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豆棚篱落野花妖 6-桃之夭夭

郁晓秋所在的集体户总共六个人,全是女生,住一间生产队腾出的库房。石灰水新刷了墙,地是新铺上土,用铁锨拍平,留下一个个锨板的印。每人一张板床,她们进去就挂起帐子,倒是雪洞似的,洁白敞亮。她们这六个人,来自不同的年级和班级,过去都不认识,这样倒也好,不用碍着情面,可先立下规矩,事后有要好了的,自己通融也不干大家的事。她们的规矩是,前边半年,有安家费和口粮,交出做伙食账,比较清楚。以后就要凭工分了,队里给定的工分是一样高的,就先尽工分挣来的口粮与烧草,倘不够,就分摊补贴,要有盈余,也平分。烧饭的事,轮值,这样也涉及不到工分的多与寡。在大灶之外,各人要开小灶,各行其便,反正都自带了煤油炉,说到这里,就都看郁晓秋一眼,因只有她没有煤油炉,行李又特别少,人们多有一些轻蔑。以后,收工回来,饭还没烧好,那五个人总要先开点小灶,将带来的饼干零食摸出来吃,互相还要交换。郁晓秋什么都没有,所以参加不进去,自然就落了单。为避免尴尬,她干脆出门去,到农人家串门。家家是忙晚饭的时候,她就替人烧锅,让女人腾出手来奶孩子,做针线。农人们对上海来的学生都很好奇,尤其是女人,爱看她们穿的和用的。可学生们很骄傲,一扇门总掩着,叫人们接近不了,如今郁晓秋自己上门来,当然很欢迎。可惜她很快叫她们失望了,觉着她穿着寒酸,也不像那几个,有着许多吃食。同时呢,又觉着,上海人也没什么。倒都和郁晓秋很好,有时会给她半碗自家腌的豆子咸菜。她端回去奉公,那几个开始不欣赏,还嫌有蒜气味,但几个月一过,就熬不住嘴里无油无盐的寡淡,也吃了。这样,多少有些物质上的交流,郁晓秋与她们略融洽了点。可在此同时,又生出新的龃龉。因郁晓秋与农人们关系好,做活又肯下力,除了队里派给的活,她还和妇女孩子一同割牛草,称给牛房,格外再挣一二分工。人们自然都向着她,一个集体户里的人难免不高兴,刚以腌菜建立起的一点交好又消失殆尽。连向来马虎的郁晓秋也对集体户的关系没了信心,只得敬而远之。所以,虽然有个集体户,她倒更像是生活在乡人中间。冬闲时候,公社成立宣传队,将她召去。她当然高兴,计工分不说,又有少许现金补助。其他几个都在张罗回上海,她也不羡慕。

回上海需要一笔开销,而那些钱母亲是给她救急的,她轻易不能动用。她去公社时,其他人还没动身,临近春节,宣传队结束,她回来生产队,人已走空多时。帐子都垂挂着,里面的被褥已卷起,有些森然的气氛。她倒不害怕,将自己的床铺好,筹划如何过年,早有人来拍门,喊她去吃饭。过年家家割了肉,称了鱼,诚心诚意邀她去,每顿都不落下。所以一个年过得很热闹快活,口舌也没吃亏。过了元宵,乡里人说的“小年”,方才算过完年节,春耕还未开始,地里闲着。这天下午,她在屋里忙,将洗净晒干的帐子重新挂上去。忽听门外小孩子叫喊有人找,她跳下地跑出去,一下子没说出话来。门外地上,站着何民伟。�

何民伟第一眼都没认出郁晓秋。郁晓秋穿了一身新袄裤。她带出来的旧棉袄,是姐姐穿下给她的,倒是一件丝棉袄。可丝棉胆的羽纱磨成了一张网,丝棉压扁了,并不暖和。毛线裤本是旧毛线织的,多有断头,也是薄削不暖和。秋后分了粮草和棉花,又多得了几块钱,她就央队干部去县城开会时,买几块布料,买来的不是红就是紫。她再央要好的媳妇姊妹替她裁了棉袄、棉裤,裁出来的自然都是乡下式样。棉袄是红花的,棉裤是一色的紫,扎辫子的玻璃丝断了,问新嫁来的媳妇讨两截红毛线绳。因为怕系不结实,便斜挑头路,挑一个发

箍,编一条细辫,再编进一侧的辫子里,也是乡里人的样式。这样,她彻头彻尾成了一个乡下妞儿。何民伟轮廓模样都没变,只是长个头了,因本来就是敦实的身体,这时高了半头,就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他穿一件毛领子蓝卡其面的大衣,提一个旅行包,站在门前树底下。树枝秃着,骨节处爆着一点一点的绿,虽然是疏阔的,但已无萧杀之气。两人见面,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就过去了。他俩就是这点好,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意外,都可自然地相处,所以彼此都觉着愉快。�

转眼间,何民伟已进到屋里,帮她一同挂起帐子,然后就到灶屋里做饭。好像一下子又接上下乡劳动的日子,只不过烧的灶和燃料,以及锅里的饭食有所不同。郁晓秋从锅里端出一盆醒着的发面,揉开,就叫何民伟烧锅。这与何民伟在江西烧的锅,结构有些不同,他略研究了一下,便上手了。此时,郁晓秋在锅里划了小半勺油,倒下洗净切好的白菜,翻了几下,再下虾米,粉丝,添半瓢水,盖上锅盖,转身去揉面。揉成长条,一团一团揪断,锅也烧圆汽了。揭锅,将面团在热锅边一压,贴住,压一周,贴一周,然后盖上锅盖。这时,她就叫何民伟让位,她要亲手烧了,因是关键的火候。何民伟并不争抢,让出来,打开旅行袋,掏出香肠,听头,牛肉辣酱,自家烧的红烧肉,装在广口瓶里,结着白色的油冻,看来是烧好让他带回江西去,他却直接来到了这里。此外,还有一瓶酒。和所有下乡的男知青一样,他也学会喝酒了,这使他更像成年男子。等揭了锅,原先单个贴在锅边的面饼,就发得连成一圈,锅底的白菜粉丝也煮成半汤半菜的了。这时,门口伸进一只小手,颤巍巍端一只大碗,碗里是煎黄的老豆腐,一个小孩子的声音说:我娘给你家客人吃!郁晓秋忙着铲饼到篮子里,头也不回,操一口本地话答道:告诉你娘,今晚到你家借宿!小孩呱哒呱哒一阵脚步响,跑远了。�

这餐晚饭,非常丰盛,郁晓秋也喝了酒,两人学了乡人,还猜拳。两省的叫拳法有些差异,但基本格式是一样的,起拳都是手指捻手指,上下摇两记,然后一抽手,喊:哥俩好啊!他们真有些像哥俩似的,面对面,坐一张矮案板的两边,喝酒,吃菜,叙旧。他们说到学校里下乡劳动的日子,许多原先心照不宣的事,这时说出来了,许多不知情的事,这时也说出来了,依着惯性,一些不曾有的事,也生造出来了。不过,他们到底是不大会喝酒,多是学样,这种辛辣的劣质白酒,都叫他们舌头痛。所以,吐的多,喝的少。倒是吃得有些过头,一瓶红烧肉吃去大半,煎豆腐吃了,香肠炒蛋吃了,半锅白菜粉丝,配了发面饼,也下肚了。饭菜撑的,微醺,一个就地躺下,另一个脚高脚低地往邻居家去借宿。那家人都睡了,给她留着门,媳妇将男人赶走,专给她留铺。等她摸黑上了床,那媳妇开口了,说当你不来了呢!郁晓秋说:他睡了我的床,我睡哪里?媳妇听她还懵懂着,想大地方人真是知晓人事晚,翻个身去不再说话。不一时,两人都睡着了。过后的几日里,有人也问郁晓秋,那是不是你对象?郁晓秋说,不是,是同学。人们就说,他专程来探你,总是有意思。郁晓秋说,我们同学,都是这么跑来跑去的。乡人们真就以为大地方人的生活这么开放。其实呢,郁晓秋未必懵懂至此,何民伟瞒了家里人,南下而改道北上,到她这里,当然不会是一般的“跑来跑去”,她了解其中的情意。她也不是会佯装的人,就以加倍的热情来回报。这几日,他们过得很好,地里的活计大多闲着,有一些也是把式的活,轮不到她,她就带了何民伟四处跑。�

他们倒不是那种有情调的青年男女,不会浪漫地享受自然,但他们自有从城市里得来的一种闲情逸致方式,那就是说,他们把乡间当成一座大公园。坐在沟边说话,在泛青的麦田间散步,路边有早开的一种黄和紫的花,就采了来束成一小把,未等回到住处,已蔫了。在乡里,他们都已是婚嫁的年龄,却还在做小孩淘气状,乡里人看着,既觉着作态,又觉着新鲜,并不把他们当真。这两人如入无人之境,在开阔的天与地之间,真是有无尽的自由。他们连手都不曾拉过呢!信不信?彼此都还没有生出这种欲望,只是起心底觉得,在一起开心。因为都喜欢对方,也因为知道对方也喜欢自己。他们话那么多,自然要说到为什么不能在一处插队。郁晓秋至今与集体户中的成员还如陌路一般,虽有乡人们对她好,可毕竟隔膜,处境相当孤独。何民伟那边要好一些,是两男两女一个集体户,关系称得上和睦,但也不如和郁晓秋在一起过得来。他们就是在一起过得来,可却不得不在两处,这就要引出何民华来了。何民伟不会说何民华太多的不好,郁晓秋也不便说,至多只能怪她听信谣言,而那所谓的“谣言”,却是两人都不愿点破的,有一种难堪。何民伟只说一句:你一点不像他们说的那样。郁晓秋就说:我听凭他们说去!两人都有些黯然。何民伟走之前,将上海带的吃物全部留给郁晓秋,郁晓秋不要,何民伟就说:我妈妈每月都寄给我包裹和钱。郁晓秋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是向不能从母亲处得到周济的。何民伟已经把下乡劳动时,送郁晓秋那包鸡仔饼的来由说给她听了,他没有隐瞒对她母亲的不满,这是他向郁晓秋表达同情时带出来的。这个女演员留给他古怪的印象,有一种晦暗的气息,这是来自不为他所理解的生活,说起来最与他无关,可是最后却致命地扭转了他们的关系,改变两个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