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原址

一辆大红色摩托车缓缓驶了上来。驾车的穿着黑色皮衣皮裤,戴黑色

头盔。身后驮着一个戴棕色头盔穿棕色皮衣皮裤的人。姜合营并未在意,

一心想着横穿马路。摩托车从他身前驶过,棕色人突然抽出一根棍子,朝

他的头顶砸来。姜合营本能地一闪,棍子砰地一声击中肩头。力大势沉,

他一踉跄,扑在地上。

22

唐本旺给厂子打来电话,是许文章接的。八十名职工进入神州化工厂,情况良好。唐本旺初步打算在神州化工厂停留六矢,协助诸葛光荣将这八十名工人编入班组,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许文章及时将这个消息转告姜合营。姜合营笑了笑,愈发认为唐本旺正在等待官复原职的任命。至于为何做出这样的判断,姜合营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几天晚上连续失眠,似乎面临人生重大选择而踌躇不决。我究竟面临什么选择呢?或许是婚姻或许是职业,或许什么都不是。坐在办公室里,他显得心事重重,又说不清楚到底有什么心事。金铁龙打来一个电话,催他合资的事情。这就更加证明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金铁龙恨不能立即与他达成合资协议,完成人生的一大实现。金铁龙这家伙也是过于执著,这就叫做心理情结。

既然金铁龙来电话催促,他就开始着手起草“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与澳大利亚WM公司关于合资生产金手牌清洗液的初步设想”。他知道任何一个合资项目都要经过化学工业总公司的批准。所谓化学工业总公司,其实就是“翻牌公司”。它前身是化学工业局,权力如山。如今改革了,就将“局”的牌子一翻,变成“总公司”,成为企业集团的性质,但大机关的余威犹存。尤其是企业领导干部的任免,必须由总公司说了算。

不知为什么文思不畅,枯坐两个小时,也没写出三百个字。他只得拉了一个提纲,打电话叫来许文章,将任务派给这位厂办秘书。许文章看了看标题,表情很是担忧:“澳大利亚WM公司?我看这公司的名字怎么云苫雾罩的呢?这事儿牢靠吗?别到时候又跟大田保子一样,泥牛入海没了消息。”

姜合营说,WM公司最初属于中资公司,后来公司董事长项超南做为投资移民取得澳洲国籍,它才成为名副其实的澳大利亚公司。项超南是一个高干子女,由于WM公司赞助了六十六名孤儿,她的名字在这座城市里变得响亮起来。

为了鼓舞许文章的信心,姜合营又说这次合资的前景所以比较可靠是因为金铁龙是高中时代的同学。

许文章说如今最不可靠的关系就是老同学老同事老邻居老部下什么的。大街上的陌生人,往往是难以欺骗的,最容易欺骗的就是亲朋好友。流行的术语称为“宰熟儿”。

姜合营颇为自信地说:“不是WM公司骗了咱们,就是咱们把WM公司骗了。总之要分出胜负来吧?就好像足球比赛最后互射点球。”

许文章说:“电视新闻里报道,上海已经出台《决策失误责任制》。目前国有企业亏损严重,决策失误占有很大比例。这个责任制出台之后,凡是由于官僚主义,’违背现代企业经营原则而导致决策失误使企业遭受损害的,决策者要承担自己应负的责任。该丢官的丢官,该降级的降级,该追究法律责任的追究法律责任。总之对决策失误者有了一个说法。我想,像阚大智那样的就属于官僚主义造成的决策失误……”

姜合营说:“你不要演讲啦。这里不是上海,阚大智同志也不是官僚主义者。行啦行啦,你快去写材料吧。”

许文章愤愤不平,走了。

吸着香烟,姜合营又想起那天晚上单身贵族饭店十八号单间里的话剧。

读高中的时候,姜合营与金铁龙同班。后来从外校转来一个女生,就是莫小娅。中学时代的姜合营方方面面都显得优秀,尤其受到班上女生的好评。金铁龙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曾经为自己无法超越姜合营而偷偷哭泣。

后来,姜合营与莫小娅结婚,还给金铁龙发了请柬,但他没来。听说他出劳务到南非的开普敦纸箱厂当工人,之后转到新加坡当船员。这些年来很是闯荡一番。如今又成了澳大利亚WM公司中国市场高级专员。姜合营知道金铁龙狭隘的心胸自始至终都会对自己耿耿于怀。昨天在单身贵族饭店十八号单间里吃饭,酒过三巡大家并无醉意,金铁龙朝他微笑着,左手却悄然伸向桌下,紧紧抓住莫小娅的手。金铁龙忘了身后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姜合营从镜子里一眼瞥见发生在桌子下面的奇观。

他知道这正是金铁龙这个小男人多年的愿望,相对而坐交谈甚欢,趁他毫无察觉之时,紧紧抓住他的太太莫小娅的纤手。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当面的羞辱——而恰恰又在暗中完成。

姜合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将桌子掀翻。然而他毕竟忍了,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他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姜合营啊姜合营,你连厂长都当了,还有什么不可忍耐的事情吗?这样想着,他抬起头来盯了莫小娅一眼。莫小娅的身体明显朝着右边偏去,似乎是在躲避着桌下大手的追逐。

他心里清清楚楚,金铁龙非常愿意WM公司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进行合资。这样,金铁龙就可以尽情享受强者的风光了。举凡中外合资,中方在心理上往往处于劣势。金铁龙这家伙将充分利用他的澳资优势。

姜合营又想起父亲去往九华山之前的嘱咐:“你要做好准备啊。”

于是他端起一杯白酒对金铁龙说:“来,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莫小娅眨着一双大眼睛,惊奇地看着他。

酒至高潮,金铁龙流露出几分拥有金钱的得意。姜合营颇为感慨地说:“如今中国还有不爱金钱的人吗?”

双方约定,合资意向的纵深谈判三天之后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举行。

就这样,姜合营抓了许文章的壮丁,要他抓紧时间赶写“合资报告”。

姜合营叹了一口气。只有当他独处的时候,他才叹气。作为一个男子,姜合营承认自己的外衣非常成功。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个不懂得感情生活的人。

只有姜合营自己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

邓援朝气喘吁吁走了进来。别看这位党委副书记说话不利索,干起事情却雷厉风行。一支由六名下岗职工组成的赴范州市“运输小分队”已经组成,他们的任务就是将价值十万元人民币的助力车零件拉运回来,由邓援朝领队。此时,小分队正站在办公楼前,等待出发。

邓援朝要求姜合营前去讲话。姜合营见他对自己如此尊重,就说了一声“这次辛苦你了”,朝楼下走去。

姜合营看了看小分队。邓援朝果然有眼光,挑了六条好汉。

姜合营开始讲话。

“咱们必须开展生产自救活动。也就是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干什么能赚钱,咱们就干什么。这一次去拉运助力车零件,虽然只有十万元的金额,但任务很艰苦,拜托诸位了。要说堂堂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做起这种小生意,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咱们组织不起社会化大生产,就从零做起吧。这次你们提货回来,咱们就组织人力不分昼夜动手组装,争取用三天时间将一百辆整车发给销售单位。这一次咱们的战术是短平快,打一个漂亮仗!赚了还能给大家发一发奖金。”

工人们很久没见过奖金了,听了姜合营许下的宏愿,不为所动,表现出工薪阶层的思想成熟。姜合营继续讲道:

“有人说如今是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到处都讲赚钱。是啊,咱厂是太需要钱啦!有了钱先给三车间买原料,三车间只要开工就能赚钱。可是咱厂没钱啊。大家说市场经济好不好?好。可是它也是个势利眼。谁财大气粗谁就能控制市场。如果咱厂拥有无比雄厚的资金,就能拥有无比雄厚的科技力量,拥有无比雄厚的科技力量,就能开发所向无敌的优秀产品,有了所向无敌的优秀产品就能占领无限广阔的市场。咱们让全世界穿皮鞋的人都使用金手牌鞋油。当然这是我做的美梦啦。今天借这个机会我跟大家说几句心里话。首先我要告诉大家目前咱厂是个什么现状。我打个比方吧。就好比一个人夜间掉进大海,朝哪儿游呢?只能朝著有亮光的地方游去。那光亮就是咱们企业改革的方向。那亮光,远看是一支蜡烛,近看其实是一座灯塔。什么时候能够游到灯塔近前呢?我不知道。大概你们也不知道。咱们只能铁下一条心,朝前游啊。必须朝前游。不游,就沉下去喂鱼。”

小分队员们觉得姜合音讲得非常实在。

“另外呢,我再给大家讲一讲企业改革的形势。如今国有企业的改革,分为两类,一类是大中型企业,一类是小型企业。目前小型企业的方法比较明确,分七种类型……”

邓援朝递上来一个卡片。他知道卡片就是邓援朝的嘴——上面写着四个字:“兵贵神速。”

“对,兵贵神速!这次邓书记是你们的领队,他比我更有经验,希望大家团结一心,完成任务……”

许文章大声喊着从办公楼里跑了过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

姜合营说:“你叫唤什么呀?”

“市政府办公厅的电话通知,说李吉钢市长下午两点到厂视察!”

厂长与书记,面面相觑。李吉钢市长自从上任以来,走了不少大型企业,像大中华日用化工厂这样的企业,还从来没有到过。市长下午到厂视察,邓援朝做为主持工作的党委副书记,是必须在场的。看来小分队今日的出发计划。流产无疑。

谁也没有想到许文章此时能够挺身而出,他对姜厂长和邓书记说,如果领导信得过,他愿意率领这六名小分队员乘两辆大卡车前往范州提货。姜合营与邓援朝当场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

安排就绪,那六条好汉分别爬上两辆大卡车,那样子很是英武。姜合营和邓援朝走在汽车前面,步行引路为小分队送行。到了工厂门口,当班的门卫换了老病号秦金符。他连咳嗽带喘对姜合营说:“感谢领导照顾,让我来传达室上班。今儿我是头一天……”

姜合营说:“秦师傅,这大门是电气传动的,一按开关就成。不用您跑前跑后的。知道吧?”

秦金符说知道,就是不知道该按哪个钮儿。

邓援朝嘴里进出两个字:“素——质……”

大门刚刚打开,诸葛云裳突然出现在汽车前方,朝着姜合营招手。她今天穿着一件紫色镶着黑边的中式小袄,看上去很像五·四时期的学生领袖。

“云裳你有什么事情吗?”

