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几个工人将诸葛光荣团团围住。这位老当益壮的厂长急了,大声
喊道:“中国工人阶级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什么样的困难我们克服不了?
你们用不着这样吵吵嚷嚷的……”
……
诸葛光荣叹了一口气,默默看着这一群渴望获得工作机会的工人,心
里一阵酸楚。
11
没治聋,却哑了。一条好端端的生产线经过一番折腾,终于趴窝,动弹不得。若想使这条年久失修的生产线动弹起来,办法非常简单:从钱包里掏出五十万人民币。可是大田保子中途撤火,到哪里去印这五十万元钞票呢?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其实搬迁决策者当初应当预料到这个结局。难道一条生产线是可以随意搬来搬去的吗?这不是儿童游戏。唐本旺坐在化学工业总公司总经理沈鸿的办公室里,毫不避讳地将矛头指向有关领导同志。
“这个决策者阚大智同志一贯讲究包办代替,好像旧社会的媒婆。如今事实已经证明当初我抵抗出让土地是正确的,为什么至今不给我平反?我已经给市委写了一封信,要讨一个说法。如果市委在这个问题上态度暧昧,我就给党中央写信。如今已经是市场经济时代了,他凭什么指手画脚把企业当成小媳妇对待?既然阚大智是企业的婆婆,那么我就要求他把大田保子交出来!”
沈鸿听了这话脸上表情显出几分紧张:“关于阚大智同志,我们不能随便就给他下这样或那样的结论。他调到北京担任常务副部长,仍然是我们的领导嘛。我们应当对事不对人。厂里有什么困难摆什么困难,不要动不动就将领导同志牵扯进来,这样于事无补,反而有害。”
唐本旺斗志旺盛地说:“那不行!国家财产难道就可以这样随意糟践吗?我现在要求总公司先给我一个说法。”
沈鸿总经理说:“你不要激动,先把厂里的情况给我讲一讲,目前究竟是一个什么状况?”
“一塌糊涂。”身高马大的唐本旺并不是一个口若悬河的演讲家,但只要是说起大中华厂的事情,他就如数家珍。
唐本旺向沈总经理勾勒的这幅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风景图的确让人感到灰心丧气。他说,如果将这座企业比喻为一个两条腿走路的人,那么他的右腿是一车间金手牌清洗液系列,左腿是三车间金手牌皮制品油系列。多年来企业依靠这两条腿朝前走去。大田保子事件造成一车间清洗液生产线趴窝,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立即成了瘸子。瘸子不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站稳的。
沈鸿总经理问:“目前亟待解决的问题是……”
唐本旺对答如流,仿佛世界有一个“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问题研究所”,唐本旺是这个研究所的所长。
他告诉沈总,目前厂里有两个问题亟待解决。一、领导班子问题。姜合营上台伊始就出现死亡事故,全厂人心浮动,劳动保护监察部门对此非常重视,很有可能追究企业主要领导者的法律责任;家属呢也不依不饶到处上访,听说已经告到市委市政府啦。这样的厂长恐怕已经威望扫地,无法开展工作。二、一车间生产线趴窝是由于搬迁造成的,而搬迁又是姜合营上任以来唯一的“业绩”。事实证明搬迁是错误的,姜合营又是这个错误的制造者。因此,由谁来率领全厂职工走出困境,就成了头等大事。
沈鸿总经理笑了:“老唐啊,你说有两个问题亟待解决,我听你说了半天实际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领导班子问题。简言之就是厂长的问题。好吧,我给你透露一个信息,这几天市政府对大中华厂很关注,打算将它列为企业改革的试点企业。当然也要扶持一下啦。你稍安勿躁,估计这几天就会有消息……”
唐本旺听罢,又拱了一步卒:“企业成了这个烂摊子,我可是等不及啦!”
沈总岔开话题:“听说一车间的主任失踪啦?”
唐本旺没有想到沈总突然问到这个问题,就闪烁其辞道:“正在寻找呐!”
沈鸿总经理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机突然尖声叫了起来。唐本旺知道,这是市直机关的保密线路俗称“红机子”。沈总抄起电话喂了一声,立即变了脸色。
“有多少人?什么……好,我立即采取措施!”
放下电话,沈总起身说道:“瞎胡闹!一车间的工人跑到市政府门前上访去啦!足有六十多人,已经构成事件了……。
唐本旺听了,表情极其焦急,心中窃喜。沈总打电话叫来秘书温大年,要他立即与大中华厂联系,采取得力措施,配合市政府警卫处,将这件事情化解到最小的程度。如果事态已经扩大,只能由市里定性了。
温大年埋着头记录沈总的指示,然后瞥了一眼唐本旺:“沈总,这位同志是大中华厂的领导吧?……”
沈总拍了拍脑门:“忙晕了头!老唐啊,你应当立即乘车赶往市政府门前,抓紧时间将事态控制在最小范围。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工人们立即返回工厂!”
唐本旺挺身站起说:“沈总!我恨不能立即赶到现场,可是我目前不在其位,弄不好也将我列为上访分子给抓起来……”
“目前是救火呀!老唐你不要顾虑重重的。我想,你很快就要重新出来工作的。好啦,你马上出发吧。”
听了沈总“你很快就要重新出来工作”的这句话,唐本旺心里有了底数。他起身走出沈总办公室,恨不能一步迈到市政府门前。
市政府门前的小广场上,秩序井然。唐本旺知道市政府警卫处是不会让上访的工人们长时间停留在这里的。市政府的后院里有一排清静的平房。警卫处长的办公室也设在那里。厂长当得久了,就成了人精,什么事情都知道,唯一不知道的就是自己什么时候死去。
他走进市政府警卫室,告诉那个小战士接通警卫处长的电话。小战士见他熟知这里的门坎,抄起电话就拨通了。
唐本旺对警卫处长说:“我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唐本旺。我接到上级通知就赶来了……”
电话里的警卫处长说:“刚刚给你们厂打了电话……你进来吧。”
穿过月亮门,唐本旺走进市政府后院。迎面是几株枣树,拐过去就会看到海棠。这时候一个手里拿着对讲机的黑胖汉子慢条斯理走过来,唐本旺猜测这就是警卫处长。
黑胖汉子果然就是警卫处长,说:“你们厂是怎么搞的?这一拨上访的工人足有一个连的兵力。那个名叫刁振华的二话不说就推搡我们的警卫人员,丝毫没有法制观念。工人应当以工为主啊,怎么呼啦一声都跑到社会上来了。你们当厂长的可能都睡着啦!”
“他们都在什么地方啦?”唐本旺问道,“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吧?”
警卫处长说:“刁振华肯定是不能走啦。治安拘留。其余的人都在西厅里坐着,我们副秘书长正苦口婆心呢。”
听了这句话;唐本旺心里踏实了。除了刁振华,看来上访的工人们没惹出什么大祸端。
西厅里的地板上满满登登坐着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一车间的工人。唐本旺瞥了一眼就知道这一拨足有八十人。是哪个家伙拥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拉出来这样一支上访的队伍。市政府副秘书长谭良德正在给工人们讲话。谭副秘书长态度和蔼,举止斯文,平凡之中蕴藏着后发制人的力量。
谭副秘书长正讲到企业遇到难题“要找市场,不要找市长”。一个名叫罗光的小个子工人举起手说,唐厂长来啦。
唐本旺向屋子里的工人们招手致意——但立即察觉到这个动作有工人领袖之嫌,就垂下双臂,定定站在门口。
谭副秘书长走到门口,极其镇定地说道:“你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
唐本旺说出自己的名字,谭副秘书长记在本子上,然后将他引到海棠树下,沉下面孔说道:“你们是怎么搞的?市政府三令五申,一定要稳定大局,安定团结是压倒一切的因素。你们居然让工人跑到市政府大门口来啦?刚才那个名叫刁振华的工人与警卫处人员扭成一团,一个外国记者抢着拍照,被我们请到贵宾厅喝茶去了……”
“刁振华这名职工回厂之后我们一定加强教育。好在绝大多数工人还没有什么过激的言行。你请指示吧!我立即着手采取弥补措施。”在唐本旺印象之中秘书长这类的角色都是婆婆妈妈,就打断他的絮叨,主动请战。
谭副秘书长有些不悦:“目前工人情绪很大。他们说领导屈从上级的压力,将土地转让给日本人又被日本人骗啦。搬迁毁了一条生产线,工人一夜之间都变成待业者,他们要求市政府给一个说法。市政府能给什么说法?最终还是要由企业解决问题嘛。你们厂是不是有一个姜厂长?”
“姜是代理厂长,刚刚上任主持工作,就出现一起死亡事故,弄得全厂人心涣散,士气低落。死者家属不依不饶,目前仍然在四处上访。”唐本旺轻描淡写说着。
谭副秘书长哦了一声:“你说的这个死者家属,好像昨天还到市政府哭闹,也要求给一个说法。你们厂的职工怎么都跑到市政府来讨说法呢?你们工作到处存在薄弱环节呀!你现在马上找一辆大轿子车,将工人们都拉回到厂里去,中途不要停车。至于厂领导班子嘛,你们要做出严肃深刻的思想检查,听候处理!”
唐本旺跑去打电话给么交一场的刘调度、要求半小时之内开来一辆汽车,停在市政府后门。
谭副秘书长对唐本旺的干练很是欣赏,说:“你叫什么名字?”
唐本旺将自己的名片送过来说:“上面印的职务都已经被撤销了,我现在是义务奉献。”
谭副秘书长说:“你们回去等待内部通报批评吧。今天我要留下两个工人,为刁振华打人事件做一做笔录……”
“刁振华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我想还是应当以教育为主……”
公交一场的大轿子车果然在半小时之内开到市政府后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上访工人,在警卫处同志的监护之下,鱼贯而行,上车坐定。谭副秘书长在队尾伸手一拦,留下两位。一个是邹忠诚,一个是马兴富。
见同伴们都稳稳当当坐在车上,邹忠诚的表情显出几分张皇。他看了看马兴富,随即又镇定下来。马兴富小声说:“不怕!我越是艰险越向前……”
唐本旺走过来拍了拍邹忠诚的肩膀:“谈话的时候,一定要积极配合领导,不要阴阳怪气的……”
马兴富说:“你才阴阳怪气呢!当厂长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邹忠诚扯了扯马兴富的袖口:“不要四面出击,要有理有力有节……”
“‘我们应当把刁振华保出来!大家一起来的,还应当一起回去。”马兴富朝车上大声喊着,却听不到车上的回应。
唐本旺在警卫室给化学工业总公司打了一个电话。可巧是沈鸿总经理接的。他扼要向沈总汇报了事情的经过,说前来上访的工人都已坐在大轿子车里,马上开回厂里。沈总听到这个结果,非常满意,在电话里连声说好。唐本旺表示厂领导班子对这次工人集体上访一定要做出深刻的思想检查,杜绝此类现象的发生。这样,对市政府也有一个交待。沈总表示完全同意,说这几天一定要到厂里听取专题汇报。
满载上访工人的大轿子车缓缓驶离市政府后门。唐本旺坐在车上,这才喘出一口气:“总算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啊。”
市政府的后院里,警卫处的一个小伙子手里拿着两份盒饭。谭副秘书长对邹忠诚和马兴富说:“gi饭吧,你俩肯定都饿了。”
马兴富一定是将自己比做林祥谦或者顾正红,就大声说道:“我不饿!”
