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民华是夸张了形势,可是,有一点,她算看对了,那就是,何民伟受郁晓秋吸引。但是,她没看对何民伟究竟是受郁晓秋哪方面的吸引。她认为这吸引来自郁晓秋被公认的那方面,即“风流”两个字。在此,她落入了一般性的窠臼,也落入偏见的窠臼。像何民华这样,出身于保守的市民家,受的是教条的学校教育,对于男女关系的认识是古板和实用的,然后就到了重工业的车间,在这劳作的阶层里,两性关系揭开了肉欲的一面。她很难有机会得到其他的新鲜细致的体验,她只有顺着一般性和偏见走。所以,她便对何民伟和郁晓秋的关系紧张起来,密切注意动向。可是,自那一次上门找何民伟之后,郁晓秋再没来过。何民伟每月四天放假回家,表现也很正常。直到备战结束,他们这一届学生全从乡下撤回来,等待毕业分配,空气一直很平静。甚至,连那眼线来报告的,也不外乎是一些旧情况。他们父母,相继从干校回家,每日上下班,这个家,又回到原先的生活秩序,全家的中心大事是何民伟日益迫近的分配问题。�
他们这一届分配去向大局已定,就是下乡,有插队落户和农场两种,各有利弊。插队落户收入是不可靠的,等于是做农民,但行动来去却是自由的。农场有固定工资,是农业工人,但多是在边疆,亦有纪律管束。何民伟家经济不成问题,不指望他赚钱,只要他离得近,可叫得应。所以倾向插队,地点是江西或者安徽。这两个地方又是利弊各有,前者是种稻区,可吃大米;后者生活艰苦,但交通更为便利。最好的情形是安徽淮南地区,又近又有米吃,但人烟稠密的淮南,每个学校只有可数的几个名额,专供家庭特别困难的学生。像何民伟这样的中等人家,姐姐且已留在上海,想也不必想了。郁晓秋的情形与何民伟很相似,在分配中属于一个档次。她哥哥早已工作,姐姐分在市电话局查询台做接线员,郁晓秋惟有下乡一条路。她倒不是不愿去边疆农场,只是像她的家庭出身,虽然归不到地富反坏那一类,可到底经不起推敲。所以,知难而退,也是在江西和安徽两地作抉择。这一段时间,学校并没有明确的到校规定,但都牵挂着分配大事,不时要去打探打探,你去我来,终有一日,何民伟和郁晓秋在校园里遇见了。回到上海,男女生间就又故作严谨,乡下时候那一点点松弛的气氛消失殆尽,再度成了陌路人。何民伟和郁晓秋不免也受影响,两人见面作不认识,只不过有意还是无意地相跟着出了校门,走过一段之后方才说起话来,说的还是分配去向的事情。但这情形多少有些鬼祟,两人不免不自然,没说几句,惶惶地分了手。下一回见到,互相竟有些躲避,连话都没有说。几回一来,两人真成了不认识,马路上迎面走来,都作不看见地走过去。这一天,何民伟却上门来找郁晓秋了。�
何民伟问郁晓秋有没有决定到底去哪里,他们学校派定去的安徽某县干部已来上海,住在锦江饭店,要不要去见见他们,问问那里的情况。郁晓秋说好,放下手里做的事情,锁上门跟他去了。何民伟这一上门,其实表明他已经作了一个决定,就是,要和郁晓秋去同一个地方。郁晓秋呢,这么一喊就走,也表明她是同意这决定的。虽然这一段日子,他们相处得挺别扭,可是这么样一说话,之间就又顺畅起来。他们说着话,迎面走来一个同学,两下都作看不见地走过去,照旧说话。到街角一转弯,远远看见锦江饭店门前的店铺长廊壅塞了人。走近去,看见墙上开有一扇窗,人们争着伸手往里讨会客单,一张二指宽、纸质薄脆的单据,填上要见的客人名姓,来自的地区单位,所住的房号,签上自己的名字,再争着交进窗口里去。里边的人手里握着一把把的纸条,亦不知能不能唤出自己要见的那一个人。要见客的人里,有上几届的已经分配去插队,又回来探亲的学生,想在上海招待一下当地的父母官;有学生的家长,也是来朝拜儿女的父母官;也有像他们这样,临分配之际,来打探消息。