诸葛云裳压低声音:“那件毛衣穿着合身吧?”

姜合营使劲点了点头。

姜合营连忙表示歉意。,说自己忙得昏了头。这时候他才发现诸葛云裳看了看整装待发的大卡车,脸上表情一下子焦急起来:“合营,组装助力车的事情,我劝你还是要小心为好。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宁停三分,不抢一秒。”

姜合营笑了:“你跑到这儿给我讲解交通法规来啦!行啦行啦,今天下午两点李市长来厂视察。”

诸葛云裳见自己的忠告丝毫不能引起姜合营的重视,就大声道出原委:“这是诸葛小明向你发出的警告!”

“就是你十二岁的侄子诸葛小明?我还以为是诸葛孔明呐!”姜合营觉得非常可笑,就挥了挥手,指挥汽车启动。

邓援朝伸手拦住汽车,结结巴巴朝诸葛云裳问道:“小小小小小明说说说说什么……”

“诸葛小明是我哥哥的孩子。这几天本市电视里播出银雀牌助力车的广告,小明皱着眉头看着电视,说这不是好事情。”

邓援朝听罢,摇了摇头,似乎认为诸葛小明的信息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诸葛云裳说:“你们可能都不知道,诸葛小明是一个非常少有的孩子。今年十二岁,沉默寡言,从无喜怒哀乐,好似铁板一块;看待问题目光冷峻,心理极其稳定,常常一语中的。就连我父亲那样的独裁者都承认小明童口出真言……”

赵则久骑着自行车来到门前,看到整装待发的阵式,就问邓援朝这是不是民兵演习。姜合营告诉他这是组织职工开展生产自救活动,去范州拉运助力车散件。赵则久毫无表情说,职工开展生产自救活动应当选择没有风险的项目。

姜合营说:“组装助力车能有什么风险呢?”说罢朝大卡车挥了挥手,大声说出发。许文章率领六条好汉乘坐两辆大卡车驶出工厂,朝范州去了。

赵则久摇了摇头,骑车子进厂了。

望着远去的汽车,诸葛云裳的心里很受打击。她知道诸葛小明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决不会是一个预言家。然而诸葛小明确实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孩子。一方面他具有超常的判断能力,在毫无任何根据的情形下做出的预测往往被事实所证明。譬如说谁能夺得2000年奥运会主办权?当时七岁的诸葛小明嚼着巧克力说获胜的那座城市有一座很大的歌剧院。那时候他说话奶里奶气并且非常热爱祖国。诸葛小明的预测后来被萨马兰奇先生所证实。当国际奥委会主席大声宣布投票结果的时候,他却指出坐在电视机前沮丧万分的爷爷吸的“红塔山”是假货。第二天的早间新闻就播出烟草专卖局查抄三千四百七十八箱假烟,其中“红塔山”占八成以上。

诸葛小明的神奇事迹不胜枚举。

姜合营将苦谏当作耳旁风,诸葛云裳非常失望,转身就走。姜合营追了几步,猛然想起一件事情,就停住脚步。

邓援朝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就用目光询问。

“我真是忙昏了头。明明已经安排许文章起草与WM公司合资的材料,却又把他派到范州去了。我这才叫瞎指挥呢。”

邓援朝听了,朝他咧嘴一笑。

中午时分,市政府警卫处打来电话,要求厂里立即组织力量“清厂”,对非本单位职工,一概从厂里请出;对本单位职工,一定要加强教育,不得擅自离岗,更不能随意走动,造成现场的混乱。

姜合营暗暗庆幸,陈遇的民工昨天已经撤离一车间。否则对方握着租赁厂房的合同,拒绝“清厂”,必然造成纠纷。

厂区如临大敌。邓援朝组织一路人马打扫办公楼的环境。保卫科胖科长率领临时组成的清理现场小分队,四处清查。见保卫科长这么胖,工人就说胡汉三回来了。

一点钟的时候,姜合营打算到各个车间走一走,做到万无一失。这时桌上电话铃响了,他飞快抄起听筒。

他喂了一声。对方不说话。他又喂了一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使人想起科幻电影。

“你是姜合营吧?我是一个隐在暗处的人。我的任务就是要你永远消逝。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任务必须要在一个月之内完成。也就是说你的存活期最多只有三十天了。希望你能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活得更为愉快。姜合营,我还会打电话给你的。”

对方主动挂断电话。姜合营手持听筒,想了想,就拨通工厂总机。

“总机谁值班?”他问。

总机回答是纪格格Q姜合营问纪格格刚才的那个电话是不是外线接进来的。纪格格说是。姜合营问她是不是认识那个人。纪格格慌了,连声说:“我怎么会认识那个人呢!我怎么会认识那个人呢?”

“你肯定监听了刚才那个电话。否则你不会这样激烈否认的。是吧?”姜合营笑着问纪格格。

纪格格无言以对。

姜合营说:“纪格格!我知道你暗地里一贯与我作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充满仇恨。告诉你吧,刚才打来的那个恫吓电话,即使与你毫无关系,但我也能借这个机会一口咬定你具有重大通敌嫌疑。我的话你听懂了吗?”

纪格格的声音颤抖起来:“姜厂长,我可不敢跟您过不去啊。”

姜合营冷冷一笑:“纪格格,我没有能耐搞好企业,但绝对有能耐整治你这样的捣乱分子。我给你一个机会吧。假若那个恫吓电话再打进来,一定要想办法锁住它!你可不要给我搞错。”

纪格格被这位代理厂长给吓呆了。

放下电话,姜合营点燃一支香烟。这个恫吓电话肯定与黄本发有关。挨打之后的黄大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事已至此,他认为用“叛徒内奸工贼”来形容黄大发,丝毫也不过分。黄大发,该打。

静下心来,他抓紧时间考虑如何向李市长汇报大中华日用化工厂走投无路的现状。这时候一个悲壮的念头从心底涌现出来:“关键时刻我就一定要挺身而出,力争唤起李市长对我厂的深切同情。当然这样做风险太大。但是为了挽救工厂,我舍身成仁也算是一个光荣的归宿。”

想到这里,姜合营激动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

23

开道的是一辆警车。姜合营与邓援朝站在工厂门口,几乎无法判断哪一辆车里坐着李吉钢市长。应当说市长出巡还是轻装简从的,总共只有四辆车,悄无声儿地开进工厂大门。

市政府工作组的三位同志也随同市长一起来了。姜合营看见申秀绪坐在最后一辆车里。

二楼会议室已做好接待市长的准备。李吉钢市长走下轿车,根本不到会议室去。头一句话说到车间里走一走吧。预先制定的接待方案被打乱了,姜合营由前锋变成守门员,邓援朝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化学工业总公司总经理沈鸿问姜合营:“先到哪个车间啊?”

姜合营灵机一动说先到四车间吧。

邓援朝终于为自己找到一个前锋的位置。跑在前面领着大队人马向四车间走去。姜合营试图接近李市长,却总是被别人卡住位置,难以上前。

李吉钢身穿一件蓝色风衣,风度翩翩显得一表人才。他问身旁的沈鸿:“四车间的主要产品是什么呀?”

沈鸿一愣,出现瞬间意识空白。姜合营伸长脖子答道:“缝纫车间。”

李市长循声寻找着答话的人:“你是厂长吧。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怎么跑出来一个缝纫车间呢?”

姜合营趁机凑上去说:“我是代理厂长。”

“代理厂长也是厂长嘛。你回答我这个问题吧。”

不知道什么原因,姜合营感到李市长是一个平易近人的长者。他不由得放松下来,颇有信心地回答着市长的问话。

他告诉李吉钢,这几年工厂的主导产品失去主导作用,车间必然出现开工不足甚至月月停产的状况。于是只能“放羊”,车间啊工段啊班组啊工人啊,只能自己四处去找草吃。哪里有草就到哪里去,什么赚钱就干什么。这是最为原始的作坊状态。所谓从粗放走向集约,只能是企业拥有确具竞争优势的主导产品并进入良性循环状态之后,才具有意义。如今的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主要任务是咬牙挺住,不在困境之中崩溃。

听到这位代理厂长言谈话语之中用词很有强度,李吉钢市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叫姜合营。听到这个通俗易懂的名字,李市长笑了笑。

走进四车间。车间主任莫吉迎了上来。这位外号老母鸡的车间主任不亢不卑说了一句欢迎视察,就闪到一旁。沈鸿总经理此时恢复了竞技状态,向市长介绍说:“四车间百分之九十都是女工……”

四车间光线明亮。女儿国果然与众不同。一百台缝纫机,横看成行,纵看成排,汇成机器的鸣响。姜合营告诉李吉钢,这里是早中两班制,这样一百台缝纫机就变成二百台了。四车间工人的月收入,在全厂居中上游水平。

李市长问“老母鸡”:“你是车间主任,你给我讲一讲为什么你车间职工每月收入处于全厂中上游呢?”

老母鸡是一个未老先衰的男人,他强打精神说:“我一说您就明白了。我们这里是给一家外商独资公司来料加工。如今咱们的工业不景气,许多工厂都从外商手里抢任务。外商多鬼呀!一看中国人跟中国人争抢,就趁机压价。咱们两败俱伤,老外得利呗!”

李市长听罢,就沉下了脸色。沈鸿总经理以为老母鸡言多语失。就扯了扯他的衣袖。老母鸡颇为反感地看了沈鸿一眼。

李吉钢市长顺着车间通道朝前走去。两边都是缝纫机,中央的通道显得很窄。两侧看到的都是缝纫女工的背影。她们埋头工作着,没有工夫回头,更没有工夫遐想。从一个个缝纫女工的背影上,似乎已经很难看出她的脾气秉性、性格情绪。她们只是一个个背影而已。姜合营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震惊。是啊,如果男人看到的只是女工劳碌的背影,那么女工幽深的心灵必将成为盲点。

紧张有序的生产场景似乎感染了李市长。他指着一个女工背影对姜合营说:“你看她缝纫的速度!熟练得就跟杂技演员一样……”

说着李市长就越过一台台缝纫机,朝“杂技演员”走去。

随行的记者们立即准备拍照。

这真是一位“杂技演员”——缝纫起来她身体的任何部位都在散发着巨大的潜能。左手一甩,那只高级胸罩刷地进入针下,顺势一牵,眨眼之间机器轧花完毕。右手一甩这件成品就落入身旁的塑料筐里。全套动作一气呵成,堪称一流技艺。李市长兴奋地说:“应当归纳成一套工作法,推广!”

