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原址

19

八号这天姜合营很早就起了床,赶往厂里。他知道今天发薪,不比寻常。走进办公室他想起自己很久没唱戏了,就哼了几句《钓金龟》。刚唱出头一句“叫张义……”,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进来一个活的张义。

这位活的张义,是四车间的缝纫男工。如今在厂里说起他,已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无人不晓的人物了。他其貌不扬,与姜合营年岁相仿。走起路来八字脚,在厂里原本属于名不见经传的群众角色。去年企业渐入困境,张义所在的四车间的主导产品“万年油”积压在库,没了市场,只得停产。车间主任莫吉,外号“老母鸡”,急得团团转,好像一只飞旋的陀螺。老母鸡毕竟有老母鸡的办法,历尽千难万苦,鸡啄碎米终于觅到一条生路:来料加工。为一家外商独资公司生产柔柔牌女式高级内衣内裤。立即动手改造车间布局,老母鸡果然不凡,三天就将四车间变成缝纫场。上岗的工人,当然是清一色的女工。

张义找到老母鸡,要求上岗。

老母鸡问道:“你一个大老爷儿们跟着起什么哄啊?坐在缝纫机前边你比那老娘儿们多一条腿,能往那高级乳罩上轧花?”

张义承认自己对高级乳罩那东西很不熟悉——妻子平时只穿中式背心。但他仍然强烈要求上岗试工。老母鸡无奈,只得让他上岗一试。消息传出,立即成了全厂的笑谈。张义却不为所动,第二天早晨上班,就坐在缝纫机前,干了起来。老母鸡很是惊讶:“张义你从前干过缝纫啊?”

张义摇了摇头告诉老母鸡,自己只是在家里练了一天一夜。

老母鸡暗暗统计,张义的缝纫速度,比一般女工稍慢。于是,他就同意张义上岗。第四天的时候,张义就成了缝纫工序的轧花冠军。所有缝纫女工,都无法追上他的进度。张义得到了一个绰号:“张大娘儿们”。

张义说适者生存。人必须随着环境变。四车间变成缝纫车间,因此张义也就变成“张大娘儿们”了。人们都说张义这样不男不女的做法,是给改革开放抹黑。

张义乐此不疲,奖金常拿车间第一。企业落入困境以来,人们眼珠儿都胖了。全厂只有缝纫男工张义成了唯一受益者。很多人说,改革的第一成果就是把张义改革成一个缝纫男工。有人怀疑,坐在缝纫机前边的张义已经不是男人了。于是每当张义走进厕所的时候,身后总是跟着几个好奇的工人。

工人们都说,企业开始改革,张义就变成了娘儿们。真是没劲。张义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工人嘛就是劳动吃饭。有活儿干,有工资奖金,有老婆孩子,足矣。

一大早儿张义就来到厂长办公室,姜合营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

“姜厂长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姜合营似乎想起张义这几天的表现:“你跟着那群老病号一起找我谈过报销医药费的事儿。我也让你们给闹糊涂了。张义你不是病号呀,跟着起什么哄呀!”

张义苦笑着说:“从前我是没病没灾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啊!”

姜合营笑了笑说:“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张义环顾左右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姜厂长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没看出我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我得了一种怪病,胡子越来越少啦……”

一胡子越来越少啦?”姜合营抬起头来,盯着张义的脸颊。是啊,张义此言不虚,无论是他的上唇还是腮旁,当初“亩产上纲要”的沃土竟然变成稀稀拉拉的盐碱滩,几乎成了不毛之地。“张义,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我到医院查了,从验血到CT,查了好多项目,医院纯粹是为了赚钱。大夫也说不出子五寅卯,就让我先注射一个疗程的雄性激素。医药费吃不消啦,所以我急着找你报销。”

姜合营眉头紧锁。是啊,人们刚给张义起了一个外号“张大娘儿们”,这家伙就不长胡子了。这就叫众口成灾。难道企业陷入困境,男的也要变成女的吗?这绝对不可思议。“张义,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你现在的夫妻生活怎么样呀?”

“原来还能维持每周一歌的水平,现在更退步了,变成每月发薪了。”

不知为什么,姜合营心底涌起一股悲哀的浪潮。一个男人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居然不长胡子了。目前虽然病因尚未查明,但姜合营判断这十有八九属于心理紊乱症。心理的紊乱造成角色认知的迷失,误导生理特征,便成为一个走在男女边缘的男不男女不女的“二尾子”。

“张义,厂里眼下经济非常困难,肯定不会给你报销医药费。”说着姜合营伸手从上衣里摸出一只纯皮的钱夹:“真不好意思,这二百多块钱你拿去吧。算是我对你的声援。病,一定要抓紧治。千万可别变成女的。你要是变成女的,你老婆怎么办呢?跟你就成为姊妹关系啦?那就乱了。所以我说你关键是要树立战胜疾病的信心”

张义将姜厂长递来的二百块钱接在手里:“我自从当了缝纫男工,每月工资四百八,还能挺住……”

“挺什么呀!你都快变成女的啦。”姜合营拍了拍张义的肩膀,心中却暗想,“其实这二百块钱就是我每月的灰色收入。将它变成善款,也算修成正果啦。”

张义说:“姜厂长,我不长胡子的事儿你一定要给我保密!”

姜合营心头又是一颤。做男人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处世谋生已经疲累不堪,还要竭尽全力维持着男人的尊严。这时候姜合营在心中审问自己:“全厂身处困境的职工很多,你为什么偏偏对张义慷慨解囊呢?平时我对弱者很少怜悯啊。这一定是因为我平时总唱《钓金龟》里张母的段子,使我对现实生活中的张义充满同情。”

这时张义说:“你知道《男友》杂志吗?命题征文,叫‘男人心事’。不能超过三千字。我就把自己当缝纫男工的事情写成文章,其中还提到我的外号‘张大娘儿们’呢。当然我没敢写自己不长胡子的事儿。结果得了一个二等奖。寄来奖金五百块。敢情写文章也能发财呀。编辑部把评委的评语复印件给我寄来啦。评委的评语说,这篇文章以切肤之痛描写了当前中国工薪阶层男子的处境,表现了身与心的冲突,个体生命与外部世界的激烈碰撞。还有的评语我就记不住啦。”

他对张义说:“明天你把《男友》带来,我想看一看你写的文章。”

张义十分感激地笑了。他来找姜合营,正是为了满足自己心底残存的几分荣誉感。一个胡子渐渐绝迹的男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引以自豪的事情呢。于是他使劲与姜合营握了握手,眼里闪着泪光扭头走了。

姜合营坐在办公桌前,接连吸了两支香烟。这时候他很想给诸葛云裳拨一个电话。拿起电话,心里又犹豫起来。

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竟然是诸葛云裳的声音。

心有灵犀。姜合营激动起来:“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诸葛云裳笑了:“我还是抢到你前边了。你知道今天是八号吧?今天,我的父亲诸葛光荣同志租了一辆大巴士,来咱厂迎接那八十名工人。这是一曲共产主义精神大发扬的凯歌……”

“这真是太好啦。到时候我OJ一定到工厂门口去迎送。你知道我给你打电话想说什么事情吗?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但你必须为故事的主人公保密。”

诸葛云裳说:“你快讲吧,一会儿就到上班时间了。”

“我要给你讲的是张义的故事。你知道四车间的缝纫男工张义吗?就是那个外号张大娘儿们的张义?”

