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原址

回到办公室,他找出一大张白纸,拿出一支毛笔写了四个大字:能折

能弯,晾干了挂在墙上。当今中国有一群最为独特的动物,那就是国有企

业的厂长。他不同于私人企业主,也不同于政府官员。说他没权力,他却

管着一个厂子,说他有权力,走到社会上又处处碰壁。企业景气的时候,

是政府的儿子,企业不景气的时候,却没了爹。早晨是龙,晚上是蛇。大

象的心态,蚊子的肢体。整治工人的时候是警察,逃税漏税的时候又像小

偷。这种角色认识的多变性以及多重性,天长日久使他们成了“边缘人”。

30

上级委任唐本旺组建合资谈判的班子,于是他心中充满重新出山的豪气。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老革命即将遇到新问题。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想起一车间留职停薪的工程师刘亮湖。刘亮湖当初办理留职停薪手续的时候,唐本旺担任厂长。其实他应当挽留这位精通英语的工程师。但是他没有那样做。因为一车间主任黄大发是他的死党。死党说刘亮湖鼓吹专家治厂,言外之意分明是在争夺车间主任这把交椅。唐本旺大笔一挥就让刘亮湖停薪留职了。唐本旺心中承认,对高级知识分子他心中存在一种说不清楚的隔膜——这可能与他本人只具技校毕业文凭有关。

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合资谈判班子一行四人与美国李斯特·李化学集团首席驻华代表希尔顿先生的会晤是在湖滨度假村开始的。希尔顿先生身高将近两米,坐在谈判桌前很像是一台蒸汽机车头。最令唐本旺感到惊讶的是刘亮湖出现在谈判桌前。这位前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一车间的工程师现在的身分是希尔顿先生的特别助理,穿一套高级毛料中山装,神色庄严。望着刘亮湖的中山装,唐本旺以为来了一位政治局委员。

谈判小组的成员有技术科长关天、设备科长娄玉田以及财务科长老处女宁淑欣。与刘亮湖相比,关与娄都是对唐本旺言听计从的知识分子,颇受厂方赏识,先后被提拔为中层干部。刘亮湖则属于不受厂方喜爱的另册人物。今天坐在谈判桌前,关天与娄玉田同时获得一个重大发现——刘亮湖为什么不受工厂当局喜爱呢?因为刘亮湖面部肌肉僵硬,从来不会微笑。此时身穿一身中山装的刘亮湖,其形象愈发使人想起当年上海市革命委员会主任张春桥。

中间休息的时候,唐本旺显得忧思很重。他将关天、娄玉田叫到水榭,压低声音说:“刘亮湖在大中华工作多年,知根知底,现在成了希尔顿先生的高级助理。形势对咱们十分不利。”

技术科长关天说:“刘亮湖这个人在厂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知己的朋友。两国交兵各为其主。冲锋陷阵的时候肯定刺刀见红。”

娄玉田想了想,说:“刘亮湖跟我在一起工作五年,彼此没红过脸。实在不行我去与他接触一下,探一探美国人到底安的什么心……”

唐本旺认为,美国人安的什么心并不重要,最终结果是中美合资。最为重要的是要求刘亮湖不要将大中华厂的烂摊子告诉希尔顿。如果希尔顿知道中方政府提供的是一座焦头烂额的企业,那么谈判的时候美方肯定趾高气扬把大中华厂当成一碟小菜儿。

谈判的进展情况,每天必须向化学工业总公司汇报,然后听取指示。个性很强的唐本旺已经感到,不是自己在谈判,而是沈鸿在谈判。据说沈鸿每天都要向市政府汇报。全市目前由市政府直接关注的合资谈判总共十四座国有企业,市政府高屋建瓴,指挥着这一场以嫁接外资为主要手段的协助企业走出困境的战役。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希尔顿先生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人。他在谈判之中所表现出来的敬业精神,令人感动。他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捍卫李斯特·李化学集团利益的,关键时刻决不妥协。于是,这场谈判就像一个学步的孩子,踉踉跄跄朝前走着。

当谈到金手牌商标的价格评估,双方分歧极大。希尔顿甚至拍了桌子,通过刘亮湖的翻译,唐本旺听到希尔顿发出的威胁:

“唐,我们是一家规模很大的跨国公司。应贵市政府的一次次邀请,我们才决定在这座经济并不发达的城市投资的。如果你们过于孤芳自赏,我们随时准备放弃合资谈判。你们说金手是一个名牌,既然是名牌我怎么不知道它呢?我们美国的万宝路才是名牌,它的商标价值301亿美元。可口可乐商标价值244亿美元,百威啤酒商标价值102亿美元。唐,你们中国根本就没有名牌!”

唐本旺指着希尔顿对化学工业总公司派来的翻译小于说:“于翻译麻烦你告诉这个美国人,我们从来也没有孤芳自赏,我们是货有所值。金手牌商标创立七十年来,仅仅广告费就花了多少钱?难道我们标价四百万人民币还高啊?如果说这个价格伤害了希尔顿先生,那只能说他太财迷了。中国守财奴都希望用自己嘴里的唾沫粘住一只家雀儿。希尔顿先生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小于翻译笑了笑,十分节制地将大意翻给希尔顿听。

希尔顿显然感到小于是在“偷工减料”,就扭头问刘亮湖。刘亮湖忠于“原著”,原原本本重新翻译了一遍。

希尔顿听罢,嚯地矗起将近两米的身体,满脸怒色拂袖而去。

身高马大的唐本旺站起来指着刘亮湖说:“你是叛徒。”

刘亮湖慢条斯理地说:“我现在是美方公司的雇员,我的工作注定我要在谈判之中将对方的言辞准确无误地翻译给本方代表。这是我的职责。你说我是叛徒,那么我究竟背叛了谁呢?唐本旺先生我提醒你,你这是在侮辱美方谈判人员。我会采取适当的手段使你头脑冷静下来的。”

唐本旺明知理亏,嘟嘟哝嗳说:“别跟我来假洋鬼子这一套……”

关于希尔顿先生身上的骄娇二气,在谈判之中的确表现得比较充分。这似乎出自美利坚合众国的优越意识。当天下午,希尔顿就打电话给市政府外事办公室,对唐本旺将他比喻为葛朗台表示强烈抗议。市政府外事办公室什么鸟儿都见过,知道这位希尔顿先生到中国时间较短,脾气还没有及时得到调整。市外办将这个信息反馈给化学工业总公司,希望能够提醒一下正在谈判之中的企业,不要因小失大,与外商要做到求同存异,不要针锋相对弄得空气十分紧张。

不知李吉钢市长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情,他要秘书给沈鸿总经理打电话,传达他的指示:“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是市政府确定的以合资方式走出困境的国有企业试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化学工业总公司要下大力量确保这次合资的成果,以此带动同类企业,共同发展。”

合资谈判小组兵分三路:唐本旺应召前往化学工业总公司向沈鸿汇报合资谈判暂告破裂的详情;娄玉田邀请刘亮湖在欧罗巴酒店吃饭,借机摸清敌情;关天、宁淑欣各自准备下一轮谈判的资料。

唐本旺要求,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在滨湖度假村集合,开会碰头儿。

财务科长宁淑欣是一个对工作极其负责的老处女。自从参加合资谈判小组,她变成一个心事重重的女人。不出几天,就黑了眼圈儿,整天心里都在算账。她精心计算了企业的三角债,正负相抵之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亏损只有一百零九万,远远没有达到资不抵债的程度。也就是说目前企业尚无破产之虞。这次与美方合资,仅以三车间为中心,那么合资范围的资产估算起来就显得单薄了。

一个残酷的事实摆在宁淑欣面前:美方提出的合资范围仅仅局限于三车间以及与三车间相关的金属制管等配套工段。而三车间恰恰是目前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骨干车间。一车间趴窝;五车间彻底散架;四车间转业为缝纫车间,远远游离于日用化工行业;如果将三车间拿去与美国合资,无疑意味着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主力部队全部被美方收编,剩下的只是毫无作战能力的闲散人员。

美国人真是鬼精灵。相中了三车间,就等于是拿去了棋盘上的车马炮。宁淑欣难以入眠,似乎第三次世界大战天亮就要打响。

这时候,宁淑欣在房间里接到姜合营打来的一个电话。宁淑欣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半钟了。

姜合营首先对深夜打扰表示歉意,之后就问宁淑欣对这次合资的前景究竟如何评价。宁淑欣正处于忧心忡忡的心态之中,面对电话得以宣泄,就将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

姜合营认真听着,知道这次只有三车间能够升入美国佬的天堂,其他职工必须各自为战,继续为自己的生存而拼搏。电话里他对宁淑欣表现出来的责任感深表敬意,最后又引用父亲离开工厂去往九华山之前说的那句箴言:

“你要做好准备啊。”

宁淑欣小心翼翼放下电话,扯过被子蒙头大哭起来。作为一个传统企业的财务科长,她无法忍受这样巨大的心理压力。她不知道那边的世界很精彩,她只知道这边的世界很无奈。

“难道我们非要合资不可吗?”她这样问着,终于进入梦乡。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化学工业总公司党委书记雷励行与总经理沈鸿同时出现在合资谈判小组的碰头会上。

沈总经理要大家敞开心扉,从各自分工的不同角度谈一谈对这次合资前景的看法。

昨天晚上与刘亮湖一起共进晚餐的设备科长娄玉田首先发言。他当然不能当众介绍昨晚饭局的情况——刘亮湖一言不发,只是象征性喝了半杯啤酒,然后表态说,谈判就是谈判,双方本着互惠互利原则合作就是了。饭桌上娄玉田的探营计划没能成功。

娄玉田发言,主要针对目前合资领域外商在提供设备时以次充好,漫天报价的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主要的观点是前车之鉴,不可复蹈。沈鸿与雷励行对娄玉田的发言表示满意。

关天的发言纯粹是一篇技术论文。他主要提出警惕技术落伍与注意国内配套的问题,一味进口洋人的设备,未必就有好结果。而出国考察,也很难做到一针见血。

宁淑欣的发言显得非常激动。有几次她几乎落泪。她毫无保留地谈出自己的想法,对三车间合资之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日子,极感担忧。

昨晚唐本旺向沈鸿汇报工作的时候,这位总经理狠狠批评了唐本旺。于是今天碰头会上的沈鸿显得冷静而从容。人们看到总公司党委书记与总经理同时到会,都意识到这次合资的分量。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沈鸿咳了咳,开始发言。他首先引用市委书记田春德在全市工业会议上的讲话。“我们这座城市的工业确确实实面临层层挑战与重重难关。我们是一座贫穷的大都市。改造企业的资金在哪里呢?不在我们的银行里,而是在外商手里。从今以后,对前来我市洽谈合资的外商,要想尽办法留住人家。俗话说心诚则灵嘛。一个也不准放走!谁要是放走外商,我就处分谁!放走一个处分一个,放走两个处分两个,决不留情!”

