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插髻烨烨牵牛花 2-桃之夭夭

幸好,还有现实的庶务打岔,转移了注意力。这一年夏天,郁晓秋接到了工作的通知,在街道玩具厂里做工人。玩具厂分散在一条杂弄里,和她小时就读的民办小学校一样,但情形更为局促。工场间是一大间,其实是将底楼的厢房,灶披间,后天井,全打通,连成一个统间,其余还有几处楼梯间、阁楼间作仓库和备料用。工场间里,白天都须开着日光灯,壅塞着塑料的甜腥气味。所有的工序都沿了一条长木案子,依次排列。郁晓秋这一道是修边,就是把模压的塑料鸭或狗的压边,用剪刀修齐。活计是轻松的,但不像农田里的爽朗清新,而是沉郁的。木案两侧,面对面坐着的,一多半是中年女人,脸色青白,眼皮都有明显的浮肿,因为长时间低头垂目,颏下都有些赘肉。另小半是新进的知青,脸颊上还有着室外光线留下的红或黑,也有着室外活动形成的生动。可到了下午收工之前,脸色也开始转黄和暗淡。

男工们多是搬运,踏了黄鱼车,拉料和送货,在分散各处的库房,料间,工场之间往来传递。他们给这沉郁的工场间注入流动的空气。他们一旦进来,长案两边就会有一阵小小的活跃,剪刀的嘁嚓也有一阵子小错乱。这些男女青年因都是同一街道管属,平时街上过往,多少有些认识,至少也是面熟。郁晓秋是大家的熟人,没见过也听说过,此时,从传闻中剥出来,到了眼跟前,先是觉着不过如此,看久了,却觉着果真有一种不一样。这不一样不定是在某个部位,而是在流转之中。这个日光灯下泛着青白的工场间,走进去,须臾间,就会将目光注入她身上。日光灯平面的光,将她脸部的线条刻画得格外清晰:上挑的眼梢,双睑的宽幅,唇的曲度,还有皮肤上的细颗粒,作为皮肤会是粗糙的,但在此,似乎是成为一幅画的底部,就形成一种浓郁的色调,使这张脸突出在澹薄的光线之上,变得鲜明夺目。就是这样,在曲长逼窄的杂弄尽头,阴暗的灶披间改成的工场里,突然,绽开一朵花。现在,她又有了一个别名,“工场间西施”。是工场间里那些男知青给起的,比起“猫眼”这别号,形象风趣都不够,且啰嗦,还一眼可见出处,是鲁迅先生《故乡》中的“豆腐西施”,套用而来。这种风月才情,读书是读不出来的。但是,这冗长的别号,依然从工场间流传出来,到了街上,渐渐叫开了。�

郁晓秋就业的第二年,何民伟也病退回来。就像前面说过的,此时,病退已经是对知识青年回沪政策的具体应用,所谓“病”,则成为公开默许的作弊。像江西这样工业落后的省份,知识青年大多不能在当地寻找出路,于是,这当口,滞留多年的知青便纷纷“病退”回沪,何民伟裹挟其中,回来上海。户口迁进之后,也闲了一段,但并不长,分到和郁晓秋同属街道的另一个工场间,专加工无线电线圈的,做了工人。现在,他们就在同一条街上做工,再也不必担心分离。然而,早起暮归,两人的休息日又不在同一天,所以一处厮守的时间倒变得有限。晚上可以见面,可这时郁晓秋的母亲又在家中,虽不像何民伟家那么反对他们往来,可总是不方便。两人就只能在马路上逛,或者看一场电影。树影底下,黑洞洞的电影院里,偎依一时,享一享肌肤之亲,到底不够。他们都长了一岁,肉体的渴望抬了头,而且,在这一年的春节里,两人的关系又进了一步。�

其时,郁晓秋的姐姐已经结婚,姐夫是与她姐姐同一年中学毕业,分配进电话局的同事。人长得很端正,头发黑亮,牙齿雪白,是俊朗而且热情的青年。他看她姐姐的眼光,是恨不能将他细巧的爱人走到哪抱到哪。真是难以想象,冷若冰霜的姐姐竟能获有这样热烈的爱恋。爱情是一桩令人惊奇的事物,它可挖掘出人潜在的能量。姐夫家住在南京路西段的新式弄堂内,双开间的一层。家中本有兄弟二人,大的在“文化革命”前大学毕业,分在北京,早两年结婚成家;小的,留在家中,和新娘住了朝南两间中不带阳台的一间。这样的家境和

