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民伟和郁晓秋交割完毕,以下的事情就顺当了。不用说,新房做在亭子间里。何民华派了自己的丈夫和手下几名徒弟——她已经带徒弟了,派了来粉刷,打蜡,装壁灯,顶灯,窗帘盒,将个九平方装饰成个小宫殿。何民伟只管和柯柯逛家具店和电器店。何民伟早工作几年,但工资不高,所以没什么积蓄,柯柯也没有。这并不是问题,因是双方父母撮成的婚姻,两家大人都情愿掏钱,连何民华都出了一笔可观的钱款。他们的婚事办得很是富裕,酒席定在新亚酒楼,总共十桌,又拟定旅行结婚的计划。凡是这个年头有的,他们都有。
可是,何民伟渐渐有些烦,他没想到结婚的事务那么琐细。他不像柯柯,是女孩,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很看重,许多要求其实都出自,期望受到珍惜。而且,他是有过恋爱经历的,又相当冗长,心理上有些疲了。当然,这一个不是那一个,但在何民伟来说,时间上却是排序着。他是想快些结束这些准备,好进入另一种状态,婚姻里面去。同时,办婚事的过程中,他还发现柯柯的母亲也不是个省事的,亦开始令他生厌,是另一路的生厌。临到结婚,她似乎突然不舍得把柯柯给何民伟了,要求层出不穷,几乎像在为难何民伟。要拍婚纱照,放成二十四英寸大,挂在新房。于是新房里涂料粉刷的壁就显得寒碜了,要贴墙纸。酒席忽却多出一桌,加上去,是十一桌,单数又不吉利,再加一桌,凑十二桌。人数且不够,就要搜罗亲朋好友,最后是从苏州请来一家故旧,于是便要安排食宿。何民伟被烦不过,不免会想到郁晓秋,想要是他和她,她母亲是决不会有这么多花样的。柯柯的母亲在提要求时,总是从旁提醒,何民伟是集体所有制的单位,而柯柯则是全民企业,比方说,“不要让柯柯的朋友同学觉着,柯柯嫁给生产组的人是委屈”,等等。使得何民伟不能不多加小心,有时竟是在曲意奉承了。就这样,好不容易捱到喜期,何民伟在疲惫的心情下,走入婚姻。�
其时,郁晓秋的生活被另一桩事占据着,就是她姐姐的生产。她姐姐怀孕的事本来都没有告诉娘家人,可临近产期,不免慌了。郁晓秋的姐夫前一年考了北京的大学读研究生,两人就暂居两地。说好分娩时回来,可谁知道什么时候分娩呢?虽有公婆在身边,总不好意思事事麻烦。到这时,就还是要找至亲的人。母亲自己生了三个孩子,不以为生产是什么难事,但想到这是头生,还是派郁晓秋去,陪她姐姐睡觉。她们从小不亲近,此时亦是不亲。从小作下的习惯,在哥哥姐姐跟前,郁晓秋的活泼劲立刻就收起,再加上这段日子的挫折,不觉变得沉闷了。人家以为姐妹俩睡一张床,有多少心里话要说,岂不知她们背靠背的,连一句问候都没有。郁晓秋一是受拘束,二也是不想麻烦姐姐的公婆。她每晚吃过饭,洗过手脚,才往姐姐家去。姐姐已经睡下,在浴间里留下几件要洗的衣服,她顺手就将老人换下的衣服一并洗了,晾在楼梯口上方横架的竹竿上。姐姐婆家的浴间挺大,四周贴有洁白光亮的瓷砖,郁晓秋将自己洗净的手绢,贴在瓷砖上。于是,素白的壁上就有了一小帧颜色鲜艳的小画。
一早起来,也是不吃早饭不用厕所,回到自己家中进行。此时,姐姐还熟睡着,窗帘拉得很严实,房间里暗暗的,打蜡地板发着幽光。郁晓秋蹑着手脚,像只猫似地悄无声息。这个房间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她只能从它的边上滑过去。当她轻手轻脚溜似地下楼去时,有时会碰上姐姐的婆婆,正从浴间出来。一个宁波老太,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梳齐在耳后,紧俏的脸型,皮肤还很白皙。她目光严厉地对着郁晓秋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然后径直回了房间。