这个“缝纫女工”猛然回头,嗡声嗡气说了一声谢谢市长。李市长毫无思想准备,被这女工堆儿里突然冒出的粗声大嗓吓了一跳。市长的警卫员竟然本能做出反应,将身体横在市长与缝纫机之间。

市长极为不悦,就伸手拨开警卫员。姜合营立即说道:“李市长,这是一位缝纫男工啊。”

李吉钢极其惊讶:“什么,是缝纫男工啊!”

缝纫男工张义抬起头来自报性别:“我本来就是男的!”

“怎么这里还有缝纫男工啊?”李吉钢问道。

老母鸡说:“多年以来,我们都是提倡男女同工同酬的呀!张义强烈要求上岗,我们不能剥夺他劳动的权力啊。”

李市长看了看张义:“好!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改革嘛,能将懒惰的变成勤快的,也就应当打破男女界线。譬如说如今劳务市场已经出现了男保姆。这也是新生事物嘛。”

随行的报社记者们纷纷记录着李市长的讲话。

走出四车间自然就进了二车间。二车间的主要产品是金手牌电热驱蚊器和金手牌电子报警安全手杖。在电热驱蚊器的装配工序,李市长看到一条长长的桌子通向远方,足有四十米。桌子两边的装配女工,一个挨一个,埋头工作着。姜合营向市长介绍说,这里属于密集型劳动。李吉钢点了点头说符合中国国情。

来到生产电子报警安全手杖的工段。热合机上的工人们将一支支手杖的毛坯送到台案上,一个个都像是冷面枪手。姜合营说,这就是中心检验室的诸葛云裳在万不得已的形势下开发出来的一个产品。

“什么叫万不得已?”李吉钢问。

“我们厂的主导产品在市场受到冷落,就好像一个人突然没了脊梁。一个名叫诸葛云裳的女同志天天上街观察事物,终于发现社会上老年人上街手里缺少一支电子报警安全手杖,就开发了这个产品。”

李吉钢市长说:“你们的金手牌商标从前还是很有名声的嘛。”

“目前我们的主导产品只有金手牌鞋油。这很像是一个战士在坚守一座阵地。援兵什么时候到达,谁也说不清楚。不过,金手真是一个好牌子啊。”

沈鸿总经理插言道:“金手牌商标称得上是独具匠心。金手,一语双关,朗朗上口。既褒扬了鞋油的神奇效果,金光闪闪。又让人感到富贵吉祥。”

“只可惜这是一只老手啦。”姜合营说。

李市长反驳说:“不!有许多东西,越老越值钱。名牌商标也是这样。你譬如说抵羊牌毛线,老牌子吧?如今依然占领市场,深得消费者好评嘛。所以说我们一定要注意保护国产名牌。”

日报的一位记者趁机采访说:“李市长您能就保护国产名牌问题深入谈一谈吗?广大群众对这个问题也很关注。”

“今天就不要谈了。下星期一我在全市工业会议上要重点讲这个问题。到时候你注意一下就是了。”

人们簇拥着李吉钢市长走出二车间。按照惯例参观路线应当走向三车间。姜合营知道如果自己不上前引导,李市长极有可能一直走进一车间的大门。果然就在沈鸿总经理犹豫之间,市长大踏步朝对面的一车间走去。

姜合营窃喜。

沈总经理对姜合营关键时刻的放任自流很不满意,走过来小声问道:“小姜,我怎么没看到老唐呢?”

他知道沈总经理犯了怀旧的心思。

走进一车间大门,拱形的门洞,暗处长满一层绿苔。李吉钢停住脚步,定定注视着门洞的基石,仿佛考古学家。人们静静等待着,仿佛站在幽静的山谷里,唯恐惊扰了市长的思古之幽情。

看到空空荡荡的一车间,李吉钢市长环视左右。沈鸿连忙说道:“这里已经停产了,您还是到会议室里听一听汇报吧。”

李吉钢看了看姜合营:“停产?怎么变得空空荡荡的,设备呢?”

姜合营咬了咬牙,说:“造成停产的原因非常简单。市里有关领导直接干预企业改革,非让我们把一车间的地皮转让给日商。结果日商又变了卦。这个车间也就毁了……”

李吉钢盯着姜合营:“你这个代理厂长说话可要负责任,哪位市领导干预你们厂的企业改革?”

邓援朝张了张嘴,硬是说不出话来。

姜合营终于露出好斗的本性,几乎用顶撞的口吻说:“李市长我说话当然要负责任。我说的那位市领导就是前副市长阚大智同志。”

李吉钢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情?”

“那是你手下的人不告诉你。”

“我手下的人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那是他们都怕丢了头上的乌纱帽。”

李吉钢用几乎愤怒的声音说:“你就不怕丢了头上的乌纱帽?”

姜合营平平静静答道:“我只是一个代理厂长,根本就谈不上乌纱帽。”

沈鸿总经理看到火候已到,就走上来插话说:“到二车间看一看吧。”

邓援朝站在一旁心里说:“姜合营呀姜合营,你当众跟市长辩论,我看你这个代理厂长是命不长远啦。”

24

唐本旺与诸葛光荣认识十八年,如此共事却是首次。唐本旺认为自己与诸葛光荣属于同一类型的厂长。用足球术语来说,就是力量型打法。大刀阔斧,长传冲吊。与唐本旺完全一致,诸葛光荣也不喜欢三角短传,层层渗透。

能够与诸葛光荣这样的老汉共事,唐本旺很高兴。

满载八十名工人的大轿车离开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工人们一时沉默下来。这是兴奋之后的调整。此时,离开自己工厂而去一座陌生工厂谋生的心态,渐渐复杂起来。

驶近铁路道口的时候,禁行的栏杆缓缓垂落。路旁停着一辆公安标志的摩托车。一个身穿制服的交通警察走上前来敲着车门大声说:“超员啦!超员啦!”

车里的司机慌了,转过身子说:“诸葛厂长,遇到警察啦!”

诸葛光荣拉开车门就跳下车去。他这敏捷的身姿,引起满车工人的惊叹。毕竟是当兵的出身,六十多岁的老汉依然身手不凡。

车上,不知是哪个坏小子说起“顺口溜”来:“老汉是个好老汉,就是枪里没子弹。”弄得满车哄堂大笑。

唐本旺站起来说:“是谁拿诸葛厂长磨牙?你他妈的还有良心吗?操!”免职以来,他没了脾气。今天终于遇到对工人发怒的机会,就嚷了几句。嚷罢,颇有三月不知肉味而吃了一只四喜丸子的快感。

车下,年轻的交通警察听到车里传出的大笑,就认为这是对人民警察的嘲弄。他沉下面孔,开始审问诸葛光荣。

“叫司机下车来吧,我要问一问他这种大型客车限坐多少人?”

诸葛光荣说:“这没有司机的责任。我是厂长,是我让他超载的。”

“你让他超载,你是哪个单位的?”

诸葛光荣报出厂名。年轻的交通警察听罢,微微一愣。

“这么说,你就是诸葛光荣?”

“没错,我就是诸葛光荣。”

年轻的交警踱了几步,回过头来说:“你真的救了那八十个工人?”

“我又不是菩萨,怎么能说是救呢?不过我是厂长,无论哪个厂子遇到困难,我这个当厂长的只要能够,就要伸手援助。这八十名工人都在车上坐着呢。哎,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年轻的警察说,报纸上登了,收音机里也播了。

诸葛光荣嘿嘿笑了:“这么说我成了名人啦?哈哈……”

没等诸葛光荣再说什么,年轻的交警竟拍了拍他的肩头:“就冲你给下岗工人办了这件大好事,我也不能跟你过不去。上车,走吧!”

这时铁路道口的栏杆扬了起来。诸葛光荣朝年轻的交警挥了挥手,踏上了开动的汽车。司机回过头来大声说:“厂长,您的名字真是成了通行证啊!”

诸葛光荣也觉得光荣,就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他顺势站在车厢前方,扯开嗓子说:“唐厂长,看来咱们这一代人关键时刻还是能够起到顶梁柱作用的。你大可不必自卑!”

唐本旺也豪迈起来:“跟你在一起工作,我不自卑!还是那句话,咱们是企业主人翁!”

汽车驶到神州化工厂门前。

“到啦!大家跟着我,先去小礼堂开个会!”

何彭森小声对罗光说:“俗话说共产党会多。这话一点不假,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是先开会……”

工人们走出汽车。东瞅西瞧,神州化工厂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儿。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诸葛光荣一眼看出大家的心思,大声说今天是神州化工厂的公休日。

人们心里终于踏实。随着人流朝前走去,罗光远远看见诸葛云裳站在小礼堂门口,迎候着。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工业美人儿”怎么跑到神州化工厂来了?不知内情的工人互相询问着。

走进小礼堂,工人们已经看出神州化工厂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相比,显然是一个小厂。小礼堂根本不设主席台的位置,看来这里是厂长一人的天下。

诸葛光荣坐到讲台上,很响亮地咳了一声,准备讲话。这时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拎着热水瓶上台沏茶。望着这个令人莫名其妙的场景,台下那八十名来自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工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以为神州化工厂“开始招收童工。

“在介绍神州化工厂之前,我先介绍一下……大家已经看到了,刚才那位女同志是你们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中心检验室的主任,诸葛云裳。她怎么跑到神州化工厂来接待你们呢?嘿嘿,因为她是我女儿。刚才上台给我沏茶的那个男孩子,是我的孙子诸葛小明。大家肯定要问我。今天怎么成了你的家天下呢?告诉大家吧这是我一贯的宗旨。今天是厂里的休息日。我呢尽量不让厂里的同志跑来加班。宁可劳累家属,也不打搅同志的公休日,哈哈……”

工人们听罢,猛然受到感动,竟纷纷击节叫好——这场面使人想起京剧名角儿登台演唱时,博得的喝彩。

诸葛光荣一下子就陶醉了。

“我接着刚才车上的话题,给大家讲一讲联营办厂的情况。还是那句话,工人要想成为企业的主人翁,就必须了解掌握企业的基本情况。大家说是不是啊?”