谭副秘书长笑了。
这时候,那辆破旧的上海轿车载着姜合营和邓援朝以及工会主席魏如海,驶到市政府门前。
为时已晚。
12
劳动保护监察处的张副处长昨天撤离工厂,说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于是二楼的小会议室腾了出来,公交一场的大轿车开进工厂大门,唐本旺就让工人们都到那里去集中。
二车间三车间的工人们听说一车间的工人们回来了,都跑来看热闹。也有声援的,扔过来一瓶瓶自制矿泉水。
唐本旺扔给司机一条“希尔顿”说:“你辛苦啦,明天我给刘调度打电话!”
司机接过香烟,压低声音问道:“这伙闹事的工人一个个都得倒霉吧?”
身材高大的唐本旺正色说道:“倒霉?他们根本没有闹事倒什么霉呀?他们相信党,相信政府,结伴到市里去反映问题,这是正常现象嘛。”
司机笑着发动汽车:“您说话跟阿庆嫂一样,点水不漏。”
大轿车开走了。唐本旺又给食堂打电话,命令立即做出八十份快餐送到二楼小会议室。食堂方面不敢怠慢,立即报上菜谱:鱼香肉丝、大米饭,鸡蛋汤。
很久没有行使权力了,唐本旺感到十分惬意。是啊,他已经当了六年厂长,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其实在一座困难重重的企业里当厂长,很不轻松。但唐本旺舍不得那把椅子。遭到免职以来,他几乎无法适应丧失权力的生活。首先他失去了那一笔笔灰色收人,也就是车间主任们每月的“表示”。其实重要的不仅仅是钱,而是自己的存在价值。不在其位,一切皆无。许多昔日点头哈腰的人,迎面走来竟然擦肩而过。唐本旺感到失落,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造成目前人生窘境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他被撤销了厂长的职务。厂长的职务就是一副面具。这副面具能改变别人的命运,也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
唐本旺的人生不能没有这个面具。不吃饭,行;不当厂长,不行。他甚至认为自己生来就是当厂长的。这是命。
工人们聚集在二楼小会议室里,挤得满满登登。小个子罗光大声说:“唐厂长,别看你被免职了我还是叫你唐厂长。邹忠诚跟马兴富不是给留下了吗?假如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能把他俩保出来吗?”
“你胡思乱想!工人到市政府门口去反映企业里存在的问题,有什么三长两短啊?这是正常情况。不过,以后不要这样做了,有什么情况可以逐级反映嘛,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的。大家不要着急,鱼香肉丝大米饭鸡蛋汤一会儿就到!”
工人们都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已经席地而坐,开始甩扑克了。
姜合营赶到市政府的时候,扑了空。被谭副秘书长训了一顿——只好当做午餐吃到肚里。小马开着破旧的上海轿车拉着姜厂长和邓书记赶回厂里的时候,工人们刚刚吃罢鱼香肉丝就大米饭,正在喝鸡蛋汤。
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姜合营看到新添了一副对联。就仔细看了起来。
上联是:唐赵二位抵抗女倭丢掉鸟纱落一个玉石俱焚
下联是:姜代厂长顺从男官搬迁车间弄一场鸡鸭皆飞
横批是:工人最苦
姜合营心里想,事到如今,我成了汉奸、草包、卖厂求荣的罪人以及姜氏的不肖子孙。唐本旺和赵则久成了八年抗战的民族英雄。
想到这里,他气鼓鼓走向二楼小会议室。
邓援朝从自己办公室里走出来,朝着姜合营的背影哎了一声,大步走上来递给姜合营一张当天的日报,指了指第四版的右下角。
姜合营接过报纸在第四版的显著位置上看到一则寻人启事:
大田保子(李玉梅),日本国民,女,四十八岁。日本先之施有限公司执行董事兼总经理日前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签署合作意向书,拟租赁一车问(麦格路)土地使用权十二年,兴办“堡垒夜总会”。奉上级指示我厂一车问业已全面停产,拆迁设备,职工下岗。万事俱备,静候大田保子女士光临合作。有知下落者,请电告656.6782赵则久、唐本旺先生。必有重谢。
原来唐本旺与赵则久对阐大智的独断专行已经到了怒火满腔的地步。他们深知自己的力量难以撼动大山,就向大田保子开火,以宣泄心头之恨。赵则久虽然已经官复原职,但毕竟仍在姜合营之下,于是他与唐本旺合伙凑了五千块钱,在报社广告部找了一个关系,优惠价格,一共刊登十二次“寻人启事”。目的是以此扩大事态的影响,争取早日讨还公道。
姜合营看罢寻人启事,对邓援朝说:“老邓,这个寻人启事若是让阚大智看到了,他一定会发脾气。你我如今身在其位,如履薄冰啊。”
邓援朝点了点头说:“喔……”
这时候一群工人们涌进楼道,呼啦一声围了上来。
姜合营以为是一车间的工人,细看,才知道来了一伙全厂著名的病号。于是姜合营大义凛然对邓援朝说:“邓书记,你先到二楼会议室去吧,我随后就到!让一车间的工人等得久了,也会造成情绪爆发的。”邓援朝上楼去了。姜合营打开办公室的门,说:“最长不要超过十分钟,你们也都看到了,我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
老病号们一声不吭,随着他走进办公室。
姜合营坐在办公桌前,心里就笑了。要说天下的事情最没有道理可讲。当年杨白劳出门躲债,躲到腊月三十那一天的傍晚就算告一段落,赶回家去跟喜儿过年。可如今当厂长还不如杨白劳,你躲债的日子永远不会告一段落。新债旧债三角债,人事债人情债,永远没有休止。眼前这一群老病号,人人手里拿着一叠子医药费单据找厂长报销。你就是生出三头六臂,也够你喝一壶的。
“诸位,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说吧。”
二车间著名病号秦金符咳嗽了一声说:“姜厂长,目前你只是一个代理厂长,我们就来找你磨牙,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们也没有胆量到市政府去闹哄。我们没有办法呀!谁让我们的身体不争气呢,治病就得吃药,如今处处滥收费,去一趟医院至少一两百块钱。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们总得吃药看病吧?只想多活几年看到改革开放的大好成果……”
三车间著名病号王寿明说:“我是在计划经济时期得的风湿性肺心病,公费医疗使我活了下来。如今市场经济了,我呢连续五年看病吃药自己花钱。家里被我这个老病号拖累得一贫如洗,穷得跟万恶的旧社会没有什么两样。我想问一问,是不是改革开放就等于是让我们这样的老百姓吃二茬苦受二茬罪?这个问题你们今天必须答复我!”
五车间的郭福成是胃癌患者,他说自己目前的任务是天天去做化疗:“像我这样的活一天算一天的人,厂里必须给我报销医药费!哪怕先给报销百分之十,也能缓解我们家里的经济压力,算是人道主义援助吧。”
这十几位老病号你一言我一语,站在姜合营的办公桌前诉说起来。
四车间的缝纫男工张义说:“其实咱厂的一车间挺好的,可是偏偏来了一个日本女士要买咱们的地皮!买就买吧,一下子又流了产,真是麻子不叫麻子,坑人!我早就说日本鬼子最不是东西!从甲午海战开始他们就没停止欺负咱们。凭什么不找日本政府要战争赔款?毛主席活着的时候宽宏大量,一句话就说不要啦!周总理也太厚道。现在啊,咱们的第三代领导人就应当找日本政府索取战争赔款。哼!那笔战争赔款我估计数目小不了,兴许能把全国人民的医药费全都报了!”
姜合营觉得眉清目秀的张义说出话来与众不同,就说:“咱们不应当把报销医药费的希望寄托在日本的战争赔款上。最近,厂领导班子针对一车间的不幸遭遇,已经开会专门研究出路问题,我看很快就会拿出一个办法的。同样,医药费的困难也是暂时的。我平时呢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是舍不得看病吃药,就这么硬抗着。”
二车间的老病号秦金符说:“你头疼脑热抗一抗就过去了,我这肺气肿能抗吗?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蹬腿咽气!姜厂长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姜合营说:“是啊,我什么时候要是患上肺气肿,咱俩就同等待遇啦。”
张义苦苦哀求说:“姜厂长你跟财务科说一声儿,每人先给他们报上二百块钱。虽然解不了穷,也解一解急。你看行不行啊?”
“一人二百,十人就是两千,一百人就是两万啊。咱厂要是富余那么多钱,三车间不早就能够买来原料开工生产了吗?咱厂没钱呀!最能赚钱的一车间的生产线又趴了窝。我当上这个代理厂长时间不长,大家容我一段时间。再有三五个月,我估计形势就能好转!”
说着姜合营站起身:“今天就谈到这里,咱们明天接着谈,行吗?”
电话铃终于响了。抄起听筒,姜合营听到的是总机电话员纪格格的声音:
“姜厂长,唐厂长催您马上到二楼小会议室去……”
放下电话姜合营说:“催我去开会啦……”
“姜厂长你是不是成心躲着我们?”秦金符问。
“我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他拍了拍秦师傅的肩膀,众人也就随着站起来,往办公室外边走。
站在楼道里秦金符又说:“我们这一代人是社会主义的光没沾上,资本主义的光沾不上。论年岁吧,不老不小的,活得真没意思!”
姜合营听了这话,默然,转身朝二楼会议室走去。
还没走进会议室,就听到唐本旺的声音,慷慨激越大声讲着:“是啊,当务之急就是为一车间一百六十八名下岗工人找到一条出路。你们没事可干,吃什么喝什么呀?我虽然是冤案下台,但是我要竭尽全力为你们呼吁!争取尽快找到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把眼前这一道难关闯过去!”
姜合营推门走进小会议室。唐本旺看了他一眼,继续说:“咱们毕竟还是社会主义企业,不可能让工人阶级没有饭吃!”
小个子罗光站起来说:“姜厂长来啦……”
姜合营看到,邓援朝和赵则久坐在东边,工会主席魏如海坐在西边。唐本旺站在中央,显然已经成为中心人物。
大个子何彭森立即说:“老厂长新厂长都在这里,你们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答复!我们一车间一百六十八名职工,本来情况挺好,车间生产秩序和经济效益也都说得过去,你们偏偏要跟那个日本娘儿们合作什么地皮项目。操!俗话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见兔子不撒鹰。你们呢?硬逼着我们停止生产,拆迁设备,腾空厂房,真跟当年鬼子进村一样。可事到如今,那个日本娘儿们倒没了踪影。这她妈的叫什么事情啊!”
小个子工人罗光挥着拳头接着说:“起先,我们只知道搬迁,并不知道内幕。现在搬迁完了,我们才明白。敢情好端端一条生产流水线就这样毁啦!要想恢复这条生产线,没有百八十万是不成的。我们这一百六十八名工人怎么办呢?喝西北风啊。所以,我们才动身到市政府去上访。我们要问一问李吉钢市长,怎么越改革越开放,我们却越没有活儿干呢?到底是谁负这个责任?那个日本娘儿们到底是谁给引来的?”