住房,也是令人羡慕的。婚后,两人难得来娘家一趟。姐姐对这个家,以及她的家人,向来是情感淡漠,谁知道呢,也许她早就盼着离开家,所以一反常性地对婚姻积极,及时抓住机会。春节里,本来是要回来的,可她们的母亲却决定去无锡过年,所以也就顺势不来了。“文化革命”结束,母亲她们这些老艺人又都活跃起来。无锡那几位原先是和母亲同在一个滑稽戏团的,出巡演出时,被留在当地,另成立了一个剧团。艺人们的经历总是复杂的,所以这些人无一例外受到审查,如今,全解脱出来,好比劫后余生。多年不通信息的,全又都联系上,于是走动往来,不亦乐乎。倘不是儿子要来家吃年夜饭,她母亲是等不得到初一的。郁晓秋的哥哥也在准备结婚,对方家庭是个干部,增配了一间房。直到此时,他还是住设计院的单身宿舍。除夕夜一过,家里就只剩郁晓秋一个人了。何民伟来,两人亲热到不知所措,便开始做那桩事。虽都是二十三四岁的人了,可对这事却从未受到过启发教育,真是千差万错,有几回,非但不是亲热,竟然还有些反目,因为没有找对地方,两边都是着急。过年新换的床单被里已经一塌糊涂,身上也是汗污交集。一直从午后折腾到天暗,方才消停下来,可还是不对。两人都有些悻悻的,又有些尴尬,就像关系要破裂了一般。但第二日何民伟又来了,两人再次尝试。似乎是顺当了一些,却因为太过专心于技术,也并没有觉出多么大的激动和快感,倒不如单纯的亲热来得满足。而且,从未有过的无遮无掩的二人相向,彼此都变得陌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免生出隔膜。到了郁晓秋母亲回来的前一天,两人几乎有些绝望,真怕是再也做不好此事了,心里简直对男女的关系生畏。他们是饮食男女的小小人生,纯粹的精神于他们是虚无的,他们必须做好这件事才行。可他们怎么就做不好了呢?两人丧气地搂抱着,赤条条地紧贴一起,何民伟将脸埋在郁晓秋的头发里,闷声说:郁晓秋,我老是做不对。郁晓秋被自己的头发,何民伟汗津津的脸,捂得几乎窒息,可也不松开一点,说:何民伟,是我不对。窗帘上晃着明亮的光影,窗缝里挤进市声,有孩子的欢叫。他们就像两个离世的人,孤独地相守着。就在这哀伤的时刻,突然间涌起了激情,他们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肉体,缠绵着丰盈极了的欲念。这一下,他们可是无比的亲热,亲得呀,打断骨头连着筋!外面那亮堂堂的世界算什么,压根儿比不上他们心里的光明。他们终于领略了肉体的好,肉体里蕴藏着的丰富的,柔软的,不停滋生的爱意。现在,他们想结婚了。�

何民伟家中,对他们俩的来往,依旧是眼开眼闭,但却不是原先的默许的意思,而是,不当你们是回事情。自何民伟回到上海之后,他父母的态度就又跟着何民华走了。那时候,是没办法的办法,现在不是不同了吗?他们自然是希望何民伟更好一点。对郁晓秋的成见这时候又回来了,还携带了新的内容,那个男工们无聊而起的别号:“工场间西施”,就是其中之一。这别号里的意味,是叫正经人起腻的。现在,两个妹妹也长成大人,跟了姐姐一同鄙夷郁晓秋。像郁晓秋这类女性,最是会让人害怕自家兄弟落入她手,她们有一种慑人的魔力似的,会叫人魂不归舍。妹妹们竞相把自己的女友介绍给哥哥做对象,其中有一两位,还真可以考虑。何民伟自然是不理睬。何民华已嫁到婆家,并且怀了孕,不方便监视他行动,所以他和郁晓秋的往来便也走了明路。到底是已经成年的儿子,父母真也没法管,只能在心里气和急,但也守住了一条:不表态。何民伟有时通报一声,今晚和郁晓秋有事,不回家吃饭,带着些知会的意思,他家大人就不应声,装听不见。何民伟生性不是反抗的,除此也没有他法。有几次,他邀郁晓秋上他家,郁晓秋想想还是不去。一是不想把事情弄僵,二也是自尊心不允。因肯定要受冷淡的。然而,要想结婚在一起过日子,家长这一关却一定要过。如今,两人在一起,就是商议这个。