也有一两次,她并没有进门,而是看着郁晓秋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心想:这姐妹俩多么不像。这家公婆对自己的媳妇,多少是碍了儿子的面子,有些供奉着的,平日里相处很谨慎。这媳妇进门多年,与他们却好似路人,与她自己娘家也极少往来,也是形同路人,性情竟淡漠至此。有时候,听小两口掩门在房里说笑,他们都会疑惑,这难道是同一个人吗?他们对她,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因她与他们到底没有过龃龉。他们是连面都见不上几回的。她总是在自己房里,将门关上。自儿子上北京读书,老人甚感寂寞。现在,来了一个郁晓秋,虽然早出晚来,听不见一点声气,他们甚至都没看清过她的长相。可是,一夜之间,晾在楼梯口竹竿上的衣衫,还有她在浴间里随手归置好的物件,瓷砖壁上的花手绢,总带来一股清新活跃的气氛。他们内心里开始希望她能在这家中多留些时间。有一次,早上,她婆婆遇着郁晓秋,点了头之后没有放她过去,而是说:吃了早饭再走吧!不料她惊了一跳,一边摇头一边绕过去下楼梯,差点跌下去。她看见这女孩子的一双形状特别的眼睛,眼睛里的神气照亮了肤色暗淡的脸。像她这样古板又挑剔的老太,通常都是喜欢白净细致的女人,所以觉着郁晓秋是不如她姐姐好看,可也觉着她姐姐好看是好看,却像个玉琢的,不如妹妹活泼。�
郁晓秋的姐姐很准时地在预产期里,开始阵痛,送去医院,又过了两日,才进产房。此时,姐夫也已从北京的大学请假回来。郁晓秋从姐姐进医院那日起,就住回自己的家,每天下午负责送些汤水去探望。一日清早,姐姐产下了一个六斤重的男婴。生产过程算是顺利,只是依医生说法,“胎盘早剥”,产后一直流血,到了下午竟发生休克。诊断为“羊水栓塞”,立时下来病危通知。到晚上,人却又苏醒,流血也止住些。病家都不太懂医术,从没听过“羊水栓塞”这个病名,但只见医生紧张,眼面前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总不相信会过不去。平稳了两日,再又不好,人事不省的样子,这才真正急起来。姐夫当场给医生跪下,求他们救命,亦无人理他。
各科医生在病房走进走出,各种药水器械挂上去,又忙了两日。姐夫一步不离,吃睡都在边上,短短几日,人已憔悴得不成样。这天中午,郁晓秋去,见姐姐像是好些了,半睁着眼睛,护士问她,这是谁?她说出两个字:妹妹。郁晓秋从不曾听她称过自己“妹妹”,听了自然是辛酸。有限的几次姐妹相处涌现眼前:她到医院探望生肝炎的姐姐,两人面对面嚼吃肉脯;哥哥打重她,姐姐发出的一声厉叫;还有那些背对背睡一张床的夜晚。姐姐其实非常寂寞,郁晓秋甚至认为姐姐生活得还不如自己,虽然自己恋爱惨遭失败。她想起小时候,姐姐去认她父亲的情景,父母兀自激烈地争辩,她被忘在一旁,踩着甬道边沿的花砖,两手张开,双脚走成一条线。这天夜里,姐姐去世了,姐夫哭也哭不动了,一头栽倒,接下来就是抢救他了。混乱中过去一周时间,那新生的男婴在婴儿房里,没人想起他来,全是由护士喂养着。这时,到了该出院的时候,大人的事却还没消停,结果是由郁晓秋领回家去的。�
母亲在提篮桥监狱,对了哥哥那一场大恸,似乎不止是替过去哭,也为后来哭过了。姐姐的事,她并没流多少眼泪。郁晓秋带回的那婴儿,她并不去抱,也不走近,只是看着。有几次,郁晓秋喂过他吃的,转身放下他在床上,发现母亲正从背后看着婴儿,此时则把眼光移开。她的眼光很奇怪,带了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不明白这个叽叽哇哇的小东西究竟从哪里来。过了一周,郁晓秋将婴儿送去他祖父母家,姐夫已经走了,临走都没想起看一眼儿子。他心里恐怕是恨他的,恨有了他才没了他妈妈。郁晓秋把婴儿交给他祖父母,交代了吃睡
的习惯,放下提来的一大包尿布、奶瓶,走了。回到家,母亲见她空了手,劈头问出一句:人呢?郁晓秋方才想起送走前并没有告诉过母亲,她以为母亲是不关心这件事的。不过,母亲问过一句亦不再提。