姜合营朝大家摆了摆手说:“大家不要闹哄。这里面存在一个重大失误,就是我们轻信了对方,让那个大田保子跟我们开了一个国际玩笑。当然这里还有复杂的原因。对已经过去的事情,大家不要纠缠啦。”
一个女工喊道:“不要纠缠啦?那朴万植就白白死啦!你当厂长的要对死人负责……”
唐本旺大声说:“大家静一静,听姜厂长有什么办法解决大家的待业问题!”
姜合营就说:“关于一车间工人的出路问题,我们正在积极研究。大家放心吧,实在没有办法咱们还可以向上级申请享受失业救济金……”
一个老工人站起来说:“失业救济金根本就打不了一壶醋!”
“我们要工作!我们不吃救济!”
“除了失业救济金,你就没有别的办法啦!”
“你们这几个当厂长的怎么没有待业的时候呢?当工人最倒霉!”
邓援朝呼地站起身来,张了张嘴却硬是说不出话来。看来离开说唱节奏,这位党委书记真的很难表达自己的观点。
小个子罗光又蹿起来说:“事实证明,只有落后的领导,没有落后的群众。眼下我们虽然没有活儿干,但是大家天天都到厂里来上班。唯独车间主任黄大发,无影无踪!咱也不知道他跑到哪个窑子里当茶壶去啦。”
人们哄堂大笑。
何彭森走到姜合营近前,指着代理厂长的鼻子说:“唐厂长和赵厂长怎么都能顶住上头的压力,不同意出让厂房的地皮呢?你要也能像他们那样顶住,我们一车间的一百六十八名工人也不至于没了饭碗。姜合营你要是有脸有皮,应当立即自动下台!不要腆着大脸站在这儿冒充大尾巴鹰!”
“说得好!”小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掌声。
唐本旺拦住工人们的掌声说:“今天不是讨论谁当厂长的问题。今天要讨论的是一车间全体职工吃饭的问题。大家不要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瞎嚷嚷!”
这位前任厂长心里非常清楚,一车间一百六十八名职工重新上岗的问题,除了神仙下凡,谁也解决不了。因此必须将姜合营牢牢钉在这根柱子上,让他不得逃脱。
小会议室的地板发出吱吱的声响。姜合营急中生智,大声说道:“这里是百年危楼,承受不了这么多人,请大家赶紧疏散到楼下去吧!”
工人们听了这话,一愣。这时候,一个宏亮的声音在小会议室门外响起:“是啊,大家疏散到院子里去,我有话跟大家讲!”
听到这京戏大花脸的嗓音,姜合营就知道是角儿来了。这时何彭森站在椅子上大声问道:“你是谁啊?”
“我是谁?我是神州化工厂的厂长诸葛光荣!你们厂中心实验室的主任诸葛云裳是我女儿。大伙都认识我了吧?”
人群听了这话流动起来,朝楼下厂院里涌去。
姜合营心里想:“是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呢还是有意安排的角色出场啦?”
多云间阴的天气。工人们涌出会议室就在厂院里形成一个圆圈儿,定定注视着诸葛光荣。这是一个身材高大脸膛黢黑的老人。嗓音宏亮,颇有几分《锁五龙》里单雄信转世的味道。他站在人群围成的圆圈儿中央,大大咧咧招了招手:“唐厂长赵厂长,你们俩都过来啊!”
唐本旺走进圈儿里:“老诸葛,你这是要唱哪一出啊?”
赵则久也乐乐呵呵走了过来。
姜合营混在工人群里,注视着诸葛光荣。天下的事情无巧不成书。这位诸葛光荣,也是一位票友,唱黑头,学裘派。姜合营望着身材高大面孔黢黑的老汉,心里不由笑了。诸葛光荣与诸葛云裳,站在一起绝对不像父女。诸葛云裳身材窈窕,皮肤白皙,一双丹凤眼看着很是文静。军人出身的诸葛光荣,身上永远保持着尚武的风格。
诸葛光荣左手拉住唐本旺,右手拉住赵则久,哈哈大笑。唐本旺说:“你这是要唱十老安刘啊?”
诸葛光荣满面红光,显然对唐本旺打得这个比方非常满意:“今天我不唱十老安刘。今天我要唱一老安厂!”
何彭森站在人群里喊道:“一老安厂!这一老是谁?安什么厂啊?”
诸葛光荣愈发得意了:“问得好!十老安刘的故事你们都清楚。刘邦之后请吕动乱,十位元老同心协力稳固刘氏天下。今天呢,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遇到了困难,我呢无论是出于阶级感情还是出于联营单位,都应当站出来帮一把。一车间不是有一百六十八名工人没了饭碗吗?我们神州化工厂是一个集体企业,小厂,可毕竟是我说了算。来!拨出八十名工人,到我厂里去上班!工资奖金照发不误。”
这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姜合营暗中看着神州化工厂厂长诸葛光荣,感到一阵模糊。如今已经是九十年代了,可是面前出现的这一幕分明是计划经济时代的活剧。那时候全国工业一盘棋,企业与企业之间的关系是1调拨”。河北的任务不足,一个指令就从江西调拨半年的生产计划。东三省的产品,也是无偿划给大西南。那是一个令人感到天下即将大同的时代,令人激动,也令人觉得僵化。如今市场经济,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诸葛光荣真是一个人物,居然超越时代局限,祭出“一大二公”的法宝,无私吸纳八十名下岗职工。姜合营对诸葛光荣并不了解,却被老汉的义举深深打动了。
唐本旺似乎也对此举颇感意外,紧紧拉住诸葛光荣的双手,连声致谢。
赵则久大声喊道:“姜厂长!邓书记!你俩是现任的一党一政,赶快过来讲一谢老诸葛啊!”
姜合营与邓援朝这才大步跑了上去,与诸葛光荣紧紧握手。
厂办秘书许文章举起照相机,前前后后忙着拍照。一时间,诸葛光荣成了一车间下岗待业工人的大救星。
姜合营笑着对诸葛光荣说:“我担任代理厂长时间不长,跟您不太熟悉……”
诸葛光荣哈哈大笑:“普天之下,工人阶级是一家。无论换了谁当厂长,咱们两个厂子永远是兄弟……”
已经多年没有听到这种计划经济时代的豪言壮语了。一车间的工人们自从停产搬迁,就泡在苦水里没见过喜字,面对从天而降的好事,思想准备不足,只是怔怔站着,默默看着这个场面。
唐本旺与诸葛光荣显然是老交情了:“诸葛厂长关键时刻伸出援助之手,一车间的职工有信心闯过这个难关!”一车间的工人们这才如梦方醒,纷纷鼓起掌来。
人群里,一向乐观的小个子罗光说:“诸葛厂长豪情万丈,令人敬佩。虽然招去八十名工人,治标不治本啊。”
“只要是疖子,早晚就得出脓。我觉得诸葛光荣是一个好人。显然这个好人已经落伍啦。”何彭森说得很动感情。
这时候,几个工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白酒,打开瓶子就喝。
“咱们又有了工作啦!”
“有工作就有饭吃!有饭吃就能养活老婆孩子!”
一群工人们又蹦又跳,滚在一起摔跤,仿佛是在庆祝抗战胜利。
诸葛光荣一声大吼:“工作时间,厂里不许喝酒!”
一贯散漫的一车间工人,被这位外来的神仙给镇住了。
姜合营心里思忖:“天上掉下一个诸葛光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13
身穿工作服的两个小伙子,一胖一瘦。瘦的在前,胖的在后,横穿马路走向时代广场。远处就是那幢十八层大厦。走在前面的邹忠诚回过头问走在后面的马兴富:“咱们到哪儿去啊?”
马兴富说:“坐在边道牙子上歇一会儿吧。咱们时间富裕。”
下岗待业的工人,时间当然富裕。
于是,俩人静静坐在边道牙子上,远远望着时代广场上那幢据说是由丹麦建筑设计师劳德鲁比设计的六角型十八层大厦。据说劳德鲁比因此获得国际建筑设计大奖。邹忠诚遥遥望着劳德鲁比的六角型建筑作品,觉得它很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螺母。于是他就猜测那位著名建筑设计师曾经是工厂的钳工。
邹忠诚和马兴富身上穿的都是工作服,但洗得非常干净——似乎是想表现一种热爱清洁的精神。邹忠诚翻腕看了看手表,下午两点整。他对马兴富说:“是啊,咱们时间富裕。”
上访的大队人马都乘坐大轿子车走了,只留下邹忠诚和马兴富做笔录。谭副秘书长忙别的事情去了,负责笔录的是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干部。
邹忠诚坚决反对“刁振华殴打警卫人员”这个说法。他说是警卫人员首先使劲推揉刁振华,刁振华忍无可忍才给予回击的。
中年女干部沉着面孔说道:“记住,做伪证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邹忠诚说:“你也给我记住,往一个工人身上栽赃,也是腐败行为。”
马兴富在笔录的时候,态度更是强硬。他要求市政府立即释放刁振华,否则一切后果由市政府承担。
他们俩人都在记录纸上按了鲜红的手印,然后走出市政府的后院,漫无目的来到大街上。
马兴富对刁振华的处境很是担忧。邹忠诚认为大可不必忧心忡忡,刁振华最多只能治安拘留十五夫,掉十几斤肉。
邹忠诚其实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小伙子。不知为什么,身穿工作服他就显出几分憨态——使人想起老土。同时这也恰恰说明工作服的魔力。工作服使精明变得憨实,令飘逸显得沉重,将休闲与繁忙嫁接,将一个大活人抽象成为一个符号。这一切都是其它服装所不能比拟的。
就这样,两个符号横穿马路。一辆大巴驶来,又一辆大巴驶去。这两个符号躲来闪去的,几经周折终于走到马路对面,站在邮筒旁边。
一个身穿绿色工作服的邮局小伙子,哼唱着新近上市的流行歌曲,掏出钥匙打开邮筒,取出一叠叠信件,装入一只帆布包里,飞一样骑走了。看来这个世界上凡是身穿工作服的人,大多都在忙于工作。只有这两个身穿工作服而又无处工作的工人,来到市政府上访。什么叫做上访呢,邹忠诚在心里问自己。上访就是向管理这座城市的高级官员申诉企业所面临的困境。
拐向森林路。马兴富突然叫了一声:“胡丽英!”
邹忠诚循声望去,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身穿一件紧紧绷在身上的棕色皮衣,手里夹着一支女士雪茄,站在一家歌舞厅门前。她听到马兴富的喊声,居然灿烂地笑了。
这就是一车间的统计员胡丽英。身穿蓝色工作服头戴蓝色工作帽,腋下夹着一叠子表格,走工段串班组,天天忙着统计各种指标的胡丽英怎么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邹忠诚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胡丽英量变之后产生这样一个质的飞跃。
马兴富小声说道:“坏啦!她已经成了坐台小姐啦。”
没有人知道邹忠诚早就在心里偷偷爱着胡丽英。他情不自禁走上前去:“小胡,这一阵子你的情况挺好的吧?”
胡丽英是个中专毕业生,说起话略有文化:“邹忠诚,这一阵子我混得还可以。商品经济呗!您一向都好吧?”说着,她递来一支乐福门。邹忠诚木木地接在手里,不知说什么才好。
胡丽英又将香烟递给马兴富。马兴富也接了,拿在手里看着。
邹忠诚突然问道:“小胡,要是咱厂形势好转了,你还回厂上班吗?”
