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晓秋是不去陈水桥镇,可她另有办法给自己找零嘴。就像一只觅食的鼹鼠,睁圆眼睛,竖直耳朵,四下里打量,看有什么可进嘴的。有一回在供销店,看见纸箱里有十来个卖剩下的青柿子,花五分钱向那售货青年买下,拿回去,悄悄埋在米缸里,因听人说柿子是在米里捂熟的。何民伟不拆穿她,只是从旁看她,过一日就要挖出来,看有没有捂黄。这柿子其实是长僵掉的,再怎么都熟不了。过了一周时间,她只得掏出来,到无人的地方吃了。这一日,她不停地喝水,漱口,用手绢沾湿了擦舌头,晓得她是涩得张不开嘴了。还有一回,她一边烧火,一边朝灶口里扔进什么,过一会儿,便听一声爆响,她伸出舌头接,接住了,崩脆一响,幽然而起一股豆香,才晓得她在爆黄豆解馋,也明白那一日下午,她一个人在收过的毛豆地里弯腰找什么。又有一日,他们俩烧开水,将大家的热水瓶一个个灌满,锅里还余下些滚水,她就对他说,你可以冲炒麦粉了。他没想到她挺关注他的炒麦粉,而且挺坦然,倒觉着有点难为情,以后,自己也不吃了。�
混到新历年底,忽然宣布回上海了,不过只回四天,再要返来,就如同五七干校一般,每月休假四天,至于将持续到什么时候,并不知道。但总算每月可调节一回,人就不那么煎熬了。到家第二天就是元旦,过了元旦,就又要准备走。上午,何民伟去理发店剃头,回家听姐姐说,郁晓秋来找过他。他听了,房间都没进,立刻返身下楼梯去郁晓秋家了。姐姐看着他的背影在楼梯拐角消失,转眼间,咚咚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心里说:什么要紧的事,急煞!她认识郁晓秋,那时教她打大镲,夸奖过她聪敏。郁晓秋对她挺巴结的,是要学手艺,也是向来待人诚心,她们相处得不错。但她却并不高兴她来找自己的弟弟,这和关于她的流言有关,也和一般做姐妹的对自己兄弟的心情有关。就像郁晓秋小些时候,结交的那公寓弄堂里的小女生一样,她也多少是不喜欢有人与她们分享自己的兄弟。家中的兄弟姐妹内心里都有点帮派意识,不愿意外人插足进来,而这位姐姐又要更加专制一些。等到中午,何民伟提了些包和瓶罐回家,便问郁晓秋找他什么事。何民伟向觉得姐姐管得太多,又觉着自己班上的事不必向她汇报,就没说什么。姐姐就不高兴了,教训道:你最好不要同她搞在一起,那不是什么好人!何民伟倒也不是为她说郁晓秋不是好人有什么,而是说他们“搞在一起”,这个“搞”字非常不入耳,心想这要传到他们男生淘里,他怎么做人?他回嘴道:你说话要负责任的,谁和谁“搞”在一起?姐姐看他面有愠色,态度又很严正,心里还是有几分生畏的,就住了口,大家吃饭,按下不提。�
郁晓秋找何民伟是因为班主任向她交代了任务,要来转达。她是在“四方”土特产商店遇见班主任的,他正和妻子一起在酱菜柜台前流连。在这种家常的情景中,与自己的学生相遇,显然不大好意思,他微微红了脸,硬撑着老师的架子,向郁晓秋布置说,他们负责伙食的同学应该考虑采买早饭吃的酱菜,到了乡下,就不需要往陈水桥镇上去买了。郁晓秋领了旨,自然就去找何民伟。她在底下喊何民伟,他姐姐从窗户里探出头,她就改喊他姐姐的名字:何民华,何民伟在不在。何民华却像不认识她似的,说了声不在,就退进去,不见了。郁晓秋心中略有些茫然地往回走,可等到何民伟来找她,晓得何民华转告了自己找他的事情,就又释然了。她将老师的话告诉何民伟,又同何民伟再去了一趟“四方”土特产商店,但觉那里酱菜比较贵,不如去酱园店买散装零拷的。去了酱园店,才想起没带家什,于是郁晓秋一个人又回趟家,拿了几个广口瓶赶去,装了红腐乳。什锦酱菜就用几层纸打成包,系上纸绳。两人当场分了一下,何民伟带大半,郁晓秋带小半,从酱园店就分了手,各自回家。这就已经到中午了。�
现在,自然而然的,郁晓秋成了何民伟副手一样的人物。伙食上的事情,何民伟多是同她商量,当然因为她做事有热情,与她相处又没有什么障碍,她不像别的女生那样拘谨,或者说矜持。这也是她容易招人非议的原因之一。这些非议里面其实含有羡忌的成分,因大多数少年人都比较害羞,又多是受市井偏见影响,心理褊狭,行为不免是造作的,做不到她这样的率真。他们大多不能按自己心里真正想的那么表现。男生,明明受了她吸引,却要做得像鄙夷她;女生呢,或者是想做她那样的做不成,就改成不屑于为伍。总之,都有些复杂的