诸葛云裳深感意外。大清早儿通电话,姜合营竟然给她讲起了张大娘儿们的故事。渴望姜合营在电话里一吐心曲的诸葛云裳再次感到失望。她心头一阵委屈。

姜合营毫无察觉,开始给诸葛云裳讲述张义目前的处境:身患一种古怪的疾病,胡子越来越少。阳刚之气日衰。妻子与他貌合神离,生活成了一口桔井。这时候姜合营猛然发现自己讲得非常动情,仿佛是在朗诵世界名著里的一个精彩章节。随着讲述,一种激情在他胸中荡漾,唤开了人生之中尘封久矣的大门。随着大门隆隆的开启,他知道,这种走进大门,深宅之中沉睡着的那个影像,就是自己的人性。这时候,他突然语塞,不知应当如何表达自己这种复杂的心理感受。电话里静无声息,世界仿佛成了一个无底黑洞。

他下意识喂了一声。

电话里传来诸葛云裳轻微的抽泣:“你可能意识不到,你讲的是张义的故事,其实也是你自己的故事……”

对方挂断了电话。

我是张义?张义是我?他在屋里踱步,觉得诸葛云裳的这个说法很是新颖。

电话铃又响了。他从桌上拿起一个硬币,轻轻一扔,心里说,正面是好事,背面是坏事。

那硬币在桌子上跳了几下,躺倒,露出的是背面。他抓起听筒,工会主席魏如海在电话里告诉他,退休老工人苗定根凌晨四点病故。考虑到苗定根的三个儿子情绪容易冲动,动不动就抬手打人,魏如海决定只身前往死者家里吊唁,厂级领导一概不要露面。

姜合营拉开抽屉,看了看四车间主任老母鸡送来的二百块钱灰色收入,告诉魏如海自己以私人名义送二百元,对苗定根表示悼念。老苗为厂里干了一辈子,也不容易。

他的这个举动,很是出乎魏如海的意料。放下电话,姜合营自言自语说,三车间送来的那二百元我给了张义,四车间送来的这二百元我送给苗定根。暗中得到的这几笔灰色收入统统派上了用场,我心里就踏实了。

之后,他看了看桌上的硬币,觉得这东西挺有准头。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他再次投币,是正面。这次应当是好事情啦?

电话里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是我。”

姜合营笑了:“你是谁啊?”

“你是姜合营吧?我是黄大发。我是在工厂门口给你打电话的,我有一笔生意要跟你谈一谈。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说罢,姜合营放下电话,盯着那枚硬币说:“好的,你亮出正面说明是好事儿。这是好事儿啊?黄大发这个丧门星,我等候你多时啦!”

他给自己沏了一杯热茶,放在办公桌上。

喝了一杯茶,还是不见黄大发到来。他给茶杯续了热水,心里猜测着黄大发此行的目的。

有人叩门。他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邓援朝。他说:“进来坐一坐吧?”

邓援朝摇了摇头,将一份材料递给姜合营,转身走了。

姜合营坐在办公桌前,喝着热茶看着邓援朝起草的《关于组装银雀牌助力车的调查报告》。他笑了。看来这位党委副书记颇有摩拳擦掌的气势。调查报告开篇指出,目前全市银雀牌助力车的零售点共有一百二十三家,百分之九十不具备组装能力。本市销售的整车,都是从范州市克伦威尔集团运来散件,由本市三家临时建立的组装厂组装,处于供不应求状态。

读到这里,就有人啪啪叩门。姜合营读得十分投入,就喊了一声“进来”。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大摇大摆走进一个人来。

姜合营抬头一看,黄大发来了。

他就将邓援朝的调查报告放进抽屉。这时黄大发已经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了。黄大发变了。留了一个小平头,看上去很是精神。穿了一套运动式服装,疑为阿迪达斯牌。他掏出一盒三五,叼在嘴上啪地一声点燃,眯起眼睛看着姜合营。

姜合营起身将办公室的门锁碰死,回过身来看着焕然一新的黄大发。

“我是从杜家村来的。”黄大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姜合营沉了沉面孔,看出对方内心的怯懦:“哦,我还以为你出国了呢。”

“是啊,很快我就要出国考察了。”黄大发摆出一派高屋建领的姿态,“既然我来了,咱们就开门见山吧。我现在是杜宝成私人企业的技术指导。眼下正在筹备民用清洗液的生产……”

姜合营打断他的话说:“请先闭上你的嘴。我问你,你身为车间主任,也算是受党教育多年的人,即使打算另攀高枝也不能说是你做得不对,何况如今提倡人才流动。可是总得办个手续吧?别忘了你是跟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签定了二十年合同的员工。你一个猛子没了踪影,今天突然出现二话不说就跟我大谈你代表私人企业来跟我谈一笔生意。黄大发你可以目中无人,但不可以目中没有大中华日用化工厂!”

黄大发一怔,随即点燃第二支香烟,变成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反正我离开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啦。今天我是来跟你谈判的……”

姜合营缓了一口气说:“好吧。在谈判之前,我把你投奔杜宝成私营企业的内幕讲一讲。当然这都是我的推测。你听听是不是符合实际情况。”姜合营又给自己的茶杯里续满热水说,“你是在中层干部会议上听到朴万植生前拒绝出卖清洗液技术资料的,对不对?当时你梦想高薪,就打定主意前去投靠。这时候唐本旺找到你,要求你向杜宝成提出一个先决条件,要想得到金手牌清洗液的全套生产技术,对方必须以死者家属的身分到市政府上访,争取告倒我姜合营,让他唐本旺东山再起。为了满足你提出的先决条件,杜宝成夫妇连续多日到市政府上访,他们同时又给劳动保护监察处的张副处长送礼,要求司法部门判我渎职罪。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我说得对不对啊?”

