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原址

邓援朝是在隔壁听到姜合营办公室传来一阵响动的。接着就响起近乎

杀猪的嘶叫,令人坐立不安。他跑到姜合营办公室门前嘭嘭叩门,里面厮

打不停却无人应声。他只跑出办公楼绕到楼下窗前,大声喊着姜合营。这

是一座小二楼,窗子距地面并不很高。终于,姜合营办公室的窗子打开了,

一个人高喊“救命”从上面跳了下来——垂直落在窗下一堆废旧的棉纱包

上。

16

第二天是公休日。这是刘亮湖首次充当中间人的日子。他一身西服神采奕奕,上午八点钟准时走进姜合营办公室。他的身后跟着一位西眼革履留着“板寸”发型的先生。姜合营站起身来,表示欢迎。

刘亮湖将这位西服革履的陈先生介绍给姜厂长。双方交换了名片。姜合营看见名片上陈先生的名字叫陈遇,脱口问道:“陈遇先生在什么地方高就呢?”

陈遇的普通话略带江南口音:“名片上印着呢,中外合资圣通公共事物代理公司。”

“还有这样的公司啊。”姜合营为陈遇沏了茶,摆在桌上。

刘亮湖正襟危坐,似乎已经完成了中间人的任务。这时姜合营才发现刘亮湖的崭新形象。不由一惊。多少年来,刘亮湖的衣著从来都是窝窝囊囊的,永远一派灰色。今日服饰徒然一变,说明刘亮湖已经步入新生活。

陈遇开门见山,提出租用一车间厂房的事情。与刘亮湖事先介绍的情况完全一致,租期十天,每天租金三千元,预付定金一万元。十天之内消耗的水电费用,由圣通公共事物代理公司承担。

姜合营笑了笑,看见陈遇脚上皮鞋锃亮,就问他平时用什么牌子的鞋油。陈遇对这个突发的问题毫无思想准备,一时语塞。之后他喝了一口茶水反问道:“姜厂长,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吗?”

“这个问题非常不重要。我这个人啊在供销科工作过几年,患上一种职业病,那就是逢人总要推销自己工厂的产品。我给你提一个建议,今后您使用我厂金手牌皮革制品油,包您满意。”

陈遇又喝了一口茶:“我这人很少用鞋油……”

姜合营觉得应当进入正题了,就说:“我觉得咱们这次的合作应当非常顺利。只想问一下,陈遇先生租赁厂房派什么用场啊?”

“组装银雀牌助力车。这种产品是外省名牌,首次打入这座城市。银雀牌助力车的生产厂家是范州市的克伦威尔公司。我们圣通公共事物代理公司全权代理这项产品的异地组装任务。我们可以向你出示银雀牌助力车生产许可证的影印资料以及获得部优产品的资格证书。”

姜合营看出陈遇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物,逻辑思维能力缜密,语言表达能力出众。他告诉陈遇,双方必须签定一个关于租赁厂房的合同。陈遇听罢,当即打开手中的密码箱,说圣通公共事物代理公司的所有经济合同都是经过公证的。然后从箱子里拿出一式五份的合同书。

姜合营与陈遇面对面坐着,字斟句酌推敲着合同的内容。姜合营又做了两点补充。然后双方开始签字。刘亮湖枯坐一旁,喝茶消磨时光。

陈遇递上一张支票:“这是一万元定金。十天之后,我将所余差额两万元补齐。”

这时候姜合营很想对陈遇说,你为什么只租十天呢?如果你租上一百天,三十万。我这个代理厂长就能使用这笔款子大干一场了。

陈遇突然问道:“今天几号?”

刘亮湖一旁答道:“十一月六号。”

陈遇说:“姜厂长,今天我们就开始进货,明天开工组装。请您跟门卫说妥,到时候不要限制我们通行。我在别处租赁厂房曾经遇到蛮不讲理的门卫。那真是毫无办法的事情。如今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对方不遵守游戏规则。”

姜合营表示大门绝无问题。

陈遇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印刷精良的“出入证”说:“为了避免门卫限制我们通行,请你在这二十张出入证上签章吧。最好是公章私章都盖上。这样民工们上班下班,就有了正式的手续。”

姜合营暗暗钦佩陈遇的精明能干。拉开抽屉,他在二十张出入证上逐一盖上自己的“印鉴”:“陈遇先生做事真是既扎扎实实又轰轰烈烈。”

陈遇收起临时出入证,主动伸手告辞:“姜厂长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我没受过高等教育,”姜合营笑了笑,“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情,我想留刘亮湖先生谈一谈。”

姜合营和刘亮湖一起送陈遇走出办公楼。陈遇钻进他的那辆黑色公爵王,疾驶而去。

工厂的大道沐浴着阳光,显出清朗的面目。昨夜一场秋雨,百花凋零,颇具寒意。今天的阳光,就愈发显出暖。今天公休日,机器们还在睡着懒觉。没有工人的工厂一派静谧,这种难得的休闲气氛感染了姜合营。

刘亮湖说:“姜厂长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姜合营表示没有什么事情,只想了解一下停薪留职的工程师现状如何。当然他不好意思直问刘亮湖是否还在路边刷漆。刘亮湖却很坦然,说前几天充当路边的油漆小工,重温了马克·吐温小说里汤姆·索亚的刷墙生活:

