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出在郁晓秋的哥哥身上。正临近婚期了,她哥哥却被收容审查。原来是,“文化革命”中,他犯下了一条人命,一个老教师,死在他的手中。当时学校开批斗会,批斗这个曾在国民党陆军学校任过教官的数学教员。学生们批着批着激动起来,就有人动拳脚。那老教员亦是个犟种,就是不服软,很快就被推搡在地上。这时候,她哥哥上去就是一脚,当场就没了声音。送到医院,拍了片子,肋骨断了一排,有刺进心肺的,几小时后就大出血身亡。所以,医院里就留有病历纪录,加上当时在场的证人,她哥哥这一脚是有目共睹的。这也很像她哥哥的作风,总是一下子,下手极狠。其实,他与这老教师并没有私仇,从公处说,也不是特别罪行重大的要人。可她哥哥,天性里就有暴戾残忍的一面。原先想不到会有事,运动嘛,她哥哥兴许都不记得有这么个冤魂了!可也是宿债必还,如今重新来算这笔账了。先是“讲清楚”,后又转入刑事,检察院提起公诉。郁晓秋对这哥哥除了一个“畏”字,再没别的了。但家中与官司有牵连,在这市中心区,本分保守的市民堆里,人前便低了三分。她没告诉何民伟,可何民伟还是知道了,住在一条街上,有共同的熟人,他家人又格外关心郁晓秋这边的动静。只是郁晓秋不提,他也不提,心里觉着这家人事多,又是这样的事,不禁更生嫌恶。两人在一起时,他比往常沉默,郁晓秋猜出他已知道,因不想求他安慰,继续不提。岂不知,两人的隔阂又深了一层。半年之后,法院判决下来,十年的徒刑。等人收监后,方可与家人会面。郁晓秋陪母亲到提篮桥监狱去,早上七时等起,近十时才轮上,隔一扇窗,里外坐着。哥哥剃短了头发,穿了蓝白条纹的囚服,见她们来,面上漠然得很。而母亲一见他面就收不住了,放声号啕。这一子一女都想不到她哭的是什么,她是在哭二十多年前,与他的父亲,也是这么一里一外,咫尺天涯的。那时候是他哭,她不哭,因她是有理的一方,不仅有理,还有时间岁月,能将命扳过来。现在,她依然有理,可时间岁月到了尽头,命没有扳过来,反又扳过去了一尺。她是两回并一回哭的。郁晓秋从未见母亲如此大恸过,吓坏了,看对面哥哥,却并无戚容,还有厌烦之色,就又吃了一惊。好在会面时间已毕,她与母亲得以离开。这一日,她很盼何民伟来。内心受了大震动,真的想与所爱的人在一起,亲近一阵,也会得点抚慰。可是何民伟这天偏偏不来。母亲早早睡下了,郁晓秋一个人面对窗外,梧桐叶遮了路灯,浮光上面的暗夜,心里忽感到了害怕。�
第二天晚饭后,郁晓秋去了何民伟家。她并没敲门,只是在楼下朝上喊何民伟的名字。这是小孩子找朋友的方式,像他们这样的大人,已经不合适了。有几扇窗推开来,伸出头往下看她,使她感到气馁。喊了几声,何民伟家有人回应她了,是何民伟的大妹,说何民伟不在家。她问去哪里了,回说不知道,就拉上了窗扇。这样一上一下,大着声量说话,一条后弄就都知道她碰了钉子。郁晓秋有了气,过一天还来,何民伟就好像也有气似的,还不在。第三天是郁晓秋的厂礼拜,就找去何民伟所在的工场间,何民伟踏一辆黄鱼车正出弄堂,迎面碰上,两人都怔一下。其实只有几天没见面,可彼此都觉着变样了。郁晓秋正是气色不好的时候,脸发暗,皮肤显得更粗糙。
只有眼睛的线条没变形,还是清晰的双睑,长而上挑的眼梢,明亮的瞳仁,在颜色沉暗的脸面上,有种炯炯的逼人的神情。何民伟不由避开眼睛,嘴上却笑着说:这么巧,碰到你。郁晓秋说:怎么是巧?是我专门找你。何民伟说:有什么事吗?我晚上到你家去。郁晓秋说:你多少天不来了?我连找你两次,都找不到。何民伟就说:你何必去那里,你知道我们家人对你不客气。这句话是体贴的意思了,两人默了一时,过去的亲密无间的时光又回来了。何民伟最后说:今天晚上我一定去。说罢骑动了黄鱼车,郁晓秋望了黄鱼车骑远。中间,何民伟回过身望了一次,见她还站着,就招了招手,示意她回去。两人都有些戚然,不知为什么,感到酸楚。�
这天晚上,和祥地度过了。何民伟下班后就来到郁晓秋家。吃罢饭,她母亲一个人在桌上玩通关,逢到翻牌,用右手留长了的小手指甲,轻轻将牌一铲,牌便翻过来了。郁晓秋在水斗洗碗,何民伟立在一边看。看她将碗从清水里一只一只捞出来,揩干,积成一摞,送进碗橱。后来,她母亲睡了,两人就在外间,一人坐一把竹椅说话。谁也没有提及何民伟不来,郁晓秋又找他的事情。在这静谧的时分,两人都不相信,将有什么变故发生,他们如何会有别种选择呢?他们都已经这么,怎么说呢?这么好了。在外间过道上一盏二十五支光的电灯