市委书记田春德的讲话,在这座城市几乎家喻户晓。此时沈鸿的再次引用,意义不言自明。沈总经理针对三车间合资问题发表见解:

“美国人当然不是傻子。就如同我们也不是傻子一样。一个人走进超市,首先要选择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如果有人首先选择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则属于闲情逸致了。美方选择我们的三车间,不足为奇。因为他们早就看好中国的皮革制品油的市场。当然,合资谈判之中我们还要强调产品的海外市场。”

宁淑欣嗫嚅道:“三车间合资之后,当然是更上一层楼。我担心……”

沈鸿打断宁淑欣的话,哈哈大笑:“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三车间合资了,剩下的破烂摊子怎么办?我要告诉你们,总公司对这个问题的态度非常明确,只能依照优胜劣汰的原则,能生存,就冲出一条活路。生存不下呢?只能被兼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雷励行接过话头说:“市场竞争是残酷无情的。我们必须走出温室,在大风大浪里成长!今天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统一合资谈判小组成员的思想,摆正我们自己的位置,争取早日完成合资谈判,进入合资的建设阶段!”

唐本旺用低沉的语调说:“现在我担心的不是金手牌商标对方估价三百万还是五百万,我担心的是合资之后这个拥有七十年历史的名牌从此就成了美国人的掌中之物。因为合资之后美方占有股分的60%以上,人家掌握生产经营的主动权。实际上我们的商标已被对方收购,什么时候生产什么牌子的产品,都由人家说了算……”

沈鸿拦住了唐本旺的话:“你这纯属狭隘的原始经济思想。我们要想走向世界,既要批判民族虚无主义,也要防止民族自大情绪。繁荣经济已经是世界性的潮流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抱残守缺呢?如此下去,我们又怎能向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交待呢?”

唐本旺不与沈鸿交锋而继续说道:“我们不能忘记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我们大中华厂与神州化工厂一分厂签有联营合同。这是在总公司指导下进行的行业联营。联营合同规定,神州化工厂一分厂有权使用金手牌商标。同时呢他们也衍生出金足牌商标。如果我们合资了,那神州一分厂就不能使用金手牌商标了。这个后果我们必须考虑啊……”

沈鸿与雷励行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唐本旺看出,关于神州化工厂一分厂的利益,化学工业总公司的两位领导显然成竹在胸。从沈与雷的眼神里唐本旺已经看出,诸葛光荣的神州化工厂前景不妙。

雷励行笑了笑,开始收拾残局:“这个问题的确牵扯到神州化工厂。不过问题总是能够解决的。当初建立联营关系是总公司一手操办的,如今解除联营关系,总公司还是可以出面协调嘛。你们的任务就是尽快完成合资谈判。其它的事情,交给总公司解决好啦。”

唐本旺知道无力回天,就站起身说:“我们服从总公司的决定。”

沈鸿说:“不。你们应当服从改革开放市场经济规律的决定。”

31

姜合营开始与莫小娅在一起过日子了。

他似乎有一个预感,就小心翼翼向莫小娅提出,这次能不能一起住到爷爷家里去。莫小娅对这个建议感到意外,但最后还是同意了。同时她认为姜合营必须进行一次全面体检。姜合营说住院的时候做了CT,脑子没有毛病。

姜国瑞对孙子和孙媳的到来表示欢迎。老人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最新信息,说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很快就要与美国合资。处变不惊的姜国瑞向孙子询问,中美合资之后厂名是不是还叫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姜合营告诉爷爷,这次只是三车间与美国合资。好比切去蛋糕的一角。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大部仍然属于中国国有企业。

姜国瑞说:“万万不可改了大中华的厂名啊。”

只有姜合营心里明白,大中华厂这只蛋糕,开始被切开了。

莫小娅与姜合营在一起生活了三天。彼此都以平常之心看待对方,日子倒也平淡无奇。爷爷还在忙着修理那只德国老挂钟,给人以遥遥无期的感觉。有时候老人站在书房的沙盘前,欣赏着面前的“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不禁老泪横流。莫小娅无法理解这种情感,就佯装不知,到院子里欣赏落叶。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怀孕。

整天忙于厂务的姜合营这几天总是想起那位坐着轮椅四处行走的田大师。有一次他几乎就要去给田大师打电话,但他还是放下了听筒。一种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压抑在他的心头。他就拼命工作。他所做的两件事情,一是与金铁龙谈判,力争早日与WM公司达到生产金手牌清洗液的合资意向并签约。尽管他心里十分清楚,金铁龙的心思是在莫小娅身上。同时他也深知,商场如战场如情场如生死场,既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

社会给他上了一堂生动的实验课。

别人都在忙着合资,烂摊子扔给了他。这时候他终于看出沈鸿与唐本旺之间的特殊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沈鸿总是在关键时刻倾向于唐本旺。走投无路的姜合营灵机一动,只身赶到伉俪大酒店参加厂长协会的每周例会。这里既然是厂长云集的地方,就应当有办法解决厂长遇到的困难。如今当厂长的不仅在泡妞问题上存在一定困难,在其它方面也有万水千山不等闲的时候。他想从这里通过各种渠道,从高台乡讨回那两辆卡车以及货物。他怀着弱者的心态,走进多功能厅,迎面却看到了金铁龙。

他并不希望在这里遇到金铁龙。他认为自己在金铁龙心目之中是一个十分周正的男人。他想将这种形象保持下去。金铁龙朝他打了个招呼说:“项超南总裁已经批准合资意向,初步打算投入人民币五百八十万,我方必须控股。”

“我想见一见项超南女士。”

“那只能安排在五天之后。这几天总裁的活动已经安排满了。”

金铁龙说罢,就忙着与那几位青年厂长展开喝啤酒比赛。姜合营看到一张张膨胀的肚皮。

他坐在一个角落里,等待着制锁二厂厂长李金祥的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面前过去。咦,黄大发吧?

那个身影似乎也有警觉,一闪就没了影子。

这里真是一个复杂的世界。他想起小时候读到的一首诗:

一湾臭水,

臭得难闻,

下游淘米,

上游倒粪,

妈的,人鬼不分!

这里虽然没有一湾臭水,却也人鬼不分了。他将身体紧紧靠在椅背上,身上多了几分警觉。

费丽丽小姐从他身前走过。他想与她说一句话,费丽丽似乎已经将他忘记了,身穿旗袍摆着腰肢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几天不见,费丽丽胖了。那日新月异的肥臀铁证如山。

李金祥一定会来的。上次在这里见面的时候,李金祥说天天几乎都到这里来放松。白天在厂里紧张了一天,晚上理所应当到这里享受一下改革开放的大好成果。还有红光钢厂的那个吴厂长,既是厂长协会的常务副会长又是这里的常客。因此,姜合营耐心等待着。

黄大发那小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在心里寻思着。

李金祥终于出现了。费丽丽迎了上去,吃吃笑着。李金祥一眼看见姜合营坐在角落里,就径直走了上来。

“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啦?”李金祥大声问道。

姜合营说厂长当然要跑到厂长协会来坐一坐。李金祥说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已经三个月没交会费了,应当除名。之后李金祥问姜合营遇到了什么难处。

他就将两辆卡车的货物被扣留在高台乡的事情向李金祥讲了。李金祥知道高台乡是一个雁过拔毛的地方,旧社会出产土匪,新社会出产路霸。麻脸就是远近皆知的泼皮。

“你怎么没有诉诸法律呢?”李金祥问道。

姜合营说:“据说那样做只是事倍功半。”

“算你聪明。以往有几个不知深浅的厂长跟高台乡打过官司,结果都吃了亏。你说他扣留车辆,可有一百个人证明是他保护了事故现场,照料了司机与车辆,不亚于当代雷锋。把车匪路霸夸成无私奉献的好人,你在这种地方准能够打赢官司吗?”

李金祥想了想,告诉姜合营拿出一万块钱,这件事情他找黑社会老大去办。这一万块是让老大手下马仔喝茶用的。看在大中华厂是亏损企业的份儿上,友情后补吧。听说是找黑社会去办,姜合营心里有些嘀咕。他知道江湖上的黑道人物以此为生财之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姜合营从怀里掏出名片来,找到陈遇的名片,伸手朝李金祥借了手机。李金祥说:“你堂堂一厂之长,怎么什么装备都没有呢?我也是亏损企业的厂长,怎么跟你就不一样呢?”

“我正在购置装备呢。”姜合营说着就拨通陈遇的手机号码。通了,传来陈遇的声音。姜合营自我介绍之后,将十万元助力车零件压在手里的情况一五一十跟对方讲了,并表示愿意由陈遇定价,转让这一批压在手里的货物。

陈遇在电话里沉吟片刻,说做这种生意必须动作神速。姜合营立即表示三天之内交货,可以打八折甚至七折。

陈遇在电话里说:“‘姜厂长,从那天我就看出你是一个聪明的人。按行规我是不应当接你的货的。因为我在你们那座城市的业务已经结束。好吧,三天之内你将货送到石门市大东门五条八号,我打八折接你的货。我只请你记住一句话,不要自以为是,人这一辈子应该只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姜合营连声谢着,然后关闭了手机。他告诉李金祥,唐本旺又被起用了,成了大中华厂的党委书记。李金祥不以为然说:“唐本旺那人心思太大,早晚还要掉在水里的。你行,你整天如履薄冰的心态,出不了什么大事。你以前是个乐观主义者。抓紧时间玩一玩吧。我听说大中华厂要含资了,跟谁呀?”