黄大发定定听着,点了点头说:“你接着说。”

姜合营的目光一下子阴冷起来:“今天你到我这里来,嘿嘿,是来跟我谈判购买清洗液生产线的。对不对?”:

面对姜合营准确的判断,黄大发不得不点了点头:“没错。那条生产线放着不用也是一堆废铁。”

“唐本旺给你撑腰壮胆。他告诉你大中华厂根本没有资金投入大修让这条生产线动弹起来。对不对?他撺掇杜宝成购买这条生产线。这样呢他唐本旺进可攻退可守。进呢就是官复原职继续当大中华的厂长,退呢他就跳槽到私营企业去当高级顾问,拿一份高薪。我说得对不对啊?”

黄大发脖一梗:“姜合营,你猜得都对。你要是明智就也给自己找一条活路,不要在国有企业这一棵树上吊死!”

姜合营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缓缓走到黄大发近前,抬手就将一杯热茶泼到黄大发脸上。黄大发没有想到姜合营居然如此暴躁,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姜合营指着他的鼻子,一步步朝前逼近:“你这个王八蛋走进我办公室来谈判,唐本旺那个混账东西正在外面等待你的消息。对不对?你们吃里执外,还他妈的装得一本正经。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红岩里的甫志高,节振国里的夏连风,红灯记里的王连举,青春之歌里的戴瑜……”

黄大发朝后退着——出于防卫的本能他顺手抄起一只烟缸儿朝姜合营掷去。姜合营根本不躲,任沉重的烟缸儿砸在肩上。

姜合营从屋角抄起一支竹竿,抡起来抽在黄大发的身上。黄大发抱头窜到门前,吼叫着使劲踹门,企图突围。

“没用!你一进屋我就把门锁死啦。今天这间屋里只能活着出去一个,你要是男人就跟我拼个死活!”姜合营狠狠说,脸上布满杀气。

黄大发在办公室的角落里。姜合营放下手中的竹竿,扑上去抡起了拳头。俩人在屋里滚成一团。

邓援朝是在隔壁听到姜合营办公室传来一阵响动的。接着就响起近乎杀猪的嘶叫,令人坐立不安。他跑到姜合营办公室门前嘭嘭叩门,里面厮打不停却无人应声。他只得跑出办公楼绕到楼下窗前,大声喊着姜合营。这是一座小二楼,窗子距地面并不很高。终于,姜合营办公室的窗子打开了,一个人高喊“救命”从上面跳了下来——垂直落在窗下一堆废旧的棉纱包上。

邓援朝跑上去看。啊!竟是失踪多日的一车间主任黄大发。

黄大发表情异常惊恐,额头淌血,唉哟着从棉纱包里爬起来,小声说着:“我要是不跳楼啊,肯定被他打死了……”说罢,就踉踉跄跄朝着工厂大门跑去。

二楼窗前露出姜合营的身影。他面孔阴森从屋里扔出一支竹竿,然后若无其事说:“你小子敢跳楼,算你有种。你以为我总唱京戏里的老旦,就是老太婆呀?我是真正男子汉……”

邓援朝首次看到杀气,就是姜合营的这张面孔。

ZO

工厂大门从早晨八点钟开始,就酝酿着高潮。今天是八号。八号这天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随时都可能出现高潮。今天全厂职工都来“赶集”。

八点钟刚过,凝固多日的平静就被打破了。人类打破宁静的方法非常简单,那就是调动嘈杂。

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门口,一时间人流如织,熙熙攘攘。瘸腿门卫韩春利几乎欢呼起来。每月八号这种热闹的场面都使他想起儿时农村的集市,温馨如故。他因此而激动起来。是啊,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气集聚。

最早一拨涌进工厂的是二车间的工人。平日里二车间松松垮垮的,只能维持半月生产,职工们的薪水也只能领到百分之四十现金,余额呢用产品来抵。二车间的产品是电热驱蚊器和电子报警安全手杖。于是每月八号是发薪的日子,车间必须停产。车间干部们全力以赴给职工们发放产品,职工们则安分守已排着长队领取“实物工资”。场面波澜壮阔。此时的人类似乎重返以物易物的“无币时代”。这一天蔚为壮观的场面是二车间的工人们怀里抱着驱蚊器,肩上扛着手杖,成群结队走出工厂大门——谁都以为这是一群抢劫商场之后狼狈逃窜的难民。更有性急的工人出了厂门直接奔向市场,摆摊叫卖起来。

因此,原本并不积压的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出产的金手牌电子驱蚊器与金手牌电子报警安全手杖,仿佛一道道小溪汇往海洋,一下就成了这座城市里最为过剩的商品。

已经有消息传出,今天上午十点,一车间八十名入选者的名单将在工厂门口张榜公布。人们期待已久的结局,终于走向揭晓。

八点四十五分的时候,门卫韩春利看到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缓缓停在工厂门外。韩春利生就一双鹞眼,目力无所不及。这时他惊讶地看到,一车间的工人邹忠诚从车里稳稳当当走了出来,将两张拾圆钞票递给司机。

妈的,邹忠诚怎么一夜之间成了大款啦。韩春利心里极不平衡,拖着一条瘸腿迎了出来。

“邹忠诚,你是不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爹?”

邹忠诚对韩春利的嘲讽无动于衷:“是啊,我在台湾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爹。你呢,也算有了祖父。”

韩春利狠狠说:“你肯定参加了贩毒团伙!”

邹忠诚大摇大摆走进工厂大门。

看到别人突然有了钱,韩春利心里气急败坏,一时不知如何宣泄。这时候他看到黄大发从厂里跑了出去,张皇失措的样子。他大声招呼着黄大发,这家伙却头也不回搭上一辆的士就走了。

临近九点钟,一车间的工人们仿佛从天而降,眨眼之间就在工厂门口聚齐,等待工厂当局张榜公布八十人名单。据可靠消息,今天上午九点半钟唐本旺将代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公布“八十条好汉”的名单。千呼万唤始出来,一车间的工人们期待着这一时刻。

一车间的工人们心中虽然急切,聚在一起却无高声响语。这种集体的镇定,宛若一道风景,表现出工人阶级几乎失传的大度品格。工厂大门的气氛,因此而邓重起来。一身肥肉的保卫科长,此时成了维持会长,跑前跑后唯恐出了什么乱子。看到一车间工人表现得如此从容镇定,胖科长霎那之间受到触动,他自言自语着:“是啊,工人阶级本来就是一个体面的阶级。不偷不抢,不欺不骗,不打不闹,不赌不嫖,劳动吃饭,挣的是干干净净的工资,过的是清清静静的生活,做的是堂堂正正的男人。唉,当初工人阶级最光荣,如今工人阶级最贫穷……”

胖科长其实也是工人出身,此时他潸然泪下,暗暗动了感情。

一车间工人,就这样默默等待着。

出于对工人阶级的爱护,胖科长还是走上前来,唠唠叨叨说了几句:“一会儿就要公布名单。希望大家无论如何都要保持冷静。名单上有你,不要撒欢儿,撒欢儿闹一个乐极生悲。名单上没你,也不要难过,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跟大伙说一声,今年以来,由于企业不景气,我市已经有六十二位厂长遭到工人殴打。结果造成三十八名工人判刑,四十五名工人劳教。咱们可不能那样。咱们要团结一心争取早日走出困境。”

小个子罗光站在人群里,朝着胖科长笑了笑。

邹忠诚站在小个子罗光身旁。大个子何彭森站在邹忠诚身旁。大何小声儿问邹忠诚:“我怎么觉得今天咱们都显得特别斯文呢?”

