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子,大约有三四个月,郁晓秋与何民伟就在跑这事。他们跑得很没章法,凡接触到事情实质的,又总是碰壁,这时才觉出两边大人给他们出的题目有多难。因为跑房子,不时要向郁晓秋母亲汇报和讨主意,所以何民伟同她母亲接触也多了。十有九回,她母亲是在麻将桌上,牌友都有些粗俚,言语轻浮泼俏,不是何民伟熟悉的一路人。其中有个老娘舅,看起来与她母亲又有些暧昧,用一把紫砂壶喝茶,有几回送到她母亲嘴边,她母亲眼睛也不回,歪了嘴喝几口,老娘舅再接着喝。何民伟实在是不惯得很。加上在外吃了瘪,到她母亲跟前,还要再受讥诮:男人家,一个巢筑不起来,讨什么娘子?心中自是越发反感,脸上也挂了下来。她母亲并非不晓得这事的不易,但她也要试试未来女婿的能耐。其实心中已经做好隔房间的准备。
郁晓秋可说她亲手带大,留在身边是称她心愿的。但她看不来何民伟的脸色,对了郁晓秋,实际是说给何民伟:搞不定就搞不定,拉长脸给谁看?郁晓秋是吃惯母亲排揎的,并不觉着什么,所以也体会不大到何民伟的心情。有一日,两人趁了家中无人,在床上亲热,完事后躺了闲话,何民伟说了一句:你和你母亲一点不像。郁晓秋就有些不悦,说:我是她养的,怎么不像?何民伟没想到郁晓秋突然变得尖刻,觉着很不像她,倒真是像她母亲。他当然不会想到郁晓秋在母亲私生她这一点上,心里有忌讳,总防着别人指责母亲不检点。何民伟说她不像母亲不定是指哪一点,她就也往这上面想。两人闷闷地躺一会,各自起来穿衣下地,也没道别一声,何民伟就走了。虽然是一句话不对,可前段的不谐到底是积淀的,有些一触即发的意思。一次别扭之后,事情就变得不那么顺当,两人其实都加了小心,反而不自然。房子的交涉还在进行,谈不上是争取,倒好像专门找气受。慢慢地,就搁下了,结婚的事便也随之搁下。�
结婚的事一旦搁下,两人在一起似乎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何民伟倒是更经常来郁晓秋家,但并不是因为他习惯了她母亲的作派,相反,他坐在这里,心情抑闷。可是,不来这里去哪里?看电影,逛街,已经过了那个劲,早说过,他们都不是那种务虚的男女。郁晓秋家常是一桌麻将,桌上方香烟缭绕,在日光里,有一股令人倦怠的迷蒙。倘是晚上,电灯光下,便是颓靡的景象。虽然,她母亲已经松口,隔房间给他们,可他对与她母亲同住的前景,极度没信心。何民伟的心情,消沉下来。有时候,郁晓秋母亲晚上演出,空出房间,他和郁晓秋亲热,也不太能提起劲。那件事他们已经比较能掌握了,但因次数少,远还不应该到熟腻的程度,事先他也有一点期待的兴奋。可等完事,他会觉着:不就是这样?竟有一种灰心生出。郁晓秋也是觉着,事情不如以前那样美好,但她归结于房子一事没有落实。她头脑简单得多,惟其简单,反能抓住要点,却也忽略了许多细节。何民伟有几次该来的时候未来,她并不放在心上,渐渐地,何民伟来的次数便稀疏下来。�
何民伟的父母自从表态以后,再不提此事,儿子的婚事与他们无关似的。以他们的世故,还有何民华的耳目传递消息,晓得那头进行得不顺,也还是不提不问。是他们的儿子,并不想叫他难堪,谁说得准呢?也许事情会有转机,他们也要留他回头的余地。其时,家中常来一个年轻的女客,是大妹还是小妹的朋友。一来,总是与她们一起,三个人叽叽哝哝,有时还留下吃饭。何民伟正眼都没看过一下。因家中都是姐妹,人来客往多是这类女孩,随了姐妹们的年龄增长,一起从小孩子到了大人。他从来嫌她们聒噪,而且事多,一会儿好,一会儿坏,不予理睬。这几个厂礼拜,他都在家,方才与这女客说上几句话。有一日下午,还跟三个小姑娘一起看了场电影,就算是认识了。晓得这女孩名叫柯柯,不是大妹,也不是小妹的朋友,而是他母亲同事的小孩,然后才和大妹小妹做了伴。她要比何民伟低三届,七三届的,刚从崇明农场上调回来,在一家厂的计量科做学徒。又还知道,柯柯是独生女,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在读高中。柯柯和大妹小妹很玩得来,礼拜日几乎都是在他们家里过。何民伟就发现,柯柯长得很清丽,皮肤特别白皙,一笑,便露出一口洁白的糯米牙,头发很柔顺地梳在耳后,扎两个刷把辫,前后都遗漏出些碎发,也是柔软的。柯柯整个人都显得娇嫩,清洁。有几次,柯柯在家吃晚饭,饭后,母亲让何民伟送她上公共汽车,何民伟没有拒绝。然后就有一日,说好一起去看电影,大妹小妹却临时有事,不去了,只剩下何民伟和柯柯两个人,何民伟也去了。
再过后,柯柯就不来了,母亲说了几遍,要送柯柯的母亲一样难觅的吃食,柯柯老不来,他就只好去跑一趟了。于是,何民伟就去了柯柯的家。柯柯家是在他家所住的这条马路的西端,一幢花园洋房里,底层一楼朝东的一间。倘是过去一户大人家住,这间可能就是书房。朝东的一面呈半圆形,一排长窗,挂了白色的扣纱网眼窗帘,放一张长沙发,晚上,沙发前边拉起一幅浅花帘子,就成了柯柯的闺房。洋房里房间很多,住了不低于十户人家,照理是够杂沓的了,但因为围绕着一个花园,就有了静谧的气氛。�
不能说何民伟猜不出家人的用心,也不能说何民伟看不出柯柯的心思,他多少有一点顺水推舟。心里明白发展下去有危险,他却不去多想。所有的明知故犯都是这样不去多想,走到哪算哪!为了一时的攫取或者说只是一时的逃避。柯柯,及柯柯的家,家中为她辟出一小角闺阁,都有着冰清玉洁的气息,更比出郁晓秋家中的阴暗,甚至污糟。郁晓秋也变得不洁净了,她的那些别号,“猫眼”,“工场间西施”,都散发出晦涩的浊气。现在,何民伟十分不公平地认为,他和郁晓秋性上面的事情都有着污秽气了。他们共同学习走过的那一段路,其中的狼狈,尴尬,挫败,全变得不堪,使人受了污染。他隐约有一种愿望,就是洗刷过去,从头开始。但他其实还处在含混中,所以,一边去柯柯家,一边也去郁晓秋家。郁晓秋家,不知从什么时候,收起了麻将桌,牌客也散了。
可气氛并没因此变得明朗,而是更加沉郁。她母亲只要在家,就是肘撑在桌上,擎一支烟,眼睛望着上方的某处,不知在想什么。社会变得开放,她母亲的装束也改了,她开始化妆,烫发,佩戴项链和耳环。这些修饰并没使她变得好看,反而更加见其苍老。脂粉,发型,首饰的黄和亮,都衬托出她的与其不适宜的年纪,几乎有一些滑稽。何民伟心思是有所转移了,否则,他会觉出这个家庭里,正发生着某种事端。在此期间,他依然有过几次,和郁晓秋做爱,他不顶专心,郁晓秋也有点不专心。他没觉察出来,郁晓秋呢?似乎也不想与他说什么。毕竟这一段,两人是疏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