姜合营说:“跟美国,跟澳大利亚。”

李金祥笑着说:“还跟八国联军。”

他问李金祥什么时候送那一万块钱来。李金祥说事情办妥之后再给不迟,但必须是现金。

出了多功能厅,姜合营猛然看见黄大发独自一人站在楼道里,就走了上去。

黄大发转过身子,注视着走上前来的委合营。俩人就这样对视着,目不转睛。

姜合营走到黄大发近前,彼此眯起眼睛,目光狠狠碰撞在一起。

谁也不说话。黄大发嘴上叼着的烟卷,已经烧到过滤嘴上。

黄大发终于坚持不住了,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打了人,就白打啦?”

“你我已经扯平了。我是自力更生亲手打了你,根本不用花钱。你呢?还要花钱雇那两个骑摩托车的人来打我,算什么本事!”

“谁花钱雇人打你啦?姜合营你不要诬陷好人啊!”

“你不用害怕,我也没有打算把你举报给公安局,反正我打的是工厂的叛徒,你呢雇佣打手让我在医院躺了三天,咱俩已经扯平啦。”

黄大发不说话,呆呆望着转身走去的姜合营。走出十几步远了,他回过头来指了指黄大发说:“后会有期”

第二天晚上,李金祥就将电话打到姜合营的祖父家里。姜合营正在与莫小娅包饺子,双方都在努力抢救着休克状态的婚姻。婚姻一旦休克,那么一切都将宁静如水。就连煮饺子的锅也会变成死海。

姜国瑞走过来说:“平常我的电话一个月不响几次,你一来我这儿住,电话成了闹表。你快去接电话去吧。”

李金祥果然是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电话里他说事情已经办妥,明天上午派两个司机去提车。

姜合营有些激动,就对李金祥说了几声谢谢。李金祥说:“我当厂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进大狱。那时候你小子要是有良。乙,别忘了到我家去看一看我老婆孩子,我就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

第二天一大早,姜合营派出小马的那辆破“上海”,送厂里的两位司机去高台乡提车,然后径直开往石门市。他给陈遇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还告诉司机将货物送到大东门五条八号。

小马说:“高台乡是一个土围子,我们拎着十根手指头去了,就能把两辆卡车提回来?姜厂长你是不是过于乐观啦!”

姜合营郑重说道:“毛主席在天之灵永远保佑工薪阶层。”

目送小马的轿车开远了,姜合营走向中心检验室,来找诸葛云裳。

中心检验室的小齐告诉他,诸葛云裳已经两天没来上班了,她父亲生病,天天要到医院检查身体,情况不妙。

诸葛光荣病啦?那铁打的老汉怎么能生病呢。一定是那八十名工人进入神州化工厂,把老汉给累倒了。

姜合营这样想着,就给诸葛光荣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就是人称神童的诸葛小明。

他问:“是诸葛家吗?”

诸葛小明说:“是。你是找诸葛光荣呢,还是找诸葛云裳呢?”

“他们俩人谁在家,我就找谁。”

“他们俩人谁都不在家。”

“他们干什么去啦?”

诸葛小明说:“我敢断定,你是找诸葛云裳的。”

看来这个诸葛小明果真是一个神童。于是姜合营决心考一考这个神奇的孩子。

“小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在中外合资的大潮中,有多少中国名牌被外商买去啦?我给你打个比方,就说洗衣粉吧,国产名牌现在几乎都变成外国商标,德国汉高,英国利华……”

诸葛小明问道:“你是不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厂长姜合营?”

“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诸葛小明在电话里天真地笑了:“除了你,好像别人是不会关心这种问题的。所以我猜你是姜合营。”

“都说你是神童,你能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吗?”

“我试一试吧,”诸葛小明想了想,“好像很多国产名牌都变成外国商标了。我记得中国名牌转让,孔雀电视机是三百一十五万美元,洁花洗发液是一百三十四万美元,洁银牙膏是一百二十万美元……叔叔我说的对吗?”

姜合营惊了:“你小子真是一个神童!”

诸葛小明谦虚地说:“我读什么东西都能过目不忘。可是,爷爷这次生病住院我就没有一点儿预感……”

“小明你告诉我,你爷爷去了哪个医院?”

32

唐本旺有唐本旺的痛苦。

作为一名“抗日英雄”,他晚节不保,没有能够在谈判桌上成为“抗美英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随着谈判的深入,他知道如果对诸葛光荣继续隐瞒下去,自己的良心将终生不得解脱。

他是在一个刮着六级大风的天气里,来到神州化工厂的。传达室里那位和善的老汉跟他已经熟悉,迎出门来叫着唐厂长。他问老汉诸葛厂长是不是在厂里。门卫老汉说,诸葛厂长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泡在厂里。

唐本旺叹了口气。诸葛光荣六十二岁的年纪了,还像小伙子一样拼命工作。一天两天没有问题,天长日久恐怕就不保牢了。门卫老汉请唐本旺劝一劝诸葛厂长,留得青山在。

是啊,人到老年,健康就成为首要因素了。这样想着,唐本旺走进一分厂的鞋油工段。所谓神州化工厂一分厂,正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联营企业。这里生产的鞋油,一种是金手牌,与大中华厂共用一个商标。另一种是金足牌,这是联营之后诸葛光荣自创的一个牌子。目前这两种鞋油在北方市场上名声尚可。因此神州化工厂的日子,过得也还有滋有味。

鞋油工段的工段长大姚,走上来与唐本旺打招呼,然后递上热气腾腾的茶缸子。唐本旺心里一阵热乎。如今商战,客户之间动不动就喝人头马。那洋酒价格虽高,却比不上这香气四溢的热茶。问了问生产情况,大姚非常乐观,说大西北天气冷穿皮鞋的人多,目前已经打开青海、甘肃、新疆的市场。

“金足牌卖得怎么样?”他问大姚。

大姚说:“鞋油是咱厂的脊梁产品。金手卖得好,金足就卖得好。俗话说手足情深嘛。”

听了大姚的话,唐本旺的心情愈发沉重。走出鞋油工段,他朝着办公楼走去。迎面驶来一辆电瓶车。有人叫了一声唐厂长,车就停住了。从车上跳下来小个子罗光。

罗光变了。

如果说罗光是一条鱼,那么在大中华厂的时候他是一条干鱼。如今,这条干鱼鲜活起来,真正显出鱼儿得水的样子。

根本不容唐本旺发;司,罗光就说了起来。这个小个子工人胸无城府,言谈话语之间毫不掩饰跳出苦海之后的知足心理。他说诸葛厂长采纳了他的“一条龙”承包方案,如今当了“龙头”,从头到尾由他说了算。当了这么多年工人,都是被动工作,现在是主动出击,四处找活计,钞票自然也就多了起来。罗光告诉唐本旺,他哪里也不愿意去了,要在神州化工厂机修工段扎根。

唐本旺说,其实“一条龙”属于最为简易原始的承包方案。

大个子何彭森坐在电瓶车上说:“既然又简易又原始,你在大中华厂怎么不实行呢?唐厂长,我说一句心里话,你跟人家诸葛厂长相比,差得太多啦!”

唐本旺做出虚心听取的样子问道:“你们说一说,神州化工厂采取了哪几项改革措施,值得大中华厂学习呢?”

一句话,把坐在电瓶车上的工人们问住了。

马兴富想了想,说:“其实呀诸葛厂长也没有采取什么先进的改革措施。他的主要领导方法我看就是一人治厂,一切都是他说了算,也就没有什么领导班子之间的矛盾了。再者说就是他以身作则,你看他都累成什么样子啦?为了安排我们这八十名工人,他一连多少天住在厂里。现如今,我们都有活儿干啦。罗光呢还成了新时代的工头儿。”

罗光搔了搔头皮说:“工头儿好当。要是想从工头儿变成资本家,那可就难上加难啦!”

电瓶车开走了。

走进办公室,诸葛光荣正在接电话。见他来了,老汉就伸手示意请他坐下。唐本旺笑了笑,坐下抽烟。

诸葛光荣在电话里与对方讨价还价,好像是要兴办一座养兔场。

“我出三十名壮劳力!兔皮利润,平分。兔肉给我,我有第三产业的大餐馆,全部消耗。你要是同意,明天就过来跟我签合同。”

放下电话,诸葛光荣端起一只大号茶缸子,哈咚咕咚喝得一干二净。抹了抹嘴说道:“我一天呀,光喝水!”

唐本旺小心翼翼说:“消渴啊?”

老诸葛摇了摇头:“死不了。老唐我听说你们那里闹合资。跟美国人谈得怎么样啦?我告诉你吧,跟美国佬打交道不能心慈手软。你不要怕他们。”

“啊,正在谈判之中……”

诸葛光荣看出唐本旺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有事儿啊,老唐?”

唐本旺点了点头:“有!”

