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机器(3)-机器(选载)

白小林一本正经说,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必须回去记录下来。我在写书呢,书名叫《中国日本之异同》。说着白小林起身掏出一堆"联银券",不声不响结账走了--好似一只飞去的大鸟。望着他的背影,牟棉花突然感到心头空空荡荡的。摆在桌上的两碟小菜,一碟五香豆腐丝儿,一碟油炸蚂蚱。这座城市喜欢食用昆虫。秋后蚂蚱肥美,热油烹炸香味扑鼻,胜似鲜虾。牟棉花平时缺嘴儿,难得吃上这种好东西。她大大咧咧夹起一只炸得焦黄的泼了酱汁儿的大蚂蚱,放进一九四五年秋天的小嘴儿里,馋猫儿似地咀嚼起来。酒馆掌柜小心翼翼凑过来说,姑奶奶您真威风,那位戴墨镜的太君见了您居然不敢动筷子,结了账走人。牟棉花又夹了一缕五香豆腐丝儿放进嘴里说,日本人走了哪里还有什么太君。我看你是让小日本儿吓出毛病了。吃着小菜儿,牟棉花心里寻思着。白小林说他有一只眼睛研究日本足够用了?于是她闭上左眼,尝试着用一只右眼望着酒馆掌柜。酒馆掌柜看到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奇怪模样,呵呵陪着笑脸。一只眼睛哪有两只眼睛看东西方便啊。牟棉花并不认同白小林的说法。

突然想起白发苍苍的奶奶,她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巾,动手把两碟小菜儿包裹起来。她记起当初考工场靳大姑的叮嘱,一定要回家考敬奶奶。捧着手巾回家中途必须经过白河。以往为了省钱,上班下班都要徒步绕行下游浮桥。今天为了让奶奶尽早把油炸蚂蚱和五香豆腐丝儿吃到嘴里,她毅然决定花钱去过摆渡径直回家。站在摆渡口等船,嗅着手巾里散发出油炸蚂蚱的香气,她想起谷香冒雪送来虾酱炒豆腐的情景,心头不由热乎起来。是啊,她同情谷香走失丈夫的不幸遭遇。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似海深。谷姐姐真可怜,没结婚吧想男人,结了婚吧靠男人,一旦没了男人就没了脊梁,成了一堆拆骨肉。一路小跑儿进了家门,看见奶奶盘腿坐在炕头纳鞋底儿。天色黄昏她老人家舍不得掌灯就那么眯缝着眼睛做活儿,一派苦熬苦业的场面。牟棉花举着手巾叫唤着说奶奶我给您带来好菜了您快吃吧。吃着油炸蚂蚱五香豆腐丝儿,奶奶幸福地笑了。这东西是谁给你买的呀?白小林。牟棉花脱口说出那位被打瞎一只眼睛而且发誓一辈子研究日本的青年男子的名字。白、小、林?我怎么没听你提过这个人呢。奶奶错动着吃惯咸菜的牙床,欣喜地咀嚼着。不知什么缘由,牟棉花一下乱了心思。好像有人往她胸口塞进一团棉花,纱不纱线不线,无论如何也纺不清爽。吃了晚饭躺下睡觉,她破天荒地失眠了。人生头一遭品尝睡不着的滋味,她又气又急使劲儿掐着自己大腿。这一掐,更睡不着了。白--小--林。你为什么死心塌地研究日本呢?真傻呀。

黑暗里,响起奶奶轻微的鼾声。失眠的牟棉花眼巴巴望着屋顶。白小林,你冻掉我一根脚趾头,我恨你。我打瞎了你一只眼,你却不恨我。天底下真有你这种不记前仇的男人?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思索着,文质彬彬的白小林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就跟拉洋片似的。竟然一宿没睡。窗外蒙蒙亮了,牟棉花披衣坐起抚摸着炕沿说,白小林啊白小林,你这冤家缠了我一宿你知道吗?奶奶翻身坐起说,你一宿没睡那是你心里缠着人家,怪不得人家呢。

牟棉花扑吃一声笑了。奶奶你吃了汉奸的油炸蚂蚱就替汉奸说话啊,这真是吃了人家的嘴短。我不知道谁是汉奸谁不是汉奸,反正你睡不着觉不能怪枕头。奶奶颇为公正地评判着。依您这么说白小林是我的枕头啊。人家日本留学,我一个穷丫头可睡不起这么贵重的枕头。牟棉花咯咯笑了。天色大亮,牟棉花却趴在炕头睡着了。奶奶拿出一条破夹被盖在孙女身上,然后压低嗓音说道,趁着厂子停产你睡吧,东洋纱厂不是改名中纺五厂嘛,一开工你就睡不成了。趁着孙女睡了,奶奶悄悄拆开这一条夹被,从里面取出五张五圆面值的"联银券",迈着一双小脚走出家门前往银行兑换"法币"。一大早儿,中国银行大门外排起了长队,好似一字长蛇阵。等待兑换法币的人们怀里揣着"联银券"哼唱着新近流行的歌谣:"孔子拜天坛,五圆变一圆。"五圆面值的"联银券",正面印着孔子画像,背面是天坛。日本投降"联银券"成了伪币。国民政府规定五比一,五圆联银券兑换一圆法币。一下苦了老百姓。听着人们表示不满的议论,奶奶心里算计着,我手里这二十五块钱一下缩成五块钱。扭头看见谷香来了,奶奶大声招呼她。身穿青色大袄的谷香胸脯鼓鼓囊囊跑到奶奶面前。你哪儿来这么多联银券?奶奶不解地盯着谷香见楞见角的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