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机器(1)-机器(选载)

孽海与爱河光复了。从南边来了接收大员。摘掉旧牌匾,换成新字号--日本人的"东洋纱厂"改为中国人的"中纺五厂"。工人还是工人,菜饼子还是菜饼子。小日本儿滚蛋了,守着"活寡"的谷香愈发怀念铁路信号工人勾华东,愈发怀念搂着丈夫睡觉的热被窝儿。光复了却不见丈夫踪影,谷香消沉了。徐贰芬找到谷香谈心,鼓励她擦干眼泪挺起脊梁迎接新曙光。谷香不晓得新曙光在哪里,东张西望。徐贰芬告诉她一定要分清敌我友。谷香只知道神仙老虎狗。徐贰芬以小林白为例耐心讲解。谷香听着,暗暗吃惊。厂道上遇到牟棉花。这小丫头抢先说道,小日本儿滚了勤杂工我是不做了,要么进纱场要么进布场做挡车工,好好学一门技术!你就是这样,云彩来了下雨,云彩走了晴天。谷香一把拉住牟棉花极其神秘地说,被你打瞎一只眼睛的小林白敢情不是日本人!他不是日本人?牟棉花不以为然地说,他不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啊。

他就是中国人啊!这是徐贰芬亲口告诉我的。谷香满脸焦急地说,他留学东洋学会一嘴日本话,心里特别羡慕人家日本工业发达,暗暗发誓学习日本经验。他跟别人说要想真正把日本经验学到手,首先自己变成日本人。这跟老虎向猫学习爬树一样道理。老虎怎么没有学会爬树呀?老虎没把自己变成猫,最后才没有学会爬树。谷香喘了一口气说,你打瞎人家一只眼睛还不知道人家是哪国人。我告诉你吧,小林白本名白小林,虚岁二十五,属鸡。属鸡是中国人,要是日本人就属鸭了。牟棉花嘻嘻说道,原来我打瞎了一个中国人的眼睛?幸亏打瞎了左眼,留着右眼让他看东西。哼!小林白不是日本人--这消息确实令牟棉花感到意外。闹了半天我牟大胆儿打的是一个中国人?她越想越泄气,恨不得马上揪住一个纯种日本人打瞎一只眼睛,左眼右眼都行。中午打水,牟棉花看见戴着墨镜的白小林走过来,立即转身绕开好像理亏似的。躲到水房里她反问自己,我凭什么怕白小林啊?他冻掉我一根脚趾头,我打瞎他一只眼睛,这事儿扯平了。下班了,她换了干净衣裳走出工厂回家。纱厂停了生产,工人停了薪水,日子更难了。走在大街上,抗战胜利的巨大喜悦依然洋溢着,好像过年。一家酒馆门外摆着几张桌子,坐着十几个身穿白袄白裤的汉子。原来正是哄抢东洋纱厂仓库白布的一帮人。他们拿白布换白酒,一醉方休了。不知为什么,牟棉花瞧不起这一群发国难财的老爷儿们,停住脚步故意问道,你们白袄白裤给谁穿孝呢?一个喝得舌头僵硬的汉子说,七尺裤子八尺袄,日本仓库的纱布不穿白不穿!我媳妇还做了三条裤衩呢。说着,这汉子端着酒盅过来要牟棉花喝酒。她伸手接过酒盅说,日本人在的时候你是三孙子,日本人一走你成英雄啦?就是日本人回来,老子照样是英雄!这汉子脱掉白布褂子光着膀子撒起酒疯。老子敢抢日本人仓库就是头号大英雄……牟棉花抬手把一盅白酒拨在汉子脸上说,我敬你一盅头号大英雄!

他妈的,你小丫头片子找倒霉啊!那汉子挽起袖子骂了粗口。

这时突然响起靳大姑的声音,这位爷儿们,你也想让她打瞎你一只眼啊?她是牟大胆儿?假装疯魔的汉子犯怵了,转身回去继续喝酒。

牟棉花扭脸寻找着,看见靳大姑身穿青布大袄坐在酒馆角落里,右手捏着锡制酒壶左手端着白瓷酒盅,斟满一盅白酒,一扬脖儿饮了,马上斟满第二盅,一扬脖饮了。牟棉花迈过酒馆门槛眨着一双细长眼睛说,您喝酒是庆贺东洋纱厂改名中纺五厂吧?靳大姑满喝得满脸横肉红里泛紫,嘴里叼着一根烟卷说,你得了牟大胆儿的外号,人人怕呢。我告诉你吧小死丫头,无论哪朝哪代哪个王八蛋坐江山,你在工厂都要凭技术吃饭。人的脑袋二寸地,不学技术是傻逼。你当工人没技术,连傻逼都不如。甭说接收大员,日本人坏不坏?你要是技术尖子他们照样高看你一眼。我知道日本人高看您一眼。牟棉花主起酒壶给醉意朦胧的靳大姑斟满酒盅。嘿嘿。小死丫头我知道你心思,如今满世界抓汉奸。你说日本人高看我一眼我就是汉奸啦?白小林算是汉奸吧?牟棉花想起被自己打瞎一只眼睛的假日本鬼子,逮着机会便打听他的情况。他根本算不上汉奸。你以为阿猫阿狗都是汉奸?不够格!靳大姑抿了一口酒,咬了一块咸萝卜说。牟棉花探讨着说,他给日本人做事还不算汉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