,集中到对待郁晓秋的态度上,又简化为一个共同的不喜欢。在这点上,何民伟倒是一个例外,他并不那么敏感于郁晓秋在性别方面的特质,这是不是和他在姐妹淘里生活有关,或者和他是晚熟的男生有关,对女生木知木觉。他注意她的是另一些东西,无关乎性别,而是从性格出发。所以,他甚至都不大注意到郁晓秋是一个女生,至少,觉得她并不怎么太像女生。何民伟以为,凡女生都是娇气的,受宝贝的,小心眼儿的,当然,也是文静和孱弱的。这一些,郁晓秋都没有,她完全是另一路的,她比一个男生还派得上用场。他们两人这样合作,当然会有人说他们要好,但在乡间的简单生活里,少年男女之间,这种传说亦是天真烂漫的,没什么污秽。再有,也不止说他们俩,同时有好几对呢!这人和那人,那人和这人,而所谓的好,其实也不过是某人替某人洗了件衣服,某人替某人到陈水桥镇上捎了套大饼油条。当然,也有,在上海休假的日子里,某人与某人一起走在马路上,正巧被人看见。�
关于何民伟和郁晓秋好的说法,传到了何民华那里。前边不是说,何民华家有个邻居是在何民伟班上的,就是由这个邻居牵线搭桥,才来找何民华教她们打腰鼓的。那么,现在,这个邻家女生,就成了何民华的眼线。每次回上海休假,她都会被何民华邀到楼上晒台上,窃窃私语半天。何民伟从来看惯女孩子之间交头接耳的样子,没兴趣去听,想不到是在谈自己。在这个年纪里,相差几岁就会不平等,小的都会对大的谄媚。这一个尤其崇拜何民华,因为原是红卫兵宣传队的女高音,如今又进工厂,正经是个大人了,竟要找她说话。自然十分卖力,不仅夸大其辞,还要追随何民华的观点。这女生其实和郁晓秋不错,也不属最爱传闲话的一类,但因形势有变,不得不弃下郁晓秋,站到了何民华一边。于是,何民伟和郁晓秋在乡下的一举一动,每月一次,汇总到何民华这里。家中没有大人,何民华当家,不免会养成跋扈的作风,很有野心。在车间里,她耳闻目睹了些男女情事,也有人向她献殷勤的,自觉着有了经验,可以独断此类事故。她故作老练地,并不挑明了,只是在饭桌上,以随意的口气,提起郁晓秋的身世。岂不知这是最愚蠢的,揭人老底首先就有些卑劣,再说又没有什么新材料,都是人所周知,去攻击有好感的人还会引起敌意。何民伟一言不发,根本不去听,只有三个字入耳,就是郁晓秋。何民华有些急,就进了一步,说到郁晓秋本人。何民伟依旧一言不发,不过又多两个字入耳,就是“猫眼”。这倒是新鲜的,他竟第一次听说,不由地要去想想郁晓秋的眼睛。这是何民华做法又一处适得其反,倒向何民伟提供了情况,好叫他对郁晓秋认识更多一些。何民伟原已经对何民华不满,觉着她太充大,像妈一样管弟妹,而且是后妈,其实只比他大三岁不到。本就想找一件事反叛她,苦于找不到,现在,就有了。不过,他不是个性子激烈的人,所谓反叛,不过就是不响应,不附和。但就这,何民华也看出来了。姐弟两人就种下芥蒂,也为何民伟和郁晓秋关系后来的发展,种下了危险。�
很有趣的,郁晓秋也不大拿何民伟当男生看。一般女生多不会在意同年龄的男生,这大约是一个原因。何民伟不是那种发育早熟,有男子气概的大男生,却是更接近小男孩,这大约也是一个原因。或许,这都不是原因,原因正是,何民伟并不以对待女生的态度来对待她。郁晓秋从极小的时候起,似乎就一直受到提醒,提醒她的性别,而这种提醒又总是以蔑视的态度进行,老让她自觉有错,却不知如何是对。因她不是那种有自觉的女孩,且是比较混沌,甚至,同年龄的何民伟还比她更有意识些。关于郁晓秋的流言他有时也会想一想,想的结果却是:郁晓秋完全不是流言中的那样。这也是因为他比较注意到她性格的原因。在他的注意力中,郁晓秋的性格要比性别特征更占上风。所以,郁晓秋在他跟前,就比较轻松。他们之间,有一种类似同性间的交情,这呢,也多少会使他们放松警惕,行为就有些随便。
在乡下生活,朝夕相处,男女生之间的禁忌略解除些,但还没到公开和自由。像他们,也不过是,一个到另一个的宿舍门口喊对方的名字,“郁晓秋”或者“何民伟”,就已经显得很放肆了。男生们开始当面开销,远远看见郁晓秋在,就几个人上去,按住何民伟,将他的头扭向她。他越挣扎,他们越不松手。他挣不动了,被架着,往那边推拥去,并不到跟前,离了还有七八米,一松手,返身就跑,他则转了身,撒开腿追他们,以免一个人留下。在这玩笑中,其实也微妙地含有几分不当真,他们内心并不以为他俩真有什么。何民伟在男生淘里,也是属小男孩的那类,他们当中有一些,已长成大人的个头,唇上也有了软须。而他,形容依然幼稚,不是和郁晓秋好得上的那类男生。所以虽然玩笑开得粗鲁,但实际用心并不深。到女生那边,情形要严肃一些,她们一般要比男生早熟两到三岁的光景。她们当面不说,背地嘀嘀咕咕的,但何民伟不在那几个男子气的男生中间,根本不入她们的视线,因此是以轻蔑与讥诮的口吻,觉着此事很滑稽,也不那么太当真。只是,由那担任眼线的女生传到何民华那里的时候,事态变得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