小个子罗光郑重说道:“用词不当。不是斯文,是雄壮。”

邹忠诚一本正经说:“你俩统统用词不当。应当说视死如归。”

大何不同意:“你以为死就这么容易啊?太幼稚了。”

这时候工厂大道上走来几个人,许文章在前,唐本旺居中,赵则久殿后,朝着工厂大门款款而来。人们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邹忠诚抬起目光四处寻找姜合营。他今天“打的”赶到厂里的目的就是来找姜合营的。他要告诉姜合营,今天晚上有一个重要的饭局。

唐本旺大踏步走了过来,大声说:“我知道你们等待多时啦。经过反复研究,这八十个人的名单,已经产生了……”

望着雄风十足的唐本旺,站在人群里的邹忠诚心中很是不解:“现任厂长明明是姜合营。可是为什么由唐本旺这个已经下台的厂长主持这项工作呢?究竟是老唐越俎代庖,还是小姜礼让三分呢?”

罗光挤在邹忠诚身旁小声说:“咱们人人都让田大师给测了,究竟有谁没谁,马上就能揭晓。田大师究竟真神还是假神,立即就能得到验证!”

一辆蓝白相间的大型轿车开到工厂门前,鸣笛三声,分明是催促门卫开门。胖科长跑到门前,看到诸葛光荣从大轿车里走了下来,就扭身大声喊道:“老唐,是人家p葛厂长开着大轿车接人来啦!”

唐本旺惊喜万分,挥手让胖科长立即打开大门。诸葛光荣哈哈笑着走进门来,与唐本旺热烈握手。老诸葛的到来好似腾地点燃一团烈焰,气氛热烈起来。

赵则久说:“诸葛厂长,真没有想到您还开着大轿车来接!”

“好事一定要办好嘛。我为了给大家一个意外的惊喜!”诸葛光荣哈哈大笑着指挥大轿车开进厂里。这时从车里走出日报记者钱大飞和晚报记者霍春庭。今天日报虽然已发了消息,但报社领导要求纵深报道,以形成气候。因此两位记者跳下车来立即投入采访,钱记者跑去采访唐本旺,霍记者围绕着诸葛光荣,啪啪不停地拍照。就这样,猛然形成了一个始料不及的现场大会。

唐本旺一边接受日报记者的采访,一边指挥许文章马上去写三条大标语,悬挂起来。日报记者钱大飞说:“要把这个现场大会开得既隆重又感人,明天头版见报。”

晚报记者霍春庭采访诸葛光荣。这位老当益壮的厂长动情地说:“刚才在路上我就想,国有企业面临困境。今天呢我们就是要给身处困境的兄弟企业鼓一鼓劲头儿!大家发扬团结互助的精神,树立信心走出谷底,攀登新高峰!”

人们受到感染,噼噼啪啪鼓起掌来。是啊,一个企业对另一个企业施以无私的援助,这是一种久违的场面,也是一种久违的心情。

许文章果然是一个合格的秘书,两幅长长的标语从中心检验室三楼窗户悬挂下来。引起人们一阵欢呼。

一条标语是:“大中华”与“神州”心连心,携手共创企业改革新局面!一条标语是:团结奋斗,走出困境,再接再厉,勇攀高峰!

唐本旺大声对许文章说:“快去,把工作组的三个同志请来。”

许文章凑到唐本旺耳边小声说:“刚才就去请了,工作组的办公室挂着锁头,说是到市里参加紧急会议去了……”

“姜厂长和邓书记呢?”唐本旺问许文章。

赵则久答道:“他俩正躲在仓库里算账呢。”

唐本旺俨然一个现任厂长:“仓库里……算什么账啊?”

许文章说:“说是要设法盘活企业资产存量。争取在阳历年的时候,给全厂职工每人发五斤花生油两瓶酒……”

唐本旺脱口说道:“五斤花生油两瓶酒,就能盘活资产存量?乱弹琴!”

赵则久扯了扯他的袖口说:“老唐,说话一定要注意分寸。你现在毕竟还没有官复原职。俗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

两位记者拍照完毕,唐本旺让许文章悄悄上前塞了红包儿。

这时诸葛光荣已经发表了简短讲话:“……最后,请唐本旺同志宣读借调到神州化工厂去工作的八十名职工的名单!”

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

身高人大的唐本旺戴上老花镜,从怀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本子,走上前去。

“今天我专门用了一个崭新的本子,写上这八十名职工的名字。我打算拿这个本子将来做一个纪念。纪念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就算是为了纪念一种心情吧!什么心情呢?激动的心情。如今是商品社会,一切都要服从经济规律。可是诸葛厂长正是在这种形势下,朝我们伸出援助之手!这就叫工人阶级。尽管如今已经改成工薪阶层啦!但是我们心里有数。因此,我永远感谢诸葛光荣同志……”

说到这里,唐本旺难以自抑,热泪涌流下来。

会场上鸦雀无声。

邹忠诚心里说:“真是悲壮啊。”

只是一个停顿,在工业战线上摸爬滚打四十年的唐本旺就稳住情绪,开始宣读这个意味著有人继续失业,有人得到工作的悲喜交集的名单。

“王宝军。于志明。商义。李俊祥。邹忠诚。何彭森。牟勇……”

工人堆儿里悄声议论:“田大师测得真准啊!王宝军,李俊祥,还有商义跟牟勇,都测准啦!嗯,还有于志明,测中率百分之八十五吧?神了。”

人群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波动——罗光压低声音说道:“怎么没有我呢?田大师明明说有我啊。”

唐本旺继续宣读名单:

“李力如。张保勤。白同泉。刘建洪。吴友键。宋超。刘伟华。孙卫……”

人群里不断出现小小的波动。有人高兴得搓着双手,有人沉默着,也有人开始说笑。这时候唐本旺念出一个令人感到意外的名字:

“刁——振——华。”人群嗡地一声议论起来。

无论是咒骂这个名单任人为亲的,还是赞扬这个名单大公无私的,此时都无话可说,默默望着唐本旺。刁振华就是到市政府上访与警卫人员发生冲突目前正在治安拘留的一车间工人。唐本旺居然能在这个名单里给刁振华一席之地,着实令人感动不已。

诸葛光荣走上前来大声说:“工人都是好样的!犯了错误的工人只要改正,照旧还是好样的!”

