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晓秋回到上海,有大约两年的时间没有工作。此时,街道里弄里屯积了一批这样的青年,叫作“待分配”。大多是几届以来,因身体情况允许不下乡的毕业生,也有少许像郁晓秋这样病退回沪的。他们都不会预测到,几年以后,病退的政策将普遍实施,形成知识青年回城的大潮。而现时现刻,人们都异常的羡妒郁晓秋,认为她母亲颇有法道。郁晓秋的母亲在结束靠边站的状况以后,几乎没有隔夜地,悉数取出解冻存款,分作三份,两份各存入两个大孩子的名下,第三份尽数用于调郁晓秋回沪。她很知道世事的不可靠,冻结时没有大怨艾,解冻了亦没有大欢喜,就是知道要动作快,及早化为实效,谁知道下一日会如何?反正有工资呢!她向来能伸能缩,每人每月十二元能过,如今恢复原工资一月一百多元也是尽数用完。
所以,她还是说新社会好,倘还是在旧社会,像她这样姿色已退的老艺人,怕连西北风都喝不上。如今,即便在牛棚里隔离,她也还是有保障。他们剧团里,有几个历史问题严重的,吃了官司,坐监牢了,知道他们怎么说?吃人民政府饭去了。不就是有保障的意思?她每月工资留下烟钱,上班的车钱,洗澡理发钱,其余统统交给郁晓秋开销家用。大的女儿已经工作,她也不要她交饭钱,一则因为郁晓秋无饭钱可交,二也向大的宣布,到出嫁时,就不再给陪嫁了。生活又回到原先那样,郁晓秋当家,不过手头宽裕了许多,不比那时按人头发放的生活费。可她并不敢大手大脚,每月都会剩余一些钱,还给母亲。母亲有时收下,有时却让她添一件衣服。这样,她就有了私房钱。她的私房钱,主要花在给何民伟寄包裹。
何民伟其实不缺,但这一寄一收都有着无限的安慰,缓解着两地的思念。他们已经很要好,但竟还是没拉过手,也幸好这样,没有肉体的欲念,相思就不是顶苦,还有些甜蜜。一封信,一个邮包,就给了彼此很大的满足。甚至有一次,何民伟还给郁晓秋打过来一个长途电话。公用电话间的跛脚青年,在临街窗下喊郁晓秋的名字,说是江西来的长途,没有挂掉,要她立即去接。她几乎是哆嗦着腿脚,连滚带滑下了楼梯,奔出后弄,再奔到邻近弄口的公用电话间。一把抓起电话,可电话里尽是嗞嗞嚓嚓的杂音。她这边大声喊“喂”,那边也是在喊“喂”,真好像隔了有千山万水。他们没有说上一句话,可彼此晓得是对方。这一刻相当酸楚,郁晓秋是掉着眼泪回家的。可是想到何民伟远远地想着她,又是起心底快乐。后来,从何民伟信里才知道,他们是到县里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就去邮局里要了个长途,等了一个小时,方才接上,还只能“喂喂”的,他们那地方,很“山”很“山”。何民伟就将名词用作形容词,描绘那里连绵不尽的山形地貌。郁晓秋回信问他,怎么知道她家的公用电话号码?何民伟在下封信里回答,她家其实与他家共用一个公用电话,号码是一样的。�
这期间,何民伟和郁晓秋往来,何民伟家采取眼开眼闭的态度,因晓得他们分在两地,不会有什么结果。但同时呢,又微妙地存着一点功利心。无论如何,郁晓秋已在上海,他家的人却在外地,退一万步说,也是个归宿。当然,这只是他家大人暗中所想,何民华是不曾放弃她的观点,无论两人的境遇如何改变,她都坚持认为何民伟不能和郁晓秋好。她已经有了男朋友,是同厂的一名技术员,上海交通大学船舶系,“文化革命”前刚入校一年的大学生,工资待遇依然按照大学毕业的标准。照理,处在令人满意的恋爱中,应该对人对事宽容,可何民华却不是。她反因为享受了热恋的巨大幸福,而更认为郁晓秋不配。所以,那两人之间的往来,他家父母还都有点帮着瞒何民华。
家中有了工作又有主意的长子长女,父母都有些怕的。也是因为向来依赖惯她,纵容了她的独断专行。何民伟一年只回家一次,可住的时间很长,从年前到年后,再到开春,最后入夏,方才打点打点回去。插队落户到了这些年,人心都已涣散,还有一来不去的,但大多是要顾虑前途,还是要回去混半年。何民伟在上海,除一早一晚,吃饭睡觉,就都是和郁晓秋一起。两个闲人,又住得近,郁晓秋家白天没人,何民伟去了,两人说话,何民伟帮着干点小活。修电线,换煤气灶橡皮管,水龙头里的橡皮圈。偶尔的,他们也出去,但总归是有目的的,看一场电影,吃一碗小馄饨,或者买某样东西,到中央商场修理东西。他们都不是诗情画意的人,之间的关系也过了空谈的阶段,倒有几分过日子的意思了。要说过日子,他们真能过到一起。何民伟是个内心安宁的人,特别适合家庭生活,郁晓秋的性格不是那么静谧,可她却有着生活的诚意,努力要做得好。在别人看来,他们在一起恐怕是乏味的,可他们自己并不觉得。甚至,因为都没什么大志向,他们也不顶为前途焦虑。他们觉着眼下就挺好,嘴里说的闲话,手里做的琐事,是没多大意思,可又有些小意思,除去本身的实用性外,还是因为和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总有一些派生出来的乐趣。有时候,他们看完一场下午场的电影,这时节的电影不外乎就是那几部,翻来覆去的,可总也有些夸张的激越的东西,比如音乐,比如画面,比如一些言辞,鼓荡着他们的情绪。周遭环境却是那么宁静,西斜的阳光将树枝投在房屋的墙上,恬淡又温馨。
