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棉花颇为荣耀地说,她小学三年级就给全家做饭啦!四年级拆洗棉被,五年级学会了织线衣……妈妈您别说了,您再说我也成特等劳动模范了。王莹给妈妈盛了一碗清汤。吃完晚饭,王莹起身收拾桌子,说去洗碗。朱依华告诉她疗养院吃饭不用自己洗碗。赵秀玉感动地说,这闺女天生热爱劳动将来跟妈妈一样也是特等劳动模范。王莹陪着母亲走出饭厅去小树林里散步。天黑透了,妈妈的体力随即衰败下来,全然没了大庭广众之下的精气神。女儿觉得妈妈这样活着太累--特等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就像一顶铁帽子戴在妈妈头上。黑暗里散步,女儿陪着母亲走进丙楼跟值班护士长打了招呼,回到房间去了。王莹知道妈妈有早睡的习惯,伸手拉上窗帘。走进卫生间,由于没有自己专用的洗漱器具,她撩了几把清水洗了洗脸。妈妈站在卫生间门外说灵莹你要是刷牙就用我的牙刷吧。王莹嗯了一声,从漱口盂里拿起妈妈的白色牙刷看了看,放弃了。无论妈妈的太平洋牌毛巾还是妈妈的绿宝牌香皂,对女儿来说都是别人的器具。牟棉花去铺床了。这时王莹想起,妈妈上床睡觉爸爸要给她打水烫脚的。如今妈妈独自住在疗养院,没了爸爸那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于是返回卫生间拧开热水龙头,王莹哗哗接了一盆水。伸手试了试,不太热。她拿来暖水瓶添了一股子热水,端到床前。牟棉花铺了床单,将两只枕头并排摆放,跪在床上展开毛巾被,竟然累得气喘吁吁。她回头看见女儿端着一盆热水站在床前,愣住了。牟棉花慌忙坐在床边。王莹猫腰将水盆放下,蹲在床前动手给妈妈洗脚。我不用你洗,我不用你洗。牟棉花的双脚东躲西闪,好像盆里漂着一颗水雷。王莹低头看到妈妈缺少一根小脚趾的伤残左脚,便不坚持了。女儿毕竟了解妈妈的性格--争强好胜,不会轻易接受女儿援助的。熄了灯。月光渐渐镀亮窗台,也镀出人间的轮廓。一张双人床,妈妈睡一侧,女儿睡一侧,共同盖着一床毛巾被。有生以来首次跟妈妈同床而眠,王莹不太适应。黑暗里母亲的声音趁着月色光泽,轻轻响在耳畔。王莹告诉母亲,半工半读技校学制三年,半天在学校上课半天在车间劳动,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学生毕业掌握一门技术,大多分配到国营大工厂,挺好的。妈妈满意地哦了一声。有技术就好。当初你爸在资本家厂里当伙计,白天扫地擦桌子,晚上打水端尿盆儿,没有机会学手艺。解放后成了仓库保管员。因为没有技术爸爸才去管仓库啊?王莹惊讶地问道。
那倒不是。你爸爸在503厂修械所当过钳工,修理了几十支步枪呢。
黑暗里,王莹望着天花板,想象着爸爸妈妈往昔的岁月。一个是私营工厂里的小伙计,一个是日本纱厂里的小女工,新中国双双成了特等劳动模范。半夜王莹听到叹息声,原来妈妈也醒着。她翻过身去低声问道,妈妈您也失眠啊。灵莹,我想跟你说说话。妈妈抓住女儿的手说,以后你毕业进厂当工人就是大人了,我提前跟你说说大人的道理吧。你说吧,我听着。王莹闭着眼睛,等待母亲讲叙大人的道理。
人的感情,那是很怪的。你不知道,当年我在日商东洋纱厂打瞎了一个工头儿的眼睛,因为他冻掉了我一只小脚趾头。这是阶级仇民族仇吧?可是,后来我倒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甚至愿意跟他说话。这到底是什么心思,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后来我寻思,可能他是知识分子吧,言谈举止引起我的好奇心。王莹嗯了一声,静静听着。
你的心思,我看得清清楚楚。就说你跟你大朝的感情吧,他是你亲哥哥,你是他亲妹妹,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嘛,无论你对大朝感情多深,那也只能是兄妹感情。你要是连这点儿事情都弄不明白,那就自找苦吃了。王莹又嗯了一声,继续静静听着。
白瀛瀛投了井,好啦!她为了你哥哥去投井,我敢说她跟你哥哥的婚姻铁定了。你想一想,一个女人为了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她命都不要了,哪个男人不受感动?除非那男人是浑账。如今白瀛瀛一天二十四小时陪伴你哥哥,即使没有感情也会日久生情的。我了解大朝的性格,外表冰冷生硬其实心里软着呢。白瀛瀛的性格好像绵绵软软的,嘿嘿,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只可惜白瀛瀛家庭成份太高出身不好,跟你哥哥不般配。没有听到女儿回应,牟棉花提高音量说,灵莹你睡着啦?没睡着。我听着呢。黑夜里王莹的声音好像一只小鸟儿,轻轻扑打着翅膀。是啊,你不应该睡着。妈妈嘱咐你一句话,你哥哥跟白瀛瀛的事儿,你就不要掺和啦。黑夜的房间里,盛满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