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这个连郁晓秋自己,有时候也会怀疑,对孩子有没有关爱的母亲,下一个春节还未来临,她就来捞郁晓秋回上海了。她很有法道地,为郁晓秋造了一份病历,证明她患有肾盂肾炎——这病名郁晓秋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凭了这病历,搞来级级证明,最后,她母亲自己携了证明材料来到她所插队的县份。事前,母亲拍了个电报给郁晓秋,让郁晓秋到县城来碰面。可乡下的邮电怎能按常规算,电报在县里接收,然后就与平信一样,一级一级往下发,最后还是由乡邮员每周二三次地骑车送往各大队。
等郁晓秋收到电报,已是她母亲抵达日期的第二天了。郁晓秋只是从上海来,在船码头下岸,算作到县城一回,又让汽车直接拉走,连县城怎么个样都没看见。脑子里只有一片河滩,河滩上是一辆辆平车,平车上是装了水的大铁皮桶,由赤胸裸背的男人拉着,身体和地面斜成锐角。场面有一种荒凉和慓悍,与“城”的概念相差十万八千里远。如今应母亲召要去县城,都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抬脚。乡人们有说朝北步行三十里,到上游乘轮渡到县城码头,亦有说朝南走三十里到邻县搭长途车到县城汽车站。乡人们所说的二十里、三十里,其实都是约数,方向地名也是大约,因多数人是没有去过的。最终,还是按集体户知青的建议,步行上公路,拦一辆拖拉机,到某地长途车站乘车。因她们是确切去过县城,然后从县城再回上海,所以比较靠实。郁晓秋母亲来此地的消息,很引起集体户的震动,这名同学就像个没家的人,没有人牵挂她,可却惟是她的母亲,千里迢迢来安徽。大家不由也对她热心起来,指点她路线,还告诉她在县城何处可住宿和吃饭。第二日天不亮,郁晓秋便出发了。傍晚四五时,她才到县城。这时方才发现,所谓县城,亦只是两条相交的水泥路,路边有些店铺,一半已上门板打烊,还有几个门开着,虽没收市,却也没什么东西,看不出是做什么买卖。总之,十分冷清。她按集体户同伴的指点,往县招待所去。这是县城惟一的招待所,母亲要住就只能住这里。招待所位于东西向水泥路的南端,房屋倒越见齐整,原来是一些机关样的院落。未到跟前,远远地,就看见母亲弯腰与一挑担人说话。一眼便可看出,这是个外面来的女人。近两年没见母亲,此时且出现在这偏远的内地小城,可郁晓秋并不感觉突然,甚至也没太大的激动。母亲没变样,依然是齐齐梳往耳后的不分路的短发,蓝卡其小方领插袋两用衫,手里夹一支香烟。她走到跟前,母亲已和挑担人交割完生意,她嘴里衔了烟,两只平摊的手上,各放了两个熟透的大红柿子。见郁晓秋走来,下巴一歪,示意她接一只手上的柿子。郁晓秋接过去,母亲空出手拿下嘴边的烟,说:一角钱四个,差不多白吃。母女俩朝招待所院落里走,两人都像是昨日才见过一样,毫没有别情�离绪。��
进到房间,先相对坐了吃柿子,个大汁饱,沁凉蜜甜。只听房间里都是呼啦啦的吸吮声,根本顾不上说话。吃罢,洗了手嘴,方才坐定。母亲说了来意,郁晓秋满心狐疑,只觉不可能,可也知道,母亲只要说行,就一定行。所以并不辩驳,只由了母亲去做。母亲所做所行,归结起来,其实只一件事,就是请客。她在渡船上,便结识了县“五七”工作办公室里一名干部,是从上海下放来的,都是上海人,很快就搭上了话,话题是从船上供应的面条开始的。母亲很奇怪这一角二分一碗的面条,既无油亦无盐,直接从清水里下了捞起,如何能卖出来。她很有觉悟地批评说:这是对贫下中农的态度问题。那名上海干部笑道:贫下中农才吃不起这面条呢!这名干部挺年轻,不到三十岁,姓孙,是上海出版系统的下放干部,与母亲可说是大同行,都算文化口的。所以,不一会儿就成了熟人。母亲口口声声喊人家小孙,倚老卖老。那小孙看她派头,觉着有些来历的,于是心甘情愿当杂役。下船时,母亲的行李,几乎全部到了小孙身上,又由小孙领到招待所住下。此后的宴请,都是小孙定的人选,出面去请,自然也场场都到。“五七”办公室专为下乡知识青年成立,至此也有三四年光景,对县里几级权力机构早摸得很熟,尤其是有关知识青年的政策条例,知道如何使用与操作。所以,小孙就懂得该请谁不该请谁。这些人呢,虽然也当“五七”办公室是个摆设,与民生民计无甚相关,但因是在上山下乡运动的风潮上,所以,面上都很尊重。来请的且是上海知青的家长,情理就说得过去,内里又多少有着对上海客人的好奇,凡请下的,个个都到齐。开始两场,是在饭馆开宴。县城最好的饭馆,最昂贵的菜,不过是炒腰花和炒猪心,有一次,是小孙自带一只老母鸡,早上送过去让厨房炖汤。后来,饭桌上一位主任建议,可到县委小餐厅来请,价格还给优惠,于是,宴席便转移地方,进了县委大院。饭菜未必会好到哪里去,可身份不同了呀!其中有一顿是专请郁晓秋所在公社的干部,公社干部进到里面,个个表情肃穆。除了吃饭,还送礼,送的是真丝衣料,巧克力,听装饼干,摆出来花花绿绿,闪闪烁烁一桌面,繁华的上海似乎到了眼前。
其实,却是不大实惠的。有口直的,会脱口说:这么破费,不如肥皂毛巾的用得上。母亲立即说:一句话,你家的肥皂毛巾我包!大家都不曾想到上海女人会如此豪放,不下于一个男人,对她颇有好感,个个向她拍胸脯。不出一周,上下便打点完毕。临走时,母亲从旅行包里掏出最后三条牡丹牌香烟,是专为小孙留的。又从手腕上抹下自己的英纳格手表,拍在小孙手心里。这个动作就不单是还情,还像母亲对儿子。小孙要推,她便说:你手上那是个什么表,无名无姓,戴了不如不戴。小孙只得收了。一周来,他对这个女人竟有些依恋。郁晓秋前一日就搭公社干部的车回了生产队,是他把她母亲送上轮船。来时满满的行李,走时亦是满,装的是花生,黄豆,芝麻,土豆和小磨香油。�
转过年,也是四月,郁晓秋便病退回上海,离她走正好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