星期六的清晨,阳光分外明亮。住在波莉姨妈家里的汤姆拎着一桶灰

浆出了院子,打量着那道十三码长九尺高的木板墙。这是波莉姨妈对他的

处罚——他必须挥起蘸满灰浆的刷子,刷墙。他叹了一口气,快快往木板

墙上刷了几下,就垂头丧气坐在一只木箱上。看着那漫无边际的还没有刷

上灰浆的木板墙,汤姆心里想,什么时候能够刷完这道大墙呢?这真是一

件没有指望的事情。这时吉姆提着水桶从这里走过。汤姆提出替吉姆去提

水,由吉姆替他刷墙。吉姆毫不犹豫就拒绝了。汤姆无奈,只好挥着刷子

继续刷墙。必须想一个办法改变现状。汤姆等待着机会。这时贝恩出现了

——模仿着一只大火轮走了过来。汤姆知道,看到自己的这份苦役,贝恩

一定会圭灾乐祸的。果然,贝恩走到他近前大声说:“哇,你在这里干活

儿呢。”汤姆只得继续刷墙。贝恩又说,你干活儿真是津津有味啊。这时

候汤姆停下手里的刷子:“你认为我这是在于活儿?”贝恩啃了一口苹果

说:“难道你不认为这是在干活儿吗?”汤姆告诉贝恩,他认为这是一件

十分惬意的事情:“一个孩子难道天天有机会来粉刷一道围墙吗?”贝恩

听了,怔怔看着汤姆。汤姆飞快地刷着,那动作显得十分潇洒。贝恩心里

说:“是啊,一个孩子真是很少有机会粉刷一道围墙的。这的确是一个游

戏。”汤姆越刷越欢畅。贝恩看着,渐渐羡慕起来。“汤姆,让我刷一下

吧。”贝恩说。汤姆并没有立即同意:“不行。波莉姨妈对粉刷围墙的要

求很高。一千个小孩,不,也许两千个小孩里头,都挑不出一个能够把墙

刷好的孩子。”贝恩说:“让我刷几下试一试,如果达不到波莉姨妈的要

求,你就立即把我替换下来。行吗?”贝恩开始央求,并同意将苹果核送

给汤姆。见汤姆不为所动,贝恩又说愿意将这个只吃了一口的苹果送给他。

汤姆极不情愿地将刷子递给贝恩。贝恩笑了,立即站在木板墙前,欢快地

刷了起来。汤姆坐在阴凉地里,吃着那个大苹果,心里盘算着怎么样去骗

下一个笨蛋。第二个笨蛋是比利。汤姆得到一只很好的风筝。比利之后是

约翰尼……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到了下半晌,汤姆已经成了一个富翁。他

收到十二颗弹子珠,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一把打不开任何锁头的钥匙,

一段粉笔,一只锡做的兵,一个拴狗用的颈圈……如果不是那一桶灰浆用

光了,汤姆一定会将全镇孩子的东西统统骗到手的。汤姆发现了人类行为

的一大法则:如果你要使一个人做某件事情,你只要设法把这件事情弄得

难以办到,就行了。

姜合营听罢刘亮湖讲的这个故事,哈哈大笑:“汤姆,真是个好孩子啊……”

刘亮湖不笑,十分深沉地对哈哈大笑的姜合营说:“汤姆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孩子,距离如今已经二百多年了。”

姜合营止住笑声,指了指空空荡荡的工厂大道说:“有时候,我们往往不如二百多年前的一个孩子。是吧?刘工,你能告诉我陈遇做的到底是什么生意吗?”

刘亮湖想了想,说:“时间生意。”说罢他与姜合营握手告辞。

望着刘亮湖渐渐远去的背影,想着汤姆·索亚的故事。

远远看见两辆大卡车停在工厂门前,一个劲儿鸣笛。姜合营想,今天是公休日怎么还有大卡车进厂啊。这样想着他就朝工厂大门走去。瘸腿门卫韩春利正朝着大卡车上的一群民工吼叫。

一个民工头目手里拿着盖有姜合营印鉴的出人证,疑惑地看着韩春利:“这是你们姜厂长签发的出入证,没效啊?”

韩春利嘿嘿一笑,说没效,转身走入传达室。

陈遇的黑色公爵王驶到工厂门口。他西服革履走下车来。这时候姜合营走了上来说:“陈遇先生真是动作神速啊。”

“我这是生意,不敢怠慢啊。什么时候姜厂长成了私人企业主,就能够理解我这种如履薄冰的心情了。您看,果然是门卫出了问题……”

姜合营有些尴尬,走进传达室大声告诉韩春利,今后只要见到由他签发的临时出入证,一律放行。

韩春利并不示弱,说以后凡是这种事情都应当先跟门卫打个招呼。

此时不是整治门卫的时候。姜合营走出传达室对陈遇说,让民工们卸货吧。陈遇指挥着大卡车朝一车间开去了。

又细又高的邓援朝骑着车子进了工厂大门。姜合营朝他这位党委副书记点了点头:“公休日你还跑到厂里来啊?”

邓援朝的笑容总是显得干干巴巴:“你你你也来了……”

姜合营简明扼要将出租一车间厂房的事情跟他讲了讲。邓援朝听到出租十天就能得到三万元租金,不禁脸色一喜。说着,俩人信步朝一车间走去。

远处已经热闹起来。原本空空荡荡的“一号堡垒”,此时骤然升温。走进车间姜合营看到一个工头儿模样的小伙子,拎着漆桶将车间场地划分成八个区域。几个电工忙着铺设临时线路,安装了一组照明灯光。民工们已经进入自己的区域,安放工位器具。陈遇站在一旁督战。

看来工厂必须生产,才有热气啊。姜合营对邓援朝发着感慨。邓援朝点了点头,不言不语。

姜合营走过去,问陈遇什么时候开工。陈遇毫无表情告诉他,今天夜间十点钟各就各位。

“这十天里,陈先生都在现场指挥吧?”

“不。我一概不管。八个工作区域,我雇佣八个工头儿,包产到户,核算到人,计件工资,下班结账。这虽然属于原始管理,但从事这种短平快的生产,还是非常有效的。”陈遇说得有板有眼。

姜合营小心翼翼问道:“刘亮湖怎么没来呢?”

“刘先生不是我们公司的雇员。他将贵厂空闲的厂房介绍给我们,中间人的使命就完成了。我们公司做这种生意已经走了九个城市。只有你们这里的租金最便宜。应当说这也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吧。”

“已经走了九个城市啦?那么你们公司为什么要流来流去呢?”