之后,诸葛光荣喝了一口茶。满口苦涩的味道使他皱了皱眉头。诸葛小明这孩子真是少不更事,往爷爷水杯里搁的茶叶太多,一股浓酽的苦涩让人难以接受。

这似乎是神童诸葛小明对志得意满的祖父提出的。警示。诸葛光荣咽下苦茶,看了一眼站在台下的诸葛小明,继续介绍着工厂的情况。

通过诸葛光荣的介绍,坐在小礼堂里的许多工人渐渐明白,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与神州化工厂达成联营协议,从此神州化工广就成为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联营企业。名称改为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一分厂。做为联营企业,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一分厂为自主经营、独立核算、自负盈亏的法人企业。去年圣诞节签署的这个协议规定联营期限为十五年。联营产品为金手牌鞋油。联营期限内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一分厂使用金手牌商标。

诸葛光荣风趣地说:“这样,咱们两个厂子就成了叔伯亲戚。两位厂长也就成了叔伯兄弟。”

小礼堂里的工人们静静听着。这时候他们感到,诸葛光荣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厂长。在此之前他们见到的唐本旺厂长,从来没有像诸葛光荣这样,说起企业的状况。犹如跟工人们在一起拉家常。相比之下,这位身高马大的诸葛厂长的形象,在工人们心目之中渐渐亲切起来。

诸葛光荣喝了一口茶水说:“这茶沏得太苦了。所以说国家颁布未成年人保护法还是很有道理的。孩子做的事情,往往没轻没重。诸葛小明给我沏的这杯茶,就达不到质量要求。所以说搞好企业,质量第一。咱们话入正题吧。为什么我们要搞联营企业呢?这就是市政府去年关于工业的工作思路。通过一个龙头企业,带动或者带活一批中小企业。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当然是龙头企业啦!那时候还是唐本旺同志担任厂长。所以它就发挥龙头作用带动我们神州化工厂这样的小企业。既然大中华帮助过神州,那么当大中华有困难的时候,神州也应当伸手援助一把!否则,我们就不是中国人啦!”

何彭森站起来大声问道:“诸葛厂长,大中华与神州虽然联营了,经济上还是单独核算,各过各的日子吧?”

诸葛光荣说:“当然,两个独立的企业,各过各的日子。”

何彭森又问:“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是两个独立的企业,这年头儿雷锋叔叔已经死啦,见死不救的大有人在。诸葛厂长你要是不伸出手来援助大中华,也不为错吧?”

诸葛光荣笑了笑,说:“见死不救的事情,咱做不来!”

何彭森大步走上讲台,伸手抄起话筒:“今天我要面对咱们八十位工人弟兄说一句话。这些日子我终于弄明白一个道理。当初在计划经济时代,国家要想营救一个企业,还是有办法的。这个厂子没饭吃啊?马上就给你拨来一大批生产任务,立即见效。如今是市场经济,商品大潮!不但国家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谁!所以说在这种情况之下,人家诸葛厂长六十多岁的老汉,能够把咱们八十名下岗待业的工人从水里捞上来,让你每天有活儿干,每月有工资发。这太不简单啦。你亲爹亲娘疼你,也未必保证你不失业!我的话大家都听明白了吗?”

工人们纷纷站起来,七嘴八舌嚷嚷起来:

“我们一定好好干!”

“俗话说,人心换人心,诸葛厂长您就放心吧!”

罗光此时定定注视着台上的诸葛光荣,暗暗想道:“有诸葛光荣这样的厂长,我要在神州化工厂大干一番……”

小礼堂里的气氛达到高潮。诸葛光荣说:“请唐本旺同志上台来,讲几句!”

唐本旺上台,讲了起来。

诸葛云裳远远看着坐在台下的父亲的背影。其实父亲早就应当激流勇退了。如今哪里还有六十二岁的厂长?不过她还是能够理解父亲的心情。他老人家一定感到非常自豪。这种自豪感使父亲认为今生足矣。虽然父亲将这八十名工人安排在小小的神州化工厂,面临着许多方面的困难。但父亲为此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人间就是这样荒谬:父亲渴望成为英雄,命运却使他当了俘虏。

诸葛云裳眼里含着泪水。哥哥的孩子诸葛小明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看着姑姑。

她突然抓住小明的肩头,压低声音问道:“小明,爷爷这一次能成功吗?”

诸葛小明面无表情说道:“很难。”

八十名“移民”,就这样进入了神州化工厂。

分派班组的时候,首先将二十名原大中华厂的保全工人编入神州厂的机修工段。罗光,何彭森,马兴富都被编入这个行列。罗光举起手问道:“诸葛厂长,这机修工段是怎么改革的啊?”

诸葛光荣笑呵呵反问:“你说呢?罗光。”

老汉居然记住了他的名字?罗光心里一惊,随即认为自己在诸葛厂长心中已经留下深刻印象。于是他鼓起勇气说:“我要承包!”

诸葛光荣乐了,让罗光具体谈一谈承包方案。

罗光说:“保密。”

唐本旺觉得罗光关键时刻掉链子,给大中华厂职工丢了光彩,就大声催促:“罗光,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别忸忸怩怩跟个老娘儿们似的!”

罗光心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什么承包方案,既然说出了口,身旁又有唐本旺督着,颇有逼上梁山的感觉。他眨了眨小眼睛,说:“我的承包方案啊,三天以后出台!”

被编机修工段的工人们听了罗光的话,哄地都笑了。

诸葛光荣依然信奉“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的哲学。他指着罗光说:“一言为定,三天之后我等着你的承包方案出台。”

唐本旺随后也敲了一锤:“罗光,全看你的啦!”

罗光这一次终于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第三天,到了罗光承包方案出台的时候。人们等待着。下午三点二十分,纪格格一个电话打到神州化工厂,急着找唐本旺。唐本旺跑到那间阳光明亮的办公室去接电话。诸葛光荣正坐在桌前大口大口喝着热茶。

纪格格在电话里告诉这位前任厂长,市长李吉钢来厂视察工作,刚刚离去。

唐本旺听罢脱口说道:“怎么没有通知我……”

纪格格当然是要卖乖的,说自己是冒着很大风险才打通这个电话的。

放下电话唐本旺对诸葛光荣说,李市长到厂视察,姜合营硬是封锁消息,一手遮天。诸葛光荣继续喝着茶水,劝慰他不要生气着急。谁让你已经不在其位了呢?

唐本旺心中暗想,前几天得到可靠消息我很快就要官复原职,怎么又听不到动静了。莫非夜长梦多出了意外?他妈的。

他决定立即去往化学工业总公司,探一个虚实。

罗光气吁吁跑了进来:“诸葛厂长,我送承包方案来啦!”

唐本旺走出办公室,此时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听罗光的劳什子方案了。

25

李吉钢市长视察之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一派静寂。如今的名言是“企业有困难要找市场不要找市长”。于是工人们对市长的视察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市政府工作组办公室依然紧锁。偶有前来上访的职工,也只是扒着窗台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自言自语说:“人呢?”

厂里的万物,似乎都已凝固。人人都在等待一个消息。什么消息呢?不知道。

自然还有雪上加霜的事情。最让人起急的就是厂里派到范州拉货的那两辆大卡车,好像去了百慕大,没了消息。姜合营给生产银雀牌助力车的范州市克伦威尔公司打电话。对方回答得非常明确,由许文章率领的那两辆大卡车交了十万元支票,载了十万元的货,当天下午五点钟就开回去了。至于为什么两头不见日头,就只能在那五百公里的路途之中寻找了。

这时候,姜合营又接到那个恫吓电话。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还是那一套语言。这一次他有了经验,以守为攻,不动声色听着。那个男人从容不迫说着,说着说着发觉话筒里空空荡荡,就喂了一声。姜合营屏住呼吸,听着。这时候他倏地明白了,对方打来电话就是希望他能够听到恫吓并战栗。如果他在电话里无声无息,对方只能无功而返。想到这里,姜合营笑了,体味到暗中狩猎的快感。

对方无法忍耐电话里的沉寂,骂了一声就挂断电话。姜合营认为自己已经找到克敌制胜的办法。那就是对方雷声隆隆,你不声不响。大象无形,大音稀声。

妈的,当务之急是找到许文章率领的那六条好汉以及两辆大卡车的下落。

打电话叫来工会主席魏如海。魏如海是一个大胖子,天气不热却急得浑身是汗。那六条好汉的家属跑到厂里打听,厂方一概以住在范州等待装货为由答复家属。不过这个理由只能搪塞一天两天,到了三天四天就难以信服了。魏如海认为必须出动车辆,沿途寻找。

姜合营同意魏如海的想法。目前厂里能够派出的只有那辆破上海,司机小马近来情绪基本稳定。出车寻找的方案,就这样确定了。

他走到邓援朝办公室,将这个出车寻找失踪职工的方案告诉这位口吃严重的党委副书记。

邓援朝点了点头,表情显得非常焦急。

小马关键时刻没有尥蹶子。工会主席魏如海和劳资科长谷大泉,乘坐“破上海”沿途寻找去了。

姜合营坐在邓援朝办公室里,俩人笔谈。

邓援朝写道:“你打了黄大发,他不会与你善罢甘休的。”

姜合营说:“是啊,人们都在一天天变坏,可也不能天良丧尽吧?黄大发卖厂求荣,该打。”

邓援朝写道:“不过你还是小心谨慎为好。如今社会上有了打人专业户和打人公司。假若黄大发花钱雇了打手,你可得提防啊。”

姜合营笑了,说:“如今当厂长成了地下工作者。真有意思……”

邓援朝写道:“我担心那许文章一行在路上出了问题。”

姜合营说:“但愿不是交通事故。如今车匪路霸四处横行,防不胜防。”

这时候,隔壁姜合营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姜合营与邓援朝笔谈正欢,根本听不到一墙之隔的电话铃声。这电话是莫小娅从滨海新区打来的。她要工厂总机接姜合营办公室。纪格格接通“姜办”,但没人接。莫小娅要求总机给找一找,纪格格听罢,暗暗笑了。

她随手将电话接到中心检验室诸葛云裳办公室。

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诸葛云裳伸手去接,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请问,姜合营在这里吗?”

