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天开始,张维开始了一场从古到今从未听说过的爱情拯救行动,就是每天给吴亚子写信,写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对爱情的誓言,对精神的热爱和对物质利益的鄙视。他还要求吴亚子给他回信,并思考这些问题。
第一封信写得非常长,大概有一万字左右,写了他和她从认识到现在的全过程。这封信写了整整一天一夜,在写作过程中,张维先是怀着欢乐写的,后来慢慢地就开始悲伤起来,
以至于后来就泪流滂沱。他最后写道:
“小亚,我们不应该放弃我们的爱情,我们应该拯救它。你父母的观念仍然是属于旧时代的,是必将被人们抛弃的。你知道我最后见你的那天晚上从你们家出来时的情景吗?我觉得那是世界的末日,这末日是这世界的不公平带来的。我真想有一包炸药,把我们都炸死好了,但我不能,我宁肯死一千次,也不想让你受到一点点伤害。于是,我和别人打架。我打架不纯粹是为了发泄,还是想看看你对我的态度。我想你肯定是看见我和别人打架了吧!但我宁愿你没有看见,因为你没有出来阻止我。我在你们家楼底下被别人打得昏死了过去,是一位好心的饭馆老板把我抬了进去。我想你肯定不知道,你如果知道的话,是绝不会无动于衷的。可是,你知道吗?在那一天,我想你肯定看见了,所以我对你充满了仇恨。我在心里骂你是冷血动物,我恨死你了。我决心再也不找你了。这个决定显然是一时的冲动,第二天的时候,我又发疯一样地爱着你,为你辩护。当我知道你南下时,我的心里冷极了。但我又想,你定然是要冷静一阵子,是要寻找你始终没有找到的自由。我本来是恨你的,可是,一想到这些,我又是赞成的。你首先得有自由,得有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然后才能拥有一切。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首要的和最后的任务就是要争取自由。自由是我们获得幸福的最重要的条件,由此,我们才能自己决定爱谁,与谁结婚。这样也好,你在那儿静静地想一想,想一想我们是否合适,想一想你自己的前途、命运和幸福,如果你想通了,就告诉我一声。哪怕你觉得你不再爱我了,你也要告诉我一声。但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只有我。只有我懂得如何爱你,只有我懂得你需要什么。
小亚,让我们共同来拯救我们的爱情吧!它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我们自己,它的胜利是人类精神的胜利,是自由的胜利,也是爱情的胜利,而它的失败则意味着人类精神与自由的悲剧,意味着现实与理想的悲剧,意味着价值的失败。
……”
吴亚子收到这封信时吓了一跳,她以为张维给她寄来了什么书,没想到竟然是一封信。她看见了信纸上的泪痕,看见了他们的过去,看见了曾经那个理想四溢的自己,她还在泪光中看见了张维和别人打架的情景。吴亚子的回信很平实,是什么就说什么,除了这些外,她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她没有张维的那种铺张的能力,也没有张维把自己的爱与人类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能力。她知道,张维的这种高度也许有道理,但她不习惯。也是因为张维爱把自己的行为与什么“人类”、“精神”等联系在一起,她觉得张维的一切太过于理想化,不实际,而她是一个平实的女子。如果说上大学时不知道这点外,现在她是太知道了。
张维的第二封信是在收到吴亚子信的第二天写的,比第一封信还要长,他把最近自己所学的知识和进行的思考全都写了,讲过去人类是如何追求精神的,把它跟他们的过去联系起来,认为他们过去的相爱和奋斗是多么有价值;又批判现在人类是如何被各种欲望所困扰的处境,认为目前的绝大部分人都是迷失了自我的人,这自然包括吴亚子的父母;他还讲了前不久他们对自杀的讨论,谈了他对生命的态度。这一封信几乎是一份哲学教授的讲稿,是对他们过去人生的彻底的分析。张维知道,如果吴亚子对自己的这些观点能够理解并接受的话,就意味着他们从精神上能够真正地结合,否则,他们即使结合了,也还是貌合神离,那有什么幸福可言。