陈遇看了看姜合营,淡淡一笑:“姜厂长您当年学过毛著吧?兴许您当年还是学毛著积极分子呢。不过我看绝大多数人早已忘了毛泽东关于运动战的思想。在中国能够真正做到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人,凤毛棱角啊。所以中国穷人很多。其实谁能做到活学活用,谁就能发财致富,成为一代大款。”

姜合营笑了,问道:“这十天里你们组装的银雀牌助力车,是不是完全投放本市市场?”

陈遇依然毫无表情:“对不起,这是商业秘密。”

姜合营认为自己已经看懂了陈遇摆下的八卦阵,就说:“用地道战的话说,你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准放空枪。”

陈遇愣了愣说:“姜厂长您还有别的事情吗?”

姜合营与陈遇握了握手,转身离开这里。这时他才看到邓援朝又高又细的身影到了远处,沿着划定的八个区域走着,仿佛晚餐之后的散步。

陈遇立即大步走上前去:“先生,您是……?”

邓援朝目光定定站在那里,仿佛是在一座空空荡荡的大礼堂里独自观看一部无声时期的电影。譬如说卓别林的《摩登时代》或者《城市之光》。

陈遇再次发问:“先生您有什么事情吗?如果您没有什么事情,为了安全起见请您离开施工现场。”

邓援朝咧了咧嘴,算是对陈遇的答复。在陈遇眼里,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他又大踏步走回来,向姜合营询问。姜合营告诉他这位就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党委副书记邓援朝。

姜合营与邓援朝走出一车间大门,阳光就强烈起来了。邓援朝从怀里掏出一本条格本,边走边写,然后将本于递给姜合营。本子上写着:“开展生产自救,其实我们也能组装助力车。”

姜合营笑了:“老邓,你想的跟我想的,碰到一块儿啦!”

邓援朝又在本子上写了一行文字:“一慢二看三通过。”

姜合营说:“刚才咱俩已经搞了调研。看准了机会咱们也要动一动。”

这时候姜合营心里感到非常愉快。英雄所见略同。他认为邓援朝这人,还行。

邓援朝又在本子上写了一句:“刚才我在马路上看见了一车间主任黄大发。”

姜合营一愣:“这小子终于露面啦?”

17

市政府派出的三人工作组,乘坐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驶向日用化工厂。这是一个多云的上午。这个三人工作组是由三位老同志组成的,二男一女,都是“工业通”。退休之前,他们都是市政府工业调整办公室的决策人物,多年参与工业的长远规划设计。如今这座城市变成这个样子,他们也不肯安度晚年。市政府为了发挥老同志的余热,将他们编为工业咨询委员会的成员,时不时分派任务给他们。这一次市政府派他们到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开展调查研究。

进驻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工作组,组长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副局级巡视员,姓申,名秀绪。副组长是一位形象端庄的女性,也是副局级巡视员,名叫刘冀玲。她经验丰富,能够做到处变不惊。组员李群则是一位正处级干部。多年的仕途坎坷使他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事事都表现得忧心忡忡。

工作组乘坐的红色桑塔纳轿车驶入麦格路的时候,司机猛然一个急刹车,几乎与一辆迎面驶来的林肯牌轿车瞬间相撞。车上一阵惊叫。好在苍天有眼,双方的驾驶技术又皆属上乘,两车擦肩而过,有惊无险。

从林肯轿车里钻出来一位大胡子白种人。他摊开双手,哇啦哇啦说着什么。工作组的三位政府官员,对外语一无所知。驾驶桑塔纳的司机,也只能讲一口不大标准的普通话。于是,这就形成一场聋子般的对话。

工作组的组长申秀绪坐在车里大发感慨:“谁说公务员系列用不上外语?今天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应当引起大家的反思嘛。”

大胡子洋人显然是被对方的漠然所激怒,走上前来大声喊叫,分明是在提出强烈抗议。

工作组副组长刘冀玲说:“冷静,一定要冷静,我们一定要冷静。他冲动我们不能冲动,这个白种人如果来自敌对国家,我们要做到有理有利有节,如果来自友好国家,我们更要注意双边关系,不要因小失大引发外交事件……”

工作组组员李群说:“倘若十分钟之内仍然没有翻译出现,双方无法沟通,我敢说事态一定升级。”

工作组的司机回头问坐在车里的三位领导:“大胡子洋人讲得是英语还是法语?”

这时候,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经过现场。他显然能够听懂大胡子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停下自行车,静静听着。

这是救星。工作组组长申秀绪立即指示工作组组员李群:“请这位骑自行车的男同志充当翻译,咱们跟这位外国朋友现场对话。”

此时,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与那个大胡子洋人攀谈起来。这真是从天上掉下一个翻译来。申秀绪坐在车里大声说道:“这位戴眼镜的同志,请你快把我们的意思翻译给那位外国朋友,告诉他非常抱歉,这是一场有惊无险的误会。”

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与大胡子洋人,交谈甚欢。

大胡子洋人操着美国口音的英语对戴眼镜的中国男人说:“我的小女儿玛丽回家向我几次提起,麦格路上有一位中国先生能用英语讲汤姆·索亚的故事给她听。我敢断定那就是您。这条麦格路很长,但这条路上会讲英语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我听说这是一座拥有殖民文化历史的城市,可迄今我只遇到您会讲英语。所以我非常高兴。我姓希尔顿。请告诉我您的名字。”

“我叫刘亮湖。我的英文名字叫路易。”

希尔顿先生掏出名片,大声说谢谢路易。然后问路易在什么地方供职。路易说目前处于失业状态。昨天刚刚当了一次中间人,将一座空闲的厂房介绍给一个商人。希尔顿按照美国的逻辑就认为路易是一个经纪人。

刘亮湖说,目前中国的中间人跟美国的经纪人是完全不同的。中国的商品经济尚处于初期的无序阶段。中国的中间人尚未形成一种职业。往往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手中拥有权力的官员也能成为中间人。这就叫做权钱交易。

希尔顿十分认真地听着,然后笑了笑说中国的事情非常深奥,很难听懂。

希尔顿与路易握了握手,坐到林肯牌轿车里。他摇下玻璃朝着市政府工作组的红色桑塔纳轿车挥了挥手,似乎表示着某种程度的歉意。

刘亮湖走到红色桑塔纳近前,对坐在车里的政府官员说这是一场误会,那位来自美国的先生已经表示歉意。这时坐在车里的工作组组长申秀绪轻声问道:“那位驾驶林肯牌轿车的美国先生是干什么的?”