诸葛云裳犹豫了一下说:“他不在……”

对方在电话里问道:“您是哪一位啊?”

“我……”诸葛云裳沉吟之间反问道:“您是哪里呀?”

“我是他的妻子莫小娅。”

“哦,我是中心检验室的诸葛云裳。姜合营同志不在这里呀。”

“那为什么总机把电话接到这里呢?”

诸葛云裳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电话突然断了,然后听筒里发出嘟嘟嘟的忙音。

两个不曾谋面的女人之间的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

总机值班员纪格格,监听了这两个女人之间的电话。她觉得自己编织了一个杰作,只可惜电话中途断了。

之后,纪格格给自己的几个密友打电话,传播关于姜合营的消息。

“李市长来咱厂视察,姜合营当面顶撞,气得市长浑身发抖!”

“市政府工作组对姜合营非常不满,很快就要制裁咱厂啦。怎么制裁啊?就像美国对待伊拉克那样呗!”

很快,一个消息就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传来:姜合营即将下台。

这个消息是缝纫男工张义反馈给姜合营的。张义急急忙忙走进办公室,当头就问他什么时候下台。姜合营知道谣言四起正是人事变迁的前奏,心中顿时警惕起来。他拍了拍张义的肩头,对他的忠义表示感谢,然后又问起他的胡子。

张义说,不吃药了,一个星期去看两次心理门诊。在医生的协助之下逐步恢复信心,确信自己是个男人。

他就对张义鼓励了一番。

张义走后,姜合营接到莫小娅打进来的电话。妻子告诉他,这一阵子她给他打电话,可总是阴差阳错联系不上。姜合营说这几天非常忙,忙得四脚朝天。目前火烧眉毛的事情是寻找那两辆失踪的卡车。不知道为什么,姜合营在电话里明显表现出倾诉的欲望。莫小娅就静静听着。

姜合营说其实国有企业的改革,已经摸索出一条道路,只是实行起来阻碍太多。譬如说如何理顺产权关系,看着简单,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还有关于法人财产权,也很难落到实处。

莫小娅还是静静听着。姜合营讲了一会儿,做了一个停顿。

“合营,我想申请年度休假,回家跟你过一过日子……”莫小娅今天说话,与平时风格迥异,毫不尖酸刻薄,显得醇厚深沉。

“哦……,”姜合营沉吟着,心头不禁一颤,“这样,也好。我知道这是你最后的努力了。这可能也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个机会吧?”

莫小娅电话里非常冷静,说已经向领导请假了,从下星期开始休假,十五天。

姜合营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与她之间的最后十五天了,但还是佯装潇洒说了声好。

放下电话之前,莫小娅叮嘱他尽快将与WM公司的合资材料整理出来。

整整一个下午,姜合营召集有关科室的科长在办公室开会,将一车间目前的破烂摊子摆在桌子上,讨论与WM公司的合资意向。

设备科长娄玉田说:“当初大田保子看中一车间的时候,它好比是一个大姑娘。如今这么一折腾,一车间成了穷食荒业的寡妇。寡妇嘛,也就没有什么条件可讲了。只要合适,咱们就可以考虑。只要这个WM公司不是皮包公司就行。”

姜合营告诉大家WM公司的总裁是项超南,高干子女,她如今定居澳洲,主要的生意就是在中国投资。WM公司具有相当的经济实力。金铁龙是WM公司中国市场高级专员,负责项目开发。

总工程师姜纯在厂的时候,兼任技术科科长。如今姜总提前退休到九华山修炼“中华工业场”去了,新任技术科长关天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他认为如果与WM公司的合资能够成为现实,那么我们必须放开眼界,向世界水平看齐。争取将这条生产线改造成为十年之内不会落伍的加工流水线。

姜合营当场拍板,由技术科长与设备科长牵头,对一车间的资产进行估算,争取在三天之内拿出一份关于合资谈判的基本纲领。

这时工会主席魏如海打来电话,说已经搜寻了八十公里,尚未发现线索,此时正在杜家村附近打尖。姜合营告诉魏如海,一定要多与当地交通管理部门联系,干万不要走马观花。

刚放下听筒,电话又响了。是纪格格,说传达室门卫报告姜国瑞老先生又在工厂大门对面的边道上静坐,这大凉的天气,弄不好就感冒了。

姜合营认为会议开得差不多了,就宣布散会,出了办公室撒腿朝工厂大门跑去。是啊,这几天忙得忘了世界上还有个爷爷。

工厂门卫是韩春利值班。走出大门,姜合营看见爷爷身穿一件黑呢大衣站在马路对面。他从身上摸出二十块钱,准备叫一辆出租车送老爷子回家。

一辆大红色摩托车缓缓驶了上来。驾车的穿着黑色皮衣皮裤,戴黑色头盔。身后驮着一个戴棕色头盔穿棕色皮衣皮裤的人。姜合营并未在意,一心想着横穿马路。摩托车从他身前驶过,棕色人突然抽出一根棍子,朝他的头顶砸来。姜合营本能地一闪,棍子砰地一声击中肩头。力大势沉,他一踉跄,扑在地上。

黑衣人停下摩托车。棕色人不慌不忙跳下车来,拎着棍子大步赶了上来。姜合营摇摇晃晃站起来,心里一下就明白了。恫吓电话之后,对方大打出手了。

这是职业打手。

姜合营没能躲过第二次打击。那根棍子狠狠落在他的前额。他随即倒地,像一只从仓库里抛出来的口袋。

职业打手工作起来毫不拖泥带水。黑衣人走上来朝他身上踢了一脚——好似甲A足球场上的大力射门。之后,这辆大红色摩托车载着凶手疾驶而去。

姜国瑞小步颠颠从马路对面冲了过来。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孙子,一时不知所措:“我记住了它的牌照号码……”

一辆红色桑塔纳驶到工厂门前。市政府工作组的三个同志从车里跑出来,扑到姜合营身前。

申秀绪抱起昏迷不醒的姜合营:“今年以来,惨遭毒手的厂长真是大多了!快送小姜去医院吧。”

邓援朝从工厂大门里跑了出来,将百岁老人姜国瑞请到传达室里休息。然后钻进红色桑塔纳,朝着医院疾驶而去。

望着远去的轿车,申秀绪心里说道:“新的领导班子还没有宣布,先伤了一员大将……”

27

许文章坐在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员身旁,怀里揣着十万元支票率领六名工人赶赴范州市克伦威尔公司银雀助力车制造厂提货。

范州西去要行驶五百公里路程,中途要翻过一座小山。小山名叫黑杜山。从前属于荒山野岭。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于是这座光秃秃的小山经过几年不懈的伪造,居然有了说头。平地而起三座寺院,号称唐代高僧得道的圣地。山腰又冒出两座北魏时期的碑亭,均与古代大书法家有关。最为轰动的是几经考证,山下五里的杜家村成了古代名妓杜十娘的故乡,一时间游人如云。既然此地古代就盛产青楼尤物,人们仿佛有了厚颜无耻的依据,大胆开发著名游玩项目“裸体骑驴日光浴。”顾名思义就是光着身子骑着驴,晒着太阳在山沟里瞎逛。

前往范州,可以说一路顺风。许文章颇有几只文学细胞,爱激动也爱作诗。久囿工厂文牍,没了诗的灵性。今日行车于旷野,想起困境之中的企业,不禁怅然。又想起众人一心,为了企业摆脱困境,开展生产自救组装助力车,奔走范州提货,心中很有几分久违的豪情。于是诗兴涌动,几经品咂,终不成句。

到达范州的时候已是下午。许文章一行不敢吃饭,先奔银雀助力车制造厂。一路打听,才知道这是一座私人企业,三年迈了三大步,如今已是省里名星企业。汽车开到工厂门前,大门自动开启,喇叭声声悦耳:热烈欢迎您的光临。

汽车径直开到销售科门前。许文章跳下车去,联系业务。他发现厂里显得非常冷清,似乎进了私家园林。

销售科长正在处于午睡状态,对许文章一行的突然出现,颇感意外。

“你们那地方的销售高潮总共只有十天吧?咋今天还来提货啊!你们是陈遇一拨的吧?”销售科长问道。

许文章唯恐对方不愿给货,连忙点头承认是陈遇一拨介绍来的。虽然许文章不懂“销售高潮”指的是什么意思,但他能够领会大意。于是他掏出支票,递给销售科长看了看。

销售科长说:“陈遇的生意应当转到石门市去了吧?”

许文章佯作内行的样子。连连点头称是。

销售科长说:“陈遇这家伙真是能干!全中国要是有一百个陈遇,别说四化,兴许八化也早就实现啦。我先去打一个电话,问一问你帐户上是不是有钱。对不起啦,我这是公事公办。”

一支烟的工夫,销售科长回来了,哈哈一笑说:“我只能给你八万元的货。”

许文章就递烟:“十万吧,十万吧。”

销售科长又走出,说是请示总经理。销售科长说是去请示总经理,其实是去打电话。刚才他拨通陈遇的手机,一个女秘书身份的人告诉他陈遇另外一部手机的号码。终于拨通了,听到了陈遇的声音。他告诉陈遇,来了一伙生人提货,看支票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电话里陈遇沉吟片刻,并不言语。

销售科长说:“咱们有合同,你是独家代理商,现在又冒出这么一支兵马,我们到底给不给货呢?”

陈遇叹了一口气说:“姜合营这个人很聪明。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明天上午,这座城市的日报在头版的位置上将发布一条消息,本市禁止骑行助力车。也就是说所有销售助力车的商家仓库里的存货,都将成为积压品而无法在本市出售。我只买到十天的时间。现在我已经净手了。”

销售科长再次问道:“既然你买断了那座城市,那么今天到底给不给他们货呢?”

陈遇想了想,说:“我在这座城市的销售战役胜利结束。至于给不给他们货,已经与我无关了。你看着办吧。”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销售科长挂断电话。

许文章见销售科长回来了,就迎上去问。销售科长说总经理同意了,十万就十万吧。

许文章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要求立即装车。销售科长说:“不急,一小时之后保证让你发车。先到我们餐厅里吃饭吧。我们对客户免费招待,酒水在内!”