俩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来到神州化工厂的小礼堂。坐在空旷的小礼堂里,这给他们的谈话提供了广阔的空间。诸葛光荣手里端着茶缸子说:“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

唐本旺不知所措望着小礼堂的舞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你用不着这样紧张。我是当过战俘的人,什么打击我都能扛住。”

唐本旺就将谈判合资的内幕原原本本告诉了诸葛光荣。

小礼堂里空空荡荡的,诸葛光荣与唐本旺呆呆坐着。

“李斯特·李化学集团?老唐,我拜托你一件事情。明天你见到那位希尔顿先生,问一问那个跨国公司的总裁李斯特·李的履历行吗?外国的大老板的履历都是公开的,这件事情你一定要给我办好。”

唐本旺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吧。我一定想方设法给你打听清楚了。”

端起茶缸,诸葛光荣咕咚咕咚喝了一个痛快。他抹了抹嘴说:“大中华合资就合资呗,为什么神州化工厂的产品也要跟着下马呢?我就看不惯这套洋逻辑!如今全市国有企业纷纷不景气,只有神州化工厂还能维持。结果呢,没败给国内市场,却败给前来合资的洋鬼子啦。真他妈的让人窝囊……”

出乎唐本旺的意料,面对这个无比糟糕的消息,诸葛光荣没有暴跳如雷大发脾气。他只是自言自语着,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唐本旺愈发不知如何是好,就劝诸葛光荣服从上级的指示。全市工业是一盘棋,一个企业只是一只卒子而已。有的时候,过河的卒子往往要舍身成仁的。因为我们不是炮,也不是车,更不是帅。所以我们只能牺牲。

诸葛光荣听罢,意味深长地看着唐本旺,眼里蓦地泛起泪光:“我成为战俘回国之后,几十年来都是这样的。我把自己当成一只毫无价值的卒子,才能活到今天。如果我把自己当成一只车,那么我早就精神崩溃了。这就是命。活了六十二年,我仍然是一只卒子。卒一子嘛,就应当无忧无愁,无气无血,无志无谋,随遇而安,当你牺牲的时候,根本弄不清楚为何而死。因为你生下来就是为了死的。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正经事情要做呢?这就是卒子啊。”

唐本旺扭过脸去。他不愿看到诸葛光荣的泪水。一个多么坚强的老汉啊,当了战俘都不曾落泪。今天为了自己工厂的命运,哭了。

他告诉老汉,自己还要赶回去与美国人谈判,争取早日签署正式的合同。这就是当今的经济法则。诸葛光荣摆了摆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他朝唐本旺笑了笑,说:“老了,怎么动不动就下雨呢。真没出息啦。”

诸葛光荣送唐本旺到工厂门前。

唐本旺拉开车门说:“如果近期签署中美合资协议,我估计神州化工厂生产销售金手牌鞋油的权限,最多只有两个月时间。情况非常严重啊。”

老汉乐乐呵呵说:“总会有办法的。别忘记给我打听那件事情。”

走回办公室,他看到罗光领着一群工人挤在门前,等待厂长往奖金承诺书上签字。他依然乐乐呵呵,显得心情极好。他一个接一个在工人们的奖金承诺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心底却渐渐结冰。

工人们都走了。他坐在办公桌前给化学工业总公司的总经理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通了,他直呼沈鸿其名。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内心极其孤傲的老汉。对沈鸿,对雷励行,甚至对唐本旺,以及对许许多多头戴乌纱帽的人,自己心里其实是很瞧不起的。他认为他们骨头太轻,同时他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一个不可改变的情结——战俘。

一个当过战俘的中国男人,他的生命其实早就黑了——如同一场火灾之后散发着焦糊的味道,终生不可散尽。

沈鸿对诸葛光荣的直呼其名很是不悦。他不冷不热地问诸葛光荣有什么事情。

诸葛光荣抑制着情绪的冲动:“大中华跟李斯特·李合资之后,我们神州的主导产品是不是就不能生产销售啦?不但金手牌不行,听说金足牌也不行啊?”

沈鸿说:“我们刚刚定下时间,今天下午在总公司开会,专门研究神州化工厂今后的出路问题。如果大中华厂与美国李斯特·李化学集团签署合资协议,那么金手牌商标必然要作为资产估价而转让。转让金大约在三百万人民币左右吧。这样说来……”

诸葛光荣打断总经理的话:“是不是说合资之后我们神州化工厂就不能使用金手牌商标啦?请你直截了当回答我的问题。”

沈鸿顿了顿,说:“金手牌你们不可以使用,金足牌你们也不可以使用,总之冠以‘金’字的商标你们都不可以使用了……”

不等沈鸿说完,诸葛光荣啪地摔断电话。然后他端起茶缸,咕咚咕咚喝得精光。这时他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就使劲揉着眼睛。

浑身散了架似的难受。他大声在心里对自己说:“诸葛光荣,你千万不能躺倒啊。神州化工厂的好几百口子全都伸手找你要吃要喝……”

办公室里有一张小床,他躺在上面歇了一会儿,觉得体力有所恢复。从床上爬起来,眨眼之间死去多年的老伴儿站在面前。他的心猛地一颤,揉了揉眼睛,老伴儿又没了影子。

老伴儿想我啦?还是我想老伴儿啦?他思忖着,走出办公室。老伴儿在世的时候,我是一个灰头灰脑的电工,谁都知道我当过战俘,给祖国人民丢过脸,低人一等啊。老伴儿含辛茹苦跟着我过日子,到死也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

这样想着他走出办公楼,要到车间里走一走。只要遇到烦心事情,他就到车间里走一走,看着自己管理之下的工厂,心里就透亮了。人活一辈子,图得就是一个荣誉。我诸葛光荣为了荣誉奋斗了一辈子啊。

走出办公楼,厂办的小了推开窗子大声喊着诸葛厂长电话。他抬头朝二楼喊道:“让他一会儿再打来!”

小丁说:“美国长途……”

美国长途?是不是搞错啦。我什么时候跟美国有过联系。他转身走进办公楼,暂时把烦心的事情扔在脖子后边。

电话打到厂办秘书小丁的屋里,说明这是公事。公事往往把电话打到厂办。他抄起听筒喂了一声。对方大声问道:“是光荣子吗?”

他的心头轰地一声仿佛炸响一只手雷。天啊!只有志愿军部队里的战友称呼我“光荣子”啊。可是自从被俘以后,回国到了农场,从来没人叫我“光荣子”啊。他紧紧握住听筒,大声说道:“我是光荣子,你是哪一个呀?”

仿佛是从天外飘来一个声音:“我是周有根啊。”

诸葛光荣下意识朝四周看了看——似乎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存在。小丁十分知趣,起身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诸葛光荣一人,就更加觉得这是一部电视剧。对方听不到他的回应,再次大声说道:“我是周有根啊。光荣子你怎么把我给忘记啦?咱们在南朝鲜的那个战俘营里还见过一面呐!”

诸葛光荣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四十多年的时空交错,猛然对撞在一起,迸出的不仅仅是火花。他木木问道:“有根啊,你没死啊?四十多年了,你现在什么地方跟我说话啊?”

周有根哭了。周有根说此时是坐在美国旧金山家里打通的越洋电话。周有根说特别想回到中国看一看,可就是不敢回去。周有根说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周有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诸葛光荣的意识渐渐清晰,握住话筒他说:“有根你别哭。我告诉你吧,云云早就长大了。美中不足就是还打着单身。有根,工厂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晚上我在家里给你打,咱们好好聊一聊!”

周有根知道中国国情,担心诸葛光荣的财力无法承受越洋电话费,坚持不说自己的电话号码。这时候电话断了。

放下电话,他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四十多年音讯皆无。周有根这家伙不但没死,而且还到了美国。这小子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这样想着,诸葛光荣的表情猛地冷峻起来。秘书小了走进来,被诸葛厂长的这种表情吓了一跳。

嗯,周有根这小子一定是在战俘营写了悔过书去了台湾。前几年听说当年去往台湾的战俘绝大多数移居了美国。有的成了老板还回到大陆投资呢。没错,周有很肯定是那一拨去了台湾的战俘。

这时候,诸葛光荣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特别复杂。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独自坐到中午。

诸葛云裳打来一个电话,询问父亲身体状况。云裳觉得这几天父亲很累,身体似乎显得非常虚弱。她问父亲中饭吃的什么。诸葛光荣杜撰道:“鸡丝炒面,三鲜汤。”

他想告诉女儿刚才接到一个战友从美国打来的越洋电话。转念一想又觉得战友这个字眼儿用在他与周有根之间,有些滑稽。一个被俘去了台湾如今成了海外游子,一个被俘回国下放农场成了特殊公民。孰是孰非孰功轨过,统统说不明白。心中难以忘怀的是朝鲜战场的冰天雪地。

看了看手表,他想起F午化学工业总公司的会议。既然沈鸿税专门研究大中华厂合资之后神州化工厂的出路问题,那么这次会议我是非去不可了。我到底要看一看你们这群软骨头把金手牌商标卖给美国人之后,对我神州化工厂如何发落。他拿起电话告诉司机班,一点半的时候把奥迪开到办公楼前。

司机班说奥迪开出厂了。诸葛光荣怒了,拍着桌子说:“混帐,立即给我调回来!”

两点钟的时候在化学工业总公司五楼的小会议室里,沈鸿主持了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合资相关事宜的研讨会。代表大中华出席会议的是唐本旺,代表神州化工厂出席会议的是诸葛光荣。

沈鸿总经理传达了市政府有关领导同志的指示精神:“努力提高技术改造项目的科技含量。通过一个技术改造项目要救活一个企业,开发一个名牌拳头产品,从而带动一个行业的发展。”

诸葛光荣立即打断沈鸿的话语说:“金手就是一个名牌拳头产品啊。大中华厂通过与我们神州化工厂的联营,名牌产品已经起到了拳头作用,也带动了一个行业的发展。我们有了国产名牌,怎么又引进外国名牌来挤兑自己的名牌呢?”

