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是一个机关干部。不知什么缘故,机关大楼里兴起了养花的热潮。楼道里的窗台成了百花园,一派郁郁葱葱。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的花草大多是机关下属企业赠送的,虽然不乏诌媚之意,但或多或少体现了“美化机关人人有责”的方针。于是我受到全民绿化的感召,也想栽上一盆略表寸心。我是一个无职无权的小公务员,自然没人送花给我。我就去花卉市场买了一株米兰。抱着米兰走进机关大门,我的自费绿化活动就这样开始了。
应当说这是一株少年米兰。然而她的年龄正合我意。将少年培养成人,这个过程具有无穷乐趣。工作虽忙,我还是时时关心米兰的成长。一天,下属公司的一位通讯员看见我在楼道里为米兰喷水,就告诉我这株米兰属于优良品种,开花极香且不易退化。听了方家的评价我非常高兴,就盼望米兰早日开花。这时候的米兰,无言看着我。
久而久之,我与米兰有了感情。至今我还记得她的样子。体形不算出众,但挺拔而修长,随我。有一股勃勃向上并且急于证明自身价值的劲头,稍显几分冒失。这也正是我当时心境的写照。因此,我总觉得这株米兰乃是我投在地上的身影。记得当时我已经读了几本弗洛依德,自我诊断这种情愫与恋物情结无关。其实它只是我当时的情感寄托罢了。冬天的时候,楼道里气温不高,我便担心她会夭折。天冷了人要加衣防寒。花呢?花没有衣裳。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嘉木自有天相。春天来临的时候,米兰活转过来了。
渐渐进入盛夏,米兰终于露出小小的花蕾——那一颗颗细小的黄色米粒。我知道米兰已成青年。开花的时候她果然不同凡响,那香气扑面而来,勇猛有余而含蓄不足。我知道,这米兰平生首次开花,必然奋不顾身,全然不谙世故,虽然情真意切却显得咄咄逼人。正因如此,她才显得分外可爱。从这株花开花落的米兰身上,我也懂得了几分人生的道理。
或许因为人生道理懂得过多,自我意识在心底渐渐苏醒。便开始有了所谓痛苦。于是我换了一个环境,调到市政府下属的一个委员会里工作。记得调动之际正是隆冬,那株不耐寒冷的米兰难以挪动,仍然留在原处。就这样我与米兰,劳燕分飞。
新的工作单位,我办公的房间狭小而终年不见阳光。我后来把这个罕见的房间写进一篇小说里并将其比喻为潜水艇。在这种环境里工作有害身心,我也就不想延请米兰到此定居。我与米兰,就这样两地生活着。
我回到原单位看望米兰,她总是枝繁叶茂的样子,意气风发。该开花的时候必然开花,暗香浮动,绝不轻易罢休。这种情形,更使我坚信米兰品种的优良。殊不知在我调离之后,邵大姐和老杜同志立即成为无名的园丁,专心照料着这株一时失去主人的米兰。花开季节,邵大姐还专门买来“育花灵”,精心养护。花落季节,老杜同志更是不忘剪枝修顶。他们的行为,使我深受感动。于是我将这株米兰放在原来的单位,迟迟没有挪动。
后来,我离开“潜水艇”搬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大房间里办公。环境变好了,我就想起了米兰。一天下午我找了一辆汽车将米兰接到身边。这时的米兰在邵大姐和老杜同志的呵护之下,长势极好。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善良环境。我在新的工作环境里,继续与米兰为伴。这时我再次感到身边有了可心的朋友。那时候我的写作正在爬坡,白天在机关里上班,回家伏案熬夜。我的米兰与我的文字,共同生长着。一起工作的几位青年同事,并不知道这株米兰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一株普通植物而已。后来我进入了文坛。米兰依然默默开花,似乎成熟了几分。
我终于调到一个文学机构里去了。那时候我急着写作,一时忘记了米兰,而将她留在那间虽然宽大却未必温暖的大房间里。大约一个月之后我去搬迁米兰,一进门就惊呆了。昔日生机勃勃的米兰,此时已然枝叶枯槁。我不言不语看着她,心中充满对人类的失望。这株无辜的米兰,就在她的主人调离此处的三十多天里,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旱季。其实这里并不缺水,办公室里的同志们整天都在悠悠哉喝着香茶。我无话可说,立即动手剪枝浇水,做着最后抢救。这时我蓦然明白了,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那就是我忘记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撒哈拉大沙漠,还有更为严重的“心灵旱区”。它虽然龟裂万顷却又无影无形,使人类成为冷漠的动物。
我抱着米兰走出那间“心灵旱区”,骑着车子将她驮到附近的一个熟人家里。我要争时间抢速度,救活这株米兰。
米兰的悲惨遭遇使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为人处世的失败。因为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处处都有邵大姐和老杜同志那样的热爱植物的热心人。
后来我的那个熟人打电话给我,用治丧的语气告诉我那株米兰已经死了。从此,我再也不去那间“心灵旱区”了。对我来说那里就是一个噩梦。
如今我仍然居住在中国北方这座因缺水而著名的大城市里。前几年夏天,我又在街上见到叫卖米兰的花农。物去人非,我也过了不惑之年,激情不再。这时我仿佛听到一个温暖的声音说,再养一株米兰吧。此时我的心情也变得平和,就掏钱买了一盆,抱回家去。我知道,这是我对那株死去的米兰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