老天有眼,一切顺利。黄昏时分,十万元的货物装载完毕。许文章与销售科长告别,坐上第一辆卡车在前面开路,第二辆卡车跟在后面。一路返程了。

银雀助力车厂销售科长看着远去的卡车说道:“这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大卡车一路疾驶。这时,许文章胸中的诗句终于冒了出来。是一首打油诗:

范州往返一日间,

晨暮两看黑杜山,

未见裸体闻驴鸣,

十万财宝一肩担。

晚上八点三十分,两辆卡车一前一后行驶到距离杜家村八十公里的高台乡。公路两边灯火渐多,饭馆林立。突然,一群汉子从公路两边窜出来,站在公路中央拦住汽车,大声嚷嚷着,说是挂翻了一辆驴车。许文章对司机说,这是怎么搞的?司机说根本就没看见哪里有什么驴车。两辆卡车一前一后停下来的时候,那群手持棍棒的汉子已经围了上来。大声质问为什么冲闯公路,撞翻驴车,搅乱当地的安定团结。

许文章跳下车来,看到那辆木轮驴车已经摔散,那驴,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他呆呆看着事故现场,总觉得这是一个事先制造的圈套。

一个麻脸汉子走上来,大声问许文章是不是这两辆卡车的主事人。许文章点了点头。麻脸汉子一把抓住他的前胸:“不交出十万块钱来别想离开这里!”

许文章说既然是交通事故,就应当由公安交通管理机关前来处理。分清事故责任,该罚多少钱就罚多少钱。

麻脸大汉急了,挥手一声吆喝,涌上来一群人。

“我们这里公检法齐备。走吧,给你们过堂会!”

两辆卡车一行人,都被扣在高台地方了。

过夜的地方是一座简易小楼,大门上写着“高台乡招待所”。许文章一行九人被关在二楼东面的一间大屋子里。一个小胡子说:“放心吧,决不虐待你们,渴了有水喝,饿了有饭吃。就是不许出去。谁敢出去就打断谁的腿!”

许文章看了看窗子,都安装着手指粗的铁条,宛若牢狱。逃跑,在这里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情。小胡子嘿嘿笑着告诉许文章:“我们是专做这一行生意的。好不容易把你们请来,还能让你们轻易跑啦?你们就死了这个念想吧!”

许文章接受了这个现实。他告诉大家吃饱了就睡,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早,麻脸大汉手里拿着一台“大哥大”来到扣留许文章的屋子,嘿嘿笑着开导道:“你打一个电话,让厂里送十万块钱来,咱们这起交通事故就算私了啦。”

许文章说:“厂里一分钱也没有。你们这是私设公堂,已经触犯刑律了。”

麻脸汉子笑了:“什么触犯刑律?老子是这里的副乡长,代表地方基层政府。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这里有专门打官司的班子,有各式各样的证人。我要是整治不了你们,我今年八十八万的创收任务怎么完成啊?”

许文章想起渣滓洞陈然烈士的诗句:我愿把这牢底坐穿!于是他向麻脸副乡长表示,坚决不打这个电话。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麻脸副乡长说:“我干这一行生意三年了,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噘嘴骡子。”

司机小马驾驶的破上海载着工会主席魏如海和劳资科长谷大泉,终于寻找到高台乡附近。魏如海心中起急,不禁大发感慨。企业陷入困境,走投无路开展生产自救,想出组装助力车这么一个主意。主意是好主意,可是往往事与愿违。生产自救不成,还要别人来营救。谷大泉说,当务之急是找到他们的下落。如今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最让人心里没抓没挠的。

他们在沿着公路开设的一排排小饭馆当中选了一家“平安餐馆”走了进去。魏如海向迎上前来的老板娘打听是不是见过两辆拉着货物的大卡车。老板娘笑了,说你们要是在这里吃饭,就告诉。不在这里吃饭,就不告诉。

魏如海三人就在平安餐馆坐了下来,吃了一顿便饭。老板娘狠宰,张口就要二百块钱。魏如海把两张百元钞票摆在桌上,让她说出寻人线索。

老板娘说出了满脸麻子的副乡长。说这家伙除了奸淫村妇,就在公路边上摆设圈套,坑害过往司机钱财。

魏如海三人立即驱车赶往麻脸副乡长的家中。那是一座三层小洋楼。麻脸副乡长不在家。他们就将汽车停在附近,坐在车里等着。

一辆中型卡车叮叮咪咪开了过来,停在小洋楼附近,开始卸货。

劳资科长谷大泉眼睛一亮:“那不是小个子罗光吗?”

魏如海伸出头细看,果然是一车间的小个子罗光。“咦,这小子不是进了八十人名单到神州化工厂去了吗?”

魏如海跳下车朝着罗光走去,又看到了马兴富。

罗光也很惊讶,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马兴富拍了拍魏如海的肩膀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魏如海将厂里开展生产自救活动,许文章带队前来运货突然失踪的事情讲给了罗光和马兴富。罗光告诉魏如海,他们来这里是给麻脸副乡长安装家庭纯水净化培。到达神州化工厂的第三天,罗光和马兴富就提出“一条龙”承包方案。所谓一条龙,就是借鉴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模式,在神州化工厂机修车间里开展“工业联产承包”。十几个人组成一个集体,自己到社会上承揽活计,从采购原料、加工制造、到安装调试等等一系列工序,皆由“一条龙”完成。寻找生产任务,不用生产科;工艺设计需要工程师,花钱外聘;需要原料直接向社会购买,不用供销科;使用工厂设备,支付租赁费;吃工厂食堂饭菜,跟下饭馆一样当场结帐。总之,“一条龙”是一支功能俱全的小分队。能为则为之,不能为之,则按市场规律办事,随用随聘。罗光将这个“一条龙”方案报送诸葛厂长,当场得到批准。十一名保全工以罗光为“龙头”组成一条龙,第二天就揽了一项小活儿,修理一只电动机。连夜动工修理,第二天借厂里的三轮车给客户送货上门。然后每人分了二十块钱,大家非常高兴。

劳资科长谷大泉听罢罗光的故事,心里很是惊讶。堂堂国营工厂竟然以农村联产承包的形式搞起了车间改革,听起来让人颇有几分走投无路的心酸,但毕竟这是一种方式。使无所适从的工人们有了活计,通过劳动又见到一张张被汗水浸湿的钞票。

罗光点燃一支香烟又告诉工会主席魏如海,这麻脸副乡长是本地一霸,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扣留公路上的过往车辆,大发其财。

谷大泉问罗光,能不能从麻脸副乡长口中打听到许文章一行人的真实下落。罗光觉得没有把握,说只能试一试。

这时候麻脸副乡长的奥迪轿车从远处驶来。

罗光小声对魏如海说:“如今就是一个不公道时代。安分守己的工人们,下岗待业,难得温饱。麻脸这样的人不就是乡村二流子吗?却住小洋楼,坐小轿车,喝纯净水,放狗臭屁。真他妈让人心里起火……”

奥迪轿车停在小洋楼门前。麻脸从车里摇摇晃晃走了出来。一定是喝得大醉,他的脸孔红得就像一只掰开的石榴。

“你们都是干什么的?”麻脸十分蛮横地问道。

罗光说:“你怎么忘记啦,我们是来给你安装纯水净比塔的。”

麻脸指着魏如海说:“他们是干什么的?”

劳资科长谷大泉说:“我们是跟罗光一起来的。听说有两辆大卡车停在你们这里……”

麻脸副乡长沉下面孔,哼了一声:“那两辆大卡车上装的都是助力车的零件,是你们单位的?告诉你吧,你们的卡车撞死了我们的驴!”

魏如海说:“无论出了什么交通事故,都要经过公安交通部门解决……”

麻脸怒了,喷着满嘴酒气说:“是谁的裤裆破了,把你给露出来啦?好吧,你要是有种就去找警察。趁我没发脾气你赶紧给我滚蛋!”

说罢,麻脸一甩胳膊走进了自家小洋楼。罗光追了进去。

魏如海对谷大泉说,这里真是无法无天了,一个副乡长就敢私设公堂扣留公民。谷大泉说,如今中国到处都是土皇帝,法治在这里还是一句空话。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罗光出来。魏如海着急了,说想去给厂里打个电话。这时候罗光来了,朝着魏如海咂了咂嘴说:“他已经睡着啦……”

魏如海气得跺脚:“这样一个地头蛇,怎么就没有法律能治一治他呢?”

谷大泉劝魏如海不要急躁。许文章他们有了下落,这是最大的收获。下一步要考虑如何营救。此时应当给厂里打一个电话,报告情况并且请求增援。

魏如海觉得言之有理,就到镇里的闹市找公用电话去了。

谷大泉坐在小洋楼的门前,耐心等待。罗光招呼同伴们把纯水净化塔的部件从卡车上卸下来。嗨哟嗨哟的劳动号子,使谷大泉感到罗光他们的心情很好。

他就向罗光问起神州化工厂的情况。罗光想了想,说在如今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之下,神州化工厂并未发生什么更大的变化。全厂职工只听一个人的指挥,那就是诸葛光荣。诸葛光荣治理之下的工厂,人们都有饭吃。

听着罗光的介绍,谷大泉觉得神州化工厂简直成了一块绿洲。莫非诸葛光荣成了汪洋大海之中的一座孤岛?

卸车的声音将小洋楼里的麻脸副乡长惊醒了。

听到麻脸在卧室里发出的吼声,罗光笑嘻嘻跑进小洋楼。

片刻,罗光就满面春风走了出来,大声对谷大泉说:“总算开恩啦!放许文章他们一行人回去。可是有一辆卡车必须扣在这里。当做物证。他说三天之内拿着五万块钱来赎车。”

谷大泉小声问罗光:“我要是到法院告他私设公堂,扣押公民,法律不会不制裁他吧?”

罗光笑了笑,说:“你不要认为麻脸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干这一行很有门道。就说许文章这件事情吧,麻脸副乡长早就安排了证人,说你撞死一头驴,有证人。说你撞死一个人,也有证人。总之要什么证人有什么证人。你说他私设公堂,他说他是安排你们住在乡招待所,管吃管喝等待解决问题。”

谷大泉听罢,连连摇头,无话可说。

魏如海打了电话,匆匆赶了回来。谷大泉立即将罗光说情之后,麻脸副乡长开恩放行的事情告诉他。没想到魏如海脸色灰暗,连声叫苦。

“这就叫破船偏遇顶头风。咱们在这里受到刁难。厂里也出了大事。姜合营被两个职业打手给打得昏迷不醒,已经送到医院抢救啦!”