沈鸿说:“技术进步,科技含量也在不断提高。任何划地为牢,抱残守缺的思想都是错误的。我们要以市委市政府的精神为方针,进一步加大改革开放的力度。另外我告诉大家,李市长已经为大中华与美方的合资企业取了名字,叫七彩日用化工(中国)集团。美方的最高总裁李斯特·李先生对李市长取的这个名字表示赞赏。”

说罢,沈总经理从公文袋里拿出一份文件,说这就是大中华厂与李斯特·李集团合资协议书的草案底稿。沈鸿又从公文袋里抽出一份公文,说由于神州化工厂一分厂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属于联营单位,在合资之前,必须以神州化工厂一分厂为甲方,以七彩日用化工(中国)集团为乙方,签署一份补充协议书,经与美方协商,文本基本确定。沈鸿清了清喉咙,将其中十分关键的两款读给大家听。诸葛光荣知道,这纯粹是读给神州化工厂听的。

“1、不得竞争。甲方(神州化工厂一分厂)立即及永久停止制造及出售与乙方(七彩日用化工(中国)集团)所制造的类似的或以任何方式相竞争的产品。包括鞋油、夹克油以及皮革制品油系列……

“2、商标。甲方(神州化工厂“一分厂)立即及永久停止制造、销售标有‘金手’和‘金足’商标或标有类似商标或装潢的任何产品,其中包括标有‘金’字或‘手’字的产品……”

听到这里诸葛光荣大声说:“这是不平等条约!”

唐本旺说:“诸葛厂长您不要激动。今天开会正是要研究下一步如何帮助神州化工厂的……”

沈鸿鄙夷地看了一眼诸葛光荣,继续读着条款。

诸葛光荣哼了一声。会议室里静悄悄毫无声息。大家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诸葛光荣。

诸葛光荣伏在桌子上,似乎睡着了。唐本旺挪过身子,伸手拍了拍老汉。老汉一动不动。唐本旺惊叫一声:“他怎么没有知觉啦!”

沈鸿说:“快送他上医院!”

33

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与李斯特·李化学集团合资建立的七彩日用化工(中国)集团挂牌成立那天,气象预报,唷。剪彩的时候,多云。主持剪彩仪式的是化学工业总公司的党委书记雷励行。李吉钢市长前来剪彩。

市政府工作组的三位同志也出席了剪彩仪式。七彩集团挂牌成立,工作组的使命也就结束了。申秀绪对这个结局感到满意。嫁接外资使企业走出困境,应当说这是一条广阔的道路。

姜合营站在很远的地方,观看着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隆重仪式。此时,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局外人。唐本旺领着一群死党欢天喜地进入合资企业,当高等华人去了。上级将大中华厂这个烂摊子留给姜合营。谁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为艰难的日子开始了。姜合营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站在十字路口。

剪彩仪式的司仪是本市著名美声唱法歌唱演员童燕燕。坚持请美声唱法的演员担当司仪,表明七彩集团的古典主义倾向。美声歌唱演员童燕燕住在“黄金三百万”别墅小区。她家的院子里不知从哪里移植了一株参天大树。关于大树的来历,她那被称为“冷冻大王”的丈夫讳莫如深。

挂牌仪式的高潮是点燃庆贺的鞭炮。这座城市禁放鞭炮已经三年。今天的仪式竟然得到市政府特别批准。于是鞭炮之声大作,令市民叹为观止。美方代表希尔顿先生眉头紧锁站在弥漫的硝烟之中。

依然是多云天气。

在这个多云的日子里,医生通知诸葛云裳,诸葛光荣的肾功能衰竭症,已经越过失代偿期而进入尿毒症期。目前能够做的只有血液透析,下一步可以考虑换肾。诸葛云裳深深自责,父亲的病情已经发展到不治的地步,自己这个做女儿的居然麻木不知。她知道父亲命不久永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让父亲多几分欢乐。

这很难。

摆在面前的将是一笔巨额医药费。

诸葛光荣住院的地方离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不远。庆贺七彩化工集团成立的鞭炮的硝烟,似乎随风吹进病房。

唐本旺拎着一袋营养品来到医院。如今他成了七彩化工集团的中方副总经理。总经理是美方派来的希尔顿先生。七彩集团所占有的厂房,除了原来三车间的“三号堡垒”,又将空闲无用的一车间“一号堡垒”占用。两条从美国引进的生产线正在紧张安装调试。美方的营销策略讲究提前进入战壕,先声夺人。此时七彩集团已经开始在报纸上打响广告战役。七彩集团生产的“比比多斯”牌鞋油和夹克油尚未上市,便己为市人所熟知。

美国人很有钱。天天把自己的形象印在报纸上流入市场让人们观看。中国的市场真大啊。中国的市民也多。您想买比比多斯吗?对不起,它要两个月以后才能生产出来呢。请女士们先生们稍安毋躁耐心等待。

比比多斯赢得了碰头彩,还没上市就成了一枝独秀的名牌。金手牌商标仿佛吃了退烧药,积蓄多年的热量正在从人们体内消褪,离人们的生活渐渐远了。果然不出姜合营所料,外方将金手牌商标买到手里,立即束之高阁。美国人想以“比比多斯”来替代“金手”多年形成的中国市场。

金手宛若一位年轻的妃子住进冷宫。

唐本旺在病床前不知对老汉说些什么才好。诸葛光荣的头脑非常清醒,做罢透析他问唐本旺:“我拜托你打听的那件事情?……”

唐本旺说:“我们不谈这件事情行吗?”

“不行。”诸葛光荣坚定不移说道,“这是我今生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情了。”

唐本旺毫无办法,只得如实禀报:“李斯特·李曾经是一位将军。用西方报纸的语言来说,就是参加过朝鲜战争。七十年代退伍进入金融界。八十年代转入日用化工行业,成为跨国公司的总裁。”

诸葛光荣喃喃道:“没错。那就是他啊。李斯特·李今年至少有七十五岁了。只是不知道他脸上的那颗黑痣还在不在。人生真是奇怪。他是将军,我是小兵。可是我与他居然两次相遇。那一次我成了战俘;这一次呢我躺在了病床上……”

唐本旺不知道如何是好。

诸葛光荣说:“本旺,我们为什么非要跟这家美国公司合资呢?这明明是不平等条约啊。金手商标美国人花钱买去了。可是神州化工厂自己注册的金足牌商标为什么也不允许用呢?这样做太霸道啦……”

唐本旺无言以对,只得搪塞道:“领导意图,真是一言难尽啊。再说这也是为了掀起全市合资高潮啊……”

依照有关协议,神州化工厂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联合关系被解除了。金手牌与金足牌商标同时停止使用。消息传到神州化工厂,职工们根本不能理解。颇有被迫剥夺生存权的感觉。一时人心大乱,好端端一个厂子,要毁。罗光站出来,号召大家成立十条“大龙”,自己找饭辙。

形势极其严峻。

诸葛光荣做了透析走下病床,要回到神州化工厂看一看。这时六十二岁卧病在床的诸葛光荣已经被免去厂长职务。厂长是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调来的党委副书记邓援朝。

这令诸葛光荣感到非常意外。走在厂道上,平时熟悉的工人们朝他呼喊着,很像球迷在迎接球星。人们拥上来,纷纷祝他早日康复。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康复了。他只想多活几天,看一看神州化工厂究竟变成什么样子。

邓援朝陪他在车间里走了走。车间里十分清静,生产正处于调整阶段。

他问邓援朝,怎么在这个时候调到这里来呢?

邓援朝的口吃依旧,在纸片上写了几个字递给诸葛光荣看:

“是我自己主动申请调到这里来的。我习惯了困境。”

诸葛光荣咧了咧嘴,笑了:“你是一块稀有金属啊。”

邓援朝又写了一句话:“我要想尽办法,让神州厂的职工都有饭吃。”

诸葛光荣非常喜欢邓援朝的名字。他说:“真是意想不到。大中华一合资,神州化工厂却成了这个样子。这就是棋盘上的弃子战术吧?我六十二岁了,重病缠身,这个烂摊子留给你,真是不好意思啊。”

邓援朝最后在纸片上写道:全厂职工正在开展募捐,凑钱给您治病。

老汉连连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

诸葛云裳推着轮椅,成了父亲的专职护理员。走在厂道上,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工厂——她所离不开的地方。

诸葛光荣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离开神州化工厂,他提出到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看一看。姜合营派出小马的那辆破上海去接。于是一辆行将报废的轿车载着一位命不久远的病人,驶进大中华日用化工厂。

如今的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已经一厂两制了。一号堡垒和三号堡垒成为七彩集团的厂房,一道绿色木栅墙为这座合资企业划出一块独有的天地——这里建立的是一种新的经济秩序。此时,绿色木栅墙里的七彩集团正处于职工招聘的关口。合资企业无疑是工人的天堂,引人向往。然而好事情往往只属于少数人。七彩集团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原来的职工队伍里只招收一百二十名工人,其余向社会招聘。诸葛云裳作为优秀的检验人员,当然榜上有名。她推着父亲的轮椅环着绿色木栅墙走着。七彩集团负责招聘工作的总管谷大泉走过来说:“云裳,下个星期你就应当到七彩来上班啦。”

诸葛光荣坐在轮椅上笑着说:“呵呵,我女儿进了合资企业啦。”

诸葛云裳朝着谷大泉摇了摇头:“我还是留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吧。”

谷大泉很不理解:“云裳,留在大中华就等于是待业啊。”

她说:“那就待业吧。我已经进了不惑之年,很想标新立异,做一件与众不同的事情。譬如说留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就这样。”

谷大泉很是为她感到惋惜,却又无话可说。

推着轮椅走到四车间门前。这里在老母鸡的领导下,依然是来料加工,生产着柔柔牌女式内衣内裤。唯一令人感到不安的就是著名缝纫男工张义,因情绪过于波动而不能从事生产,被送回家中调养。张义口中反复强调的只是一句话:“我绝对是一个男性!”这情形使车间主任老母鸡老泪横流。他认为张义完全有可能成为缝纫能手而参加市里举办的职工技术比武大赛。可是张义没能顶住日渐沉重的心理压力。废了。

生产安全电子报警手杖和电热驱蚊器的二车间,如今居然成了大中华厂的骨干,号称三朝元老。姜合营正是坐在二车间门前的石阶上抽着香烟,等待着诸葛光荣的到来。

诸葛光荣看着远处的夕阳,心情很好。他对女儿说:“那天我接到一个老战友的越洋电话。他的名字叫周有根,当年也是战俘。后来他去了台湾,最后移居美国。他很想回到祖国来看一看。跟周有根相比,我应当知足。为什么知足呢?因为我能够死在祖国的土地上。周有很呢,恐怕就难以叶落归根啦。有根啊有根,最后还是没根……”

诸葛云裳说:“周有根?我怎么从来没听您提起这个人呢……”

“是啊,我从来没有向你提起周有根这个人啊。”诸葛光荣显得非常激动。

轮椅驶到二车间大门口的石阶前。姜合营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看着诸葛光荣;然后又一动不动看着诸葛云裳。她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就小声说:“你傻啦!”