胡丽英吸着香烟说:“我走到这一步,怕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啦。你知道我现在一个人的花销,每天至少也得二百块钱。咱厂每月能给我开六千块钱工资?肯定不能。你说我还能回厂上班吗?这辈子恐怕也不可能啦。”
马兴富说:“小胡,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人活着总有老的时候啊。老了,你怎么办呢?”
胡丽英咯咯笑了起来:“老?活一天算一天。马兴富您真是高瞻远瞩了。说不定哪一天地球就爆炸啦!兴许咱们都没有晚年啦!”
听了胡丽英的话,邹忠诚受到很大震动。
一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从歌舞厅里走出来朝胡丽英小声说:“方老板正等着您呢。您怎么关键时刻总是掉链子呢?”
胡丽英朝着昔日工厂的两位同事挥了挥手,笑吟吟进了歌舞厅。
邹与马站在歌舞厅门口,愣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这里朝前走去。前面是一个街心花园。
马兴富将胡丽英给的坤式雪茄扔到路边的垃圾箱里:“哼,这烟卷是用卖肉的钱买来的,老子不抽!”
邹忠诚说:“老马你不要激动。人各有志嘛。”
虽然嘴里这样说,但邹忠诚内心受到很大刺激。猛然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成了坐台小姐,严酷的现实使他对生活的认识,急剧加深。他将胡丽英给的女式雪茄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机点燃,狠狠吸了两口。
一辆红色轿车嘎地一声停在他们面前。摇下车窗玻璃一个戴墨镜的男子探出身来大声问道:“到我们公司当清扫工,愿意不愿意去啊?”
马兴富环视着左右,还以为这个男子是在跟别人说话。邹忠诚毕竟反应机敏,立即问道:“什么公司?”
车里的中年男子笑了:“你们出来不就是打工嘛,什么公司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马兴富扯了扯邹忠诚的袖口,对车里的中年男子说:“我们是到市政府上访的下岗工人,不打工。”
车里的中年男子非常惊讶:“如今这种年月处处都有活路,怎么还有到市政府上访的下岗工人呢?昨天我看到一家企业宣告破产,工人们站在门口燃放鞭炮,说是庆贺新生。你们怎么还把希望寄托在政府身上呢?依靠政府不如依靠自己。下岗待业?这正是你们破釜沉舟然后走向社会发财致富的契机呀!怎么还冥顽不化跑来上访呢?”
邹忠诚正色说道:“照你这么一说,一个工人只要下岗待业,背水一战拼死一搏就能成为大款?要这样中国得有多少亿万富翁啊!”
“我的意思是说,人啊只有到了谷底,才能彻底解放思想,拼死一搏。就说你们两个这样的,干什么不行?凭脑子吃饭,凭胆子吃饭,凭膀子吃饭,凭嗓子吃饭,干什么不行啊!非得厚着脸皮到市委上访?当初我也是一个工人,工厂关门了。我蹬板儿车,当家庭教师,赴南非出劳务,在开普敦纸箱厂当工人,后来又到新加坡当船员。五行八作,除了犯罪我什么都干过。”
马兴富看着这辆叫不上牌子的红色轿车说:“您现在是大款啦?”
车里递出一张名片:“回到中国我才明白,人生的道路风云变幻。今天你是款爷,明天兴许就是负债累累的孙子!无论如何你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如果你们愿意到我公司做清洁工,这上面有地址。”
说罢,红色轿车疾驶而去。眨眼之间,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邹忠诚读著名片:“金铁龙,澳大利亚WM有限公司中国市场高级专员……”
马兴富说:“哦,袋鼠国家。”
邹忠诚说:“不,是骑在羊背上的国家。”
之后,俩人不再说话,坐在街心花园的边道牙子上。街上车流滚滚,人人都忙着奔向天堂。远处的教堂钟楼上,传来深沉的钟声。多云天气里的钟声,别有况味。太阳偶尔透过云层,投来一片匆匆的阳光。多云天气下的城市,面孔渐渐暧昧起来。
邹忠诚叹了一口气。
马兴富说:“邹忠诚你的心思我明白。即使下岗待业,你的活路也比我们多。今天你是为了大伙的利益,才跟我们一起到市政府上访的。”
邹忠诚说:“你不要把我说成雷锋一样,我可没有那么高的境界……”
马兴富说:“雷锋要是活着,肯定早就复员去开出租车啦!说起开出租车,前年政府为了发展出租汽车,鼓励个人贷款买车,银行还有优惠政策,我呢犹豫了,一下子就错过了机会。如今我媳妇一想起这件事情就骂我是饭桶。”
邹忠诚说:“这就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跟你一样,我也是前年京剧节的时候来了一位香港票友,大公司的董事长,杨派老生。他呢喜欢我的弦儿,为了吊嗓子方便,非要我到香港他的公司工作。说是白领,还说不出三年保准让我得到签证。我呢,一犹豫,没去。后悔也来不及啦!一九九七香港就回归了。再想去啊,更是难上加难啦。”
马兴富说:“你凭着拉胡琴的本事,到了港台也算是弘扬民族传统文化。我呢是回回。要去也只能去阿拉伯。可是海湾啊中东啊总是不能和平。我呢也就没处可去,还是扎根神州大地吧。”
俩人天南海北聊了起来,渐渐有了几分活力。马兴富为人仗义,总担心刁振华有个三长两短。邹忠诚劝他不要担忧,人民政府是不会无故扣压人民的。
这时候,一个身穿米色风衣的男子走过街心花园,站在边道上似乎是在寻找出租汽车。
邹忠诚扯了嗓子大声喊道:“黄——大——发!”
那人猛然回头。果然就是那个失踪多日的车间主任黄大发。
邹忠诚和马兴富大步走上前去。
黄大发看到他俩,先是露出几分吃惊的神色,随即镇定下来,大声问道:“你俩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邹忠诚定定注视着黄大发——身上的米色风衣是名牌;手里拎的密码箱也是名牌。脚上的皮鞋虽然看不出牌子,但也不是一般货色。尤其是他的头型,多年来都是一团乱草,今日却理成“板寸”,看着煞是精神。这黄大发,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马兴富问道:“黄主任这些天你跑到哪里去啦?我们都以为你叛国投敌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黄大发脸色一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要能够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到哪里不是工作啊?叛国投敌就叛国投敌呗!’“
邹忠诚笑了笑:“老黄你不要紧张,我们不是出来逮你的。我们是到市政府上访来啦。”
黄大发笑了笑,主动换了一个话题:“这些天我终于想明白啦!改革开放对我们来说,就是重新站队。原,先你是穷人吧?如今你可以重新给自己定位,选择一条由穷人变为富人的道路。譬如说你可倾尽全家积蓄,去买股票。一夜之间就可能暴富,变为上等人。这不就是重新站队吗?怕就怕你站在原来的队伍里不动弹,只能等待死亡。我呢,就是重新站队啦。将自己定位在高级白领这个档次上。这很好嘛。你们怎么还有精力跑来上访呢?”
邹忠诚说:“你这个车间主任是不是拿着清洗液的技术,投奔乡镇企业啦?”
马兴富说:“其实你投奔乡镇企业也没什么不对。可是你应当跟大伙打个招呼吧?朴万植刚死,车间里人心大乱,这种节骨眼儿你趁机跑了,显得偷偷摸摸的,缺少几分风度。”
邹忠诚说:“行啦!知道了你黄大发的下落,也就放心了。我们今天回到车间跟大伙说一说你的情况,大伙也就不念叨你了。哎,你到底跑到哪个乡镇企业里去当高参啦?”
黄大发支支吾吾说:“暂时保密……”
马兴富颇为鄙视地说道:“瞧你吓得那个样子!没人想争你的饭碗。操!”
“咱们毕竟同事一场,等我说话算数了,就邀你们去那里挣大钱,”黄大发说着拎了拎手里的密码箱,“我现在是技术总监……”
一辆红色出租车停了下来,黄大发匆匆钻进去,一溜烟走了。
马兴富说:“咱们有体力有技术,干嘛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你说是吧?”
“是啊,想上吊也用不着非得找一片森林。关键看你是不是真想死。”
两个人又默默坐了一会儿。马兴富说:“咱们厂算是完蛋啦。愿意等待工厂崛起的,就耐心等待。不愿意等待的,就走向社会,去重新站队。”
邹忠诚点了点头:“走上社会觅食,尽量不要做触犯刑律的事情。”
马兴富摇了摇头说:“我总想去营救刁振华……”
街心花园,俩人挥了挥手,各奔西东。
邹忠诚拿出金铁龙的名片,重新阅读一番,然后他招手拦了一辆“面的”,拉开车门他指著名片上的地址大声问司机:“梧桐南路六百七十五号!去不去?”
坐在车里,邹忠诚望着车外的街景。这时候他切实感到世界很大:太阳在山那边。山又在太阳那边。太阳与山,互为表里。山与太阳,相映成趣。世界因此永无极限。
梧桐南路与麦格路一样,是一条林荫路。马路两侧的法国梧桐,都是当年殖民主义者栽下的,今人在不忘国耻的同时,尽得绿荫。
行驶在梧桐南路上,“面的”司机不停咂着嘴,表示无奈。看来他遇到了难处。驶过大街上的一座座大门,墙上往往写着两个门牌,让人无所适从。司机终于见到梧桐南路六百七十五号的门牌,而门上却用白色油漆写着二百三十七号。
“面的”司机摇了摇头:“一个地址两个门牌,到底听谁的呢?”
邹忠诚看见门前挂着WM的标志,就笑着说:“这就是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的双轨制。一匹马两个脑袋,一个人两个名字,一件事两个说法。结果呢,弄得大家谁也找不着真正的大门。”
“面的’同机认为邹忠诚的比喻非常生动,就哈哈大笑:“说得好!我看出来啦,你是出来挣钱的下岗工人。厂子黄了吧?我也是下岗工人。我收你半价,只给五块钱就行!”
一席话说得邹忠诚很是感动。社会主义处处有亲人啊。
邹忠诚手持名片走进挂着WM铜牌的院子。面前是一幢意大利风格的小洋楼。一位中年女子正在庭院里给一株冬青剪枝。邹忠诚打了一个招呼,说找金铁龙。
中年女子说金铁龙出去了,又问他找金铁龙有什么事情。
“我是来给你们公司做清洁工的。”
中年女子似乎是WM公司的内务总管。她将邹忠诚引到一间会客室里,说金铁龙马上就来。她问:“你还会做别的工作吗?譬如说园艺。”
邹忠诚说只要认真学习,很快就能学会的。
他注视着脚下光可鉴人的地板,又看了看屋角的意大利式壁炉,随手从沙发上拿起一本外国小说,翻了翻。他看到这是一个名叫马克·吐温的人写的《汤姆·索亚历险记》。他随手翻到一处,看了起来。此时,汤姆·索亚正在波莉姨妈家里,粉刷着那道三十码长,九英尺高的木板围墙。
很快他就读得入迷了。当读到汤姆·索亚用这份刷墙的苦差事换来一只大苹果的时候,邹忠诚嘿嘿笑了。汤姆这小子真是一个鬼精灵。
金铁龙穿着一套高贵的西装悄无声响走进来。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邹忠诚他显得惊讶:“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邹忠诚搁下汤姆·索亚说:“我来做清洁工啊。”
身穿西装的金铁龙显得一表人才,笑了笑问道:“怎么,你不想从事工人运动啦?”