对吴亚子来说,这封信如同天外来书。她生平最厌恶的就是读书,尤其是哲学著作。在她看来,哲学是一些精神有毛病的人所从事的一种大而无当的事业,这些人大都因对当世看不惯,而又自视甚高,再加上对精神的极端赞美而对物质的极端蔑视,所以出言往往特玄特狂,行为也非常怪异。吴亚子对这种言论往往是不屑的,她觉得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因为人不仅仅有精神上的需求,还有物质上的要求,两者没有什么高低之分,更不存在谁决定谁的问题。即使他们的精神有多么高尚,但如果没有相当的物质基础,他们的精神仍然会陷入痛苦之中。这一切缘于张维可能是马克思,而她吴亚子不是燕妮。她也曾经有过冲动做一回燕妮,但她终究发现自己是吴亚子,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女人。她尊敬燕妮,也觉得人家了不起,可是,她觉得那样太累,那样需要她牺牲很多的东西,包括亲情,包括她从小就养成的生活习惯。她曾经为张维牺牲过这些,但她觉得那样太苦,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之中。她现在不愿意了。
吴亚子也曾经想过,人不就这一辈子吗?你能干什么呢?能改变这个世界吗?改变了又怎么样?世界经常在改变,改变是它的常性,你不改变它就会有人改变它。那些改变世界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运气是非常重要的。能成功的人永远是少数,更多的人得安于现状,得放弃自己的理想。有时候她想,理想又是什么呢?人们把理想说得多么崇高,了不起,实际上每个人的理想还不是从他个人的喜好和角度出发的?还不是为了满足一个人的要求吗?这些要求,有物质上的,有精神上的,无所谓崇高与卑俗,没有像张维说的那么有感情色彩。在经历了好几次感情的磨难后,她越来越觉得所谓爱情并没有人们说的那样美好。她觉得自己尝的基本上都是一半良药,一半毒药。和张维相爱,她觉得是注定的,这是一次冒险,是一次游戏。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她青春里那簇最亮的火,但这簇火只能燃烧一时,并不能燃烧一世。她莫名地点燃了,怀着一种快意,也怀着一份恐惧。现在基本上快熄了。燃烧是很累的,不燃烧似乎也不可能,现在该结束了。她要求的不是一时,而是一世。张维无法给她一世的幸福。如果张维只是一介平常的男子,或者说张维现在若能放弃他的理想,她将毫不犹豫地嫁给他,那样,她就可以过上平静的日子。她不想再漂泊了,但要跟张维继续下去,将意味着继续漂泊。
如果说第一封信彻底地唤醒了吴亚子,使她重新回到他们的过去的话,那么第二封信则封死了吴亚子的心,或者说第二封信又唤醒了吴亚子的理智。这是张维没有想到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谈起这些,因为吴亚子不喜欢谈什么哲学和思想。吴亚子喜欢谈人,喜欢讲笑话,喜欢谈一些琐碎的事。她的快乐就藏在那些琐碎的现实里。而张维喜欢谈哲学,谈思想,谈理想,他的欢乐在他的奋斗里,在那些玄妙的思想里。这是张维第一次敞开心扉跟吴亚子谈自己的思想,也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交锋。
吴亚子的回信很短。
“亲爱的:
也许我是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你的信太长了,太大了。说实话,我看不下去。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不可能改变。你有你的生活原则和理想,我也有,但我们竟然那样不同。你的这封信让我彻底地了解了你,也让我彻底绝望了。说真的,要不是这封信,我还不是完全了解你。
本来我对我们的感情也是抱有希望的,可是,现在任何希望都没有了。你太武断了,太自以为是了。我不可能像你想像的那样生活。你心中的吴亚子是不存在的。现实中的我,很实际,很普通,很感性。你夸大了我,可我自己很清楚自己。我不想跟你大谈什么精神与物质的关系,我也谈不清楚。我现在需要的是幸福,你明白吗?可我们在一起是不可能幸福的。这一点,你比我还要清楚。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要的也仅仅是很普通很实际的幸福。而你呢,你要的是功名,是事业,是要成英雄和圣人,我以前也曾经想,做那样的一位妻子,是神圣的,可是现在我觉得它离我很遥远,很虚幻,甚至很无聊。说得不好听一些,我只想要那种很世俗的婚姻。我知道,你是看不上这种婚姻和幸福的。
多少次了,我都想告诉你,我们分手吧,但我没有勇气。我也怕你小看我,甚至怕我自己小看自己。现在我从你身上知道了,我也应该活出我自己,而不应该是别的一个吴亚子。说真的,我曾经也试图改变过你,可你改变了吗?你也不可能像我所要求的那样去生活。所以,我要告诉你的是,不要再拯救我了,我对‘拯救’一词非常反感。我本来就很正常,无需拯救。
好了,就说这些吧,再见吧,我永远的爱人!”
