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尴尬-镜中的你和我

自打做了文学这行营生,我从来不敢斗胆以作家自居。我习惯于称自己为作者。光阴似箭,这么多年过来了,我依然还在写作。很少去考虑自己究竟是属于“家”呢,还是属于“者”呢?当然,评定职称的时候还是希望晋级的。人总是难免怀有世俗的奢望。

关于这种心情其实与那年外出参加了一次笔会有关。返程路经南京,我与一位山东作家去会议主办单位设在这座大城市里的办事处领取火车票。走进办公室,我俩说明是来取票的。记得我当时表情很是谦恭。

负责订票的先生伸出目光审视着我俩,突然问道:“你们这么年轻就乘坐软卧呀,到底是什么级别?”此公说话南方口音,听起来非常尖刻。

与我同行的那位山东作家郑重答道:“我是一级作家,享受正教授待遇。”说罢就要掏出工作证,自愿验明正身。对方只得默然。

我则缩在一旁,不敢言语。我怕人家一眼就看出我是一个赝品。就这样,我内心享受了一次尴尬的滋味。

从此我愈发觉得作家这个字眼,是轻易动用不得的。如果这是一个清洁的世界,那么她应当由德高望重的大师所拥有。如果这个世界变得肮脏起来,那么她只得归极少数文学寡头垄断才是,别人不得随意动用。关于作家签名售书,我也大多是从报纸上读到的。譬如说某某某作家于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处签名售书。之后,该作家就写一篇文章登在报纸上记叙此事。内容无外乎签名售书之时,购书者众,已达到人满为患的地步。读了这些文章,我非常羡慕那些颇受读者拥戴的主流派旗帜作家。羡慕之余,就更加崇拜了。

但是,我从未做过签名售书的美梦。因为我知道,我若是怀有签名售书之梦想,显然是不自量力的。

可是有那么一天,签名售书的机会一下子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天黄昏时分,我接到一个电话。本市一所颇有名气的大学的学生会,要在校园里举办一次签名售书活动,结果选中了我。同时我也得知,之所以选中了我,并不是因为我写得好,而是由于文学院的推荐。人家文学院重点推荐,这所大学的学生会也就不便将我作为退货打回了。

我开始思想斗争。想一想自己所读过的那些关于作家签名售书的文章,没有一篇是记叙作家如何失败的。千篇一律都是大获全胜。常听人说文学的生命是真诚。那些大获全胜的作家,不会是写文章骗我吧?于是我就答应了那所大学的学生会干部的邀请。

学生会的干部对我说,肖老师,签名售书那天,您打算带多少册书去呢?

我鼓了鼓勇气,想说带五十册去。学生会干部说,您带二百册吧。听了这个数字,我一阵眩晕。

我认为这是一个天文数字。人,其实大多具有好大喜功的天性。尽管我对二百册这个数字很是怀疑,但还是照办了。

签名售书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桌前手握钢笔练习写字。我已经改用电脑写作了,久不写字手法便显得十分生疏。正读初中的儿子见我练习写字觉得十分奇怪,就问我。我不好意思说这是签名售书的彩排。我就对儿子说,练习写字有益健康。

是的,文学的生命是真诚。

签名售书那天,我不好意思找作协要车。于是文学院派了一辆红色桑塔纳将那二百册书送到大学校园。看着这辆红车,我以为是吉兆。有广告词云:拥有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

那我就没得可怕了。难道还怕这二百册书被大学生们抢购一空不成?可是心里还是非常紧张的。

签名售书的现场设在一个高台儿上。这里地处要冲,是大学生们中午走向食堂的必经之路。我在此打坐,立即体验到守株待兔这句成语的意境。我的头顶之上,已然扯出一幅横标:《黑色部落》作者签名售书。这条标语深得吾心,称我为作者而不是作家。至今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这条会标没有“炒我”才使我处境不妙的。反正在开始签名售书的时候,我迟迟不能开张。大学生们将我的书摊围得密不透风,但就是没人掏钱来买。我只得故作镇静。

这种难堪的时刻,一秒长于百年。

看客之中还是有人道主义者的。一位中年男子一定是看我身处逆境,顿生恻隐之心,他打破僵局掏钱买了我的中篇小说集。我终于开张了。我在《黑色部落》的扉页上给他写道:写小说与读小说,其实都是在寻求生活的多种可能性。

他留给我一张名片。我看到他是一位从事陶瓷研究的博士。

在这位博士的带动下,大学生们开始买书了。我就一一为这些衣食父母们签名。中间一遇冷场,我就故作镇静。

电台的一位记者来现场采访了我。她问我:“如果没人买你的书,你是不是觉得很尴尬?”我想了想,说人生如果就是一个尴尬的过程,那么尴尬一时与尴尬一世又有什么区别呢?

记者同志走了。我的生意愈发冷清。这时我心里反省道:“天啊,我宁可尴尬一世,也不愿意尴尬这一时啦。”但有一点我敢保证,本人始终处于被围观的状态之中。只是购书者寡,经济效益不高罢了。

我带去的那二百册书,只卖出很少一部分。于是我有了表现豪爽的机会。大笔一挥开始签名送书。当然,是送给学生会那些可爱的学生干部们。之后我没有立即逃走,又到一间会议室里去与那些文学爱好者座谈。发言的时候,我仍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在这里号称作家。我果然做到了这一点,心中一派清凉。

这就是我有生以来的首次签名售书活动纪实。我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这种场合,等待我去“练摊儿”。就在我大败而归的第二天,我的一个熟人给我打电话,说他的一个熟人目睹了那天我的尴尬处境,心里很是难过。听了这话,我就在电话里说了一声谢谢。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真的,我充分享受了尴尬。

好在我还有勇气写这篇文章。好在我身上还保持着那种一贯的自嘲意识。这可能是本世纪末,我的最后一笔精神财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