“美国李斯特化学集团驻中国首席商务代表希尔顿先生。”

“你是哪个单位的?”工作组副组长刘冀玲问刘亮湖。

“我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下岗职工。你们几位都是政府官员吧?我看得出你们几位都是政府官员。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车里没人说话。刘亮湖说:“我可以走了吧?”然后小心翼翼扶起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骑行而去。

望着麦格路上刘亮湖远去的背影,工作组组长申秀绪说:“俗话说不看不知道,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人才济济嘛!这个骑自行车的就是合格的外语人才。企业为什么迟迟不能走出困境?我看首先是领导班子问题,要善于发现人才使用人才嘛。同时,领导干部一定要带头讲政治。”

工作组副组长刘冀玲说:“是啊,我们无形之中开了一个碰头会。这个碰头会开得及时,使我们在进厂之前,统一了思想认识。为今后的调查研究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是不是可以开车啦?”

红色桑塔纳朝着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方向驶去。

麦格路被人们称为“万国建筑博览会”,真是千真万确。一路上工作组的同志交口夸赞道路两侧那一幢幢风格迥异的小洋楼。驶过街心草坪,汽车减速。司机看见路边一座大门口挂着“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牌子,就停了下来。

不知什么原因,工厂大门附近聚着一大群人。申秀绪其实是一个好奇的人,他推开车门,朝着人群走了过去。凭着多年的工作经验,他远远就看出这是一群工人。走到近处,他感到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在人群上空。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工作组组长申秀绪轻声问道。

一个瘦猴儿模样的青年工人回过头来低声说:“搞科研!”

申秀绪更加好奇:“搞科研?搞什么科研!”

“依靠科学探索人生奥秘。”

人墙闪开了一道缝隙,工作组的组长这才看到人群中央竟是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形似米老鼠的老头儿,正在闭目沉思。

申秀绪慢慢挤进人群,低声问道:“这是谁呀?”

身边一个工人小声说:“你怎么连田大师都不认识?他能预测未来。”

看来这位坐在轮椅里的老头儿就是田大师了。田大师的轮椅上还插着一支黄色的小旗子。旗子上印着两行红字:

不算天,不算地,

只算“好运”有没有你。

田大师睁开眼睛,对蹲坐在面前的一个黑脸工人说:“这八十个工人的名单里,没你。”

黑脸工人非常沮丧:“田大师,您给我指一条明路。这八十个工人名单里没我。那我什么时候才有好运呢?总这样下去,全家可就穷死啦!”

田大师双目微闭说:“多行善事吧。”

黑脸工人嘟哝着挤出人群:“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那个瘦猴儿模样的工人挤到轮椅近前:“田大师,我也是一车间的工人,我叫罗光。您测一测那八十名工人里头,有我吗?”

田大师抓住瘦猴儿工人的左手:“你说一个字儿。”

瘦猴儿想了想,说出一个“好”字。

田大师点了点头:“你结婚了吗?”

“结了。可是我媳妇没工作,在马路上卖冰糕。”

“好啦。那八十个工人的名单里,有你。”

瘦猴儿一下子激动起来,掏出十块钱大声说:“我穷,这十块钱不算是卦金,算是我的一丁点儿心意……”

田大师冷着面孔说:“这钱你拿回去孝敬父母吧。我给工人测字,只收一元卦金。”

瘦猴儿千恩万谢,挤出人群。

一个胖头胖脑的工人要求测字。

田大师神情悲悯:“这次名单里没你。不过三个月之内还有一个机会,你安心等待吧。”

“田大师,请您告诉我那是一个什么机会呀?”

田大师挥了挥手说:“东边日出西边雨。”

“东边日出西边雨?”人们纷纷议论起来。

这时,申秀绪已经挤到轮椅近前,压低声音说:“您也给我测一测吧。”

田大师闭目养神:“今天我被请到这里,只给工厂的工人测字。”

工作组的组长说:“我也是工人啊。”

田大师并不睁眼:“你不是工人。你从来就不是工人。你快离开这里吧。”

工作组组长申秀绪心中一惊。看来这位田大师果然法力非凡。

一个小伙子说:“田大师说话,从来都是一针见血。我看你满面红光的模样,一定是个当官的。你快走吧。我们这一群下岗工人,可都不是好脾气!”

申秀给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快快挤出人群。工人们仍然在议论著:“这年头儿有冒充大款的,也有冒充高干的,还没见过冒充工人的。”

“冒充工人有什么用啊?反而让人瞧不起……”

挤出人群,申秀绪心中很有一番感慨:“唯心主义真是太猖獗啦!”然后朝着红色桑塔纳走去。

这时一辆大卡车被堵在厂里开不出来,急得连声鸣笛。几个工人指着汽车司机高声喊道:“妈的,你没看见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司机哭笑不得:“是啊,你们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申秀绪走到桑塔纳轿车近前。刘冀玲从车里钻出来,指着马路对面说:“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就是怪事多。你看,那里又来了一个摆摊的……”

一位老翁坐在便道上,地上摆开一行写在报纸上的大字:

收购工厂(整座),价格面议。

虽说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坐落在高级住宅区,这里的人们同样喜欢围观新鲜事物。平淡的生活之中猛然出现一个收购工厂的老人,这不啻一道风景从天而降。

过往行人看着姜国瑞摆在地上的“收购工厂,价格面议”八个大字,都感到非常惊讶。

“收购工厂?您老人家大概是从台湾回来的富翁吧?”

