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机器(5)-机器(选载)

你以后少开这种玩笑!王莹指斥着王凤说,咱们革命家庭就是不许出现自私自利的风气。爸爸关押在"牛棚"里受罪,我们还担心追查笔迹?没羞!我们学校院里也有一座"牛棚",校长和一大群老师关押在里面只能喝脏水……说着,王莹突然呜咽了。有一天一个牛鬼蛇神扫厕所溅了我鞋上脏水,我张口骂他十恶不赦,还把扫帚丢到了楼下。骂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想我爸爸也在工厂扫厕所啊。王凤跑去拿来毛巾,给姐姐擦拭泪水。王莹继续说,其实咱们不用惦念妈妈,她出国援外受到王室尊重还创造了阿富汗妇女历史。咱爸太不容易了,窝窝囊囊一点脾气都没有,关押在"牛棚"里吃苦……咱妈命好呗!国内一乱,她就被毛主席派到阿富汗去了,躲过多少倒霉事儿啊。王凤说着给王莹端来一杯水,姐姐,你命也不错,从小在家里当领导,我是你的兵。王莹破啼为笑,觉得妹妹既可恨又可爱。她将傻凤抄好的信件交给设子,由弟弟"射"给父亲。王建设领命,第二天一大早儿悄悄去了柴油机厂。这是妈妈的第三封家信。在此之前他已经将两封搓成纸卷儿的家信发射到"牛棚"窗外草堆里。他小毛贼似地趴上墙头举起射钉枪描准第一排"牛棚"的第三个窗口,准备发射了。迎着晨曦,他看到远处变电站挂着一条陈旧的标语:"严禁触摸电线,五万伏高压一触及死,违者批斗!"王建设认为这条标语实在荒唐,一触就死了,违者你批斗谁啊,批斗死尸?这种情绪影响了射钉枪,它突然出了故障,发射不成。王建设从墙头溜下来,坐在墙根排除故障。对酷爱机器的王援朝来说,沐浴着晨光修理射钉枪,优哉游哉就是享受。他甚至不愿意很快修好射钉枪,就像饮者不愿意很快喝光一壶好酒。太阳升起,照耀着墙内"牛棚"也照耀着王建设的脸。修好了。他重新攀上墙头,举起射钉枪瞄准目标--只觉得右眼视力不强,第三窗品外面的草堆一派模糊,不如以住清晰了。这几年他总是半夜点燃一盏油灯偷偷摆弄齿轮发条什么的,伤了眼睛。他嘭地一声发射出去了。与此同时,他看见爸爸的身影出现了--王金炳缩头缩脑被两个造反队员押解着,从东头拐过来沿着第一排"牛棚"向着第三个窗口走来。王建设吓得屏住呼吸,伏身观察着。爸爸弓身哈腰走近第三个窗口,伸手指着窗外的草堆,好像低头交待着什么罪行。一个造反队员指着爸爸鼻子,不停地训斥着。另一个造反队员抬腿随意踢了一脚,望着草堆啊地叫了一声。王建设知道自己刚刚发射的纸卷儿--妈妈的第三封家信被发现了,离开墙头拎起射钉枪,迎着晨风跑回家去。回到家里,姐姐给弟弟做好了早点,馒头切片儿夹着白砂糖端上桌子,大有犒劳功臣前线归来的味道。其实王建设脸色并无异常,王莹断定出事了。她直觉的准确有时候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督促弟弟洗了手,她盛了一碗米汤,坐在桌旁看着他吃着早点。王建设咬了一口馒头片儿抬头看了姐姐一眼。王莹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弟弟百分之百遇到了意外情况。看弟弟吃完早点,王莹坐在桌前收拾着碗筷说,设子,无论出了什么事情,你总得让姐姐有个思想准备吧?王建设低下头去,细声细语说出事情经过,我要是提前一秒钟发现爸爸被押过来,也不会把纸卷儿发射出去的。王莹手里捧着碗筷凝神思考说,这么说,咱妈的第三封家信落在造反派手里了……起身回到自己房间,王莹坐在桌前提笔写信。她眉头紧皱,一边思索一边写着。我妈妈出国援助阿富汗人民,这是毛主席委派的,这是发扬国际主义精神。