一剂补药,或是一剂泄药,不但把人性深处那暗藏着的一切都激发了出来,而且突然间让人对世界充满了敌意,不发泄一气绝不能平静下来。这就好似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在练习《九阴真经》一样,如果内功不高的人,则会走火入魔,内功高深的人,则如虎添翼,功力大增。幸好老吴知道尼采的命
脉在哪里,看了一阵后就平静了下来,仔细地分析如何与张维对话。想了一个下午,他也没想出最好的办法,就想单刀直入,直冲要害,但他一见张维又一时不好直接说什么学问的事。三人一边随便地聊着,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放一部奥斯卡电影《人鬼情未了》,张维以前也看过,老吴却是第一次看。张维看到男主人公的鬼魂附在那个女巫师的身上,与他的女友相抚的时候,就随便说了句:
“我小的时候,也看见过这种鬼魂附体的事。一个女人在跌倒或者稍稍受到些刺激后,就会突然变了,不但脸色变了,就是声音也变了,说的话与平时根本不搭边。我记得当时一家人常常有病,吃什么药也不管用,那家的女人自然也是病着的。有一天,她和丈夫吵架,被丈夫一耳光打倒,她就不行了。她婆婆叫人把她抬到炕上,就和她聊了起来。当时我可能八岁。我们几个孩子吓得在门口听着,不敢进去。那个女人的声音一下子粗了,像个老婆子在说话,说她是那个女人的亲娘。”
“说了些啥?”谢阿姨问。
“她说,她在去世的时候,是冬天,结果因为家里穷,连件棉衣都没有,她在阴间冷得很,而且她在阴间没有花的钱,现在看女儿已经成家了,就希望女儿给她做一件棉衣,给她一些钱。她曾多次托梦,但女儿都没有当真,以为只是个梦,所以就常常会鬼魂附体,而且多病,这次如果答应她,她就再也不来了。那女人的婆婆连连答应。”
“后来怎么样了呢?”谢阿姨问。
“你等着张维慢慢给你说嘛。”老吴说。
“后来,我们就被赶出来了,听说那女人慢慢地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她又好了,别人问她刚才的事,她说不知道。她婆婆连夜就赶着做了棉衣,还买了白纸,印了纸钱,第二天去烧了。那女人的病果真慢慢好了,后来他们又从老房子里搬出来,孩子们的病也慢慢好了。”
“不过,中国人的鬼神说总是带有很强的世俗色彩,仿佛鬼世界和人世一样,但基督教就不一样了,人死了只有天堂和地狱。中国人讲因果报应,基督教则讲末世审判。中国人的宗教观念是多神论,且非常功利,基督教不一样,它是一神论,且注重人的精神。”老吴说。
“但我觉得世俗一些没什么,我们不是常常说西方的神话比较世俗吗?也就是说他们的神是有很强烈的欲望的,为什么到我们中国人时,世俗就成了不好的呢?另外,对于功利性而言,我认为任何宗教都是功利性的,因为它本身就建立在功利的基础上。它是要给人们承诺,人有后世,行善者进天堂,做恶者入地狱,都是因果报应。”张维说。
两人一开一合地争论着,一阵子脸红脖子粗的,一阵子两人又哈哈大笑。谢阿姨对他们说的不感兴趣,睡去了。夜深了,两人还在长谈。他们谈到了文学。谈着谈着老吴就神秘地说:
“张维,你知道西方文学最了不起的精神是什么?”
“对基督教的反叛精神。”张维回答。
“对,也不对。对是因为那些伟大的作品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内容,但是不对的是,它的结局却大都是对基督精神的确认。歌德、雨果、罗曼·罗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他们的作品实际上都是一个主题。”老吴说。
“中国也一样啊,《红楼梦》不就是吗?”张维说。
“所以,宗教是文学的基点之一。”老吴说。
张维觉得这没什么高明的,这是人人皆知的,不就是终极关怀问题嘛。他笑了起来。但老吴突然说:“张维,我给你说一个秘密。”老吴把身子压过来,突然他又直起来说,“当然也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我是有宗教信仰的。”
张维的确吓了一跳。在北方大学的教授中,有宗教信仰的人可真不多,除了那些生下来就被确定为教徒的人之外,很少有人信宗教,尤其是像老吴这个年龄的人。
老吴看到张维吃惊的样子,说:“我信基督教。”
张维更是吓了一跳。他以为老吴信佛,信佛没什么啊,中国人有很多都是信佛的,可他没想到老吴竟然信基督教。张维没说什么,低下头想着。
老吴说:“我信也就五六年,是我女儿影响的。她在美国也信了教。我现在还是一个世界慈善协会的宣传部长。”说着,他站起来到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明片来。张维一看,老吴果真是一个什么世界慈善协会在中国的宣传部长。张维知道,老吴可能要让他也信教。那时候,学校里常常有一些练中功的,还有什么其他功的,都是佛教的派生者。一些老师不但自己参加了,还常常鼓动学生也参加。张维见得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老吴说:“我觉得,有了信仰后,一切都变了。人内心的恐惧没有了,心灵有了寄托。”
“你真的非常相信?你相信上帝真的存在?”张维不解地问。
“是的,上帝是存在的。我的余生就是为了求证这件事。这是我此生一直未了的愿望。
”
张维这才忽然明白,老吴为什么对中外哲学和科学如此精深,倒是把他自己的专业几乎扔掉了。
老吴还要说,这时,谢阿姨又起身了,她对老吴说:
“你不要到处说你的那套了,谁会相信啊,快睡吧!”