“老先生您肯定是废品收购公司的。如今中国最大的废品就是国营工厂。”

“收购工厂?这可是一件大活儿啊!这老先生兴许三朝元老,府上保险柜里存着几十条黄金呢。”

姜国瑞目不斜视,目光定定注视着工厂的大门。

工商稽查大队的摩托车从这里驶过。见路旁聚着围观的人群,他们就停下摩托车走了过来。一个稽查队长模样的男子拨开人群,挤到前面。他看到地上摆着“收购工厂,价格面议”八个大字,很是诧异。他竟然兴奋起来转身喊道:“都过来吧,这里又有一个无照经营的……”

工商稽查大队的队员们纷纷挤上前来,围成一只铁桶。铁桶里面坐着闭目养神的姜国瑞。

“喂,老头儿你有经营执照吗?”

姜国瑞睁开眼睛看了看,并不言语。

稽查队长模样的男人显然是在繁忙的工作当中寻找轻松与幽默:“老人家,你在这里摆摊,属于无照经营的小商小贩。说你是小商小贩,可你做的又是中国头一号大生意,收购工厂!你的气魄比市委第一书记田春德同志还要大。照您这样,今后在蟋蟀市场上我们也能逮着倒卖原子弹的!”

人们哄堂大笑。

姜国瑞不笑。他抬起头看了看稽查队长:“我的目的是唤起社会各界,都来关心国有企业……”

稽查队长正色说道:“你关心国有企业谁也不反对。我就是没见过在马路上摆地摊收购工厂的。若在前几年,这就是严重的政治问题!看你一把年纪了今天就饶了你。你有没有儿女?你今年有八十岁了吧?你在什么地方住呢?你马上给我收摊回家!以后不许四处乱跑啦。”

“四处乱跑?我从来也没有四处乱跑。我出门散步,只到这里来。因为在很久以前,这座工厂是我开的,那时候我把这座工厂管理得很好……”

姜国瑞的独白,再次引发人们的哄笑。

老人弄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发笑,又说:“我的目的就是要呼吁社会各界关注困境之中的国营企业。譬如说民众集资,将国有企业转换成为股份制企业,你们觉得这很可笑吗?”

一个稽查队员问:“听口气您是一个退休的大学教授吧?专门研究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

申秀绪平时坐在市直机关办公室里,心静如水。见到此处怪事连篇,万象嘈杂,不禁连连摇头:“收购工厂,真是莫名其妙!”

老翁听了这话站起身来:“这位同志,我想向你请教,如今是不是允许私营企业存在?如果允许私营企业存在,那么请你告诉我什么叫莫名其妙?”

申秀绪只得苦笑。自从走出红色桑塔纳他就接连遇到重创。先是被工人们从算卦的人群里清理出来,然后又遭到这位摆摊老翁的当面诘问。

他朝摆摊的老翁摆了摆手,做出大人不与小人怪的姿态。走到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传达室门前,大声对值班的门卫说:“我们是市委派来的工作组。”

韩春利拖着一条瘸腿迎上前来:“太好啦,我们可把你们给盼来啦!你们可一定给工人阶级做主啊。”

听着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工作组的成员们面面相觑。

一辆大卡车停在工厂大门口,司机大声问道:“我们是来卸货的,银雀助力车!手里有出入证。姜合营姜厂长已经批准我们出入啦。”

韩春利沉下面孔说:“姜厂长批准,我怎么不知道?不准通行!”

然后,韩春利紧紧拉住工作组组长的手,满脸贫下中农见到红军首长的表情:“我告诉您吧,一车间的工人到市政府去上访,刁振华被公安局给抓起来啦!至今下落不明啊。家属都要急死了……”

“收购工厂”的摆摊老翁拄着一支电子报警安全手杖,横着身子站在工厂门口,歪着脖子注视着工作组组长:“原来您是市政府派来的工作组啊?我要求与您谈一谈。您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金手商标的创始人姜国瑞!”

申秀绪笑了笑说:“我跟您约一个时间再谈。您看好吗?”

姜国瑞执意说道:“当年,我将金手商标献给了国家;今天,我要将金手商标收购回来,自己管理!”

门口那一大群热衷算卦的工人听说来了市政府工作组,一下子围拢过来,鸡一嘴鸭一嘴与工作组的同志诉起苦来。一时间,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门口乱乱哄哄好像一座自由市场。

见瘸腿门卫不让大卡车进厂卸货,送货的大卡车上跳下一个中年男子,掏出手机拨通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厂长办公室的电话。

姜合营从厂里跑了出来。面对这个阵势,这位代理厂长一时看不清楚到底是来了几路兵马。他看见一辆红色桑塔纳缓缓开进厂里,不知车里坐着的就是市政府派来的工作组。于是他先对门卫韩春利说:“已经明文通知你啦,凡是手里有通行证的,门卫一概不得阻拦。改革开放,我们连国门都打开了,怎么你还要故意刁难呢?韩春利你要是不打算吃这碗饭,就赶紧回家去抱孩子!马上给我开门放行。”

瘸腿门卫韩春利嘟嘟哝哝:“哼!当厂长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姜合营隔着马路看见自己的祖父——名牌金手商标的创立者。虽然已是百岁老人,他依然目光炯炯。清瘦的身躯穿一套灰布制服,蕴藏着一股脱俗的力量。这时姜合营被祖父的形象感动了。

他跑到祖父面前,伸手将摆在地上的八个大字拾掇起来:“爷爷,我看您还是先回家吧。什么时候政府允许出售工厂了,我就去告诉您。行吗?”