谁敢说她是人造黑劳模?谁敢说谁就是怀疑毛主席!谁敢追究她的家信问题?谁敢追究谁就是反对毛主席!一连抛出一顶顶大帽子,她上纲上线写得风起云涌。这封信终于写完了,累得脸色泛白。找出一只信皮将信瓤封好,找到掸子拔了三根鸡毛粘在信封上。王莹将妹妹叫到房间里,手持"鸡毛信"耳提面命,好一番叮嘱,反复说红卫兵团二十四小时住在我们学校里。傻凤听罢并无惧色地说,人家海娃把鸡毛信夹在羊尾巴底下藏着,我藏哪儿呀?现在又没有日本鬼子你藏什么羊尾巴?狗尾巴也用不着。王莹露出临危不乱的乐天性格,数落着妹妹。黄昏时分,爸爸突然走进家门。王凤喊叫着扑上去,一头扎进爸爸怀里。王建设木头木脑叫了一声爸爸,没话了。王莹又惊又喜从厨房跑出来,扎煞着沾着面粉的双手,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手里拎着行李,王金炳不安地错动着双脚瞧瞧女儿瞅瞅儿子,一时无语。王莹上前接过爸爸的行李说,您去洗洗吧,换一身干净衣服,歇一会儿咱们吃饭。王莹钻进厨房翻出全部"库存物资",决定给爸爸炒了四个好菜:腌肉炒白菜,葱头烩猪血,油渣烧海带,咸鱼炖豆腐。主食是"银裹金"烙饼。她干活儿十分利索,并行不悖做着三件事情。一边握刀切着海带丝,一边瞅着锅里煎的豆腐,同时腾出一只手搓洗着腌肉,厨房里刮起一阵青春旋风。一只只小咸鱼投入锅里煮着,她眼睛盯着沸腾的酱汤暗暗想道,那第三封家信被造反派发现了,他们反而放了爸爸?这是欲擒故纵啊。理不清头绪,心里愈发警惕了。她将妹妹叫进厨房重新叮嘱一番。傻凤眼巴巴看着炖在锅里东西,咽下一团口水。记住,我一递眼色你就溜走,不声不响下楼去。别忘了鸡毛信!我不是给了你一毛钱吗?你坐三路公共汽车,四站地就到了我们学校。吃饭了。王金炳局促不安,看了看坐在左边的王建设,又看看坐在右边的王凤,堆出满脸谦卑的笑容。离开这张家庭饭桌一年多了,一切都显得生疏。随着拿起一双乌木筷子,上面刻着"保家卫国"的字样早已磨光了。他想这起这是结婚时候李亦墩和徐贰芬送的礼物,说是添碗添筷子添人丁。如今,李亦墩同志关进市直机关"牛棚"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徐贰芬同志贬去茶淀农场,说是"右倾份子"。只有这一双磨秃的老筷子记载着昔日风光。王莹捧着一摞"银裹金"热饼摆上饭桌,低声喝斥王凤说,咱爸一回家你怎么变成资产阶级大小姐啦?厨房端菜去!王建设主动拿起一张热饼递给爸爸,说您吃您吃。王金炳接在手里说,设子,你长高啦。爸爸,您瘦了也黑了。王建设实话实说,却不提拿射钉枪往草堆里发射妈妈家信的事情。可能出于避讳的原因,家庭空气沉甸甸的。爸爸的归来没有带来多少喜庆色彩反而添了几分忧虑气氛。只有厨房里飘出饭菜香味,平添了一股家常味道。终于,四个热菜全部端上桌子。王凤眼睛一亮随即伸出筷子奔向咸鱼炖豆腐。不幸中途被姐姐的筷子拦载。王莹笑眯眯说,傻凤,今天是给咱爸接风,不是让你撒风。抢!你不知道咱爸最爱吃豆腐咸鱼?王金炳手里拿着一张烫手的"银裹金"烙饼,低头吃着。这时他想起自己乳名叫"饼子"。饼子吃饼。不由苦笑了。王莹看到爸爸光吃饼,就催促他吃菜。王金炳机械地举起筷子,却伸向平时并不爱吃的油渣烧海带。王建设很快吃了两张饼,搁下筷子离开饭桌回自己房间了。王凤重点吃了腌肉炒白菜和葱头烩猪血,咀嚼着起身回自己房间了。王莹看着弟弟妹妹的离开,突然意识到这个家庭如今缺少几分温暖。吃了咸鱼也吃了豆腐,王金炳充满歉意地说,好吃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