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机器(2)-机器(选载)

靳大姑挺起胸脯长长呼出一口气说,他给日本人做事,你牟棉花打扫厕所不是给日本人做事?我靳大姑考工不是给日本人做事?照你这么说东洋纱厂两千多号工人全是汉奸?小死丫头我看你心思不善,一有风吹草动就想做恶人!您说我是恶人?牟棉花恼羞成怒抄过酒壶扬起脖子就喝。锡制酒壶空了,她大张嘴巴只沾了两滴白酒,气得扭动着屁股摇得凳子吱吱响。小死丫头你不愿意做恶人,好哇!那你一门心思学手艺吧。无论中央军的三民主义还是八路军的共产主义,你都甭相信那玩意儿。记着,无论东洋纱厂还是中纺五厂什么时候也要靠技术说话。她点头表示虚心接受靳大姑叮嘱。这时一个青年男子快步走进酒馆坐到远处角落里去了。这是小林白吧?靳大姑喝得红头涨脑照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女判官似的。牟棉花压低声音给她纠正错误,说他不叫小林白他叫白小林,假日本鬼子,二十五岁,属鸡。嘿嘿,我知道他是假日本鬼子。你看这小子文质彬彬的模样,一准招大姑娘喜欢。可惜你打瞎了人家一只眼,独眼龙不值钱啦。牟棉花心虚地辩解说,我要知道他是中国人就不打瞎他眼睛啦……

你不是牟大胆儿嘛,去找他赔脚趾头啊。不敢去?嘿嘿,做女人不光胆量大,还要心胸大。怎么叫心胸大?见得你爱的人,也见得你恨的人。只能应付爱不能应付恨,那是大傻逼。人世间有因爱生恨的,也有因恨生爱的。你一样样品尝去吧!说着,靳大姑掏出两张"法币"结账,摇摇晃晃走了。靳大姑一番话说得牟棉花面红耳赤。平时遇到事情她不怵头,今天却被靳大姑施了"定身法",脚下好像穿了铁鞋。这时听到那一群白衣白裤的汉子们小声议论着"牟大胆儿痛打小日本儿",蓦然之间她增了劲头。我是牟大胆儿我怕谁啊。起身走向小酒馆角落里的白小林,一屁股坐在他对面。身穿灰色长衫的白小林戴着一副双色镜片的眼镜,坐在那里显得单纯而沉郁,好似一个害羞的学生。牟棉花盯着左边的墨色镜片,知道镜片后面的眼睛是被自己打瞎的,心里一虚,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被白小林冻掉的脚趾,心思又强硬起来。默西,我叫你小林白还是叫你白小林?牟棉花含有几分挑衅口吻。

哦,小林白是我日本名字,白小林是我中国名字。在中国,白是姓,小林是名;在日本,小林是姓,白是名。这两个名字属于两个不同的国家。你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牟棉花做出大模大样的气势,显得特别动人。面对牟棉花义正辞严的审问,他伸手朝鼻梁上推了推墨镜解释说,我只不过给自己取了一个日本名字而已。你是中国人凭什么取日本名字!牟棉花怒目圆睁,啪地一拍桌子。

酒馆掌柜端来两碟小菜满脸堆笑说,这位姑奶奶我知道您是东洋纱厂的牟大胆儿,不光贴抗日标语还敢打日本人。可是敝店小本经营吃罪不起,您莫谈国事吧。不等牟棉花说话,白小林又伸手朝鼻梁上推了推墨镜说,掌柜的,要是老百姓都敢谈论国事,中国就有希望赶上日本了。牟棉花恼了。合着你还是向着日本人说话。你非说中国赶不上日本,那中国怎么把日本给打败啦?酒馆掌柜一听,吓得转走了。

白小林心平气和说,我知道你打瞎我一只眼睛是因为你恨日本人。可是你不了解日本啊。我研究日本,这辈子也不会放弃的。一个人活着就要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是啊,中国把日本打败了,可是你知道当初日本怎么把中国打败了吗?从明治维新到甲午海战,一只小蚕跟一片桑叶结下孽缘。小蚕是日本,桑叶是中国。蚕吃桑叶,日本把中国研究透了。桑叶被蚕吃了,中国对日本却缺乏深入研究。如今中国胜了,桑叶还是桑叶。如今日本败了,那蚕变成蛾,那蛾产出卵,一旦开春那卵又变成蚕啦!它照样还要吃桑叶啊。一口气说出一番话,从日本留学归来的白小林用一只眼睛注视着这位自以为是的中国女工。默西,我说的话你听得懂吗?牟棉花果敢地摇了摇头,承认自己听不懂。听不懂就是听不懂,这就是牟大胆儿的性格。白小林的一番论述,她如听天书,仿佛在陌生世界里迷了路,不知东南西北。什么蚕啊桑叶啊蛾啊卵啊,只觉得一头雾水,情绪却平稳几分,隐约感到有些坚硬的东西开始融化,比如冰与水。白小林继续说,日本人走了,东洋纱厂改为中纺五厂,这里仍然是我研究日本工厂的标本。无论日本胜了还是日本败了,我都要继续研究下去。谢谢你给我留了一只眼睛,我有一只眼睛研究日本足够用了。你这是骂我吧?你们肚里有墨水儿的人就爱绕着圈儿说话。牟棉花的语气明显和缓。她感到奇怪。仇人见面,理应剑拔弩张。她拔剑出鞘,不见对方拿弩。剑拔弩不张,于是气氛松弛,世界仿佛和平了。小酒馆里飞进两只觅食的麻雀,一转眼就飞走了。几个身穿白袄白裤的汉子满脸坏笑站在酒馆门口。哎哟,这两个冤家凑到一起,这是不打不成交啊。牟棉花腾地红了脸。中间隔着一张桌子。白小林伸手往鼻梁上推了推墨镜,继续沉默着。我猜你还没吃饭呢!白小林打破沉默递来一双筷子说,你吃吧,我走啦。牟棉花勉强进攻说,这两碟小菜你没动就走哇,害怕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