商议来,商议去,还是没办法。最后,脾气上来了,想:就是结了又怎么样?反正他们要在一起,定好各自回家去宣布。何民伟趁着一股子气的劲真和他母亲说了,母亲说要和他父亲商量。看到母亲没有一下子回绝,甚至态度还很平静,何民伟心头就起了一线希望。母亲老早准备着儿子给她下最后通牒,终于下了,反倒松一口气,可以施对策了。郁晓秋这边比较简单,何民伟频繁出入她家,她母亲见过,自然看得出小孩子间的意思。以她有阅历的眼光,她既不以为何民伟有多么出色,但也不是轻薄无聊之辈。她且不是那类事事计较的母亲,因晓得凡事自有定数,就采取无为而治。郁晓秋和她说时,她正在麻将桌上,只答了一句,你的事自己定,吃亏别来找我。郁晓秋便知已经通过了。过了两日,何民伟方面的消息也有了,母亲对他说,婚姻自主,父母也不能干涉,不过,这是他自己找的人,并不是经父母同意的,所以就不打算与他们生活在一起。言下之意是,不能给他们房间。何民伟家的住房是一大一小,小间朝北,九个平方,从小是他住,不用说,也是给他做婚房的,现在则被收回了。何民伟一听便知道是何民华的主意,做父母的一般不会这样为难儿子。他去和郁晓秋说,两人都觉得事态不像原先以为的严重,不给房间就不给房间。郁晓秋回家再向母亲提,能不能将房间隔一小半给他们结婚,很多人家都是这样解决婚房的。母亲也是在麻将桌上。自麻将解禁以来,每个周日,母亲开一桌麻将,牌友都是剧团里一帮旧人,郁晓秋喊着爷叔伯伯长大的。多年没有往来,现在又到了一处。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太大的改变似的,除去或瘦或胖,多一些皱纹而已。他们喉咙一概很大,操着各路方言,并非真是本籍贯所生人,而是为了发噱。他们依然是油滑的,可却不失为人本分。

那位何师已去世,他们一律都戴了孝。母亲一手举了烟,一手熟练地将牌列成一行,先是要呛郁晓秋几句:没有房子还要讨娘子啊!牌友们便打圆场:送你半个儿子你不要?俗话不是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她母亲说:一个儿子又如何?再又对郁晓秋道:楼上的房子是“文化革命”当中收去的,你有本事去要,要回来,就归你们。大家也都说这主意好,一间正气的朝南房间,又是同大人可分可合,再理想不过。郁晓秋领了旨,赶紧向何民伟报告,两人都很欢喜,觉着要回收去的房子,理所当然。不料,一上来就吃了钉子。到房管部门,人家第一句就问:公房私房?回答是公房,立即打回说不在落实政策之列。赶紧找了有关政策条款看,果然只针对私房的侵占,但也未明说公房决不该返还。他们再去房管部门力争,说明当时收走房屋是在房主遭受不当迫害之时,郁晓秋还从母亲剧团开来证明。去时剧团正在开排新戏,讽刺“文化革命”中,医护人员做杂务,杂务工做医护,闯下穷祸无数。人马还是原先那些,除略见老一些,亦无大改。只是见到何师的位置,由原先坐次座的琴师顶上,方才有些许人事沧桑之感。

郁晓秋开来的证明,写明是在错误路线时期,收走的房屋与存款,存款亦已归还,望房屋部门也尽力落实拨乱反正。房管处的态度却很蛮横,坚持公房是租赁关系,一旦解除,就要从头再来。他们声称是依照政策办事,政策上有哪条说公房也须归还?说到此,又追上一句:要说还,还给谁?在你们家之前的租户来要,我给不给?分明是不打算讲道理。他们憋了气,找到上一级的房地局信访办,排队等了半天,方才轮到。接待的人倒很礼貌,而且不把话说死,说倘若现在的租户同意让出,此事还可以协商。现在的租户其实就是楼下小百货店,租了来作货栈,再放一张办公桌,坐一个职员做账。就是当年带郁晓秋去隔壁弄堂小学校食堂蒸饭的那人,现在升了财会,每天一早一晚从二楼经过,上楼或是下楼,看见郁晓秋像是不认识。

倒不是说有什么架子,而是因为郁晓秋已从小孩子长成大人,似乎不晓得如何对待,就生分了。多少年来,那人渐渐的白和胖,就在白和胖间,成了一个谨慎沉默的中年人。郁晓秋趁他从二楼走过时,喊住他,与他谈了这事。他略有些惊慌,措手不及的样子,然后说了些同情的话,又说一定将她的意见转达领导,因他是不好做主的。大约过了一周的光景,郁晓秋又喊住他,问他请示有没有回应。他的表情就好像不记得有这回事,恍然想起了,他连声道歉,说立刻就去请示。再下一次,还是郁晓秋喊的他,问他回应如何。他流露出遗憾,说领导不答允,他也很为难。郁晓秋从他白皙的脸上,两个略微下垂的眼袋上的眼睛里,看出狡黠来。她想,这个人从来不诚心,与母亲那些艺人同事相反,在他呆板的表面底下,其实是真正的油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