下一日,郁晓秋又去姐夫家,将余下的婴儿乳品,衣裤鞋袜送去。当她接近婴儿时,婴儿竟像遇到熟人似地,朝她怀里一顶。郁晓秋心头一热,看着怀里的肉团,眉眼已可见出几道线,分明也是个人,有知觉的,不由搂了搂。自后,她每日吃过晚饭就跑去抱那婴儿,也与老人们替换替换手。他们都已年过六十,不是带孩子的年纪,可是又坚决不用保姆,是不想让外人分享他们的骨肉之亲。于是,郁晓秋便成了惟一和重要的援手。她每次去,坐也不坐,立时将积下的一盆尿布洗净晾好。倘是雨天,再将半干的尿布熨干,叠齐。再又哄婴儿一时,让他入睡。厂礼拜的一日,她一早就来,路上买了当日的菜,趁婴儿上午一小伏觉,拣菜洗菜淘米。冲好的奶粉温在热水里,那边人一醒,未哭出声,奶头已将嘴堵上。老人借此可歇上一日,还有郁晓秋一起吃午饭和晚饭。这个老的老、小的小的家中,有了一个壮年人的走动,方才不显得孤寡惨淡。有的礼拜日,是前一晚郁晓秋就把婴儿带回家,与她同睡一夜。她母亲依然不沾手,只是看。看的神情很专注,那婴儿就怕她,只要郁晓秋,方一离开,就哭。婴儿的哭声很嘹亮,吹哨子一般,郁晓秋就哄。说好话不行,还要唱,家中亦变得喧哗。就这样,郁晓秋和这个婴儿,也是她的外甥,在两个忧伤的家庭来往着,传送一些儿热闹。�
因不是喂母乳,婴儿特别容易得病,前几个月尚好些,有胎里带出的抵抗力,几个月后就几乎平均每两周必发一次烧。两个老人真是照应不过来,有时郁晓秋上着班,电话打进工场间,把她叫走。有一日,孩子的祖母与她商量,能不能请长假带这孩子,工资由他们给付,口气有些像在洽谈保姆。郁晓秋自然回绝了,说自己会经常来。孩子的祖母立即说了一句:你不要多心,我们是将你当自己的女儿。郁晓秋很少听这样表达感情的话,不由对这个表面厉害的宁波老太心软。后来,她又对郁晓秋说过此类的话,是这样说:我们倒没把你姐姐当作自己女儿过。说出口又惶恐起来,觉着不妥。郁晓秋只觉着老人可怜,渐渐也多少有些生情。他们是待郁晓秋好的老人,不是那种至亲的随意的好,但惟其不是随意的,才是小心与温和,没有一丁点伤害。
有一回,婴儿是在郁晓秋家过夜时骤起高烧,郁晓秋抱他去地段医院。急诊医生看了郁晓秋,怔一下,不由多看几眼,然后问:你认得我吗?郁晓秋也一怔,却是不认得。那人笑了说:我却认得你。一边低头给婴儿听诊,不外乎是伤风感冒,开了针剂和药粉,一边笑。郁晓秋颇觉尴尬,真想不出面前这瘦长身材的医生在什么时候与她认识过。待要离开,那人才说,你小时常到我家来,和我妹妹玩,又说出他妹妹的名字。这才想起是隔壁公寓弄堂内,那小女朋友的哥哥。当时她并没怎么注意过他,因他特别的安静与腼腆,现在却有些饶舌,不大想让她走似的,沥沥淅淅地告诉她,他和妹妹的近况。他们都已结婚,妹妹和妹夫都在读研究生,虽是带薪,但只是一点生活费,还要靠父母,不过,读出来以后会找到好工作,因读的是法律专业,在美国,最富的人是两种,一种律师,一种医生。他看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笑说,那边的医生不是他这样的可以比,他的月薪和一名操作工没两样,不过,也够了,因他妻子从事特殊工种,就有某种津贴,总之,就这样吧,也没什么!说不出他是抱怨还是满意,或者两样都有。也许是值夜的寂寞,他翻来覆去地说着。看来,他还记得郁晓秋,但是可能已不记得对她的少年之爱,否则,不会这样絮叨,不怕人嫌烦。郁晓秋几次要打断他,好带婴儿去打针。他好像也看出她的心思,说陪她去。到了打针处,还要继续说,却让婴儿挨了针的哭喊搅扰了,只得停下。郁晓秋趁机携了婴儿,逃跑似地走了。她抱着婴儿,走在夜深人静的街上,心里格外的宁静。她就像一个站在了岸边的人,看见已是隔岸的人和事,是她,又不是她。婴儿卷在羊毛毯里,像花瓣里的花蕊,也安静下来。她在婴儿柔软的头顶上亲了一下,嗅到一股芬芳,不知来自何处,令她感到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