围观的人群里似乎有知情者,小声向听众介绍着情况:“这老先生从前是这个工厂的资方。如今他收购工厂是想复辟资本主义……”

姜合营转身用目光搜寻着人群:“刚才是谁给老人乱扣帽子?一九六八年他就落了一个变天复辟的罪名,差点儿没被整死啦。”

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

一辆红色夏利驶了过来。姜合营挥了挥手,走上前去压低声音对出租汽车司机说:“这是二十块钱,你务必把我爷爷送到家里,他住在西藏路东面的怀仁公寓,就是从前的大公报宿舍……”

姜国瑞继续说道:“合营,我只想唤起社会各界关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金手牌商标是国货精品,一定要给我保住啊!”

围观的人们受到老人豪情的感染,为伏枥的老骥热烈鼓掌。

姜合营笑了笑:“拜托诸位,千万别鼓掌啦!再鼓掌你们就把我爷爷给害啦。让一个世纪同龄人管理这座工厂?如今又不是余太君挂帅的时代。”

姜合营伏在祖父耳旁低语:“现在我很忙。您放心吧,只要我当一天厂长,就会竭尽全力的。您想一想吧,历史上咱们姜姓还没出过孬种呢。从直钩钓鱼的姜子牙到蜀汉大将姜维,从农民诗人姜秀珍到复旦大学的辩论能手姜丰,您数一数吧,一个反面人物都没有……”

姜国瑞听了这话,孩子似地笑了。

出租汽车司机扶着老人坐进车里:“这位老先生您是想买国营工厂啊?我看您是一个民族英雄。这年头最让人头疼的地方就是国营工厂。死气沉沉好像坟地!我就是因为国营工厂黄了,才跑出来开出租汽车的!”

姜合营趁机说:“这位司机师傅,我祖父最关心工厂的命运,您就跟他老人家好好聊一聊吧。”

姜国瑞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抓住孙儿的胳膊,颤颤抖抖说道:“合营,千千万万不能让工人饿肚子啊。”

姜合营的泪水,一下就斟满了眼窝。

这时瘸腿门卫韩春利大声朝着姜合营喊道:“市政府派来的工作组已经进厂啦……”

姜合营撒腿就朝厂里跑去。

18

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多少年接待过多少工作组,难以数计。不过那都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事情,工作组这个词汇已经形成固有的概念,那就是她代表着无以抗拒的权威。如今几乎很少听到“工作组”这个称谓,满天飞舞的字眼是“股票反弹”、“楼宇按揭”、“信用卡恶性透支”,不一而足。于是工作组成员也就体验到自己属于“珍稀动物”的心情。譬如说大熊猫。

市政府工作组此行采取低调姿态。虽然就在进厂当天,化学工业总公司的总经理沈鸿立即赶到厂里。但申秀绪还是以平常之心待之。他深知自己所率领的工作组,只是一个调研性质的临时班子,既无改组厂领导班子的任务,也没有带来什么特殊优惠政策。只是通过调查研究,向市政府领导同志反映企业动态而已。

二楼会议室里召开厂领导班子与市政府工作组的见面会。尽管彼此都已见过面了,但还是要有这个仪式的。姜合营、邓援朝、赵则久出席会议,沈鸿总经理让唐本旺做为列席代表出现在会议室。这时姜合营敏感地意识到,唐本旺极有可能复出。

会上,工作组组长申秀绪同志做了一个极其简要的讲话。与以往工作组所不同的是,他没有给人以深不可测的感觉,而是开门见山。

申秀绪说,这一次市政府向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派出工作组,是由于三个上访事件引起的。一是工伤事故的死者朴万植家属上访;二是患病职工家属的上访,以苗定根家属为首;三是一车间下岗职工的集体上访。应当说这三起上访事件造成很坏影响,有的场面还被外国记者所拍摄。因此市政府对大中华日用化工厂能否维持一个安定局面很是关注。这就是上级派出工作组的初衷。

听了申秀给同志的这一番开场白,姜合营心里很是失望。他恨不能市政府派员对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实施大型手术,快刀斩乱麻。

申秀绪对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分析,准确而生动:

“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属于国有中型企业(处于中型与小型的边缘),同时它又是一家拥有近七十年历史的老企业。它拥有一种或几种曾经在国内家喻户晓的名牌产品,譬如说金手牌清洗液系列,金手牌皮革制品油系列,等等。该厂拥有一支综合素质较高的职工队伍(与乡镇企业相比),五年前,尚属行业龙头企业;三年前,也属中游企业。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化,在近年的急剧变化的市场竞争中,处于被动局面。这种类型的企业面临的主要问题是,设备老化,产品结构有待调整,资金缺乏。建议以‘嫁接’为主要手段,吸纳外资,对企业实行全面改造。或者试行股份制,用两年时间争取进入良性循环。”

申秀绪的发言结束之后,工作组副组长刘冀玲同志说:

“大家应当对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前景充满信心。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前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与神州化工厂达成协议,神州化工厂的一分厂成为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联营企业。因为这项工作当时是我抓的,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联营期限为十五年。联营产品为金手牌皮革制品油系列中的金手牌鞋油。我们为什么要搞联营企业呢?这基于市政府关于调整工业结构的总体思路。那就是通过一个行业的龙头企业,带动和带活一批中小企业。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当然是行业的龙头企业啦!为了你们的龙头作用,我们将神州化工厂这样的集体所有制企业,划为现在的联营企业。联营期限内神州化工厂已经衍生出金足牌商标。事实证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是一家颇有实力的企业。我相信大家所面临的只是一个暂时的困难阶段。咬牙挺住,就是胜利。”

李群的发言更为短暂:“我们进厂是来搞调查研究的。然后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将企业情况反映给市政府领导同志。”