现场大会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唐本旺顿了顿,大声宣布:“名单,念完啦!由于名额有限,不可能将一车间的全体职工都迁到神州化工厂去。所以,希望落选的同志,能够正确对待……”

唐本旺的话音刚刚落地,邹忠诚一步迈出人群,举起右手大声说:“唐厂长,我想说几句话!”

“名单里明明有你啊?”唐本旺不解地看着邹忠诚。

邹忠诚朗朗地笑了:“是啊,名单里有我,所以我有几句话要说。”

赵则久立即说:“邹忠诚你可以代表这八十名职工,表一表决心嘛。”

邹忠诚摇了摇头:“我想在这里表一个态度,感谢各位领导看得起我,让我上了名单。可是我现在宣布,我将这个名额让给别人!因为……”

邹忠诚本来继续讲下去,但是他的声音已经被现场响起的嗡嗡声覆盖了。人们只看到邹忠诚的嘴巴在动,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日报记者钱大飞是本市的知名记者,据说有望获得明年的范长江奖。钱记者冲上前来大声同邹忠诚:“告诉我,你到底是怎样想的?”

小个子罗光扑上来大声说:“邹忠诚!你有病吧?”

邹忠诚说:“傻冒,我是想把名额让给你!”

听了这话罗光冲到唐本旺面前:“邹忠诚说啦,他的那个名额是让给我的!”

晚报记者霍春庭冲上来围着邹忠诚啪啪拍照,之后连声问道:“你是出于什么想法才把这个来之不易的名额让给了别人?面对企业的困境,你是不是想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奉献之心?”

“记者,您千万别把我跟雷锋联系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去神州化工厂?”

“为什么?”

“嫌远。”

晚报记者霍春庭急了:“你说的不是实话!”

邹忠诚趁着乱劲儿一闪身躲进厕所。之后他又窜出厕所朝工厂仓库跑去。

姜合营从成品库大门里悠悠走了出来。素常姜合营走起路来,都是赳赳武夫的样子,今日却一反常态变得休闲起来。邹忠诚当头就问:“华人京剧票友演唱大赛,你还参加吗?要是参加,你也该练一练啦。”

姜合营见邹忠诚以攻为守,就说:“你这个拉弦儿的没了踪影,我怎么练呢?干嚎啊!”

邹忠诚看见姜合营脸上有一块红肿,就问他怎么弄的。姜合营说让狗抓了一把。邹忠诚说:“你也养宠物?当心玩物丧志啊。我今天专门跑来是通知你晚上六点半钟,在二环线上的单身贵族饭店有一个聚会。你一定要准时到达。”

“单身贵族饭店?这名字挺生动的。哪儿来的饭局啊?”

邹忠诚一板一眼说:“好事儿。”

“公事私事?你不说清楚,我不去。邹忠诚你什么时候变得虚虚乎乎的啦?以前你给我拉弦儿的时候,可没这毛病啊。”

“我本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既然你信不过我,我就先告诉你吧。既是公事也是私事。公事呢,就是谈一谈合作意向,我给你介绍一位澳大利亚WM公司的先生见面。私事呢,今天晚上你妻子莫小娅也在座。大家聚会一下。”

姜合营想了想,笑了:“你等于是给我出了一个谜语。谜底嘛,我只能猜出一二。好啦,我同意出席。今天晚上六点半钟二环线单身贵族饭店。”

邹忠诚笑了,匆匆走了。

站在大槐树下,姜合营心里想:我把黄大发给打了,怎么没见唐本旺做出反应呢?莫非是按兵不动……

工厂大门传来一阵鞭炮声。

21

姜合营与邓援朝躲在仓库里,并不是商量花生油和白酒的事情,也不是计算如何盘活企业资产存量。他俩凑到一起研究的还是助力车生意。为了躲清静,找了几个地方都嫌闹哄。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已经没有绿洲了。最后找到成品库。这里显出工厂少有的清静。这种清静沁人心脾,诱人摆脱名利的纠缠,萌生归隐山林的念头。

看见姜合营额头有一块青肿,邓援朝就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姜合营受到感动,递去一支香烟说关门的时候碰了脑袋。又细又高的邓援朝接过香烟,放在鼻下嗅了嗅,似乎在鉴定烟丝的等级。

姜合营对邓援朝这人渐渐有了好感。虽然语言上存在交流的障碍,但彼此之间那种莫名的介蒂正在消解。

这时候邓援朝从怀里掏出条格本,看了一眼姜合营,埋头奋笔疾书。姜合营预感谈话内容的重要,就拿出一支香烟点燃,悠悠吸着。其实姜合营平时很少吸烟。但他认为尼古丁具有镇定作用。

邓援朝非常注重工作效率——随身携带一个小学生用的条格本,遇到紧急情况语言难以表达,就以笔带口,将要说的话写在本子上,然后递给对方。人们都说他是“君子动手不动口”。久而久之,邓援朝不但练就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而且书写速度极快,倚马走笔,一挥而就。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邓援朝的书写堪称一绝。

一支烟刚刚吸了几口,邓援朝就写完了。姜合营接过对方递来的条格本,暗暗称赞钢笔的神速。正午的阳光越富走入屋子,洒下一团暖意。姜合营埋头看着手里的条格本。

邓援朝的文笔非常简练。无论多么复杂曲折的事情,经他“笔谈”往往简繁清晰脉络分明。阅读这种文字,姜合营颇有驾车驶入高速公路快感。他认为这正是邓援朝存在的意义。

姜合营惊了。邓援朝写在条格本上的一系列数字,分明就是一套完整的预算。关于利用一车间空闲厂房组装银雀助力车的总体安排,邓援朝已经烂熟于心了。

姜合营读着,将烟蒂扔在地上狠狠踩灭:“老邓,你想的太细致啦,干吧!”

邓援朝笑了,这才啪地点燃一支香烟。

姜合营说:“咱们先用陈遇交的那三万元租金,我再想办法拆兑七万元,凑成一个整数,组成一个装配小分队,就干起来啦。我也询问了一下,目前市场上果然是零售商家很多,组装厂家很少。怪不得陈遇这家伙一帆风顺呢。”

姜合营意犹未尽:“陈遇能做到的,咱们为什么做不到?都说企业陷入困境,其实赚钱的机会还是有的。咱们马上派人购进散车零件,立即组织下岗工人加班加点组装。这样也能稳定一下职工的情绪。以十天为一个周期,我们完成一次短平快。力争三天以后能开工。那时候陈遇的队伍也撤走了,咱们正好大干。我计算过了,投入十万元,一个往返就能收回五万左右的利润。老邓,俗话说英雄所见略同。这次你我一拍即合,是个良好的开端。要不是今天晚上我有约会,咱俩应当找个饭馆好好聊一聊!”