姜合营知道是时候了,就对诸葛光荣说:“诸葛厂长,您的女儿是一个优秀的女性。”

诸葛光荣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挑战意味,就认为不虚此行。老汉说:“让一个优秀女性下岗待业,你就不是一个好男儿啦。”

姜合营伸出大拇指说:“诸葛厂长说话,真有水平!我跟您老说吧,我会有办法的,我真的会有办法的!”

诸葛光荣笑了笑:“什么办法?”

姜合营说:“保密。”

“听说你也要跟外国人合资?”

姜合营说不是外国人,是几个加入了外国籍的华人。WM公司。

诸葛光荣伸出手来,与姜合营紧紧握在一起。老汉的表情非常平静,压低声音说道:“拜托啦。”

姜合营与老汉对视着,大声说道:“您老放心,我实行三包!”

诸葛云裳抽泣起来。

她推着轮椅上的父亲,朝远处走去了。

姜合营依然坐在石阶上抽烟。翻腕看了看手表,他知道邹忠诚马上就要到达。

果然,邹忠诚不忘本分,拿着胡琴来了。

“明天是京剧票友大赛的预赛。你不吊一吊嗓子,十有八九淘汰出局。”

走进空空荡荡的五车间。邹忠诚找了~只木箱子坐在上面,拉起了胡琴。

唱《钓金龟》。

姜合营此时猛地感到,京剧已经是一门离他非常遥远的艺术了。

可是什么离他最近呢?

工厂。

他开始唱了。

叫张义我的儿,

听娘教训……

嘣儿地一声,弦儿断了。

这绝对属于不祥之音。

邹忠诚放下胡琴:“合营我跟你说一件事情……”

“我已经看出你是一个说客了。而且我知道你要说的是我的家务事。对吧?”

邹忠诚笑了:“你这么聪明的人,可惜落在工厂里。你要是去安全局,绝对一流探子。合营我跟你说。你和莫小娅是两个聪明人兑到一块儿啦。这就好比是针尖儿对麦芒儿,铁板对熨斗,大刀对长枪……”

“这段开场白可以删去。说正文儿吧。”姜合营催促邹忠诚。

邹忠诚收起胡琴,神色郑重告诉姜合营,是金铁龙委托他前来摊牌的。

“金铁龙为什么不当面跟我谈呢?”

“他仍然无法超越当年的心理障碍。你处处都比他强。如今他有了信心,所以要我来代表他跟你谈一谈。”

这种事情也要别人来代表,看来金铁龙依然是金铁龙。姜合营认真听着邹忠诚的叙述,觉得金铁龙称得上是一个古典主义者。

金铁龙认为姜合营与莫小娅之间的婚姻关系,只是一种毫无活力的维持。这种维持无疑是在日复一日消耗着双方的生命。打破这种婚姻板结,必须依靠外力,这如同铧犁翻开多年的冻土。金铁龙决心追求莫小娅。他的最大心愿就是让莫小娅摆脱僵死婚姻的同时,得到再婚的幸福。尤其是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金铁龙愈发坚定了信心——决定与姜合营展开竞争。

“金铁龙的意思是让莫小娅女士在我与他之间,做出最后的选择?”

邹忠诚点了点头:“我想是这样的吧?引进竞争机制,促进爱情之花盛开。”

姜合营苦笑了:“邹忠诚既然你给金铁龙当了马仔,那么我就告诉你吧。最终莫小娅既不会选择我姜合营,也不会选择他金铁龙……”

“那么莫小娅最终选择谁呢?”

姜合营盯着邹忠诚:“莫小娅最终选择的是她自己。”

“你真的了解莫小娅?”邹忠诚问。

姜合营说:“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与WM公司总裁项超南女士做最后一次谈判,达成合资协议。告诉你小邹,我心无旁骛变成一只工厂虫子啦。”

34

姜合营穿过绿色木栅墙走进七彩化工集团的领地,来找唐本旺。

果然是旧貌变新颜。合资之后的工厂有了一副崭新面孔——仿佛化妆之后的村姑。似曾相识又不敢贸然相认。不知美国人出于什么心理,一车间和三车间的厂房没有拆除,而加固之后内外装修,返老还童了。合资好,风景旧曾谙。望着日新月异的厂房,姜合营心中承认合资是中国工业大趋势,给各行各业注入了活力。但中国毕竟是中国,还有许多不能合资的地方。这些不能合资的地方怎么办呢?目前姜合营所面临的难题就是这样。WM公司总裁项超南坚持A方案,即WM只与大中华厂的一车间合资,生产民用清洗液。姜合营对那位女总裁说:“大中华化工厂是一盘菜。美国的李斯特·李集团伸出筷子把生产金手牌皮革制品油的三车间给夹去了,WM公司又伸出筷子把生产清洗液的一车间给夹去了。眨眼之间只剩下菜汤了。工人们怎么办呢?站在厂院里张开大嘴喝西北风。”

WM公司总裁项超南说:“我是实业家,不是慈善家。等到六十岁的时候我成了亿万富婆,我就日行三善,以解救天下穷人为己任。现在不行。现在我做的是生意。所以我只能把目光停留在那条最低需要五十万人民币才能修复的清洗液生产线上。合资的中方职工,我只能接收四十八名,而且还要择优录取……”

姜合营坚持B方案。项总裁认为姜合营这不是在搞市场经济的合资,而是在搞社会主义扶贫运动。姜合营心中也承认自己的方案未必符合如今的市场经济规律。可是清洗液合资之后,甩下的那三百多名工人究竟怎么安置呢?这不能不令他惮思竭虑。

项超南将了他一军:“你要是将全部工厂带入合资领域也可以,你必须增资五百万人民币,合理开辟一个既拥有技术含量又拥有市场前景的项目。譬如说引进澳洲的绵羊油制品……”

这毕竟打开了思路。可是到哪里去搞那五百万人民币呢?自己又不能印钞票。

这样想着,他走进七彩集团的办公地。这是一排落成不久的洋式平房。

赵则久带着一群人赴美考察去了。副总经理办公室里只有唐本旺一个人,显出大企业的气派。姜合营心里说,我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了。

他对唐本旺说,有两件事情,一件是公事,一件半公半私。

红光满面的唐本旺哈哈大笑:“先说半公半私的。”

他就将许文章的工作问题摆在桌面上。他说许文章在厂办工作了这么多年,能力很强。这次合资竟然将他划在国外,实在令人感到意外。七彩集团虽然合资了,可大家都是大中华的人,遇到问题应当协调解决。

唐本旺不露声色:“再说公事。”

他提出资金问题。目前七彩集团已经成立,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很快就要成为两家。关于资金的分割,应当早日明确。在尚未明确之前,七彩是不是帮助大中华厂解决一笔流动资金。

唐本旺立即答道:“这不可能。七彩集团是一座新型的中外合资企业。无论从企业性质还是从财务制度,都不可能与大中华厂混为一谈。如果大中华厂需要贷款,可以去找银行。”

姜合营说:“老唐,你怎么人一阔脸就变呢?你只不过被组织安排在这里工作就是了。其实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

唐本旺端起茶杯:“关于许文章的问题,也不能解决。我们七彩集团用人,都是经过严格的考核的。你不要沿袭以往写条子办工作的思路,到这里来说一说,工作就安排了。如今完全不一样啦。希望你能适应这种新的生活秩序。”

姜合营笑了笑:“老唐你这人真没意思。我不是来走后门安排工作。你们七彩集团不是从原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招聘一百二十名职工吗?我的意思是说这一百二十名职工里应当有许文章……”

说到这里,姜合营激动起来:“唐本旺我告诉你,你这个人一贯拉一派打一派。你看许文章跟我工作时尽职尽责,就认为是我的心腹,这次合资,你就把他甩啦。我来找你谈,你还跟我装洋蒜。你以为你在别人手里就没有把柄吗?今天你给我交待,你卖大村剩下的那三十八万元跑到哪里去啦!”

唐本旺站起身来,嘿嘿笑着问道:“我要是不交待呢?”

姜合营说:“你害怕了吧?”

唐本旺笑容显得非常残忍:“那我立即交待。我要是交待了,你必须去举报。你要不去举报,你他妈的就不是人养的!”

这时候姜合营猛然从唐本旺身上看到码头脚行的习气。

“姜合营我告诉你,卖大树剩下的那三十八万元我给沈鸿总经理买了一套房子,送给他外甥结婚用了。我再告诉你,沈鸿已经内定副市长啦。下个月就公布。你去举报吧。你要不去举报,就不姓姜!”