邹忠诚正色道:“我们厂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工人们走投无路才到市政府去呼吁的……”
“你在哪个工厂上班?”
邹忠诚说出自己工厂的名字。
“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是不是金手商标的那个厂子?”金铁龙微微一愣,然后目光定定注视着邹忠诚:“我向你打听一个人,姜合营?”
“姜合营现在是代理厂长。”
金铁龙仿佛是战场上的工兵正在探测地雷:“姜合营的妻子,是不是名叫莫小娅?”
“对。莫小娅现在滨海新区管理委员会里当秘书……”鉴于多年拉弦伴奏的经验,邹忠诚蓦然产生一个直觉:金铁龙似乎与姜合营有着一段昔日的纠葛。
金铁龙在屋里踱来踱去:“你跟姜合营的关系比较密切吧?”
邹忠诚说:“他是票友,工老旦,我多年为他操琴伴奏。”
“您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莫小娅了吧?”邹忠诚突然问道。
金铁龙显然为往事所缠绕:“是啊,已经很多年啦……”
邹忠诚认为自己应当告辞了,站起身离开沙发说:“要是您这里不需要清洁工,我就走啦。”
金铁龙陷入沉思,显得神情恍惚。“姜合营啊姜合营,从小学到高中,你处处总是比我强。就连去郊外逮蛐蛐,你捕的也比我的个儿大。这太不公平啦。今天你当了这么一个困难企业的厂长,我总算有机会胜你一筹了。我有资金,可以给你贷款。我有项目,可以跟你合资,我有市场,可以帮你开拓海外渠道。嘿嘿,如今我处处都比你强啦……”
邹忠诚见金铁龙陷入遐想,就走出会客室。
金铁龙追出来问邹忠诚:“你知道滨海新区管委会的电话号码吗?”
邹忠诚说:“您知道九河大厦吗?那里悬挂的滨海新区的招商广告,每天晚上你都能在霓虹灯上看到管理委员会的电话号码。”
金铁龙连声说着谢谢。
邹忠诚走出WM公司的院子。身后传来金铁龙的声音:“你从明天开始,就可以来我们这里上班了……”
邹忠诚回头朝金铁龙笑了笑。
大街上遇到一家新华书店,邹忠诚心里想,“这个世界是先有的蛋呢还是先有的鸡呢?”这样想着,他走进书店问营业员:“小姐,有《汤姆·索亚历险记》这本书吗?”
当天晚上六点半钟,身穿西装的金铁龙赶到九河大厦,抬头凝视着楼顶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这时候邹忠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金铁龙先生,您好。”
金铁龙疑惑地看着身穿崭新西装的邹忠诚,感到非常意外。
邹忠诚指着空中的霓虹灯说:“这里没有您要找的电话号码吧?真抱歉。我专门赶来告诉您莫小娅同志的电话号码:8711122。”
金铁龙也不避讳,连忙掏出卡片记在上面。邹忠诚看着他这个样子,笑了笑转身就走。
金铁龙追了几步:“请你留步……”
“我的名字叫邹忠诚。”
“哦,邹先生。我很想听你说一说姜合营的情况。我与他十年没见面了。”
邹忠诚说:“除了姜合营,你好像还想知道莫小娅的情况。”
金铁龙点了点头:“如果你不介意,咱们到美食城坐一坐吧。”
邹忠诚说:“我是一个普通蓝领,从来没去过那种高级场所。”
金铁龙说:“今天就算是开端吧。”
走进美食城的大门,邹忠诚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一个全新的故事。凭窗望去,灯光如河。大都市的夜生活开始了。
14
诸葛光荣的出现,使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沉浸在一派突如其来的喜悦之中。起初人们并不相信,市场经济时代竟然拂来一阵共产主义之风。这时候厂办秘书许文章发现,临近工厂院墙的一株大槐树上搭了一只喜鹊窝。于是人们奔走相告,说峰回路转,合该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交上几年好运了。尤其是一车间的工人们,满脸春风回家去,祈祷自己能成为诸葛光荣那八十名工人之中的一员。就这样,生活之中又有了期待。
唐本旺与诸葛光荣打了多年交道,彼此最为熟悉。熟悉归熟悉,唐本旺万万没有想到诸葛光荣能够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一张口就能消化八十名下岗职工。唐本旺激动起来,想起当年“七四七大会战”。那时候全国工业一盘棋,一厂有难,八方支援,根本不谈“金钱”二字。怀旧所引发的激动心情,使唐本旺再度进入厂长角色,重新开始发号施令。他对厂办秘书许文章说:“不能让老诸葛空着肚子回厂,你赶快给新光酒楼打个电话,咱们定一桌!”
许文章当然知道目前厂里的经济状况,就眨眨眼睛看着姜合营。姜合营笑了笑说:“我与诸葛厂长以前没有更多的接触。今天咱们坐一坐吧,也算是合作的开端吧。新光酒楼档次大低。小许你给南洋饭店打电话,预定一桌。”
许文章深知吃饭是要花钱的。他跑到财务科,找代理科长宁淑欣要支票。宁科长说目前正在大煞公款吃喝的歪风,还是用现金结帐为好。打开保险柜,只有四百元现金。南洋饭店一桌酒席至少二千元。
宁淑欣说:“小许你先掏自己的腰包垫付吧。明天我去银行领来现金就给你报销。我听说诸葛厂长能给一车间的八十名下岗职工找到工作?”
许文章说:“这八十名工人都安排在诸葛厂长的神州化工厂。”
宁淑欣脸上现出老处女少有的微笑:“诸葛厂长真了不起啊。看来还是老同志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如今的年轻人恐怕很难做到……”
如今人人都在怀旧——怀念逝去的时光成了人们共同的话题。只有初生的婴儿无旧可怀。每个人的衣兜里都装着自己一份沉甸甸的历史,与现实共勉。许文章给南洋饭店打了电话,就跑到车库将那辆上海牌老爷车调到办公楼前等候。司机小马憋了一肚子牢骚,正不知道找谁发泄。见了许文章,小马就说自己结婚多年至今还住在岳父家里,天天看人家脸色,活得实在窝囊。
许文章说:“小马你好歹还有个媳妇。我连老婆还找不着呢。我们只能高唱《国际歌》为自己壮胆,等待光明的到来。”
二楼小会议室里,唐本旺、赵则久以及邓援朝,陪着诸葛光荣聊天儿,说得都是过去的事情。姜合营无旧可怀,因此就插不上嘴。他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尴尬。这时刘亮湖推开小会议室的门,伸头探脑好像是要找人。
姜合营迎上去问他找谁。刘亮湖笑了笑:“找您。”听了这话姜合营非常高兴,朝诸葛光荣打了个招呼,就领着刘亮湖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停薪留职的一车间工程师刘亮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他之所以停薪留职离开工厂是因为车间主任黄大发的排挤。黄大发是一个码头搬运工的儿子,自幼身上沾染许多江湖习气。他所统治的一车间,派性风气极其严重。刘亮湖没派。黄大发就故意打击他。刘亮湖只得离开车间。多少年来刘亮湖都认为中国工业就是一座座坚不可摧的堡垒群。工厂呢就是一座堡垒。堡垒坚若磐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猛然变成一片汪洋,这时他蓦然感到,堡垒正在汪洋里漂浮。
堡垒漂浮。刘亮湖认为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进而他认为这是一种人生状态。人过中年,工厂面临困境,他毅然走上社会谋生,在公路管理处领了一份工作,给麦格路边的栅栏刷漆。这件工作在如今的大都市里就连外省来的民工也不愿做。刘亮湖却任劳任怨做了十天。十天就足够了。刘亮湖喜欢麦格路。找到这份在麦格路上给栅栏刷漆的工作,他很高兴。他只想将自己镶嵌在麦格路的风景里。这是一种十分古典的心情。他正是怀着这种古典心情,遇到那个白人女孩儿玛丽,并且给她讲了《汤姆·索亚历险记》里的一个故事。
其实这是刘亮湖少年时代读到的一部马克·吐温的长篇小说。小说主人公汤姆·索亚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孩子。刘亮湖在为玛丽讲述这个故事的同时,竟然受到这个故事的强烈震撼。蓦然回首,他似乎对人生的真谛有所感悟。留职停薪的工程师刘亮湖认为,《汤姆·索亚历险记》里关于粉刷围墙的智慧,对目前中国最后一批智力低下的知识分子极具启迪作用。
当时刘亮湖并不知道,白种女孩儿玛丽的父亲,就是美国李斯特化学集团驻中国的首席商务代表希尔顿”先生——那是一位喜欢驾驶林肯牌加长轿车满街兜风的美国先生。
刘亮湖随着姜合营走进办公室。平时很少走进厂长办公室的他感到一阵局促。姜合营问他有什么事情。他低头想了想,然后抬起头来说:“有一件事情我想跟您商量一下,有人想租用一车间的空闲厂房。只租十天。每天租金三千,另付水电的费用……”
姜合营听罢,呆呆注视着刘亮湖。
刘亮湖以为自己说了错话,抬头看了看姜合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事情的确就是这样的……”
“刘工,你说的这件事情,不会是从大街上听别人说的吧?”姜合营问道。
刘亮湖终于看出姜合营对自己的不信任,就苦笑了:“这样吧,明天是六号,公休日,上午八点钟,我领着那位陈先生到厂里来,你们当面锣对面鼓谈一谈。谈妥了就签一个合同,谈不妥呢就算啦。姜厂长您看这样可以吗?”
姜合营点了点头说:“你说的那个陈先生租用空空荡荡的厂房,他打算做什么呀?”
刘亮湖的笑容里透出几分狡黠说:“明天一见面,您就清楚了。咱们一言为定,我先走啦。”说罢,刘亮湖朝代理厂长微微一欠身,走出办公室。
姜合营坐在办公桌前将刘亮湖约定的时间记录在台历上,暗自思忖:“这大中华日用化工厂莫非交了好运?诸葛光荣从天而降,解决了一车间八十名下岗职工的困难。刘亮湖又介绍一个什么陈先生,租用一车间空空荡荡的厂房。而且租金是一天三千,十天就是三万块钱啊!真是好事成双。从天上叭哒一声就掉下两个热气腾腾的馅饼,还是三鲜馅的。”
这时候,姜合营又看了看桌上的台历,才猛地想起今天是周末。而每逢周末的六点半钟,他都与妻子在维多利亚西餐厅门前准时会合,共进晚餐。他将此举称为“一周大事”。
楼道里有了动静。诸葛光荣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下楼去。姜合营不敢怠慢,走出办公室紧紧随上。厂院里诸葛光荣看到破旧的上海轿车,神色凝重起来。
“如今当厂长的,最次也得坐一辆桑塔纳吧?你们还是这辆老爷车。唉!跟你们相比,我真是腐败啦!老唐老赵咱们仁坐我这辆奥迪。小姜小邓你们年轻,坐那辆上海吧。”
诸葛光荣说罢,率先钻进自己的奥迪,唐本旺和赵则久也随着坐了进去。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往南洋饭店。行驶在麦格路上,路灯已经亮了,大街两边的建筑处处渗透着欧洲风情。洋楼鳞次栉比,一座座虽然破旧,式样却绝无重复。高耸奇拔的哥特式样,广远炫目的巴罗克风格;曼塞尔屋顶,爱奥尼克圆柱,古罗马墙檐,拜占庭塔楼以及俄罗斯穹窿……云集万国建筑,使这里成为一条名副其实的万国建筑博览。姜合营暗暗惊讶,祖父当年居然一眼相中这五座美国营盘,买到手里就改成工厂。遥想祖父那气魄真是非同一般,并不亚于当时的权贵政要。
麦格路的静谧与安适,令人陶醉。既有百年孤独的大树,也有踏上去让人感到舒心的草地。在这座欲望城市里,此处成了唯一的心灵绿洲。怪不得大田保子相中了这块地方。汽车行驶着,两侧街景令姜合营产生了一个幻觉:爷爷走在麦格路上,朝气勃勃的样子。时光如瀑哗哗流淌着,百岁老人姜国瑞蓦然之间变成一个年轻的经理,管理大中华日用化工厂。
姜合营坐在司机一侧,低声对小马说:“先送我到维多利亚西餐厅。”
坐在后排的许文章立即小声问道:“您不陪诸葛厂长啦?”