她不喜欢写什么思想汇报,她的信里永远都是些事件的描述,如她最近干了些什么,周围有什么变化,她希望别人怎么样。即使让她评价什么,也只是好与坏,喜欢与不喜欢,没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女人是不讲道理的,吴亚子也一样。她们靠感觉生活。她不知道给张维写些什么,说真的,她并不是没有想过张维所写的那些问题,只不过她觉得那些都不是什么问题,不需要那样去大张旗鼓地争辩,不需要那么怒气冲冲。她想那些问题的时候,觉得人们对一切都是夸大其词,其实无需那样。她觉得现实是粘在一起的,是难以分清的,所以不如靠感觉。那样多轻松啊!所以,她不想和张维谈什么大道理,她只想表达自己的态度。
张维在没有收到信的时候就等不及了。他自己能感觉到有些措辞也许太激烈,吴亚子会不喜欢,他也渐渐感觉到和吴亚子谈什么思想、精神一类的东西几乎是南辕北辙。电话很贵,张维打不起,打不起也得打。电话里两人在沉默,而这沉默只不过是克制,是越来越大的距离。吴亚子对张维说,她回了信,希望张维看过信后不要太激动。
张维收到信时就愤怒了。在他看来,吴亚子之所以跟他分手,还是她迷恋于物质的享受。她肯定是觉得他无法满足她物质上的欲望才那样的,是的,这是惟一的理由。他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吴亚子有些不洁了。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提了一瓶酒,在操场上一直喝到深夜。他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想着吴亚子的一言一行,过会儿喝一口酒。他想自己当初不该和吴亚子谈恋爱,应该坚决一些。他也恨吴亚子当初不该游戏他们的感情,是吴亚子主动要和他谈的,把他陷进去了,可是现在她要退出了,而他却无法退出。
张维要唤醒吴亚子理性的行动失败了,在张维看来,这不是他的失败,而是吴亚子的失败。他在愤怒中又给吴亚子写起信来,他试图想说服吴亚子他是对的,他的理想是崇高的,甚至是伟大的。他含着泪写着他们的誓言,写着他们共同实习的那一段经历,写着他在她走后是如何生活的。
吴亚子没有回信。本来第一封信可以使她回到他身边,可是后面的一封封信仿佛一把把刀把她逼向远方。她看到了他心中的愤怒,看到了他们真正的沟壑。每读到一封信时,她的心里就仿佛在流血。张维也仿佛要的就是这样。她恐惧了。
张维再也没有收到吴亚子的回信,便打电话,可是,在走到电话厅跟前时,他开始发抖了。他隐隐觉得吴亚子不会再接他的电话。他希望她不在。有几次打电话,吴亚子的确不在,他如释重负,觉得还是有将来,明天可以继续打。他终于打通了,哽咽着说:“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不是说我们共同努力还可以在一起吗?为什么这么快就反悔了呢?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吴亚子也在电话那头哭了,她只有一句话:“忘了我吧,我不值得你爱,你应该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吴亚子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张维还是继续打,吴亚子说:“下班你再打吧,但是电话费特别贵。”张维说:“不要紧,我能打得起,这个月的生活费已经发下来了,我还有些稿费。”吴亚子的眼泪就要出来了。她知道张维每个月的研究生生活费连他自己的饭钱都混不住,而稿费也少得可怜,他这样打电话至少把一半的钱都花在这上面了。她知道张维对她是真心的,一想到这儿,她的心就又动摇了。她知道这是他们的过去在拉着她的心,是她青春的幻想在拉着她。每次打完电话时,她也会短暂地流一会儿泪。事实上,她来到这儿时,已经和好多男士有过来往,已经在暗暗地开始选择了,但是,始终有一个人让她放心不下,那就是张维。她还关心着他,她总是觉得张维很可怜,太单纯。她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所有的男人都跟张维比,她想找一个既有张维的才华和真诚,又懂得生活的男人。
张维在幻想,在用自己的思想麻醉着自己,以为吴亚子接了他的电话,那封信就不算数了。但是,他在空想着吴亚子的暗夜里,感到了生命的空虚。他感到了无助,绝望了。
这种似断非断的关系维系到一学期又要结束。这一天,张维又打通了吴亚子的电话,他问她春节回不回家。吴亚子说,还不知道。张维说:“放假后我想去看你。”吴亚子立即说:“你先别来了,费用挺贵的,我问一下老总,春节给我们放几天假,如果放假,我就回去
一趟。”张维说:“那好,过几天我再给你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