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机器(1)-机器(选载)

红烧与清蒸中午开饭,503厂食堂人进人出好似一座大戏院。从小作坊来到大工厂,吃过午饭王金炳只觉得脚没处搁手没处放,一时闲得难受。若在华昌机器厂,老东家一撂筷子他便递去一碗漱口水,紧接着热毛巾擦脸。此时这里嘴多脸多,却没有漱口擦脸的习惯。这里只有同志,没有老东家。看到一只冒着热气的大铁壶。他立即拎在手里见了谁就往谁饭盒里斟水,恢复小伙计形象。503厂工人们望着这位新来的小伙子,好像一群大山羊看着一只小绵羊。一个腰间扎着帆布围裙的麻脸师傅审视着大铁壶,问他从哪儿调来的。王金炳说华昌机器厂。麻脸师傅喝了一口热水说私营小作坊吧。当天下午,一位南方口音的军代表分配王金炳去生产铝制行军锅的三车间。市里派驻503厂军管小组成员,姓张叫张代表姓王叫王代表。李亦墩是驻厂总代表,人称"李总"。据说"李总"到华北军区后勤部开会去了。三车间有两座大型坩锅,烈火熊熊熔化铝水。一道道白亮亮的铝水奔流而出浇入砂模,铸出一只只行军锅。这种场面,很像华昌机器厂化铁。王金炳备感亲切以为回到姥姥家,只是没有见到舅舅。车间主任听说王金炳没有手艺,让他到小坩锅组配制中间合金。进了小坩锅组见到组长。组长自我介绍说在太行兵工厂铸造地雷做铁活儿,调进503厂改做铝活儿不过半年光景。王金炳问组长知道不知道玛钢。玛钢啊!组长满脸敬畏说,它进窑之前是白口铁,又脆又硬没啥用场,退火之后变了,又有韧性又有强度成了宝贝疙瘩,以铁代钢。如今有谁掌握玛钢退火技术,一定是社会主义建设人才啊。王金炳得意地笑了,心里暗暗为老东家感到自豪。

没有手艺,王金炳只得给组长打下手活。他拉着排子车去仓库领取焦炭。仓库大门上贴着"工人阶级团结紧,努力建设新中国"的红色标语,鼓舞着工人们的干劲。身后有人喊叫王金炳的名字。他停住车子,回头看见身穿黄色军装的李亦墩同志大步走来。你怎么跑这儿化铝来啦!李亦墩既没有问候也没有寒暄,一见面大声责问。他说是军代表分配的。李亦墩气哼哼说了一句"乱弹琴",转身走了。

拉着一车焦炭回到小坩锅组,他渴了,拿出从老家带来的粗瓷青花大碗喝水,先斟了一碗给组长递过去。组长摆摆手说咱们是阶级弟兄,谁也不要伺候谁。想起在华昌机器厂跟老东家念《幼学琼林》的句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王金炳被组长感动了。于是感动地喝下一大碗热水,心里舒舒坦坦。中午时分车间主任来了,要他马上去修械所报到。他抹了抹嘴把粗瓷青花大碗往胳肢窝一夹,拿腿就走。503厂很大,逢人打听"修械所",一路摇晃脑袋。王金炳纳闷,农村赶集大杨村打听小刘庄,无人不晓。这样一座大工厂反倒人生地不熟了。终于在偏僻角落找到一座大院子。门外站岗的身穿黄色军装却没戴章帽徽,向他询问姓名。他说大号王金炳小名饼子。就让进去了。一个腰间扎着帆布围裙的师傅站在院里。正是在食堂吃饭遇到的那位麻脸师傅。这位麻脸师傅年岁不大,只是满脸麻子增添了沧桑。他对麻脸师傅说,三车间那边轰隆一声巨响冒出一股白烟,好像爆炸了。你不懂军工厂规矩?这工段的不能到那工段去,那车间的不能到这车间来。你进了修械所就甭管外边事情了。师傅您贵姓?还不知道师傅尊姓大名,他问道。

满脸沧桑的麻脸师傅说,免贵姓麻。

姓麻,而且满脸麻子。敢情天下还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他跟随麻脸师傅走进工房,以为到了武器库。一张大案子摆着十几条步枪,两个工人埋头拆卸枪筒,一个工人修理扳机。麻脸师傅手里拎着一把三角挫刀说,我们这里主要是给武装民兵修理枪械。你以前在资本家小作坊学过钳工吧。他连忙回答没有学过钳工。麻脸师傅疑惑地问他学过什么。他说算盘。

你学管账啊。麻脸师傅指着几支枪托说你用砂纸把它们打磨干净,染一层"地板黄",再打磨干净,我教你给枪托儿刷漆。这活儿并不生疏。去年有人送给老东家一根藤条手杖,就让他拿砂纸打磨毛刺儿,刷了三道永明漆。藤条手杖跟枪托儿相比性质不同,道理一样。打磨了两支枪托,手心扎了木刺儿,生疼。王金炳暗暗寻思,从资本家的小伙计变成军工厂的工人,日子就从这根木刺儿开始了。临近下班来了两个战士,一高一矮,二话不说把王金炳带走了。麻脸师傅嘟嘟哝哝说,这修械所太小,你们调他去修理高射炮吧。王金炳听说调自己去修理高射炮,顿时产生畏难情绪。两个战士带他走向三车间小钳锅组的爆炸事故现场。现场乱七八糟:倒塌了一面墙,小钳锅裂成碎片,遍地铝锭子,角落里燃烧未尽的焦炭冒着一缕缕不死的青烟。车间主任哭丧着脸,却不见组长身影。李亦墩同志神情凝重,脸色接近玛钢。他掂着手里的碎片对调查人员说,既然肯定是手榴弹爆炸,就顺藤摸瓜查出凶器来源吧。你们连夜调查现场有关人员,明天一早儿我看笔录。李亦墩转脸冲王金炳说,你调进503厂都干了什么事情,一件儿一件儿跟调查组说清楚吧。李亦墩披起黄呢大衣走了。王金炳向调查组如实交待说,我进厂参加十天政治学习,懂了不少革命道理。之后参加三天军训,列队走步还喊革命口号。军代表分配我到三车间小钳锅组。今天上午组长派我去拉焦炭。吃了午饭我就被调到修械所去了。半路上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我寻思是爆炸了。你怎么知道是爆炸呢?调查组的军人突击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