姜合营告诉小许,他必须先去维多利亚西餐厅去见一个人,然后单独赶往南洋饭店。
破旧的上海轿车驶到维多利亚餐厅门前的时候,六点五十四分。跳下汽车,一尊果皮箱立在路边,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他朝破旧的上海轿车挥了挥手,大步走进维多利亚餐厅——他的身材、他的步姿以及他考究的西装,看上去都会使别人以为他是一位雷厉风行的日本游客。他知道莫小娅是一个惜时如金的女人。在她的人生辞典里,最不可谅解的就是失约的男人。当然也包括失约的丈夫。
走进大厅,领班小姐认出他是姜先生,迎上来说,莫小娅已经走了。
“她去哪里啦?”
领班小姐笑了笑,说不知道。
“她有没有留言?”
领班小姐摇了摇头说,莫小娅坐在大厅里吃了一客大笨熊牌冰淇淋,然后不言不语走了。姜合营苦笑了。他知道莫小娅只有要愤怒的时候,才吃冰淇淋——那种每天从香港空运来的大笨熊牌冰淇淋。
姜合营觉得此时自己就是一只大笨熊。
看来我心里还在爱着莫小娅。否则,明知时间已过,明知她过时不候,我为什么还要气喘吁吁赶到这里,做一次无谓的冲刺呢?
他站在路旁,一辆黄色大发主动停了下来,问他去哪里。他一时竟然想不起自己应当去的地方。坐进车里,司机再次问他到哪里去。他拍着自己的脑袋,非常痛恨的样子。司机以为他遇到烦恼,就说:“这位先生不要着急,人生就是有赔有赚嘛。”
这时候,他想起南洋饭店。他与莫小娅的婚宴,八年前就是在那里举办的。那时候莫小娅还没有去滨海新区工作,他也只是工厂生产科的科员。是啊,人生真是一场邂逅,我怎么会与莫小娅相识呢?并且娶她为妻呢。坐在出租车里望着街上的灯火,姜合营回首往事,心中涌起难以言状的感慨。对于一个乐观主义者来说,这是一种很少出现的心情。
这时,已经到达南洋饭店的门前。
今天,我肯定要喝得酪配大醉,一塌糊涂。他心里这样说着,走进饭店大厅。许文章站在大厅里等他。见他来了,迎上来就问:“没出什么事情吧?”
虽然许文章只是厂办的一个秘书,但姜合营被他的善解人意感动了。他故意装得冷漠,说没出什么事情。许文章又问道:“他们已经进了雅间。今天咱们吃什么标准的?”
他笑了笑:“我敢断定,唐本旺已经定了标准。你为了顾及我的面子,才故意这样问我。是不是这样?”
许文章也笑了:“你这个代理厂长真是不好当。其实老唐这个人应当激流勇退了。天天跑到厂里来,分明是想做当代雄性慈禧太后。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这样一来,大家都很为难。不知道应当将他摆在什么位置才好。”
他拍了拍许文章的肩膀,说:“你看过上海京剧团的曹操与杨修吗?”说着俩人一起走进二楼的雅间。
雅间里,诸葛光荣颇有燕赵慷慨之风,讲起当年朝鲜战场的故事,情感激越:一个朝鲜女子爱上一个志愿军班长,强烈要求跟他回中国成亲。就在爱情的关键时刻,姜合营推门走了进来。他看了看阵式,就近坐在赵则久的左侧。这时,坐在赵则久右侧的邓援朝朝雅间小姐招了招手,示意可以斟酒了。
根本无法达成一致,五个人喝的是五种液体:诸葛光荣喝北京二锅头,唐本旺喝孔府宴酒,赵则久喝青岛啤酒,邓援朝喝长城干白,许文章喝可口可乐。
姜合营喝白开水。
诸葛光荣显然是以老前辈的口吻说:“小姜厂长,今天你是必须要喝酒的!”
姜合营不言不语朝着诸葛光荣微微一笑,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白开水。
唐本旺探过身子笑着对姜合营说:“人家老诸葛对咱们厂的支持真是雪中送炭啊!你怎么能不敬人家几杯白酒呢?青年企业家首先应当酒风端正嘛。只有端正酒风,才能端正党风嘛。”
听了这话,诸葛光荣哈哈大笑:“今年我六十二岁了。两次入党。我从来也没有想到酒风与党风有着密切联系啊!老唐你说得太好啦。从一个人的酒风,完全可以考察一个人的党风!”
服务小姐上菜很快,首轮的八个凉菜眨眼之间摆上桌子。看著有山有水。
姜合营从这八个凉菜就估计出这桌酒宴的底价:不会低于二千元。
赵则久举起了酒杯:“来,我代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全体职工,感谢诸葛厂长对我们兄弟般的情义!”
见赵则久不合时宜地代表全厂敬酒,许文章偷偷注视着姜合营,唯恐他将心中的不悦溢于言表。没想到姜合营举起手中的玻璃杯,积极参加敬酒。
赵则久看到玻璃杯,脸色立即不悦:“小姜,感谢诸葛厂长的情义,你怎么端着白开水敬酒啊?是不是太淡啦!”
姜合营诚恳地说:“邓书记是了解我的,我平时滴酒不沾。”
邓援朝点了点头:“啊……”
唐本旺抄起孔府宴酒的瓶子:“这是给诸葛厂长敬酒,你今天必须破例!”
大家站起来举着杯子,众目睽睽之下等待姜合营倒掉白水,斟满白酒。
“真的,我滴酒不沾……”
屋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诸葛光荣端着酒杯虽然哈哈笑着,但谁都能看出来这位老汉心里对姜合营的消极态度很不满意。
赵则久嘟哝着:“人家诸葛厂长一句话就接下咱们八十名工人,这年头到哪里去找这种共产主义大协作的精神……。
这句话仿佛起到了点石成金的作用,姜合营猫腰将玻璃杯里的白开水泼在雅间的地毯上,伸手拿过桌子上的北京二锅头,咚咚咚斟满玻璃杯,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诸葛光荣。
“诸葛厂长,你是老前辈了。关于你的光荣历史,以前也听诸葛云裳讲过几句。那时候我跟她一起研制电子报警安全手杖。今天,你给了我们大中华这么大的支持,我呢,占着代理厂长这个位置,平时滴酒不沾,沾酒就醉。可是,为了表示谢意,我舍命陪君子啦!”
唐本旺与赵则久异口同声:“好!”
姜合营笑了。此时的酒桌上,只有许文章一人能够从姜合营的这种笑容里,看出几分狡诈的智慧。
姜合营的表情郑重起来:“容我再说几句。从今天诸葛厂长身上,我真的看到姜是老的辣。俗话说好事要办好。俗话还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所以我看啊,当然这件事情我也来不及跟邓书记商量了。我看就请唐厂长老将出马,全权负责从一车间那一百六十八个工人里,选出八十名工人,张榜公布然后由唐厂长带队,率领这八十名工人开进神州化工厂,配合诸葛厂长指挥生产……”
诸葛光荣听罢,带头鼓掌:“好!年轻人就是要尊重老领导嘛。哈哈……”
唐本旺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复出指日可待,就用上级评价下属的口吻说:“从前对小姜不太了解,只知道他爱唱京戏。今天看来小姜还是很愿合作的嘛。”
赵则久端起酒杯:“哈哈……”
姜合营望着邓援朝:“邓书记,你看我这样安排……”
邓援朝端起酒杯:“好……”
许文章定定注视着大义凛然的姜厂长。
姜合营说:“干杯!”说着就将手中满满一玻璃杯二锅头喝了下去。
诸葛光荣对姜合营这个后生的表现非常满意:“有你这样的厂长,今后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定有出头之日!”
酒桌上的气氛,热烈起来。
没有等到红烧大虾上桌,姜合营就感到天旋地转。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朝诸葛光荣行了一个拱手礼:“实在抱歉,我、我先走一步啦……”
唐本旺豪情万丈说:“小许啊,今天姜厂长已经胜利完成任务。你送他回去,我们留下跟诸葛厂长接着喝。”
诸葛光荣起身大声说:“姜厂长你是好样的!有今天你这个表现,往后咱们之间,有什么事情都好说,有什么事情都好办。你我改日一定好好叙一叙!”
走到楼下洗手间,姜合营将手指伸进嘴里,去抠喉咙深处,胃里一阵翻腾,他将喝下去的白酒哇哇吐了出来。
许文章站在一旁给他捶着脊背:“好多了吧?吐出来就不难受了。”
姜合营嗽了嗽口,两眼因呕吐而布满血丝:“跟我走,咱俩找一个小餐馆去吃饭……”
许文章说:“我去银台把他们的帐给结了。”
晚上九点半钟,俩人走进一条小街上的一家名叫卧龙岗的小餐馆。
“好,这小饭馆的名字起得好!”姜合营突然觉得心情很好,就想唱戏。
饭馆掌柜的说:“我们这小地方,还没进过穿您这么高级西装的客人呐。”
姜合营要了云饨。许文章要了小笼烧麦。
“你这个厂长,当得真不容易啊!”许文章大发感慨。
姜合营说:“说不容易就不容易,说容易也容易。刚才我就顺水推舟办了一件大事,而且深受诸葛光荣的好评。你以为从那一百六十八个里头挑出八十个来就那么容易啊?绝对头疼。这棵蜡就让唐本旺一个人去做吧……”
许文章笑了:“老唐真是不甘寂寞。从一百六十八名工人里选出八十名,最棘手。然后还要带队到神州化工厂现场指挥,真是一件受累不讨好的差事。你顺水推舟,表现得大智若愚。”
外面下起了小雨。
姜合营突然说:“我想喝一点儿酒……”
“你开玩笑吧?好不容易刚刚吐出去,又喝?”