会议临近尾声的时候,沈总要姜合营发言。姜合营笑了笑,说没什么可讲的。申秀绪还是要他说几句话。姜合营不再推辞,开始发言了。

“工作组的领导同志让我讲,我就讲几句。首先要表态,既然市政府派出工作组是由于我厂的三个上访事件,那么我承认自己应当负有主要责任。我的工作没有做好,给市政府添了麻烦。今后对这类事情我们一定要严加防范。这是我表的第一个态。我要表的第二个态是什么呢?我以党性保证,我觉得自己担当这个代理厂长是不适合的。我在企业里工作了很多年了,自以为了解工厂,其实不然。通过几件事情,我终于认清了自己,我对工厂,并非一目了然。因此心中压力很大,觉得工厂是一个博大精深的场,非一般能力所能管理。我呢请求工作组转告上级组织部门,从速确定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厂长人选。我只是一个过渡人物。但是我保证站好最后一班岗。至于这个厂的党委书记嘛,我认为邓援朝同志还是能够胜任的,我拥护他的工作。

“目前国有企业实行的是厂长责任制。也就是说厂长是一把手,主持全面工作。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领导班子就要配备齐全。我只是一个代理厂长。如果任命正式厂长,就应当配齐副职。起码要有两位副厂长吧?不能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说了算。我们毕竟搞的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下面我要说一说具体问题。说到具体问题就难免得罪别人。那么我在这里事先请求原谅。好在大家都是党员,承受力应当很强。

“关于唐本旺同志,是这个企业的老领导了。理应受到尊重。我是代理厂长,曾经委托唐本旺同志全权负责‘八十位工人名单’的初选。现在这项工作基本结束。估计明天就要张榜公布了。这几天一车间的工人们四处活动,都希望自己能够入选。但是我没有发现唐本旺同志有什么营私舞弊的行为。最后所确定的名单,当然存在遗珠,但基本能够做到一碗水端平。在此,我对唐本旺同志提出表扬。同时我还要指出,好事一定要办好。这八十名工人名单的最后确定,必须经过厂领导班子的确认。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希望能够引起唐本旺同志的注意。

“关于一车间主任黄大发失踪一事,目前还没有确凿证据。但有人看到黄大发已经出现在杜家村的私营企业。也就是说极有可能他已将咱厂一车间金手牌清洗液的生产技术全盘带到杜宝成的私营企业。那么不久我们就会看到全手牌清洗液的问世。这种似是而非的侵权行为,必然对我们金手牌商标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害。

“最后,关于朴万植的死亡事故,我乐意接受任何形式的处分。”

会议室里静了一会儿。

沈鸿说:“作为代理厂长,姜合营同志对目前全厂工作的总体思路,有没有一个具体的想法啊?”

姜合营立即答道:“没有。”

申秀绪问道:“为什么没有呢?”

“因为这个总体思路必须是在领导班子共同商议之下产生的。也就是说我们要用集体的智慧战胜困难。尤其是应当在领导班子健全之后……”

“关于健全领导班子的问题,我想很快就会解决的,”沈鸿总经理从公文包里拿出一页文件,“今天我到厂里来主要任务是宣读总公司党委的一个处分决定。这就是关于朴万植死亡事故对企业主要责任人姜合营同志的处理决定。当然,下达处分决定之前,应当与姜合营谈话。可是时间太紧了,我就在这个会上宣布一下。根据劳动保护监察处对朴万植死亡事故的调查报告,最初,他们有追究法律责任的意向。经总公司党委研究决定,给予姜合营同志行政记过处分……”

会议室里又静了一会儿。

唐本旺低声说道:“据说死者家属目前仍然四处上访,扬言处理不公就到北京国务院去告状……”

姜合营突然笑了:“事情明摆着,只要撤了我的代理厂长职务,死者家属马上就不闹了。有人暗中打的就是这张牌。不信咱们就试一试。”说罢,他瞥了唐本旺一眼。

唐本旺佯装喝茶,侧过脸去。

申秀绪郑重脸色说道:“姜合营同志,上级任命你担任代理厂长,是无须经过什么试验的。希望你能够安心工作,不要胡思乱想。即使有人暗中指使死者家属上访,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沈总经理做了一个总结性的发言。他说工作组进厂,对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是一个极大鼓舞。说明市委市政府对处于困境之中的国有企业非常重视。大中华厂的领导班子应当积极配合市政府工作组,借工作组的东风,争取使全厂工作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申秀绪笑了。他已经从沈鸿的发言中听出几分滋味。称工作组为“东风”就是一种姿态,希望工作组手眼通天,为大中华厂从市里要来优惠政策待遇。申秀绪已经体会到“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句俗语的苍凉含义。今非昔比。计划经济时代工作组进驻企业,绝对钦差大臣。开展调查研究,总结基层经验,树立先进典型,以点带面,锦上添花。一句话就能将这个企业抬起来,一句话也能将这个企业贬下去。手中握有兴邦丧邦的大权。如今市场经济时代工作组进驻企业,手中没了尚方宝剑,只能口头上声援企业走出困境而已。申秀绪深知其中三昧,心中自有主张。

工作组与厂领导班子的见面会议就这样散了。

市政府派来工作组的消息,立即传遍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总机电话员纪格格功不可没——她将这个消息通过电话告诉自己所有的熟人,总共六十八人次。

于是,工作组进驻工厂当天的下午,就繁忙起来。主要工作是接待一拨又一拨的来访职工。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似乎积累无穷无尽的问题,工作组的到来使广大职工颇有“八路军回来啦”的感觉,就使劲诉苦。尽管他们心里知道这仅仅是诉苦而已。

前来申诉的职工,按问题内容分类:一、诉说住房困难的,仅老少三辈同居一室的,就三十八户。二、诉说夫妻离异财产分配不公的。三、控诉公费医疗形同虚设的。由十三位著名病号组成的群体,申诉起来字字血声声泪。其中一位是四二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吃药看病也是自己花钱。四、举报厂领导的。有不愿透露姓名的科室干部检举唐本旺的经济问题。有工人揭发姜合营与诸葛云裳关系暧昧,乱搞。五、杂项。其中包话计划生育等问题。