“你不相信,总会有人相信。”老吴说。
“张维啊,你不要听他在那里混说,你就睡这张床吧!”谢阿姨指着客厅里的床。
他们只好睡去。张维听见老两口在卧室里还吵。
他需要她的两样东西:爱和肉体
第二天一早,张维回到宿舍。又睡了会儿,起来去打水。刚刚出门,就听见有人喊她,一看是巫丽。她簇然一新,不仅做了头发,耳朵上多了一双闪闪发亮的小石子,脸上也容光焕发,最奇怪的是那双眼睛比先前亮了,手里提着一个包。张维觉得她太新了,新得让人觉得烫。她看见张维的时候,仿佛猫看见了老鼠,嗖地一下就扑了过来,把张维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躲。巫丽有些撒娇地说:
“我正要去找你呢。”
“是吗?你这身打扮好像不是去找我吧!”
“怎么样,你喜不喜欢?”巫丽一下子跳到了张维的前面,两个眼睛直直地看着张维。
“还行。”张维笑着说,“那就走吧。”
“我给你拿了些吃的,是我妈做的。”
张维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没说什么话。两人一起到水房打了开水,一起到张维的宿舍去。经过门口时,谢阿姨看着张维笑,张维叫了声“谢阿姨”,谢阿姨一边答应着,一边瞅着巫丽,张维赶紧介绍说:“是我同学,叫巫丽。巫丽,这是谢阿姨,过年的时候我在她家过的。”
巫丽脆脆地叫了声谢阿姨,谢阿姨高兴得仿佛找到了儿媳妇一样。张维一边上楼一边给巫丽说了自己是怎么在谢阿姨家过的年。说话间进了门,巫丽把门关上说:
“我就觉得你一个人过年多闷啊,叫你到我家去嘛,你也不去。你的架子可真大。”
“我还有什么架子,一个穷酸。”
“你们文人的穷酸架子是天底下最大的。”
“没办法,改不了。”
“算了,改什么啊,也许你就这点还吸引人,除了这点,你就一无所有了。”
张维一听,心里也有些酸,但随口笑道:“实际上,一个男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是最有魅力的。一无所有也就意味着他拥有整个世界,意味着他是英雄,是神。”
“别美了吧你!”巫丽说着,把包放在桌上。张维赶紧打开,一看,全是些没有吃过的,迫不及待地吃起来,巫丽站在对面看着,那表情仿佛是一位年轻的母亲看她刚刚会吃东西的孩子,充满了爱与亲切。张维一抬头,就看见了巫丽的这表情,心里咯噔一下。说真的,巫丽今天可真动人。今天他格外地眼馋。
中午时,张维要请巫丽去吃饭。两人拿了饭盒往楼下走,走着走着张维就觉得巫丽在往他身上靠,心里笑着。巫丽一看张维迁就她,心想,也许张维对她真的有意思。菜都是巫丽点的,巫丽点的都是最贵的菜,张维的心里有些紧张,但表面上装作很大方的样子,说:“你就点吧,我们今天吃最好的。”但张维付钱的时候,发现巫丽早就把钱准备好了,抢先付了。张维不干,巫丽说:“咱们俩谁跟谁啊。”张维虽然觉得自己不掏钱也是好事,因为自己本就没有多少钱,他是请不了今天这顿饭的,但又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和伤害。他有些不高兴地往回走,一路上,他想,巫丽也不是他要找的女子,这样花钱不眨眼的女人他养不起。
晚上,他们又在一起吃饭,这一次是张维付的账。吃过饭后,巫丽要看张维的照片,张维便拿出他那可怜的相册来。巫丽坐在张维的旁边,要张维给她讲解照片的内容和背景。张维觉得巫丽的呼吸很诱人,巫丽觉得张维头发的味道很迷人。很晚的时候,谢阿姨上来了。这个危险的晚上总算过去了。巫丽走的时候,心里很不情愿。
第二天,巫丽来找张维,张维正在写作。巫丽对张维说:
“我在学校外面租了一套房子,你帮我把东西拿过去一下。”
两人拿着东西来到了巫丽租的地方。那儿离学校不远,一室一厅,有厨房和卫生间,还有电视等,什么都有。两人收拾好了,也到了晚饭时。两人到楼下买着吃了,又上楼来。都觉得有些累,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张维很少看电视,拼命地换着台。巫丽关了电视,对张维说:“我们说说话吧!”“好啊,说什么呢?”
“你说,如果我们在这里生活,像不像过日子?”“我和你?”
“是啊,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在这里做饭、看电视,你还可以在这里看书,写作。”
张维笑了起来,没说什么话。巫丽便说:“我说着玩的,你如果觉得可以,我们就一起做饭。”“再说吧。”
张维从巫丽住处出来,一路上心想,究竟和巫丽怎么办呢?他觉得巫丽有些随便,可能漂亮的女人都这样吧,他一想到这一点,就对巫丽有一种排斥感。晚上睡下,他想,为什么常常会有和巫丽一起同居的念头呢?而且这念头有时是那么强烈,但是一旦到关键时刻,他又觉得不想了?人的欲望可不可以和人的爱分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