安徽是如此陌生的地方,所听所闻多是可怕的饥馑的故事,倘能亲眼见一见那里的人,心里便会踏实一些。可何民伟和郁晓秋既不知道来人的名姓官职,更不知道所住的房号,只知道来自安徽某县。他们已经填了三张那样抢似地要来的会客单,再又送进去,简直是沧海一粟般消失在纸条堆里,就只能坐在廊下台阶上等。此是仲秋季节,上海此时节是季候上所称的,真正的小阳春,阳光几乎将梧桐叶片照成透明。他俩坐在梧桐影里,谈的是茫然无所的前途,心情却是跃然的。因是在人生的开头上,茫然反而好,最怕是一目了然,就没了憧憬和指望。还有,现在当下,也令人高兴呀!在一起说话,彼此都不讨厌,还有一点喜欢,不是爱,爱是要叫人紧张不安的,是轻松的,单纯的喜欢。何民伟突然上门,是有些郑重的意思,可不是很快就释然了?他们彼此都上过门的,这并不是第一次。然而,何民伟终究是要比郁晓秋有心,面对茫然的前途,他比郁晓秋有计划,有估量,郁晓秋是走到哪算哪。这也是她的混沌之处,但这混沌的最底下,却是有一股子乐天劲的。她似乎天生信赖人生,其实不是无端,她是择善,就不信会有太恶。这股乐天劲使她的混沌变得光明,而不是晦暗。��
这一天,他们从早上等到中午,各自回家吃了饭再来,接着等,到傍晚,也没看见半个安徽人,尽是上海的学生和家长拥来拥去。虽然没有什么收获,但两人也不沮丧,因是很快乐的一日,内心都很满足。何民华上早班,先何民伟到家,然后听他三级并两级地上楼梯,不像他平时有些闷的性情,格外地看他几眼。自此,不知是她多心,还是确有其事,何民伟就与往常不同了起来。或话多,或话少,或在家,或出门。但到底没有明显的动静,好叫何民华说话的。直到何民伟去向已明,定下安徽淮北某县,而且她从旁得知,郁晓秋也是去那
个地方,这才证实了她的猜疑。不过她自忖不够来裁判这等大事,便上报了父母。方才说过,这家父母全是中等人家出身,没有门第财富观念,但很讲究规矩和清白,听讲郁晓秋的身世已经生厌,再有一次,何民华指给母亲看,说,就是那个人。
郁晓秋正在街心花园和邻居女孩打羽毛球,街心花园就在弄口不远,所以还是家中的装束,上身只穿一件短小紧窄的毛线衣,头发在脑后编成一根辫子。街上人走过,都要回头看她一眼。何民华的母亲又怕了三分。于是便决定何民伟去江西,并且代他到学校改了地方。因是父母的意见,没有还价的,何民伟作不出反抗来,惟有听从,去了江西。相隔仅一个星期,去安徽的那一批就出发了。此时距他们在锦江饭店等人,已过去半年,是第二年的四月。�
郁晓秋去安徽,只带一个中型的牛皮箱,是家中的旧物,装着旧衣服。也不像其他同学那样,装了卷子面,猪肉听头,饼干糖果。母亲还是那句话:下乡是去锻炼,不是享福。但临行前的晚上,母亲交给她一个手缝的小布袋,袋口用一根细绳抽紧,可挂在脖子上。母亲说里面装着三十块钱,是回家的路费,不可挪作他用。郁晓秋正要接,母亲又刷地抽回去,厉声道:平常无事不要回家,除非是,安徽发大水,闹饥荒,万事丢下,拔腿就跑。这一晚,母亲和姐姐调了铺,同郁晓秋睡一床,也并不多话,拉了灯,背朝背睡下,一宿到天明。第二日走,并不去送她,按惯例上班去。中午时,郁晓秋自己吃过饭,出门到学校集合。到了火车站,别人都在凄厉地哭叫,只有她一个人早早上车,坐在车窗边看底下的风景。安徽来带队的干部,从空着的车厢穿行过去,不由很奇怪地多看她几眼。看她穿一件肘部已磨光的咖啡色灯芯绒上衣,里面的毛衣颜色也很旧暗,只是一双眼睛特别,双睑格外宽,瞳仁一直跟人走到眼梢。后来,干部再巡视车厢,满眼睛的莺莺燕燕,她淹没其中,找不见了。一夜火车,继而一日渡船,再是汽车,再土路颠簸一阵。越走人越分散,最终到了目的地,就只有郁晓秋和她们的集体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