“刚才吐出来的,那是别人强迫我喝进去的。此时,是我自己从心里想喝。”
许文章不解:“你平时不是滴酒不沾吗?你要是真想喝,我就陪你喝。”说罢他起身走到柜台前找掌柜的要了一瓶半斤装的“男子汉”白酒,平均斟在两只杯子里,端了回来。
姜合营喝了一大口,辣得皱了皱眉,说道:“从我祖父兴办工业,传到我这儿是第三代了。我爷爷他老人家将近一百岁了,竟然打算出来管理企业。我父亲呢,彻底看破红尘,提前退休到九华山学习气功去了。三代单传我当上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厂长,还是一个代理。我心理压力很大啊。我必须把厂子从困境里带出来,朝前走上几步,也就功德圆满了。要不我连老爷子那一关都过不了。”
许文章又叫了一个泡菜一个熏鱼,然后说:“总会有办法的。国家不能眼瞅着国有企业统统倒闭吧?”
“话不能这么说了。该倒闭的,就得倒闭。政府想救你也没有办法。为什么呢?因为如今是市场经济。宁可找市场,也不找市长。”
许文章喝了一口酒:“谁说不能找市长?阚大智搞包办代替,非让咱们把一号堡垒腾给大田保子。结果还是企业倒霉呗!我看就应该找阚大智讨个说法。”
“阚大智已经调到北京去当常务副部长了,咱们今后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情啦。一切都要朝前看嘛。”
沉默了片刻,姜合营突然说:“找一个机会,我想提拔你当办公室副主任。不过要等待一个合适机会。”
许文章低着头说:“行啦,有你这么一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时候外边的雨下得大了。一场秋雨一场凉,姜合营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湿乎乎的,很是压抑。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就涌了出来。
许文章又要了一瓶半斤装的“男子汉”白酒,指了指姜合营说:“男子汉落泪,说明你还有真性情!”
深夜十二点,姜合营喝得醉醺醺的,一步三晃走出小餐馆,哼起了京戏。是《打龙袍》里皇太后的唱段:
好一个聪明的小包拯,
打龙袍犹如臣打君。
包拯近前听封赠,
我封你太子太保在朝门。
……
许文章也喝多了,跟在后边低一声高一声喝彩:“好!国粹……”
十字路口,许文章说:“重、振、雄、风……”
姜合营说:“走、向、世、界……”
两个醉汉在十字路口啼嘘不已,握手告别。
东摇西晃走进家门,屋里台灯亮着,他朦朦胧胧觉得床上躺着一个活人。走近细看,是莫小娅。嗅到丈夫满嘴酒气,她缓缓爬起身来,坐在床边:“刚刚当上代理厂长,你就堕落成这个样子啦?”
姜合营连忙解释:“从前我是不喝酒的……”
“是啊,从前你不喝酒,今后你就不喝水了。”
“有时候,人的心情不好,就需要亲人的支持……”姜合营说。
莫小娅抬起头来说:“你现在需要酒精的支持。”
说完,莫小娅起身下床,穿上衣眼拎起提包:“今天晚上我真不该回到这个家里来!”说罢,拂袖而去。
饮酒过度的姜合营一头栽倒在床上,自言自语说:“国有大中型企业正在走出困境……”
然后就呼呼睡了起来。
15
秋雨潇潇的夜晚,正是男人酪配大醉的黄金时刻。诸葛光荣走出南洋饭店,与唐本旺握了握手,大声说道:“老唐,年轻人认为你我已经落伍啦!瞎说。我看凭经验咱们还是能够抵挡一阵的。”说罢,他猫腰钻进奥迪轿车,说开车。司机不敢怠慢,立即启动。谁都知道诸葛光荣醉酒之后,绝对暴君。对别人的好意,他一概拒绝。你若是去搀扶他,弄不好就要遭到他的痛骂。唐本旺赵则久邓援朝站在绵绵秋雨里望着渐渐远去的黑色奥迪,心中很是感动。
唐本旺说,多好的一个老汉啊。
赵则久说,如今这样的好老汉已经不多了。
邓援朝张了张嘴,突然想起流行在工厂里的一首歌谣:“老汉是个好老汉,就是枪里没子弹。”
就觉出几分滑稽。
诸葛光荣坐在轿车里,异常兴奋。酒精令他的心绪颇有江河决堤奔腾万里的气势。驶过森林路,他让司机停车,说自己要走回家去。司机望着这个走起路来晃晃摇摇的老汉,毫无办法。诸葛光荣在厂里的独裁统治尽人皆知。他想做的事情,大概联合国安理会也拦不住。
诸葛光荣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司机减低车速悄悄跟在身后,保持着十米的距离。拐过云达路,司机跟着近了,他猛然转过身来,指着黑色奥迪大声喊道:“我要自己走回家,你快滚开!”
司机无奈,开起车子朝前驶去了。诸葛光荣哈哈大笑,冒雨朝前走去。
他似乎是在与天公赌气。天公就是主宰天气的权威,决不会因为诸葛光荣的赌气而终止降雨。很快,诸葛光荣就被秋雨淋得透湿。这时他感到异常痛快,扯开嗓子唱了几句《锁五龙》,雨一下子就小了。诸葛光荣在雨中行走,头脑清醒了许多。一生的荣辱,百感交集。我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仍然稳坐神州化工厂的厂长椅子,也算是破了纪录。一般的厂长只要过了五十五岁,立即退位。我呢,年过花甲仍在其位。上级领导执意挽留,厂里职工一致拥戴,我老汉此生足矣。想到自己多灾多难的历史,雨中的诸葛光荣呜咽了。
诸葛光荣是一个典型的民族主义者。然而命运偏偏在血气方刚的十八岁那年跟他开了一个国际玩笑——在大雪纷飞的朝鲜战场上成了美军的俘虏。从此他便成为一个悲剧人物。当克拉克将军不得不在朝鲜停战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中朝两国人民再次成为胜利者。然而诸葛光荣的人生无疑充满失败。中美交换战俘他返回国门,脱下军装成为一座边远农场里的电工。
对诸葛光荣来说,逝去的岁月统统都是恶梦。他不愿永远生活在恶梦里而惊悸成疾。因此三十年来,他只字不提朝鲜战场。甚至抗美援朝题材的电影,他也从不去看。他知道面对银幕上的伟大胜利,自己一定会痛哭失声的。他一生都在追问自己,关键时刻为什么被炮弹震得昏倒在战壕里呢?一起被俘的还有团长郭志群。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背着身负重伤的郭志群爬出战壕,敌人的炮火愈发猛烈起来。血泊之中郭志群团长举起望远镜望着猖狂进攻的美军,咬牙切齿说道:“李斯特·李就是美军鼓吹的王牌将军,我果然败在他的手里!”之后郭志群团长就昏了过去。
诸葛光荣从团长胸前摘下那架苏式望远镜,举在眼前朝着不远处的那个小山包望去。果然那里就是李斯特·李的指挥部。诸葛光荣知道李斯特·李就是叫嚣“打过鸭绿江去过圣诞节”的美国强硬派将领。诸葛光荣朝前爬去。这时候,敌人的炮兵停止射击,步兵发起最后一轮冲锋。诸葛光荣从望远镜里看到李斯特·李头戴钢盔跨出指挥部,大步朝着诸葛光荣的望远镜里走来。诸葛光荣就这样举着望远镜,一动不动看着这个著名的美国将军。望远镜里李斯特·李越走越近,他看到李斯特·李的眉心有一颗黑痣。那颗黑痣越变越大,蓦地——放大成一轮黑色的太阳。
这时候诸葛光荣被美军的最后一轮炮火震昏过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李斯特·李的皮靴踏过战壕的时候踩碎了郭团长那架苏式望远镜。美军第八十三师向北方战区的纵深发展使年轻的志愿军战士们成为战俘。
公元一九七三年,诸葛光荣在中国出版的内部报纸《参考消息》上读到关于李斯特·李的消息。那年李斯特·李退役,转入华尔街金融界,在一家大银行担任副总裁。读罢这条消息,诸葛光荣默然。他无言以对。虽然李斯特·李的“到鸭绿江边过圣诞节”的狂言成了中朝人民的笑柄,但诸葛光荣毕竟是美八十三师的俘虏。
诸葛光荣是在五十二岁那年彻底战胜自我从而敢于直面人生的。这可能与五十二岁那年他当上神州化工厂厂长有关。他能够以平常之心观看电视里播出的有关抗美援朝的电视剧或电影。他渐渐添了一句口头禅:胜败乃兵家常事。有时谈兴大发,人们从他的口中竟然听到朝鲜战场的故事。
在计划经济时代的最后几年里,他将神州化工厂治理的井井有条,成为厂长堆儿里的名人。他渐渐尝到了强者的滋味。他拥有了回首往事的资本。他承认人生有胜有败。工作之中遇到挫折,他回到家里端起酒盅安慰自己:“我连战俘都当过了,还怕什么呢?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五十二岁那年他当上厂长。五十八岁那年他退居二线。退居二线的半年之后,神州化工厂陷入混乱,发发可危,全厂职工五百三十七人联名给上级领导——化学工业总公司写信,强烈要求退休在家的老厂长诸葛光荣同志重新出山,收拾残局。记得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诸葛光荣回到厂里重掌帅印。坐在办公室里他自言自语说:“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神州化工厂还是离不开我。这说明什么问题呢?”当时他猛地看到桌上的日历——蓦然想起三十五年前的这一天也是大雪纷飞,一个名叫诸葛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在朝鲜战场上成为美军俘虏。
他笑了,觉得生活真的是跟自己开了一个国际玩笑。
就这样,他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他宣布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八十名待业的工人重新上岗,手里又有了饭碗。
他为自己感到自豪,于是就自豪地在雨中行走着。
一辆车身很长的林肯牌轿车迎面驶来。诸葛光荣虽然对进口轿车知之甚少,但他还是看出这是一辆颇有身分的轿车。雨夜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于是冒雨行走的诸葛光荣也就引起林肯轿车的注意。驾驶这辆轿车的正是美国李斯特化学集团驻中国首席商务代表希尔顿先生。这位已届中年的美国男子来到中国工作只有半年时光,他的最大嗜好就是开车上街兜风。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在这座城市里,他最喜欢的就是麦格路的街景与天地之间的濛濛细雨。
希尔顿先生的林肯牌轿车缓缓驶近诸葛光荣。他撤下车窗玻璃,用英语问道:“您需要我的帮助吗?”
