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难尽啊奶奶。谷香双手抱在胸前表情紧张地说,一会儿兑换了法币我把底细告诉您,谁让我跟棉花是好姊妹呢。我先跟你打听一个人,白小林是干什么的?棉花念叨他大半宿!
她念叨白小林?谷香极其疑惑地说,白小林是梳棉工部大管事,他罚站冻掉棉花一根脚趾头,日本投降了棉花打瞎他一只眼睛,一对冤家啊!兑换的人多,队伍好像面条儿一样,越抻越长。临近晌午,奶奶和谷香终于把联银券兑换成为法币。五圆换一圆,大缩水。走出银行大门,谷香的胸脯变成了瘪柿子。奶奶一把拉住谷香说道,人家白小林留学日本能看上我家棉花吗?
您说什么呢!他冻掉她一根脚趾头,她打瞎他一只眼睛,仇人啊。您这是尿罐儿打酒--差了壶啊。不是我差了壶,是我家棉花惦记人家!她瞪着两眼一宿不睡,不是动了心思是什么?真的!谷香一把抓住奶奶的手说,你说牟妹妹心里惦记白小林?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您老人家糊涂了吧!奶奶深沉地摇摇头说,我可不糊涂。你们少不更事,不知道就仇人跟仇人一定弄不成,错啦!我爹当年烧了孟财主家柴禾垛。孟财主派人打折他一条腿。可是我十五岁那年孟家大少爷看上我,还偷偷派人送我一只银顶针儿呢。可惜第二年他得痨病死了。您说孟家大少爷看上您,我信。您说白小林看上牟棉花,我可不信。谷香态度坚决地说。不是人家白小林看上我家牟棉花,是我家牟棉花看上人家白小林。奶奶一板一眼更正着,嘿嘿笑了。谷香抬头看了看天上云彩,低头看了看地面,之后满脸疑惑说,奶奶,牟棉花不是崔莺莺,白小林也不是张生啊。奶奶突然想起一件大事,拉起谷香就往僻静地方走。我说谷香啊谷香,你怀里揣着那么多联银券来兑换法币,还没有告诉我它的来路呢。哦……请您多多包涵。谷香猛然意识到不能说出这笔钱是勾华东临走之前留下的。她道歉似地向奶奶鞠了一躬,转身快步走了。联银券兑法币,人心隔肚皮。奶奶望着谷香远去的背影,感到几分失望。奶奶说人心隔肚皮,却没有在姊妹之间造成隔阂。谷香还是姐姐,牟棉花还是妹妹。一天晚晌谷香跑来了,告诉牟棉花中纺五厂复工的消息。牟妹妹留住谷姐姐,俩人钻了一个被窝儿,说明天一起进厂上班。一个姑娘,一个少妇,身子挤着身子,脑袋挨着脑袋。牟棉花伸手捅了捅谷香的乳房问她为什么不生孩子。谷香掐了她一把说我一个人跟谁生孩子。她问谷香有没有勾华东的消息。谷香迟疑地摇了摇头,然后咬着耳朵问她是不是看上白小林了。黑暗里,牟棉花霍地撩起被子翻身坐起喘着粗气说,谷姐姐你要是我好姐姐,今生今世也不要向我打听这件事情!谷香没有料到牟棉花反应如此激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谷姐姐,我说得话你记住了吗?黑暗里牟棉花大声追问着。
我记住了。谷香回答说,既然这样,你今生今世你也不要向我打听联银券的来历。联银券?我才不想知道它的来历呢。牟棉花不以为然地笑了。
好吧!一言为定。被窝儿里谷香跟牟棉花拉起小手指头--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永久契约。谷香知道牟棉花有了心思,这种心思有时像一团火,有时像一角冰,有时像一根羽毛飞扬上天,有时好像一块顽石横在路上。谷香固守着契约。从东洋纱厂改名中纺五厂恢复生产,一直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攻城的炮声隆隆响起,几年之间她对牟棉花与白小林的关系一句不问。白小林担任中纺五厂的质量检验员。每次厂里相遇视而不见,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白小林这个独眼男人。然而,白小林的存在却划定了牟棉花的心理禁区,闲人免进。多年以来谷姐姐恪守诺言不问一句,使得牟妹妹在自己心田伺养着一株私密之花。这一株不曾开放也不曾凋零的私密之花独自占据着她的心田。牟棉花对白小林的这种极其复杂的情感,似乎属于前世注定的孽缘,弄得她心思愈来愈重。终于到了一九四九年隆冬。"牟大胆儿"已经是中纺五厂织布工部的挡车工了。