邓援朝咧了咧嘴:“来、日、方、长……”

姜合营说:“一言为定!”

邓援朝走了。姜合营在工厂大道上遇到了刘亮湖。

姜合营印象之中,刘亮湖是属于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乍看似乎营养不良,细看并不显得拮据。不苟言笑,眉宇之间总是凝结着深沉的思索,目光坚定却又含着几分妥协的灵气。

站在面前的刘亮湖似乎与以前有所不同。但姜合营一时说不出刘亮湖究竟有了哪些变化。于是他说:“刘工,停薪留职之后您还经常到厂里来,这说明您还是热爱工厂的。”

刘亮湖笑了笑换了一个话题,指着手里的本埠日报说:“您看,神州化工厂的事迹已经登报啦。标题是‘一曲动人的颂歌’。副标题是‘诸葛光荣率领神州化工厂向困难企业伸出援助之手’。”

“刘工,您怎么看待这件事情呢?”

刘亮湖愣了愣,然后试探着说:“诸葛光荣肯定是一个好人。可是,我觉得这属于计划经济时代的做法。譬如说社会主义处处有亲人。如今是市场经济,诸葛光荣这样做,恐怕适得其反啊……”

姜合营听了这番话,认为刘亮湖是一个很有见地的知识分子。

“刘工,我有一件事情想向您请教一下……”

刘亮湖诚惶诚恐地说:“您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千万不要说什么请教。”

姜合营环顾左右,然后叹了一口气:“我当这个代理厂长,力不从心啊。”

刘亮湖颔首表示同情。

“我想为一车间那些下岗待业的工人们找些活儿干。您说,陈遇先生租这儿的厂房组装银雀牌助力车能赚钱,我若也像他那样,投入一笔资金让工人们组装助力车,然后将车子批发给零售单位,不是也能赚钱吗?”

刘亮湖下意识点了点头:“是啊……”

姜合营故意叹了一口气:“我挖空心思为职工寻找生存出路,刘工你可要跟我实话实说啊!这活计到底能不能干?”

刘亮湖露出警觉:“这种事情,您为什么要问我呢?”

“因为陈遇就是你介绍来的。”

刘亮湖想了想,颇有保留地说:“您组织职工组装助力车,应当说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俗话说隔行如隔山。陈遇先生做得很成功,是因为轻车熟路。您若涉足,就未必能解其中三昧了。所以我劝您三思而后行。”

刘亮湖说罢就匆匆走了。

中午时分,办公楼里显得比往日清静。工作组的三位同志据说赶回市政府参加紧急会议去了。唐本旺欢送那八十名工人,一起去了神州化工厂。据说他要在那里逗留一个星期,协助诸葛光荣搞好交接工作。

姜合营吃了两个烧饼,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休息。这时他又想起黄大发。

黄大发这家伙历来就是唐本旺手下的一条走狗,独霸一车间多年,浑不讲理。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倒挺不错,把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清洗液生产线买到手里投资修复,然后生产“全手牌”清洗液,占领市场赚大钱。妈的,老子当一天厂长,黄大发你这个叛徒的美梦就做不成。你以为国有企业软弱可欺?今天我就让你尝了我的拳头。嘿嘿。想起插上门痛打黄大发的场面,姜合营躺在沙发上得意地笑了。

许文章叩门走进来:“姜厂长,你怎么不唱京戏啦?”

姜合营说这一阵子焦头烂额的,也就没了嗓子。再说邹忠诚那家伙也不露面,吊嗓子没人给架弦儿。霸王还没别姬呢,姬先跑了。

许文章说,上午厂长协会打来电话,通知今天下午四点钟在伉俪大酒店召开例会。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已经三次没有到会。这次如果仍然旷会,就开除会籍了。

姜合营问许文章,这个厂长协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许文章说以前唐本旺总去参加活动,是一个厂长之间互相帮助的社团组织。

听了这话姜合营从沙发腾身坐起。这个一气呵成的动作令许文章大感意外,惊呼姜厂长颇有几分武功。

“既然是一个厂长之间互相帮助的社团,那么今天我就去参加会议。兴许对咱厂的困境有所帮助呢。就是这个饭店名字过于古怪,伉俪饭店,离婚的就不能去啦?打击面太大。”

姜合营突然想起市政府工作组,就问许文章。许文章说这几天工作组没再进厂,说是在市里参加有关企业改革的工作会议。

“小许,咱厂到了这种地步,你说什么时候能够出现转机?”

许文章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即使出现转机,恐怕也需要一段时间。万万不能性急。

他突然问许文章:“你说诸葛云裳这个人怎么样?”

许文章毫无思想准备:“啊……?”

姜合营的思路又跳到别处:“黄大发这家伙真不是东西!”

下午四点钟,姜合营赶到伉俪饭店。门前立着一张牌子,说厂长协会例会在三楼多功能厅。顺着楼道找到多功能厅,走进去一看敢情是一个聚餐会。没座儿,人们都站着,吃什么喝什么,自助。仔细看一看,希望能够在陌生的人群里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没有。他只好拿起一只盘子,算是给自己找到一个心理支点。这时候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心头一喜。这里居然有人认识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肥胖的男子。这男子身旁坐着一个皮衣皮裙的娇小女子,正在吸着一支坤士雪茄。姜合营走过去,却认不出这胖子是谁。

胖子招手叫姜合营坐在娇小女子身旁。姜合营显然不能适应对方的做法。胖子说:“小姜,我是制锁二厂的李金祥!”

姜合营听到这个名字,一时无法将坐在沙发上的这一堆肥肉与记忆之中的那个清瘦男子合成一人。他下意识地与李金祥握了握手,问道:“你也来参加厂长协会的例会?”

李金祥哈哈一笑:“什么例会呀,就是大家在一起玩一玩呗。你也当了厂长啦?得,不出半年,你也要胖成我这分量。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费丽丽小姐,厂长协会招聘的公关秘书。”

皮衣皮裙的费丽丽小姐朝姜合营嫣然一笑:“你是哪家工厂的厂长?”

姜合营说出自己工厂的名字。费小姐问他唐厂长怎么没来。他说唐厂长忙,没来。李金祥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占线。姜合营压低声音问李金祥今天的会议是什么内容。李金祥瞥了他一眼,吐出一个字:“玩!”