下,后窗里再透进一些幽暗的光,郁晓秋的脸色变得清澈多了。多日的焦虑,愁烦,此时沉淀下来,她几乎有些接近柯柯的皮肤了。何民伟发现自己在拿郁晓秋和柯柯比,心里觉着不妥,但很快就跳开了。两人坐到九时,因第二日都要上班,何民伟就起身下楼。郁晓秋要送他,其实不必,因两家只相距大半条马路,即便在热恋时,他们也不兴送来送去。果然,没走一会儿,就已经到何民伟家弄堂口。何民伟说,我再送你回去吧!于是,又送郁晓秋。还是没几步。郁晓秋就再送何民伟。这么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遭,马路上已经清寂下来,路灯在梧桐叶间照着,柏油路面起了一层反光。最后,还是何民伟将郁晓秋送到家门,两人在月光清朗的后弄里分手,互相看了会儿投在地上的影子。这是这个夜晚里叫人不放心的一点,他们不自觉地流露出惜别的情绪。虽然,他们谁也没有想过分别这一回事。�
之后的日子,何民伟是三天不来,两天来地过去,郁晓秋渐渐也习惯。她母亲有一次,却像突然想起地,问她:你那个朋友怎么不大来了?郁晓秋方才想起,她有整一个星期没见到他了,可她并没怎么觉着。倒不是说郁晓秋对何民伟的感情有所淡漠,而是,在这样长久固定的亲密关系里,所产生的无条件的信任。后来有一天傍晚,郁晓秋下班从工场间的弄堂里出来,临时想起母亲嘱她去药房买一些消毒用的灰锰氧,便调头朝反方向走,药房在何民伟家所在弄堂的隔壁。走过何民伟家弄堂,她转头往弄堂里望了一眼,因知道这日是何民伟的厂礼拜,想他会不会正在弄堂里。
她一眼就看见了何民伟,来不及喊他出声,就看见他身边的柯柯。郁晓秋不是个量小的人,不轻易生疑,但这一段疏远的日子,当时没什么,过后还是留存下来忧虑。她就有些心惊,想这是个生人,不曾听何民伟说起过的。她本能地向弄堂里跑了几步,追向他们去,可又刹住脚,心怦怦跳着。她其实是怕,怕真有什么事。她退出弄堂,也忘了去药房,而是往回走,到了家。这天晚上,何民伟却来了,是送走柯柯以后来的。郁晓秋屏了一会儿,才说今天走过他家弄口,看见他了,和一个女孩。何民伟立即回说是他母亲同事的女儿,郁晓秋噢了一声,心里却想:因自己的事何民伟与他母亲一直不和,怎么会替母亲招待同事的小孩?郁晓秋忽然变得心细如发,是因为多日来的积虑。可她还是怕,没有追究。而这一日的遭遇就像是个开头,自此,郁晓秋就常常遇到何民伟和柯柯了。他们住得那么近,进来出去,不碰上才叫巧。每一回,郁晓秋都绕开他们,不与他们走对面。而她觉着何民伟他也是,分明看见她的,却作看不见,绕了过去。她有一次还看见柯柯单独一个人,她这才敢好好打量她。郁晓秋苛刻地挑剔出柯柯好些不是:头发稀薄,单眼皮,瘦。她一直看她进了何民伟的弄堂,最后她依然得向自己承认,这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很明显地,柯柯已经介入到她与何民伟之间了。倘是局外人,一眼便可明了,可郁晓秋却还是不信,她甚至都没有向何民伟质问过,理由还是那个,他们已经,已经那么好了。可是,何民伟来的次数又稀疏了一些,他们的关系其实处在了“若即若离”。郁晓秋有次走过药房,不知怎么进去了,走到免费发放避孕药物的柜台,厚了脸皮向里边的人领了一包避孕药片。她从来没有服用过避孕药,他们也从来没有闯过祸,而且,他们已经相当久没有做那件事了。�
然后,何民伟彻底不来了。郁晓秋没去找他。从小到大,郁晓秋始终在受挫中生活,别人或许以为她能忍,其实不止是。她经得起,是因为她自尊。简直很难想象,在这样粗暴的对待中,还能存有多少自尊。可郁晓秋就有。这也是她的强悍处,这强悍同是被粗暴的生活磨砺出来的。因这粗暴里面,是有着充沛旺盛的元气。郁晓秋不去找何民伟,结果是,何民伟来找郁晓秋了。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不来找我?这话说得无理,可也看出他的心虚。郁晓秋并不作答,只是看他,就像晓得这个人是要保不住了,就要把他的边边角角全看进去,存起来。她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因为人瘦了。本是褐色的瞳仁,颜色越加浅,几乎是透明的。何民伟都要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像了。他丧气地低下头,嗫嚅了一阵,辨不清他的词和句,但意思总归是,双方了解还不够成熟,这段时间的疏离就是证明,所以,还是分手的好。郁晓秋反问了一句:你说我们了解不够吗?何民伟又嗫嚅了一阵。之后,郁晓秋又作了几次反诘:你说我们不够成熟?你说我们性格不协调?何民伟则以一阵嗫嚅来回答。郁晓秋也哭了,说了些“你没有良心”、“你要后悔的”之类的话。但是,令何民伟意外,而又感激的是,郁晓秋并没有说“我都和你那样了”的话。她没有用这个来要挟何民伟,而这是在此类男女谈判中的一道杀手锏。这一场谈判,比他俩原先准备的都要平静和简单。因为双方都明白,之间的关系,大势已去,无力挽回,只不过需要一个仪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