姜合营呆呆望着唐本旺,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很是陌生。

他觉得无话可说,就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大步走出绿色木栅墙,一步迈进自己的工厂。自己的工厂很穷,可毕竟是自己的工厂啊。唐本旺这个人真是文武全才。文,能说得头头是道,武,居然还能耍混混儿。关键时刻敢把大树卖了买一套房子给领导送厚礼,而且还以耻为荣大言不惭。面对唐本旺这样的人,姜合营切实感到自己还算得上一个单纯的人。

这时候,他非常思念邓援朝。

真是一笔写不出这两个穷字。邓援朝当了神州化工厂的厂长,我当了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厂长,堪称难兄难弟。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这种穷得叮当响的生活很有意思,甚至很有童趣。

回到办公室,他找出一大张白纸,拿出一支毛笔写了四个大字:能折能弯。晾干了挂在墙上。当今中国有一群最为独特的动物,那就是国有企业的厂长。他不同于私人企业主,也不同于政府官员。说他没权力,他却管着一个厂子,说他有权力,走到社会上又处处碰壁。企业景气的时候,是政府的儿子,企业不景气的时候,却没了爹。早晨是龙,晚上是蛇。大象的心态,蚊子的肢体。整治工人的时候是警察,逃税漏税的时候又像小偷。这种角色认识的多变性以及多重性,天长日久使他们成了“边缘人”。

望着“能析能弯”这四个字,姜合营笑了。

走到车库叫上小马,他说到杜家村去。

小马说:“你一定是去找黄大发吧?”

这时姜合营猛然想起那两个到医院病房取证的警察。如今的事情就是让人不可琢磨。光天化日遭到摩托歹徒的袭击,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取证之后竟然没了消息。于是一切都成了一场过时的电影。

坐在破旧的上海轿车里,姜合营突然问小马:“你怎么没去合资呢?”

小马说:“你是厂长,怎么还问我呢?”

他告诉小马,这次七彩集团的事情别人根本插不上手,全由唐本旺说了算。

小马说唐本旺从社会上招聘了三个司机,一个是工商局长的女婿,一个是雷励行的远房侄子,一个是赵则久的表弟。说罢,小马大发感慨:“姜厂长你这个厂长当得真没意思。”

姜合营说:“你说得对。”

一小时之后,汽车驶进杜家村——这就是杜撰之中的杜十娘的故乡。

一个在院子门前挂着一块牌子,字体极其难看:保诚综合营造厂。看着这个空洞无物的厂名,就知道这是一家天天都在做着发财美梦的私人企业。

汽车开进院子。一只大黄狗汪汪叫了起来。

姜合营从车里走出来对一个民工模样的汉子说:“找杜经理。”

汉子看着破旧的上海轿车:“你是来收废品的吧?”

黄大发从一间厂房里走出来,抬头看到姜合营,惊声惊语说:“你来干什么!你不是说咱俩已经扯平了吗?”

姜合营注视着黄大发,看出他目前也是浅水困蚊龙的心态,并没有发迹。

杜宝成披着一件呢子大衣走了过来。朴万植死亡事故之后,姜合营在厂里与这位私营企业主打过交道。

杜宝成嘿嘿笑着:“这不是姜厂长吗?你跑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

姜合营说:“老杜,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朴万植师傅的“七·七”忌日。你们不是化悲痛为力量四处上访吗?今天我专门来这里慰问死者家属,也算是对你们上访者的回应。你们当时为了把我从厂长的位置上拉下来,东奔西走哭天抹泪的,很是辛苦。这一程子日子过得怎么样啊?”

杜宝成说话非常实在:“我们上访,当时有我们的目的。把你拉下马来,我们为了买到那条清洗液生产线。今天你来,恐怕也有你的目的。咱们屋里坐一坐聊一聊,兴许能够找到共同语言。”

姜合营随着杜宝成朝办公室走去。他一眼就看出这里正在生产假冒的名牌洗衣粉。

坐到屋里,姜合营对黄大发说:“既然这里不生产清洗液,你的一技之长就发挥不出来啊!要是甲A联赛,你这样的队员就得转会。”

黄大发笑了笑:“姜厂长你真会说话。不过,今天你可算是独闯龙潭啊!你就不怕我们把你撂在这儿?”

姜合营说不怕,然后掏出一盒三五。

杜宝成说:“要说咱们应当算是敌国。开门见山吧!”

“我是来寻找资金的……”姜合营开宗明义,“你不是想买我的清洗液生产线吗?生产线我肯定是不会卖的。不过咱们可以搞一个股份制企业啊。眼下WM”公司与我合资,生产清洗液。我呢,胃口比较大,想把全厂都搞成合资企业。这样就必须增资。我没有五百万人民币。我只有地皮和设备,还有熟练的技工。所以我想再扯进一家,合资就成了。”

杜宝成嘿嘿笑着:“除了清洗液你还要增加什么产品啊?”

姜合营说澳洲的绵羊油或者化妆品类。

杜宝成不说话,在屋里转悠。

姜合营抽了两支烟,心里有些起急。大中华厂的工人们眼巴巴等待上岗啊。俗话说宁看好人的屁股,不看坏人的脸。可是如今是一个与魔鬼打交道的时代。无论是谁的屁股,你都要拿出参观卢浮宫的兴致看一看。

杜宝成终于说了话:“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这几年不打算干正行。为什么当初要买你厂的清洗液生产线呢?我就是想假冒,叫全手牌。说实话投资建一个正经的厂于,创出一样名牌产品,谁都知道那是正路。可如今不是走正路的年代。正路难走,歪门通畅。所以我想趁着天下还乱乎,打几场短平快,发一发不义之财。你说的合资呀,股份制企业呀,都离我太远。兴许过几年,随着人民觉悟的提高,我也就成了正人君子啦。那是后话。”

姜合营伸出大拇指:“老杜!说得真透亮。就冲你这种理直气壮的做假精神,你肯定能够发财。等你什么时候想做正人君子啦,就跟我联系。”

说完,他与杜宝成握了握手,然后又与黄大发握了握手,就走出屋子。

临上车的时候,杜宝成说:“这车也太破啦!”

姜合营说:“破归破,可它是真车啊!”

杜宝成哈哈大笑。

黄大发又追了一句:“姜合营!你我算是扯平啦。”

回到家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新闻联播。莫小娅已经给爷爷烧了饭,独自等待着丈夫归来。姜合营走进门。爷爷立即走上来问道:“我听说大中华改成外国名字啦。叫什么七彩?鞋油的名字叫比比多斯?”

他告诉爷爷,那只是划出去一部分,主干还在我们手里,厂名还叫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爷爷连连摇头说:“什么主干还在我们手里,一条鱼已经被人家吃得只剩下鱼刺啦。”

说罢,老人又去修理那只德国老挂钟了。

晚上熄灯躺在床上。他对她说:“我想跟你做爱。”

她说:“已经没有爱了,拿什么做啊?”

他将她搂在怀里说:“那我换一个词汇吧,我想跟你性交。爱没有了,总不能连性也没有了吧?”

她说:“性当然还有,但不愿意交。”

他将她搂得更紧,说:“那我再换一个词汇,咱们合资吧?”

莫小娅吃吃笑着:“没有资金。”

姜合营说:“我只能透支啦。”

他与她认认真真做起那件很久都没有做的事情。

凌晨时分,他问她:“跟我离婚之后,你嫁给谁呀?”

“眼下还没有具体目标。”

她打了一个哈欠说:“是啊,咱们真该离婚啦。”

35

诸葛光荣病情加重的那天,本市日报头版发了一条消息,说的是七彩集团起诉神州化工厂一分厂的经济纠纷。

全市瞩目。

当天晚上的本市电视新闻,以访谈形式报道了这一起官司。希尔顿先生出现在镜头上,表情很是激动。

中国人知道,美国人就是好激动。

只有躺在病床上的诸葛光荣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

本市中级法院知识产权庭的一位女法官接受记者采访时介绍了案情。女法官在镜头里显得从容镇定,讲话掷地有声。

一月三十日,七彩集团状告神州化工厂一分厂违背早已达成的有关协议内容,在根本无权销售“竞争产品”的情况下,向外埠零售单位批发金手牌液体鞋油五十八箱,金足牌膏体鞋油八十二箱,金足牌旅行擦鞋器七十六箱。七彩集团要求法院冻结被告银行有关帐号或查封库存财产。追究其法律责任。

刘亮湖做为证人出现在镜头前。他声称应当回避,因为自己在这家美国公司供职。但他说今年一月二日,自己到外地出差在一家小型超市买到一支金手牌鞋油。他当即查阅了进货单,证明是神州化工厂违约销售“竞争产品”。

邓援朝最后出现在镜头上,一副被告的惨相。电视观众并不知道这位困境之中走马上任的厂长患有严重的口吃症。纷纷指责他是一个张口结舌手足无措的平庸之辈。这样的笨蛋厂长怎能与外国企业竞争呢?人们普遍感到失望。一夜之间,邓援朝这个名字的臭味就超过了王致和牌臭豆腐。

电视新闻的最后画面是神州化工厂一派萧条的厂房和工人们的冷漠面孔。

诸葛光荣躺在病床上嚎啕大哭。

第二天护士长来查房,告诉这位老汉神州化工厂一分厂肯定败诉并且定将受到法律制裁。一位小护士偷偷告诉诸葛光荣,昨天厂里的财务科长来送支票的时候说,厂里银根吃紧,邓援朝厂长偷偷销售库存的鞋油,是为了给诸葛光荣交齐住院的费用。没钱,医院是不给治病的。

偷偷卖了二百一十六箱鞋油,没曾想被七彩集团捉了一个正着。昔日联营盟友,今日法庭冤家。

诸葛光荣在下午就办理了出院手续。他不让诸葛云裳惊动任何方面,叫了一辆出租车,悄悄回家了。

他拒绝治疗。

邓援朝赶到诸葛光荣家里,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诸葛光荣佯装不知法律纠纷,只说想在家里住几天,换一换环境。

邓援朝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云裳送他出门,邓援朝递给她一个纸条。借着灯光她看到邓援朝写道:“我决心反诉七彩集团,因为这完全是强加在我们头上的不平等条约。”

诸葛云裳说:“合资的大政方针都是高级领导亲自决定的,你这场官司怕是不好打赢。外国人不可怕,最不好对付的是自己的同胞。你一定要做好这方面的思想准备……”

邓援朝走了。

回到家里,邓援朝与本厂的法律顾问通了一个电话,然后坐在桌前连夜起草反诉书。妻子是一座商场的收银员,默默坐在一旁落泪。他扭头茫然看着妻子。妻子说:“我们商场人流量特大,今天我听到好几个顾客谈论你的案件,说是丑闻。”

他朝妻子笑了笑,起身从床下找出一只尘封已久的皮箱,从中找出一对竹板,拉开架式站在大衣柜的镜子前面。妻子说:“你疯啦?大半夜的……”

他打起竹板,唱了起来。他唱快板的时候,绝不口吃。

我的工厂叫神州,如今已经四十秋。

四十秋啊不简单,曾经攀越多少山!