一位满面红光的男子走了进来。费丽丽立即起身迎上去,叫了一声吴厂长,然后娇声娇语将姜合营引荐给吴厂长。

吴厂长哈哈笑着说:“老唐下去,你上来啦?好!咱们厂长办会成员年轻化啦。”说罢吴厂长就被费丽丽引到单间里去了。

李金祥小声给姜合营上课:“老吴是红光轧钢厂的厂长,也是厂长协会的常务副主席。你呀,刚刚当了厂长没几天,什么事情都不明白。以后多往这儿跑一跑,什么都明白了。这儿的常客大多是国有企业厂长。在企业里忙得够戗,到这儿来放松放松。反正厂子也是公家的呗。你厂里有公关秘书吗?要是没有可以在这里聘一位,每月工资三千。其它的津贴另论。你应当做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现在就是乐观主义者……”

“你们制锁二厂,经济效益还好吧?”姜合营小心翼翼问道。

李金祥呷了一口啤酒说:“还在困境中挣扎呢。”

姜合营一惊,心里想道:“企业处于困境之中,厂长竟然常常跑到这里来泡妞?真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啊。”

李金祥喘了一口气问姜合营厂里情况。姜合营吐出两个字:“困境。”

听了这话,李金祥乐了:“横竖都是困境,你就好办啦!我告诉你吧,一是厂里别出火灾,二是厂里别出死亡事故,三是干万别让工人跑到社会上参与动乱。这三条做到,你就不会有什么闪失。有时间就多往这里跑一跑,乐呵乐呵。”

“我们的唐厂长以前经常到这里来吧?”

李金祥说:“他是一个真正的乐观主义者。你知道有一个叫李雪雪的小姐吗?她就是唐本旺在这里聘的公关秘书。怎么样,姜厂长你也聘一个吧?嘿嘿……”

姜合营心里想道,怪不得卖大树的三十八万找不到下落呢,敢情人家唐本旺同志在这里包了小姐。真他妈的操蛋。

这时候费丽丽小姐从单间里出来,走到姜合营身旁说:“姜厂长,我刚从吴厂长那里领了任务,就是对你进行公关!”说罢,她就吃吃笑着。

姜合营不懂这话的含义,但还是颇为老练地朝费小姐说:“那你就攻吧。”

费丽丽笑吟吟说:“你们大中华厂欠着人家红光轧钢厂四十八万的债,拖了两年啦。人家吴厂长一看换了你这个新面孔,就要讨债啦。”

姜合营听说是讨债,就笑了:“四十八万是一个小数目,十天之后这个问题就能解决。你转告吴厂长,请他放心。”

费丽丽的表情又惊又喜,起身就跑到单间里去了。

李金祥颇为不解:“小姜,这是三角债啊,你这么痛快就答应啦?你真嫩!”

姜合营笑了:“说大话没有枪毙的罪过吧?”

李金祥乐了:“好!这一句话我听明白啦,你天生就是当厂长的材料!”

他起身到洗手间去。角落里一男一女正在调情。姜合营觉得那女的模样很像一车间的统计员胡丽英。走进洗手间,他才发现这里常年立着一位年轻男侍,随时伺候。姜合营瞥了一眼托盘,看到里面扔的都是十元的钞票,就知道那是小费。姜合营撒了一泡尿,男侍用镊子递来一块香巾。他咬了咬牙心里说,老子没钱!然后大步走出洗手间。

径直走出多功能厅,他站在楼道里呼吸着新鲜空气。这时候他觉得非常无聊,就下楼走了。

他坐在马路对面的边道牙子上,吸烟。目光注视着十八层的伉俪饭店。

看了看手表,五点半了。距离六点半还有一个小时。他又吸了一支烟,心头一片空白。

我是不是已经丧失生命激情而仅仅依靠一股贯性来维持着平庸的生活。这时候他起身朝着二环路的方向走去。是啊,我分明已经成一个刀枪不入的铁甲武士。不要求别人爱我,我也不去爱别人。没有气力接受生活的叹息,也没有兴趣去为生活喝彩。我只是一个急急忙忙朝前赶路的人,一味朝前走去。

走进一条商业街,他站在橱窗前,漫无目的看着。这时他从玻璃的反光里看到一个女子,就非常惊讶地转过身来。

他问那女子:“你是大田保子还是诸葛云裳?”

诸葛云裳笑了笑说:“我是大田保子。”

姜合营郑重脸色说:“大田保子女士,您已经把我厂一车间给搅黄啦,怎么又流窜到商业街来啦?”

诸葛云裳说:“我来买一件毛衣,给你。”

“你买一件毛衣给我……”

诸葛云裳打开提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件包装在塑料袋里的毛衣,红黑相间的图案。

“你为什么给我买毛衣呢?”姜合营厉声问道。

诸葛云裳平平淡淡答道:“因为天气已经冷了。你试一试吧,我觉得尺码还是比较合适的……”

站在商店门前,姜合营脱下西服上衣递给她拿着,然后将玻璃橱窗当做镜子,穿上这件图案优雅的毛衣。

顿时觉得周身温暖,他对她说:“春意盎然。”

“好啦,你就不要措词了,穿着它走吧。”诸葛云裳眯起眼睛看着身穿毛衣的姜合营,眼窝一热。她怕自己落泪,就对他说自己还要去买别的东西,转身匆匆走了。

姜合营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感到诸葛云裳是自己生活之中非常重要的人物。

他招手叫了一辆的士,说去单身贵族饭店。

坐落在二环路上的单身贵族饭店开业只有半年时光,已经饮誉全城了。每天到这里就餐的男男女女,绝大多数是独身者。独身者与独身者在这里相识,也就出现了同居者。从这个意义上说,自从单身贵族饭店开市大吉,这个城市的独身者就呈现减少的趋势。这也是二律背反。

单身贵族饭店的大厅里,只摆了八张餐桌。其余都是单间餐室。因此很贵。来这里吃饭的,工薪阶层不多。单间餐室天天客满,使人怀疑这个世界的家庭正在分崩离析,人们都跑到这里单兵作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邹忠诚六点钟就到达单身贵族饭店。走进大厅,空无一人。领班小姐走上来问他是不是提前订了位。如果没有提前订位,就只能在中厅里用餐了。领班小姐还说,预约单间必须提前三天才成。

他告诉领班小姐他坐在这里等待客人。领班小姐就让跑堂的小姐给他送来一杯热茶。他发现这里的小姐,大多操着江南口音。这时候,他想起了胡丽英。想‘起胡丽英,心头总是掠过一丝惆怅。他为胡丽英感到惋惜。为什么走出工厂一步就迈进色情行业呢?依胡丽英的条件,完全可以从事更为体面的工作。譬如说坐在写字楼里当秘书。

邹忠诚之所以放弃去神州化工厂做工的机会,是因为他终于懂得了世界很大。走出困境之中的工厂,他终于体会到个体生命的困境。这时候渐渐明白,自己一无所有。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一个干干巴巴的“现在”。过去是什么样子,他已经无从回忆了;未来是个什么样子,更是海客谈瀛州一派渺茫。丧失过去就等于丧失了历史;丧失未来就等于丧失了期待。于是他成了游民,在现实的缝隙游动。走出工厂置身社会,他才真正懂得游动在大街小巷里,是一种什么感觉。大都市成了汪洋大海。我呢,就是一条小鱼。小鱼有小鱼的机会。