诸葛光荣看到嵌在车窗里的是一张洋人的面孔,不知为什么就想起当年的朝鲜战场。他听不懂对方的英语,于是就摇了摇头。
希尔顿先生看到的是一双冷漠的眼睛。他无奈地耸了耸肩,朝前方驶去了。
望着远去的汽车,诸葛光荣喃喃说道:“我不会猜错的,这肯定是一个美国人。美国人跟苏联人是不一样的。我知道怎样跟美国人打交道,四十年前我就知道怎样跟美国人打交道。”
他继续朝前走去,心情突然沉闷起来。他知道这与刚才看到那个美国人有关。人的情绪,好似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诸葛光荣朝前走着,似乎重新走向军旅生涯。在那遥远的朝鲜战场上,有着他的光荣,也有着他的耻辱。他恰恰是在这荣辱交加之中,度过自己的大好年华,白了鬓发。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起冰天雪地的朝鲜战场,他的心儿就变成一块冻肉,难以开释。他不知道自己晚年会不会丧失记忆而抛掉这个情结。总之他的人生制高点就是被俘的青峰山——他在晚年将不遗余力去超越这个高度。
走进福赛小区的大门,诸葛光荣感到腰部一阵疼痛。毕竟是六十开外的老人了,喝这么多白酒,又在雨里步行近十里路,就是“铁人三项”的运动员也未必能够承受。这时他觉得视力有些模糊,但还是看清了十三号楼。走进一幢,攀上三楼,他伸手到腰间寻找钥匙。
钥匙丢了。
深更半夜的,只能动手敲门了。他抬起右手,门却无声无息打开了。厅里灯光明亮,门口过光站着自己的女儿诸葛云裳。
诸葛光荣见到女儿就感觉理亏,嘿嘿笑了。
诸葛云裳低声细语说:“您根本就不像一个千人大厂的厂长,暴饮暴食还不如一个学龄前儿童呢!卫生间里已经烧好了热水,您快去暖和暖和吧。”
听着女儿的数落,诸葛光荣一语不发,反而觉得十分惬意。他从女儿手里接过沿袍,一头钻进了热雾弥漫的卫生间。他的心儿随着热气而热烈起来。人老了,还是有个女儿好啊。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属于特殊情况。因为女儿大了总要出嫁的。诸葛云裳这种女大不嫁的老姑娘,还是比较少见的。
十年前妻子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说:“我走啦,给你留下一儿一女照顾你,我也就放心了。”这个辛苦半生的女人,给一个战俘做了三十年的妻子,中年早逝。
儿子名叫诸葛云林。诸葛云林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诸葛光荣终于见到了第三代人。他给自己的孙子起名诸葛小明。含有步诸葛孔明后尘之意。儿子和儿媳学的都是地质专业,响应号召前去援藏。如今诸葛小明十二岁了,堪称神童。只是女儿诸葛云裳孑然一身,成了他的一桩心事。
泡在热气腾腾的浴盆里,他对自己说:“再干一年,将厂子调理得上了正轨,我就退休享享清福。到那时候香港澳门也都回归了,我就去旅游观光。”
穿好睡袍走出卫生间,他看见女儿仍然坐在厅里,就问她怎么还不去睡觉。诸葛云裳笑了笑:“爸爸,我建议您再婚,娶一个老伴儿吧。那样就省得我伺候您,让我昼夜都处于战备状态。您喝米粥还是喝面汤?”
“我不喝米粥也不喝面汤,更不娶老伴儿。”
“不行!老伴儿您可以不娶,米粥或面汤必须要喝。胃口里装了那么多酒精,不吃流质稀释怎么能行呢?您已经成了我们工厂一车间的大救星了,我有责任保护你的身体健康。”
诸葛光荣哈哈大笑:“为了你们工厂一车间的八十名工人,我就喝一碗大米粥吧。”
诸葛云裳转身走进厨房,十分利索地操作起来。
五分钟之后,摆上桌子的不仅是大米粥,还有微波炉制作的西式点心,自家腌制的八宝小菜,以及两只煎蛋。
坐在餐桌前,诸葛光荣吃了起来。
“你大义凛然招来八十名工人,有地方安排他们吗?”
诸葛光荣喝下一口大米粥说:“想一想办法吧。多年的兄弟厂,又是联营单位,遇到困难我能袖手旁观吗?不能。绝对不能。”
诸葛云裳说:“我觉得您还是在沿用传统管理的手段,就好像评书里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这样下去铁打的企业恐怕也难持久。”
诸葛光荣端着一碗米粥大声说:“目前国家对国有企业的改革,已经有了明确的说法,那就是‘抓大放小’,‘放小’就是放活小企业,主要吧有七种方式,一是改组,二是兼并,三是联合,四是租赁,五是承包,六是出售,七是股份制……”
“爸,您快喝粥吧,凉啦。”
诸葛光荣的谈兴并未受到抑制:“这七种方式,有的涉及企业产权,有的不涉及企业产权。国家吧准备试点卖掉一批小型企业……”
诸葛云裳说:“那我就拿出全部积蓄,买下一个小厂子,当老板。”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积蓄呀?”诸葛光荣喝光了一碗大米粥。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深夜两点多钟,竟然还有夜猫子打来电话。诸葛光荣满目狐疑看着女儿。诸葛云裳非常镇定,拿起电话,音色优美喂了一声。
诸葛光荣走上前低声问道:“是谁来的电话?”
诸葛云裳捂住听筒说:“姜合营。”
“他深更半夜给你打什么电话?”
诸葛云裳笑了笑:“他一定是知道您喝醉了酒,又冒雨步行回家,所以打来电话表示问候。”
“告诉他,我一切正常!”
诸葛云裳立即将父亲的意思转告对方,然后就放下电话,到厨房洗碗去了。诸葛光荣打着哈欠,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去了。
十分钟之后,诸葛云裳走出厨房,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喝了一杯热茶。之后她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听筒里传来姜合营的声音。
“云裳,刚才你怎么敷衍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呢?”
她告诉姜合营,刚才老头子在场。现在可以交谈了。“你深更半夜打来电话,你妻子不反对吗?”
“我妻子见我醉成这个样子,就走了。男人醉酒之后的样子一定非常丑陋。好啦,深更半夜我只想跟你说几句话。你说咱们厂还能够治理好吗?”
“你深更半夜打来电话就是为了跟我讨论企业改革吗?”
姜合营立即说:“哦,对不起。明天早晨刘亮湖介绍一位陈先生到厂里跟我洽谈租用一车间厂房的事情。多亏你提醒,不然我还忘了。”
她笑了:“我并没有提醒你啊。”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姜合营似乎有些犹豫,不知如何说起。诸葛云裳饶有兴趣等待着,心里猜测今天夜里这位代理厂长将对自己一吐衷肠。
代理厂长经过短暂的踌躇,终于开口。
诸葛云裳屏住呼吸听着。她以为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夜晚,她敢断定在这个意义重大的夜晚,姜合营将对她直抒胸臆,话语意味深长。
姜合营在电话里说:“我生下来的时候,你猜我爷爷给我起了个什么乳名?”
诸葛云裳根本没有想到姜合营首先谈到乳名,就问:“什么乳名啊?”
“金——手。给我起的乳名叫金手!”说着,姜合营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合著你的乳名就是工厂的商标!”诸葛云裳听罢,也咯咯笑了起来。她属于那种大笑起来便难以煞车的女性——笑得捂着肚子弯着腰,笑得眼睛溢出泪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听见她笑成这个样子,姜合营继续说道:“既然起了这个乳名,到了‘百岁儿’那天,要我抓阄。据说我面前摆着十几样东西。有线装的四书五经,有算盘,有铜元宝,有瑞士手表劳力士牌的,有一简饼干,还有一个八百块钱的存折……反正东西挺多。你猜我偏偏抓了什么呀?”
这时诸葛云裳止住笑声问道:“抓了什么呀?”
“金手牌鞋油!”
诸葛云裳又开始了第二个高潮的大笑。
姜合营一本正经说:“你说我来到这个世界才一百天,没受任何人的唆使,伸手就去抓那盒金手牌鞋油。什么叫命中注定?这就叫命中注定。”
诸葛云裳笑得大汗淋漓,掏出手帕擦拭着:“你抓了金手牌鞋油,你爷爷有什么表示啊?是不是特别高兴,给你打了一只金颈圈儿?”
他想了想,说:“不,当年正闹公私合营。我爷爷眼瞅着工厂成了国家的,据说心里好生别扭了一阵子。我的乳名金手,也就没有叫响,作废啦。”
诸葛云裳又咯咯笑了起来。
电话里突然沉默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诸葛云裳猛然从这个关于乳名的故事里悟出几分宿命的味道,于是心情就悲枪起来。她对着话筒说:“我们是不是就谈到这里……”说罢她猛地放下电话,抹一把泪水一头冲进自己的房间。大为失态的诸葛云裳此时深深感到,自己已经爱上了姜合营。
这真是一件毫无办法的事情。
过了片刻,诸葛光荣轻手轻脚走到客厅里,看了看扔在沙发上的那部红色的电话机,自言自语:“企业还没弄出一个眉目,家里却先乱啦!”
他坐在客厅里抽烟,暗暗思忖:“姜合营那小子有家有室的,深更半夜给我女儿打电话,弄得云裳哭哭啼啼的。云裳是个单身女子,莫非有了情况?”已经离开部队多年了,他还是爱用当年的术语。譬如说“有了情况”,其实是指“情况异常”或“出现敌情”。坐在客厅里诸葛光荣接连吸了两支烟,他很想与女儿彻底谈一谈,又担心她一时难以接受父亲的干预。
诸葛小明睡眼惺忪走到厅里,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嘴里嘟嘟哝哝:“爷爷,我敢断定从今以后咱家的正常生活完全被打乱啦……”说完就进了卫生间。
诸葛光荣笑了。在祖父心目之中,十二岁的诸葛小明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孩子。他很爱看书,落落寡欢。一旦张口说话,满嘴都是“印刷体”的“书面用语”,好似一位袖珍学究。他对事物的判断,冷眼冷口毫不留情,童言无忌却往往能够一语中的。诸葛光荣有时根本不把诸葛小明当成自己的孙子,而将这个特殊的孩子视为自己的亲密朋友。
天色放亮。诸葛光荣站在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无意之中他看到几个人影在楼前走来走去的,形迹可疑。妈的,怪不得我失眠呢,莫非真的有了情况?一股军人特有的豪气从心底升起。他回到客厅,披起一件衣裳,推开单元铁门,朝楼下走去。
走出楼门,果然不出所料,那几个形迹可疑的男人见状都显得神色张皇,一派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大步走上前去,喝问:“你们都是干什么的?”
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走上来问道:“您就是诸葛厂长吧?”
“对!我就是诸葛光荣。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终于又走过来几个人,七嘴八舌说:“我们都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一车间的工人……”
出乎诸葛光荣的意料,他怔了怔:“你们一大早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呀?”
尖嘴猴腮的工人说:“您不是打算从一车间选拔八十名工人吗?我们都是毛遂自荐来的。我叫罗光,维修钳工,也能烧焊,今年二十八岁……”
“我叫李俊祥,您就收下我吧。”
“您派我干什么都行,我叫张子春!”
“诸葛厂长啊,这几个月我什么都干啦。卖豆腐,擦皮鞋,蹬板车,卖耗子药还有拉网打鱼……经过这一系列的尝试,总算有了发现。发现什么呢?发现天下三百六十行,我只适合在工厂里当工人。我天生就是来当工人的。可是,想当工人也没那么容易。厂里不景气!这次挑选八十名工人到神州化工厂,您一定要考虑到我!我叫王宝军。”
这十几个工人将诸葛光荣团团围住。这位老当益壮的厂长急了,大声喊道:“中国工人阶级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什么样的困难我们克服不了?你们用不着这样吵吵嚷嚷的……”
罗光说:“诸葛厂长,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活得体体面面的?下岗待业的滋味您尝一尝就知道啦!跟失业没什么两样。所以我们一大早儿就找到您府上,为得是能够到您的厂里上班。我的要求并不高,只想当一个安分守己的工人,劳动吃饭。”
诸葛光荣叹了一口气,默默看着这一群渴望获得工作机会的工人,心里一阵酸楚。
深秋的天气里,清晨气温不高。他招了招手对大家说:“来来,先到我家里去暖和暖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