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烟-镜中的你和我

到今年国庆节那天,我戒烟整整两年了。这是我的第四次戒烟。一而再,再而三。我却有了第四次。这足以说明在我国庞大的烟民队伍中,我属于立场不甚坚定而常怀悖离之心的动摇分子。

前三次戒烟肯定是失败了,否则怎会有这个第四次呢?前三次戒烟,最长的时间为九个月,最短的只有三天。但失败的原因却是一样。那就是我无法阻止自己对香烟的贪恋,吸烟的确是一种燃烧不尽的欲望。

这一次戒烟选定国庆节这一天,实出偶然。好在戒烟不是土木工程,用不着惊扰四方。说戒,就悄悄戒了。只记得9月30日晚10点多钟突然冒出戒烟的念头,然后我上床睡了,第二天醒来伸手就去摸烟盒。这时我想起戒烟已从今日开始,就缩回手做坚贞不屈状。于是心情也有些神圣。

最怕遇见熟人。以前我抽烟是有些名气的,一天两盒不够用。如今戛然而止,往往被人认为我已改变生活立场。遇到的目光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赞赏与羡慕,认为我是个意志坚定勇于自裁的人。另一类则含有不可思议与藐视的成分。你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是怕死吧?活得太拘谨了真不像个男子汉。

这两类目光都令我汗颜,都将戒烟这一普普通通的生活行为扩大而近乎于一种思想评价。尤其是在风行潇洒走一回的今日,讲究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唱歌大步走路……可谓一掷青春。相形之下,我在烟运如日中天之时,居然自废。这就很容易被认为是那种贪生怕死患得患失的小农意识在作怪了。戒烟成了最不理直气壮的事情。

我因此而自惭形秽。每当有人向我询问戒烟之初的痛苦时,我都极力表白自己。我不厌其烦地告诉对方,这一次戒烟我真的不记得有什么难以忍耐的痛苦,就这么平平淡淡到了今天。初戒的那些天有些不适,一坚持也就过来了。

那你为什么戒烟呢?有人这样问我。我说是因为我不愿意再吸下去了。不愿意就不吸了吧。这就叫顺乎自然。

据说有人私下立了宏愿,说这一时期的首要任务就是将我重新拉回烟民队伍中来。我的戒烟居然产生了这么大的反响,不觉心中窃喜。在吸烟与戒烟这件很小的事情上,颇能流露出一个人的自我心态来。

那时候我吸烟正凶。一次在北京开会,大家聚在一起闲聊。有人对我大声说,回去以后咱们一起戒烟吧。我也大声说,我不管你,回去之后我要是想戒,就自己戒。事后,我被告知因当众以生硬言辞回绝同好,引起人家不满。后来我向对方道了歉,一场小风波告罢。

事后反省,我告诫自己在文坛要慎言慎行以免得罪诸多。我之所以语出生硬而坚辞对方的善意,实在是出于我对戒烟的基本看法。戒烟属于个人生活中的个体行为。它不同于合伙经商或合资办厂那样的多方契约关系。我时常听到一些烟民们慷慨激昂地一次又一次组织联合戒烟。戒烟竟成了一种群体盲动,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失败。

无论吸烟还是戒烟,都是最个人化的,不应搞成1958年的大轰大嗡。人的思想是一条流动的河流。戒与不戒,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小小浪花罢了。人们提倡顺其自然,也算是一种生活态度吧。最令人难忘的是我父亲生前的一次戒烟。他被查出癌症住进了医院。我隐瞒实情告诉他是胃溃疡。那时候父亲一天吸三盒烟,是那种劲头很猛的雪茄。

父亲六十岁,烟龄却已有四十二年。值班医生将我叫到办公室,要求我父亲立即戒烟。倘若在手术过程中爆发痰咳局面将难以收拾云云。当时我很是为难。记得以前父亲曾与别人开玩笑说,要他戒烟还不如要他去死。而如今他身患绝症我又不能一语道破,这戒烟就成了一件难办的事情。我小心翼翼跟父亲商量。

父亲听罢说,非戒不可呀?

我说,由多抽改成少抽,然后再戒。这样循序渐进您能取得成功的。

父亲说,那咱们就试试吧,由你监督,我先改成一天抽六支烟,行吧?

看到父亲如此豁达,我喜出望外。同时心头也一阵酸楚。医生私下跟我讲,父亲的胃癌已是晚期,手术之后恐怕也只有一年左右的光景了。

父亲又对我说,等到手术之后,你可不能限制我抽烟了。咱们一言为定。

在手术前的十几天里,每天由我向父亲发放香烟。我知道属于父亲的时光已经不多了,就买了市场上最好的过滤嘴,记得是精中华。早上发两支,中午发两支,晚上发两支。当时的场面,真是令人怀念。我走进病房,父亲就像盼望慈善家布施一样,不言不语望着我。待到父亲接过那两支香烟,他竟小孩子似的捧在手里,盯着。我就猜想,父亲孩提时代得到一只糖瓜,可能就是这种神态这种目光吧?能从父亲脸上看到童稚,应当说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一大幸运。

不是每个人子都有这种机缘的。

烟瘾极大的父亲居然能以那六支香烟抵挡每天的二十四小时。我开玩笑说,以少胜多,您这是在抗战啊。

手术之后父亲渐渐得到了恢复,就要回家去调养。出院那天我收拾东西,当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看到里边睡着一支支过滤嘴香烟,显得有些散乱。细看,正是我在手术前的那一段时光里每天发六支给父亲的那种精装中华牌香烟。

我数了数,然后又算了算日期。

这烟,父亲一支也没有吸。

父亲已经悄悄戒了烟。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其实心中非常清楚自己患的是绝症,却装出全然不知的样子。表面看隐瞒病情是我在安慰着父亲,其实恰恰是父亲故作愚钝而在安慰着我。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戒烟与否,对他来说意义并不重大,然而他却悄悄戒了烟。我敢说他不是为了自己才戒烟的。

父亲是为了我,才戒烟的。

他却孩子似的每天从我手中接过那六支香烟然后收藏起来。父亲啊!

直到去世,父亲也没再吸一支烟。他也从未向我提起任何与癌症有关的话题,使人觉得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每当我抽烟的时候,他就默默看着。

如今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挺残酷的。然而一切都晚了。

父亲的骨灰盒旁我长年供奉着一盒香烟。尽管生前他老人家已经戒了烟。每次清明我去祭他,也总是在遗像之前点燃一支香烟,让那袅袅青烟飘到父亲那里去吧。

这是我的第四次戒烟,真是不足挂齿,但这是父亲去世之后我的第一次戒烟。父亲已经不能吸烟了,我也不吸。这样,似乎显得更公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