这条小鱼喝了一杯热茶,抬头看了看饭店那两扇玻璃大门。果然如同领班小姐所言,人们都是提前订位。走进门来便被礼仪小姐径直引到预订的单间里去了。因此大厅里总是空空荡荡的,给人一种冷清的假象。

有虚假繁荣,也有虚假冷清。想到这里邹忠诚颇有感触。他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西装,唯恐出现皱褶而影响仪表。领班小姐远远看着,就认为他是给老板当差的马仔。

一位身穿黑色风衣的女士走进单身贵族饭店的大厅。领班小姐将她引到邹忠诚的桌前。邹忠诚连忙站起,叫了一声莫女士。

莫女士脱下黑色风衣,淡淡一笑说:“你不要这样郑重其事,就叫我莫小娅好啦。金铁龙怎么还没有来呢?”

“我坐在这里就是等待金先生的。”脱去黑色风衣的莫小娅,仍然一袭黑色——穿着今年流行款式罗丽波尔套裙。看上去很像一位西方高层职业妇女。小巧玲珑的莫小娅被她的黑色服饰衬出几分小巧玲珑的抑郁。这种抑郁虽然小巧,却往往令大男人不敢沾沾自喜。莫小娅招了招手,叫来一支蜡烛。蜡烛摇曳,若明若暗的光影浮动,仿佛将她镶在一张巨大的画框里。她静静坐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邹忠诚很知趣,闪在一旁。他也觉得莫小娅是将自己镶在一幅高贵的画框里,如果为这幅油画命名,就叫做“等待时光”。

时光就这样到了晚间六点半钟。

怪不得金铁龙这么多年与莫小娅失去联系,依然对她一往情深呢。莫小娅的确是一位高雅的女性,令人难忘。既然如此,金铁龙为什么又姗姗来迟呢?邹忠诚站起身来,走到大厅门口。

金铁龙没来,那么姜合营也应该来啦。邹忠诚身为这次聚会的中介者,不由心中焦急起来。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饭店门前,金铁龙从车里跳了下来,气喘吁吁跑进大厅。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走到莫小娅桌前,很是抱歉的样子。

莫小娅看了看手表:“不,你没有迟到。迟到的大概是姜合营了。”

金铁龙谦恭地说:“有你参加的聚会,我真是不敢迟到。”

莫小娅淡淡一笑:“你还是学生时代那样,特别谦虚,所以深得大家的同情。”

金铁龙招呼邹忠诚:“咱们预订的是十八号房间。”

莫小娅说:“那咱们就到单间里去等姜合营吧。”

邹忠诚跑去告诉领班小姐,姜先生来了请到十八号单间。

坐在十八号单间里,莫小娅说:“邹忠诚,若是没有你牵线,我与金铁龙这位老同学根本就联络不上啊。所以我要在姜厂长那里为你说几句好话。”

邹忠诚连忙说:“其实我已经离开大中华了……”

金铁龙立即说:“这次你若是引资成功,肯定以外方代理的身分,重返大中华啊!小姐,我们WM公司准备向大中华投资,建成合资企业。”

莫小娅说:“那么今天我算一个什么角色呢?”

金铁龙说:“姜合营,你,我,咱仨既是当年的同学,今后又是合作的伙伴,所以说缺一不可。我希望日后能与你多多共事!”

“非常感谢。咦,姜合营这家伙怎么还不来呀?”莫小娅矜持地说。

金铁龙说:“多年不见姜合营了,他胖了吧?”

莫小娅说:“他没有任何变化……”

邹忠诚说:“他的京剧清唱,这几年长进很大,已经是著名票友啦。”

姜合营乘坐的出租车,稳稳停在单身贵族饭店门刚。

走进饭店大厅,领班小姐告诉他,请去十八号单间。

走到十八号单间门前,姜合营定了定心神:“我敢断定,如果莫小娅在座,那么今晚清我吃饭的肯定是我们当年的同学,如今时兴叙旧……”

推门走进十八号单间,迎面坐着的正是金铁龙。

果然不出所料,姜合营笑了。

金铁龙却显出几分慌张:“你还能认出我吗?”

姜合营点了点头说老同学什么时候都能认出来。然后姜合营居然与莫小娅也握了握手。莫小娅对丈夫这个突发的礼节颇感意外:“你买了一件新毛衣啊?”

“一个朋友送给我的。”说罢他环视着这个场面,“无论如何我也弄不明白,你们三个本是五湖四海的人,是怎样走到一起来的?”

邹忠诚说:“无巧不成书……”

落座后,服务小姐走进来问姜合营喝什么。姜合营说:“二锅头。”

莫小娅低声问邹忠诚:“姜合营什么时候变成酒鬼啦?”

服务小姐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没有二锅头。”

“你们这里有什么白酒呢?”姜合营执著地问着。

金铁龙拦住服务小姐,然后问姜合营:“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谈,咱们不喝白酒行吗?”

姜合营抚了抚小平头:“今天是我与你达成合资意向的日子,不喝白酒怎么行呢?”

金铁龙问邹忠诚:“你告诉他今天要谈合资的事情啦?”

邹忠诚态度十分坚决:“绝对没说!”

姜合营看了看自己的妻子:“既然你们把我太太都请出来了,那肯定要谈中澳合资的事情啦。”

邹忠诚目光疑惑看着姜合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我这个人就是善于猜谜,不信你问莫小娅。”

莫小娅说:“你只剩下这么一点点鬼聪明啦。”

金铁龙说:“好吧,那就喝白酒吧。咱们尽兴。喝什么白酒?”

姜合营说:“酒鬼。”

莫小娅笑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姜合营小声对妻子说:“不是三日。咱俩已经七天没见面啦。”说着,他转过脸去问邹忠诚:“你给金铁龙当了马仔。十二月二十八号的华人京剧票友大奖赛,你还给我拉弦儿吗?”

邹忠诚尴尬地笑了笑。

服务小姐站在一旁等待点菜。

莫小娅建议每人点一个自己喜欢吃的菜,其余就随意了。

金铁龙先声夺人说道:“龙虎斗!”

莫小娅点了一份奶油带子。邹忠诚点了龙虾。

轮到姜合营点菜,他眨了眨小眼睛说:“蛹。”

这时姜合营心中暗想:“如果能够吸纳外资,将清洗液生产线更新改造使产品升级换代,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可就重见天日啦!”

这样想着,他抬头看了看老同学金铁龙。不知为什么,金铁龙与他对视的时候,目光显出几分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