谷大泉呆呆望着魏如海。小个子罗光走上来说:“姜合营让人家给打啦?哈哈,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寿数已尽啊。我决定扎根神州化工厂,厂里用大轿抬我也不回去啦!”

28

姜合营在工厂门前被棍子击倒的时候,他的祖父姜国瑞的思绪一瞬之间倒流七十年。那时候这座半封建半殖民地城市的黑社会十分猖獗,但很少骚扰工厂。那时候兴办工厂似乎是一件受人敬重的事情。记得一次姜国瑞在全兴茶馆里遇到当地青帮头子季大均。对方听说他是创立金手牌商标的大中华化工厂的经理,就走上前来主动结识,称赞他的工厂抵制了洋货。

今天他却亲眼看见自己的孙子被黑社会的棍子击倒在地。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青帮后代所为。姜国瑞气得浑身发抖,被邓援朝抱进汽车送回家去。

医生说姜合营没有生命危险。

姜合营是在阳光爬上病床时候清醒过来的。他睁开眼睛之后目光空荡。似乎无法想起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为什么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挣扎着想从病床上坐起来。头疼,显得昏昏沉沉的。这时候他看到邓援朝守在身旁,蓦地眼里就涌出了泪水。

邓援朝举起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一句话:“别着急,安心静养。”

姜合营说喝水。邓援朝似乎早有准备,递给他一支吸管,然后就端来一只搪瓷缸子。一股清凉的温开水通过吸管,吮到姜合营嘴里。喝了水,嗓子滋润了。姜合营开口问道:“许文章他们拉货回来啦?”

邓援朝喔了一声。

姜合营又问:“李市长视察之后,对咱厂有没有新说法?”

邓援朝又喔了一声。

“WM公司的金铁龙是不是催促合资谈判的进度啦?”

邓援朝拿出纸和笔。这时候邓援朝的笔谈真是派上了用场。他飞快写满一页,递给姜合营看。

一、工作组再度进厂,拟于近期公布领导班子名单。

二、许文章一行人的下落查明,被高台乡副乡长朱万松非法扣留。幸得罗光营救。现在已经返回工厂。但是麻脸副乡长朱万松执意要我厂支付两万元损失费。我厂拟依法起诉。

三、你的祖父记下了凶手摩托车的牌照号码。经公安局查找,那是一辆被盗摩托车。B前案情正在调查之中。

四、WM公司的金铁龙打来电话约你面谈合资事宜。但厂办秘书并没有告诉对方你被打伤的消息。

五、明天下午两点钟在二楼小会议室,市政府工作组与化学工业总公司联合主持召开重要会议。目前尚不知会议内容。

六、三车间因没有资金购买原料于昨日全面停产。

七、缝纫男工张义因妻子提出离婚面临精神崩溃,徘徊在工厂大门附近,口中喃喃自问: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是男的还是女的?引来无数群众围观。

八、……

姜合营读到这里觉得一阵头晕,就闭上眼睛歇着。

他想起妻子莫小娅。自己被打伤的那天她打来电话说已经申请年度休假,要与他一起过一过日子。

邓援朝仿佛看透了姜合营的心,飞快在纸片上写了一句话:

莫小娅来过一次,说今天还要来看你的。

姜合营点了点头,笑了笑。

邓援朝又在纸片写了一句话:

诸葛云裳来过三次。看到你昏迷不醒的样子,她非常着急。窗台上那束鲜花就是她送给你的。

姜合营看到窗台上摆着一束康乃馨,心里感到十分温馨。同时,他也对邓援朝的善解人意充满感激。全厂都在谣传他与诸葛云裳有私情,而邓援朝能够以平常之心待之,显出大家风度。

邓援朝在第三张纸片上写道:生产自救活动失败了。这次失败我也要负主要责任,因为我没能给你当好参谋。

姜合营闭上眼睛:“援朝,从今往后我一定跟你好好合作!咱们同心协力把厂子搞好。”

一阵高跟鞋的响声,莫小娅走进病房。姜合营朝她笑了笑。邓援朝尽管对姜合营与莫小娅的夫妻关系一无所知,但他还是十分知趣地说厂里还有一个会议等着他,就起身告辞了。

病房里静悄悄。莫小娅从提包里掏出一只塑料袋说:“看你醒过来了,我很高兴。主治医生昨天告诉我,说你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

“你拿来的是什么水果啊?”姜合营说着打开塑料袋,“噢,无花果!你居然记住了我爱吃无花果。这真不容易啊。”

莫小娅动手给他剥了一只无花果,递到他的嘴里。“我申请了年度休假,本打算跟你在一块过一过日子,你却跑到医院里来躺着……”

“我很快就会出院的。”

莫小娅又给他剥了一只无花果:“如今当厂长就连人身安全也不能保障。到底是什么人雇用了黑社会的打手呢?”

姜合营笑了笑说:“我动手打了人家,人家还不雇人打我吗?其实我的伤势并不严重。干脆,我现在就出院吧!总住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

莫小娅平时说话刻薄,甚至有些阴阳怪气。今天她一反常态,很是温柔。她嗔怪姜合营小孩子脾气,脑部受伤住院治疗,怎么能说出院就出院呢。

姜合营告诉她,今天不出院,明天一定出院。回家与她在一起过一过日子。能过到一块,就过。过不到一块,就分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听了这话,莫小娅的脸色郑重起来,说:“是啊,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核试验啦。”

他觉得她的这个比喻非常传神,就吻了吻她的手。莫小娅轻声说:“今天晚上我来陪伴你吧?”

姜合营说:“厂里为我请了特护。再说,我很快就要出院了。”

一高一矮两个警察前来病房取证。莫小娅朝他挥了挥手,拎起小皮包走了。

这是两位年轻的警察。他们为取证而采取了行为艺术,避而不谈取证的事情,先请他谈一谈平时的为人处事。他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幼稚的方法,就告诉这两位刚刚从公安学校毕业的警察,如今在企业里当厂长,万人恨万人嫌。厂长要是不慎失足掉到臭沟里,全厂职工下班回家都要吃喜面。所以说确定谁是这次案件的怀疑对象,范围其实是很广的。

高个子警察问道:“听说有一个叫黄大发的人,极有可能与这次案件有关。你能不能谈一谈他的情况?”

姜合营想了想,说这个黄大发已经离开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投奔到杜家村的私营企业去了。

矮个子警察问他还有没有别的怀疑对象。姜合营苦笑着告诉这两个涉世不深的警察,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人际关系非常复杂。

最后他讳莫如深对人民警察说:“一言难尽啊。”

两位警察面面相觑。又聊了一会儿,双方都觉得无聊,人民警察起身告辞。之后,躺在病床上不知为什么姜合营想起了那个田大师。据一车间的工人们反映,田大师的预测与后来的八十位工人名单相对照,准确率在80%以上。这就说明田大师的预测还是令人信服的。

他很想找到田大师,聊一聊。这时候他意识到,一个人只有在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时候,才去问卜。突然想起田大师,说明自己目前心力不济,处于脆弱时期。

又想起父亲的那句话:“你要做好准备啊。”

“是啊,我时刻准备着。”躺在病床上的他自言自语。

最后一位造访者竟然是刘亮湖。他的出现令姜合营感到十分惊讶。

刘亮湖穿了一身西装,从表情上看得出他已经是一个非常繁忙的人了。姜合营一眼便看出刘亮湖此行决非一般探视,就从床上坐起,显出精神很好的样子。

刘亮湖说他目前应聘于美国李斯特·李化学集团,与希尔顿先生在一起工作。美国的李斯特·李化学集团是一家跨国大公司,这次决定选择一座中国企业,控股合资。

姜合营禁不住问道:“刘工,您是给我吹一吹风呢还是这件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刘亮湖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说起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中国企业的事情往往国人是不知道的,而国外的洋人却知道的一清二楚。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体外循环”。刘亮湖目前在李斯特·李化学集团供职,因此他知道了许多中国人应当知道但并不知道的事情。

刘亮湖告诉姜合营,为了扶持一批处于困境而不能自拔的企业,市政府新近成立“解困办”,其中“外事组”专门从事中外企业合资的中介工作,具有政府职能。在这一批重点推荐的企业里,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榜上有名。据说李吉钢市长专门做了指示,要通过合资的手段救活大中华日用化工厂。

姜合营说:“正是在这种气候之下,您供职的美国李斯特·李化学集团决定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合资?”

刘亮湖点了点头说:“是的。今天我专门来告诉你这个消息,也算是我对老厂的一点心意。我估计明天工厂里的领导就会知道了。”

“谢谢刘工。但愿通过这次合资,大中华厂能够走出困境。”

刘亮湖再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也是市政府的愿望。不过据我看来,真正通过合资崛起的企业其实是很少的。外国集团毕竟是控股方嘛。”

临近告辞的时候,刘亮湖似乎还有话要说。姜合营起身下床,说要送一送刘亮湖。

“看起来你的身体真的没有什么大问题啊?”

姜合营硬撑着说:“明天我就出院了。”

走在医院的小路上,脚下踩着今年最后一批落叶。刘亮湖说:“我知道这件事情厂里一定瞒着你,可是这件事情又不宜拖得太久。我还是告诉你吧。其实收音机里播了,报纸上也登了……”

“我能猜出来,一定是银雀牌助力车出了问题……”

刘亮湖见姜合营的反应如此机敏,就觉得语言已经成了多余的东西。他从提包里拿出一张本市的日报,递给姜合营。

姜合营一眼就看到报纸上的大标题:我市今起禁行各类助力车。这时他蓦地想起当初他向刘亮湖请教关于投资组装助力车的事情。记得刘亮湖说“隔行如隔山,三思而后行”。莫非当初他已经洞察这是一个商业阴谋?

他问刘亮湖。刘亮湖表情非常郑重:“至今我也不能认定陈遇与本市交管部门有勾结。但陈遇在这座城市制定的销售策略确实只有十天。给人的印象是他并不恋战,好像心中十分明确他在这座城市只能停留十天。他完成销售之后,本市交通管理部门立即宣布禁行助力车。这是不是巧合我就不知道了。此前在另外三座城市好像也出过类似事情,但那都是完成销售的半年之后。这一次只有十天,太迅猛了,许多买了助力车的人屁股还没坐热就被禁行了。所以说受骗上当的感觉非常强烈……”

“在此之前,您是不是已经意识到陈遇是一个与官场勾结的投机者?”