全厂职工如此信赖工作组,工作组的同志们深受感动,不禁干劲倍增。申秀绪将工作组的工作分为三个调研层面。一是找车间主任谈话,二是找班组长谈话,三是找工人谈话。工作组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张“全厂结构示意图”,并附有备注一栏,看上去全局在握,一目了然:

一车间——当年俗称“一号堡垒”。(大田保子项目)使生产流水线拆除,一百六十八名工人下岗。厂房空旷。车间主任黄大发(下落不明)。

二车间——当年俗称“二号堡垒”。产品为电热驱蚊器和电子报警安全手杖(其中60%的产品依靠职工外出推销)。车间主任关伟勤(女,满族)。

三车间——当年俗称“三号堡垒”。主要生产金手牌皮革制品油系列产品。其中三种规格的鞋油以及金属软管已经扩散到联营企业神州化工厂生产。该车间职工平均收入五百五十五元,列各车间之首,车间主任于红旗。

四车间——当年俗称“总督堡垒”。自谋生路改为缝纫车间,为外商独资公司来料加工制做柔柔牌女式内衣内裤。全车间百分之九十为女工。最为关心的事情是“订单”。车间主任莫吉。

五车间——俗称“自由堡垒”。职工全部放假回家。每月八号“返厂”。一般职工只发30%工资。车间主任李文开(已故)。

望着墙上这一幅并不景气的画卷,工作组全体同志感到任重道远。

申秀绪意识到唐本旺是一个关键人物,临近下班的时候,找他单独谈了谈。

唐本旺竟然能够做到畅所欲言,这很令申秀绪感到意外。谈起话来,唐本旺激动起来,滔滔不绝说着,根本不容对方插言。申秀绪看出,与唐本旺这样的人在一起工作,很难相处。要么你甘拜下风,要么你敬而远之。他太好强了,事事走在前面,处处不甘人后。这样的性格管理工厂,往往造成一言堂局面。

唐本旺开门见山却也咄咄逼人,认为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目前的被动局面,完全是由于上级行政干预,一车间被迫搬迁造成的。大田保子无踪无影,阚大智调任北京,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陷入困境。眼巴巴看着清洗液生产线就这样趴了窝,事情就这样无声无息过去啦。谁来承担这次失误的主要责任呢?市政府对此必须拿出一个旗帜鲜明的说法。

申秀绪这时已经看出,五十六岁的唐本旺,属于兴奋型人物,经过这么多年的摔打磨练,仍然处于“点火就着,给油就走”的启动状态。目前身为免职厂长,却俨然一派“无人指挥我指挥”的风采,斗志旺盛。使用这种干部管理企业,有喜有忧。

申秀绪终于在唐本旺的话语里寻找到一个间歇,说:“你的这些观点都很独特。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唐本旺愈发激动起来:“事实证明,当时我抵制阚副市长的指示,是正确的。日报记者钱大飞为此已经写了内参。我不知道市领导是否看到。我要求为自己平反。”

申秀绪想了想,告诉唐本旺这个问题迟早要有一个说法的。

申秀绪突然问道:“你觉得姜合营这个人怎么样?”

唐本旺想了想,说:“再摔打摔打吧。”

申秀绪的作风是马不停蹄。与唐本旺谈话之后他立即找到现任副厂长赵则久谈话。赵则久属于安静型人物。这个安静型的人物却不愿坐在办公室里谈话。他领着申秀绪踱出门来,朝着生产车间的方向走去。应当说这是一个明媚的下午。明媚的天气里人们往往容易促膝谈心。

他们走进俗称“自由堡垒”的五车间。这里的职工全部放假回家自谋生路,人去屋空,剩下的只是生锈的机器和沉甸甸的历史。

赵则久说,唐本旺当厂长就好像是京剧里的大武生,能唱能打,情绪饱满,闪转腾挪,场面炽烈,常常博得满堂喝彩。在漫长的计划经济时代,这种类型的厂长很多,也容易走红成名,被称为“性格厂长”而一领风骚。

“那么你属于哪种类型呢?”申秀绪问道。

“我属于哪种类型?如果把人生比喻成一台京戏。我肯定不是大武生。我属于‘里子老生’吧。什么是里子老生呢?就是衬里的意思。配角,《文昭关》里的东皋公;《杨门女将》里的采药老人。只有那么几句唱腔,烘托主要人物。”

申秀给指着空空荡荡的五车间问这位副厂长:“你说,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是怎样弄成今天这种惨况的呢?”

赵则久认为,一车间的搬迁失败,对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来说的确是雪上加霜,但是导致企业陷入困境的根本原因与大田保子的言而无信并无绝对关系。大中华日用化工厂走出困境的关键不在于言而无信的大田保子,在于体制——必须完成真正的变革,建立现代企业制度。

工作组组长问道:“你能说得更为具体吗?”

赵则久咬了咬牙说:“突然死亡法。”

“你是说长痛不如短痛?”

赵则久说:“置于死地而后生。”

申秀绪与唐本旺、赵则久谈话之后,回到工作组立即召开内部会议,统一思想认识。

李群说:“在工业系统工作了几十年,什么样的企业都见过。但如今我们处于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之间的前所未有的时代,这个前所未有的时代特征就是无序状态。一可以说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

刘冀玲对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现状感到担忧。她认为市场经济就是一个大水塘,有如鱼得水者,也有溺水身亡的。如今政府不再组织生产,那么必然有一大批企业因不适应激烈竞争而倒闭。我说的激烈竞争,包括优胜劣汰,也包括优汰劣胜。所以,我们要动手抢救大中华厂,给它最后一个机会。就凭它为国家创造了几十年的利润,我们也应当给它最后提供一个机会。

申秀绪问:“一个什么机会呢?”

刘冀玲与李群异口同声:“嫁接外资。”

申秀绪说:“是啊,除了输血,恐怕我们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明天几号?”申秀绪问李群。

李群看了看手表说:“今天七号……”

“据说,每月八号是大中华厂的集日。全厂职工都在这一天进厂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