太行山,王屋山,产品连年闯雄关。

评省优,评部颁,金牌也曾三连冠!

到如今,搞改革,遇到困难真叫多。

困难多,咱不怕,吃苦耐劳咬紧牙!

……

邓援朝唱着,妻子泪流满面。邓援朝打着竹板唱得浑身冒汗。泪水,也就没了。他打着竹板大声对妻子说:“一定要治好诸葛老汉的病!”

凌晨时分,邓援朝写出了反诉书的草稿。他不是律师,但他读了许多法律方面的书籍。他是用心血写出这份反诉书的。他知道必须抗争。我们不必妄自尊大,但也不能窝窝囊囊接受不平等条约。中国工厂与外国工厂,应当拥有平等竞争的机会。

站在阳台上,邓援朝看到大街上匆匆赶路的行人。

他心里说,相信生活吧。

36

诸葛光荣在家里度过一个宁静的夜晚。清晨起床,神童诸葛小明吃罢早饭背起书包朝爷爷说了声再见,就上学去了。诸葛光荣心里想:“小明你还不是真正的神童啊。你要是真正的神童就应当能够猜出爷爷今天的心思。”

吃了早饭他对女儿说,想看一本关于政治经济学的书,很急。云裳八点钟一过就走出家门,往新华书店走去。如今新华书店少了,所以云裳要到很远的地方。

诸葛光荣是从八点五分开始打开那只柳条箱的。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一支手枪——狗牌橹子。而且还有一发子弹。在这个国家私据枪支是犯法的。但是诸葛光荣不怕,因为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支手枪的来历。

今生今世,他再也不愿第二次当战俘了。所以他私藏这支狗牌橹子。其实想法非常简单:如果再有战争,当敌人就要将他抓获的时候,他便用这一粒子弹,射穿自己的头颅。宁死不做俘虏。这就是私藏枪械的初衷。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和平年代开枪自杀。他知道自己又败了,但败得起。坐在桌前写罢自杀说明书(不知为什么,他不叫遗嘱而叫自杀说明书),他的心中一派清朗。

“我的死亡起码能给厂里节省许多住院的费用。这样看来我也算是死得其所啦。临死还能为国家减忧,这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我真的应当走了。这时候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心情愉快。可惜不能告诉别人了。”

他用毛笔在墙上写了八个字:“振兴中华,神州崛起”。

枪口抵住太阳穴,感到一丝凉意。这时他听见了枪响。

半小时之后,诸葛云裳怀里抱着新版《政治经济学》走进单元,一声尖叫她就瘫倒地上。

本地新闻媒体都没有报道这一起自杀事件。

与此同时本市中级人民法院,正在抓紧审理“七彩诉神州案”以及“神州反诉七彩案”。人们拭目以待。

神州化工厂为诸葛光荣召开全厂追悼大会,尽管上级三令五申说诸葛光荣的级别只能举行遗体告别仪式而不能召开追悼大会。追悼大会的会场设在小礼堂。姜合营赶到会场的时候,邓援朝正在致悼词。姜合营吃惊地看到,邓援朝毫不口吃,悼词念得非常流畅。

怪事。一个严重口吃的人,竟然在致悼词的时候变得口齿清晰。这个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慰问死者家属的时候,姜合营与诸葛云裳紧紧握手。诸葛小明站在一旁,定定注视着姜合营。

姜合营与诸葛小明握了握手:“你是神童,赶快长大吧,接革命的班,好好治理中国。”

诸葛小明说:“有志不在年高。”

他问小明:“你说,咱们的国有企业到底应当怎么办呢?”

诸葛小明想了想,说:“不要着急,慢慢来。”

姜合营笑了。

身材高大的希尔顿先生也出现在追悼会现场。他已经将诸葛光荣自杀的消息通过电传发回美国的总部。电文极为详细地谈到了死者的身世。

美国总部里的总裁对事态的发展,极为关注。

就这样,冬天悄悄来临了。人们之所以不曾留意冬天的到来,只缘这是一个少有的暖冬天气。

暖冬的天气里,莫小娅只身回到滨海新区。她与姜合营的婚姻,已经死亡。

姜合营走进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大门,看见黑板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就知道有信函。他从传达室的窗户上取下一只硬壳信封,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张贺卡。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新春快乐。落款是大田保子。

姜合营笑了。他不明白大田保子为什么要寄来这个贺卡。世界很大,他与大田保子,很有可能属于两个永不相遇的星系,彼此忘得十分彻底。然而她寄来了贺卡——这个令大中华日用化工厂走入窘境的日本女士。

手里拎着这张贺卡,他走进工厂坐在二车间的石头台阶上抽烟。乍暖还冷的季节里,这说明他拥有一只既不怕硬又不怕冷的屁股。他昨天到神州化工厂见了邓援朝。他告诉那位口吃的困境厂长,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与WM公司达成合资协议:一期合资仅局限于清洗液。至于二期合资,他等待资金。他说已经在工厂门前贴出黄榜一张,号召集资,共同兴建真正意义上的股份制企业,实行货真价实的现代企业制度。让工人当股东……

邓援朝只是听着。告辞的时候姜合营说:“咱们开展一场竞赛吧。看谁最先走出困境。看谁走出困境之后,大胆兼并对方。”

邓援朝点了点头,笑了。

姜合营坐在二车间的台阶上,一连抽了三支香烟。

这时看到一群人正朝这里走来,为首的是小个子罗光。

今非昔比,罗光看上去完全一派工头儿的模样。

罗光走上前来大声说:“我已经当过十条大龙的龙头啦!你要是集资,我出五万块钱不成问题。不过我没有过高的理想,这辈子只想当一个工头儿,心里就很知足啦。”

姜合营说:“这很容易。我还担心你想进入英国王室呢。那可就难啦。”

许文章跑上前来大声说:“坏啦!你家老爷子又来了,口口声声说一车间的地底下他藏了一坛子金锞子,躲过了反右躲过了文革,今天打算贡献出来!正领着一群人要去挖地三尺呐!”

姜合营说:“我听着怎么像是一个神话故事呢?”

许文章说:“要是真的能挖出来一坛子金棍子,咱厂不就有了资金啦!”

姜合营摇了摇头说:“心里必须拥有黄金,咱厂才能走出困境啊。”

许文章说:“无论如何,一车间的地界现在成了七彩集团。老爷子领人前去挖宝,肯定要闹出纠纷的。”

“你以为百岁老人就能白白奉献啊?他是想当一个大股东!你快去现场看一看吧。千万不要弄出什么乱子。”

许文章走了。姜合营哼起了京戏。他终于又找到了乐观主义者的感觉,在此之前他曾一度迷失。

临近中午,身穿一身黑色服装的诸葛云裳走到姜合营身旁。

她轻声说:“你的集资美梦做得怎么样啦?”

姜合营说:“很好。许多人都和我一起做着这个美梦。我们要生产金手牌绵羊油。”

“我……我能拿出四十万人民币。”

姜合营哦了一声:“你能拿出四十万?那我就是联合国秘书长啦。”

诸葛云裳沉下脸色说:“你离婚之后怎么变成嬉皮士啦?我说的是真话!”

诸葛云裳从容不迫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从诸葛光荣的遗书里她得知,她根本就不是诸葛的亲生女儿。她的父亲名叫周有根,也是战俘。但几十年都没有下落。当年她的母亲改嫁,诸葛光荣就将周有根的女儿从农村接来抚养……

姜合营说:“周有根终于找到你这个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他给你四十万人民币?”

诸葛云裳摇了摇头:“不,是五万美金,为了说明问题我将它折算成四十万人民币的……”

“这样看来,我极有可能娶一个拥有海外关系的妻子了?”

诸葛云裳说:“一个过于嬉皮笑脸的人,就不属于乐观主义者啦。”

姜合营郑重起来:“是啊,明天咱们一起去给诸葛光荣扫墓吧。这老汉是在和平年代里为国捐躯的第一人。”

工厂的食堂飘来一股饭香。姜合营说:“我给那位田大师打了电话,请他为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占一占前程。你猜田大师怎样回答我的?”

诸葛云裳定定看着姜合营:“田大师怎么说的?”

“田大师说,一直朝前走,不要往两边看。”

诸葛云裳听罢,笑了。

眨眼之间,一辆紫色桑塔纳停在面前。从车里走出私营企业主杜宝成。

姜合营说:“我猜你是来入股的吧?我等待多时了。指望造假赚钱,只能富一时。只有兴办真正的实业,才能富一世啊。”

杜宝成笑了笑说:“你必须保证我能赚到钱。”

“干脆,你让我保证你能活二百岁好啦。那时候天下就大同了。”姜合营抽了一口烟,悠悠说着。

杜宝成跑进厕所撒尿去了。

远处,百岁老人姜国瑞领着一群人朝这里走来。姜合营心里说,看见了吗?集资的人们来啦。这一群企业的股东大踏步朝着我走来。今后,他们才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主人翁呢。

正午的太阳,照在姜合营削瘦的脸上。

应当相信,无论是在原址还是在异地,生活都将继续下去。于是,食堂里飘出来的饭香,就愈发诱人食欲了。

姜合营断定,这是肉片炒白菜的味道。

三天之后,一个名叫李斯特·李的美国人越过大洋飞抵这座城市。据说,他是专程来给一个名叫诸葛光荣的中国公民扫墓的。

神童诸葛小明在祖父的墓前遇到李斯特·李先生。他对这位美国老汉说:“请您相信,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天上飞过一群鸽子。

1996年11月8日于七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