解放军对这座城市发起总攻前夜,她毅然参加工人护厂队,成为三十六名护厂队员里的惟一女子。牟棉花穿着肥大的棉袄棉裤,单薄的身体被夸张得鼓鼓囊囊好像一只小狗熊,跟随护厂队驻守卫夜间的变电站。看到小伯役郝二黑也在队伍里,她悄悄说了"默西"。领头的工人外号"大老美"。大老美说国民党军队要破坏中纺五厂,咱们护厂就是护自己的饭碗。跟随几个护厂队员踏着夜色进了变电站院子,她瞪大眼睛守卫现场。郝二黑找来电焊枪,噼噼啪啪将变电站的大铁门焊牢,活门成了死门。牟大胆儿果然大胆,独自一人手持木棒站在门外,首当其冲。兵荒马乱的夜晚,牟棉花竟然想起白小林。其实平常见面只不过几句交谈而已,绝无深入交往。她对自己经常想起白小林感到奇怪。奇怪归奇怪,反正经常想起。想起就想起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凌晨时分,驶来一辆大卡车停在距离变电站不远地方。牟棉花不由握紧手中木棒。从大卡车里跳下几个男人身影,朝着这里扑来。她大声质问。我们奉命进入变电站。你他妈的闪开!一个身穿棉猴儿的首领狠声狠气说。我告诉你们,谁敢动中纺五厂的一草一木没有好下场!牟棉花露出小母狮子的本相,破口大骂了。牟棉花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在夜空里散发着,看不见摸不着却存在着。这是白小林来了吧?她伸出目光环视四周,在深沉如墨的夜色里寻找着。远处传来解放军攻城的隆隆炮声。开足马力,撞开大门,冲进变电站去!黑夜里身穿棉猴儿的首领大声下达了命令。说罢,钻进大卡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催促司机开车。汽车启动了,缓缓朝着变电站的两扇铁门驶来。牟棉花挥动着木棒尖叫,你们要想进去先从我身上轧过去吧!说着横身躺在地上。两只手电筒照射在牟棉花身上好像瞄准目标。大卡车加速驶来。牟棉花侧脸盯着愈驶愈近愈变愈大的车轮--距离只有几尺了。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紧紧闭上眼睛。嘎地一声刹车,大卡车轰然停住--距离牟棉花不足两尺地方。车轮卷起一阵尘土扑鼻而来。大卡车上传来激烈的责骂声。白小林你刹车干嘛?从她身上轧过去撞开变电站大门啊!一个身影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几只手电筒的光柱立即照亮这个身影。果然是白小林啊!牟棉花笑了。穿棉猴儿的首领冲上来说,白小林,你的任务是开车撞开变电站的大门,你临阵逃脱啊!白小林身穿黑色皮夹克,依然戴着一副墨镜。黑夜里他摘下白纱手套扔在地上,极为平静地对"棉猴儿"说,请你不要吼叫,开车轧人我是不干的。你不干?这一群人只有你会开车,你不干谁干!穿棉猴儿的首领说着钻进驾驶室,手忙脚乱地鼓捣起来。大卡车吭哧了一声颤抖起来。牟棉花急了,再次横身躺在地上喊叫说,你以为你穿了棉猴儿就是孙悟空呀?你要是破坏变电站,我们一人一口唾沫就淹死你!大卡车被"棉猴儿"鼓捣得缓缓动弹了。白小林迎着车轮大喊停车。大卡车好像一个耳聋眼花的老人,慢慢吞吞朝前驶来。白小林脱下皮夹克朝着驾驶室抛去,横身仰卧跟牟棉花并肩躺在地上。他穿着一件白衬衣躺在地上,这在夜色里十分显眼。他的肩膀与她的肩膀紧紧靠着,黑夜里听到她的呼吸。这时候她的心头蓦然一热,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手。这是牟棉花长大成人以来第一次抓住男人的手。白小林的手很软很凉,使人想起正在溶化的河畔残冰。这残冰在她手里渐渐消融,流入心田浇灌着那一株私密之花。她与他就这样并排躺在冰凉的土地上,活像一对殉情的男女。牟棉花并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命运里,有时伫立爱河畔,有时驻足孽海边。爱缘是缘,孽缘也是缘。爱河里有波,孽海里也有浪。爱河里有小鱼,孽海里也有小鱼,它们同样都会亲吻你的--只要你主动把脚丫儿伸进水里。郝二黑挥动木棒冲上来,尖声喊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