刘亮湖说:“很不清晰。所以你向我咨询的时候,我只说隔行如隔山。现在看来你的生产自救活动已经成了陈遇阴谋的牺牲品。陈遇是我介绍来的,我感到非常抱歉……”

“不是陈遇太狡猾,是我太无能。”姜合营反思着。

送刘亮湖走出医院大门,他与对方握了握手,说谢谢。望着刘亮湖的背影,姜合营心里说,全市禁行助力车?莫非那十万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儿……

一阵眩晕。他扶着楼道的墙壁朝病房一步步挪去。身后传来一个女声:“合营你这是怎么啦……”

他听出这是诸葛云裳的声音,就转过身来对她说:“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开展生产自救的十万块钱买了助力车,这就等于全部交了学费……”

29

市政府工作组组长申秀绪没有想到,即将宣布的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领导班子名单,因李吉钢市长的来厂视察而发生变更。在此之前,化学工业总公司已经确定了这座工厂的领导班子。

厂长:唐本旺第一副厂长:赵则久副厂

长:姜合营

党委副书记:邓援朝工会主席:魏如海

这个名单的出笼,意味着唐本旺的官复原职。上级认为,姜合营在代理厂长期间,发生一起死亡事故,造成全厂人心混乱。面对企业的困境,不能拿出切实有效的办法来遏制企业的滑坡。尤其是一车间停产之后工人到市政府上访,姜合营事先没有采取措施制止,使全厂上下对企业失去信心。这种时候,由经验丰富的唐本旺复出担任厂长,具有稳定军心的作用。化学工业总公司确定这个名单,可谓用心良苦。然而就在这种时候,李吉钢市长来到厂里视察工作。

陪同李市长参观车间途中,姜合营竟然大胆提出大田保子弄垮一车间的问题,并将矛头指向前副市长阚大智。一时间人们的心都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儿,没曾想李市长不但没有大发脾气,反而还对姜合营赞赏有加。尤其是对姜合营敢于对阚大智同志提出批评,李吉钢认为这是党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优良作风的体现。一时间,姜合营成了新星人物。

这样,已经确定的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领导班子名单必然再度斟酌。市长连声称赞的人物,我们却将他从代理厂长位置上拿掉并且贬为最末一位副厂长,化学工业总公司不做这种有眼无珠的事情。无论何时何地,化学工业总公司都必须与市长保持一致。于是总公司连夜召开党委常委紧急会议,重新讨论大中华厂领导班子名单。

组织部长康一当初力荐姜合营担任代理厂长,此时仍然坚持“姜合营可用”的主张。总公司党委书记雷励行主持会议的时候也明显改变主张,认为姜合营年富力强,而唐本旺的年龄偏高。雷励行的发言,使常委会上力主唐本旺出任厂长的沈鸿总经理成为一家之言。于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领导班子的名单出现最新版本。

厂长:姜合营第一副厂长:赵则久副厂长:谷大泉

党委书记:唐本旺副书记:邓援朝工会主席:魏如海

这个名单,使唐本旺与姜合营,处于旗鼓相当的局面。如果从厂长负责制意义上讲,姜合营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一把手。

下午二点。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二楼会议室里,化学工业总公司总经理沈鸿主持会议。市政府工作组的三位同志在座。出席会议的有邓援朝和赵则久,以及工会主席魏如海和谷大泉。唐本旺是在沈总宣布开会之后走进会议室的,昔日的强者之气,又从他身上流露出来。沈鸿简明扼要传达了李吉钢市长视察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精神,然后就请化学工业总公司党委书记雷励行宣布新任厂领导班子成员名单。雷励行平时很少露面,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领导干部。所以有一句话流行在化学工业总公司下属的企业里:“雷书记露面——响动大了。”

雷励行宣读领导班子名单的声音,宛若润物细雨。

厂长——姜合营党委书记——唐本旺第一副厂长:赵则久党委副书记——邓援朝副厂长——谷大泉工会主席——魏如海

雷励行读罢名单,工作组组长申秀绪带头鼓掌。这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姜合营身穿白底蓝格病号服走了进来。

这很巧,人们的掌声仿佛是欢迎他的到来。姜合营就朝大家招手致意。

唐本旺抢先说道:“小姜,我还没有抽出时间去看你……”

唐本旺这样一说,提醒了姜合营。是啊,我住院之后,唐本旺和赵则久根本就没有露面,中层干部里也只有三车间主任于红旗和四车间主任老母鸡以及安技科长洪起顺到医院探视。看来我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真是孤家寡人了。这样想着,他走上前去分别与雷励行和沈鸿握手。然后选了一个次要的位置坐下,连声说:“迟到了迟到了,影响大家开会真抱歉……”

雷励行同志问:“小姜你的身体到底怎么样啊?”

姜合营连声说完全康复了,心里却想,我已经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了。

沈鸿清了清喉咙说继续开会。

雷励行说:“刚才已经宣读了新一任厂领导班子成员的名单,特殊优待,给你再宣读一遍。”

姜合营笑了笑。

雷励行书记就又念了一遍。唐本旺立即露出不悦之色。

听了这个名单,姜合营表情严肃起来,正襟危坐仿佛参加一个军事会议。

沈鸿开始讲话。不外乎是对新的领导班子提出一系列希望与要求。姜合营隐隐感到,沈鸿似乎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装在肚子里没有讲出来。

他寻找着与唐本旺对视的机会。他知道此时双方的对视,彼此都能获得第一手材料。但是唐本旺目光低垂总是去看皮鞋,似乎桌下藏着一只名犬。

姜合营等待着上级领导传达与美国李斯特·李化学集团合资的情况。

轮到市政府工作组组长申秀绪同志发言了。

果然,申秀绪传达了李吉钢市长视察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之后对市政府有关委办负责同志的谈话,决定以“解困办”牵头,通过有关委办的中介作用,为大中华日用化工厂这样的国有企业牵针引线,争取在尽短时间内嫁接外资,焕发企业活力,使之走出困境。在李吉钢市长谈话精神的指导下,有关委办闻风而动,三天之内即与外国常驻机构达成意向,第一批总共十四个国有企业获得优先推荐资格,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榜上有名。

唐本旺带头鼓掌。

申秀绪又说,这一次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合资对象是一家国际大公司:美国李斯特·李化学集团。他的气势很大,声称只要选中合资对象,首期投资将以两千万美金起价,同时投向一个行业。这表明了他在中国大陆的投资决心。这一次合资,是在市政府“解困办”具体指导之下进行,企业上级主管集团负责具体实施。这次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主要是以生产皮革制品油系列的三车间为合资重点,吸纳外资的投入。然后争取以三车间辐射全厂。

申秀绪强调,企业领导必须高度理解这次合资工作的意义。它既关系到本企业的利益,更关系到全市工矿企业通过合资途径达到“解困”进程。所以说只能搞好,不能搞坏。

“衷心希望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抓住这个机遇,走出困境,冲上新的阶梯。”申秀绪以这句充满激情的话语结束了他的发言。

沈鸿总经理示意雷励行发言。不知道什么原因,姜合营觉得今天的沈总给人一种急不可耐的印象。

雷励行宣布的是工作安排。经化学工业总公司党委研究,认为这次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与美国李斯特·李化学集团的合资,是在市政府的直接关怀下开始的。这既是市政府对企业的信任,也是市政府对企业的考验。因此,化学工业总公司决不能将它视为一般项目对待,而是将它看成全市工业以合资为形式解脱企业困境的一次试点。化学工业总公司党委决定,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立即组成以厂党委书记唐本旺同志为常务副组长的合资工作领导小组,迅速开展各项准备工作,十天之内完成谈判工作的全面准备。合资工作领导小组的组长,由沈鸿同志担任。

雷励行说罢,目光转向姜合营。“合营同志这次被任命为厂长,担子很重。本旺同志经验丰富负责合资谈判,好比一支涉外小分队嘛。合营同志做为厂长,要将主要精力放在国内,想方设法率领全厂职工闯出一条新路来,赵则久同志做为副厂长,要积极配合姜合营同志工作嘛。”

雷励行的话音刚落,姜合营笑了笑就问道:“雷书记,我是不是应当将您刚才的讲话,理解为新的领导班子的工作分工?也就是说唐本旺同志负责合资范围的工作。我呢负责不合资范围的工作。”

沈鸿答道:“你当然应当这样理解。”

姜合营说:“好吧,我坚决服从上级的决定。”

赵则久要求发言。他说:“据我所知,姜合营同志也正在积极为企业寻求合资伙伴……”

沈鸿总经理立即说道:“这很好嘛!上级将合资重点放在三车间。你们也可以通过多种途径寻求合资对象,让其它车间自学成才嘛。”

沈鸿笑了笑说:“我听说你抓生产自救活动,又赔了十万块钱,这么昂贵的学费,什么时候能够毕业啊。”

姜合营低头说道:“我正在想办法……”

散会以后,姜合营匆匆离开工厂回家去了。他知道莫小娅正等着自己过日子呢。这绝对是夫妻之间最后一次核试验。

走到工厂门口,许文章瘟鸡一样从传达室挪了出来。

“姜厂长,我这一次是大败而归啊……”

他拍了拍许文章的肩膀,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许文章又说:“麻子制造车祸,又把咱们的汽车和货物都扣在手里,这是犯法呀!”

“这件事情我负全部责任。你吃苦了,回家休息几天吧。”

许文章走了。姜合营一眼看到那辆破旧的“上海”停在那里,就走过去问司机小马是在等谁。

小马一本正经说:“等谁?等你啊。如今你当了正式的厂长,我的任务就是接你送你。你知道嘛姜厂长,你这个人的最大优点就是没有什么架子。”

他摸了摸遭受棍棒打击的脑袋,自言自语说:“架子?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咱厂都穷成这样子啦,我拿什么摆架子呀?”

说罢他坐进车里,抬手看了看手表,突然大声说道:“今天是礼拜五吧?小马,你现在就送我去伉俪大酒店……”

小马心中暗想:“刚当上正式的厂长,就跑到厂长协会去泡妞啊。这就叫雷厉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