他们各自都有负责任的家庭做依靠,不必为衣食着忧,处境都是安全的,而彼此间,无疑无猜。两人又是越长越好看的年龄。何民伟又拔高一截,几可称得上魁伟,他的脸型稍有改变,瘦削了些,圆脸就成长脸。他还是学生头,前边有一点发梢,斜在额头上,却不是稚气,而是英俊。郁晓秋呢,她终于从阴晴无定的发育时期走出来,荷尔蒙在一个协调的状态中保持着饱满度,于是,脸色变得光亮明朗。她依然是那种略黄略黑的沙皮肤,可你也想象不出像她这样线条丰富的五官,如何能长在白皙的底色上,那就好像会承不住重量似的。现在,她可真是绚丽啊!连那毛出来的碎鬈发都增添了这绚丽。好在她不是那类高大的体格,否则就是惊艳了。她早就长定了个子,小些时显得触目的曲线,此时且线条流利,有几分苗条,因为骨肉匀停。他们这一对走在路上,过路人也会多看两眼的。他们自己可能是稔熟了,并不觉得,但偶尔的,在某一种光线,某一种角度,忽然地,会很惊讶,这是那个人吗?可是好看极了。这也是令人愉快的。��
在一次分别之前,两人在郁晓秋家里,肩靠肩坐在床沿上,自然而然就依偎在一起。先是何民伟将手搭上郁晓秋的肩膀,两人都不敢动。屏了一会,何民伟搂得紧一些,郁晓秋方才靠过去,渐渐钻进何民伟的怀里。两人心跳着,忽然间,一个觉着一个那么大,一个觉着一个那么小,一股从未经验过的感动注满他们身心。他们试着接吻,只是嘴在对方脸上、唇上触摸,可这已经使他们非常满足。他们发现,他们已经那么要好了,却还能更要好,几倍、几十倍地要好。这一回分手,他们可真是依依难舍了。郁晓秋不能去车站送何民伟,因何
民华是要去的,何民伟只能在下午时去郁晓秋家告别。两人坐在床沿上,抱在一起,脸贴着脸,互相被对方的汗和泪弄潮了脸。就这么,一个时辰过去,何民伟不得不走了。走几步又回过身,抱一抱,多么舍不得啊!那么热热的,亲亲的人。两人嘴里喃喃地说,要一直好下去,永远好下去。本来这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此时提出来,并非互立誓言,而是格外的亲昵和动情。这一回分离,连何民伟这样实际的人,信中都要抒发了。
郁晓秋有几次跑到虹口四川北路电信总局去,向何民伟所在的那个公社挂长途,她企望何民伟说不定正巧到了公社里呢,结果当然是没有。她往回走,走过海宁路桥,稠厚的苏州河水面上有她的小小的影,寂寂地走过去,内心戚然得很。身边不乏有追求她的人,有街道里共同待业的青年,有过去在一个中学,现已在工厂就业的高几届的同学。她不再是以前那个撅臀挺胸地走在街上,毛茸茸的撩人的小东西,而是风华绚丽的姑娘,撩人还是撩人,可却有一股令人敬畏的气息。这是生发于青春,青春本就是有威慑的,只是它仅在某些人身上,才会如此全面地展现和迸发。追求她的人都是认真的,怀着正当的婚娶愿望,有的条件相当成熟,行为长相也不至于让她有反感。可她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何民伟,宁可是这样见不着,没有归宿,前景渺茫。抱着他,又为他抱着,几乎是噬骨的快感,在不得见面时又成了痛楚。惟有他才能,才能有这一切苦和乐。他们是普通的青年男女,刚交二十岁的年华,不怎么懂得爱,只是谈得来,相处得来,要好。
然后,稍稍接触了肉体,窥见性欲的模糊的光。他们开始有些骚动,而因是在相处这么久之后,这骚动就又不单是肉体的了,有了甚至称得上是精神的诸多原委。虽然仅止是肉体表面的触碰,可他们的关系拉开了新的帷幕。他们这才开始真正的男女情爱,之前,只是两个孩子的要好。前面说过,他们彼此都不太把对方当异性的,所以才相处得来。他们相处好了,相处熟了,才发现原来是一对异性伙伴,而他们的年龄也正走到长成性爱的阶段。谁能替换对方的位置呢?没有人可以。只有他们俩,就让他们相思吧,煎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