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民伟家窗户上的米字条,是由两个妹妹贴窗花似地贴上去的。他们的姐姐已在第一批毕业生分配方案中,分到一家著名的造船厂做行车工。两个妹妹,分别是小学三年级和二年级,小学生还有管束,两人每天手拉手上学,又手拉手回家,做伴玩耍。他们的父母,均是行政机关里的一般干部。两人又都不是那种闹革命出身的干部,而是中等人家,受过教育,四九年时,被人民政府招募去做文员,一个是财会,另一个则做打字,誊抄,速记。说是干部,其实是职员。“文化大革命”中,他们这一家可说是安然无恙,虽然夫妇都去了干校,却并不是那种惩罚性质的,是一整个机构都搬下去。大孩子也到了能管家的年龄,可把家交给她。老大是女孩子在此时便显出优势,比较令人放心。
不知是天性,还是他们有意鼓励,老大很有主见,虽然两人内心都更喜欢老二一些,不仅因为是惟一的男孩,还因为这孩子生性秉厚,从不仗了自己是独子欺凌姐妹,相反,倒是那几个姐妹要欺负他。他们都是旧式家庭出来,又受了新式教育,保守但却明智。他们认为男孩到世道里做人的责任要重大一些,是有意不宠他。也看出姐弟几个实则很要好,也是性格搭配得好,大的专断些,二的却肯让,三的四的就干享福。�
何民伟的寡言,和家中有三个姐妹有关,喜鹊闹枝似的,喳喳喳说个没完,他即便能说也插不上嘴。女孩子的世界,又总是和平的,那些小心眼儿,碎嘴,计较,其实温柔如水。所以,在何民伟寡言的表面底下,是内心的宁静。他的宁静不是思想型的,用思考和书本来充实内心,而是一种实际操作的性质。比如他姐姐妹妹玩珠子玩撒了,他会一粒一粒替她们捡起来;春天,母亲带他们几个到机关大院挑马兰头,姐姐妹妹玩疯了,只他在树底、草丛一株一株地寻找,用剪刀尖剜起,抖净根上的土,放进篮子;父亲要给旧铁床上新漆,先要铲去锈迹,也是他和父亲,在弄堂里,一人持一把螺丝刀,埋着头,从日东到日西;还有他在乡下一笔笔的伙食账,米里拣砂,菜里拣虫。大人都说他负责,有耐心,持之以恒,其实是来自内里的宁和。他并不是对某一件事特别有爱好,但只要派给他一件事,他必定有兴趣做好它。在一群热闹的姐妹淘里,他就是个秤砣,压住了阵脚。也所以,他虽然寡言,可有他和没他就是不一样。他回到家,姐妹们的话更多了,好像有了个重要的听客。他并不怎么与她们搭话,只是嘱她们不可乱动带回家的东西,是别人家的,自己的,有一包,花生米,姐姐收进一个火油箱,里面是这就已经开始囤积的年货。当晚,他先把两只鸡送走,收来两份钱和粮票。回到家来,在灯下画一张名册表,作收费的记录,再把明日要跑的人家排了路线。他们同学都住附近,或是马路对面,或是马路这面,再远些,是东西两条横马路上。他排好顺序,再检点一番托带的东西,就洗脸洗脚上床,这才发现身上的脏和床铺的洁净。�
第二日一早他便出门了,正好是星期天,学生的家长大多在家,有那么几户锁门的,听邻居说也不过去了外婆家或是祖父家,还需晚上再跑一趟。但这一趟巡访比他估计的,耗时更长。有一些家长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小孩,话特别多,有许多问题要问。还有一部分是把他当作老师,向他诉说自家孩子身体不好,有过敏症或者关节炎,能不能告假回家?另有几个则怒目相向,拒绝交付伙食费,说又不是自己想去,是被学校逼了去的,就应当由学校负担伙食,这就要缠一时。何民伟是这样一个负责任又有耐心的人,他没多少话的,可说出口的几句却很有分量。他说,他们这一届马上就面临毕业分配,留给学校的印象很重要,于是家长便拿出钱来了。说出这话并不止在乎策略,还是他真实的想法,他是一个实际的人。大多家长除了付伙食费,还托他带去一些零用钱,也有带饼干零食的,另有一些则让他留下地址,晚上就送来了买好的糕饼。何民伟的姐姐买了几斤面粉,炒成炒麦粉,又买了梳打饼干和鸡仔饼。去郁晓秋家的经验是独特的,或许,这与他的心情有关。当他走进郁晓秋家后弄的时候,无来由地觉着有点不寻常。他看看这条窄弄的上方,晾着五色旗般的衣衫,和所有弄堂里的情景一样,总是有聒噪的女人站在那里,还有一两个无聊的男人。
凡看见有生人进来,就毫不规避地用眼睛跟着,他寻到门牌号码底下,正犹豫,因门内是商店的店堂,身后就有人告诉说,可从左手边楼梯上去。果然,左手有一道黑洞洞的楼梯,上半段有光,因楼梯口有一扇窗,他走了上去。楼梯口有煤气灶,菜橱,水斗,他想象不出郁晓秋在这里活动的样子。他站在楼梯口,板壁墙上的门开着,就对了门叫:郁晓秋家里有人吗?停了有几秒钟门口出现一个人,背了光,面前又升腾了一缕烟雾,所以脸是绰约的。猛一看,以为是个矮胖的男人,头发梳往脑后,像那种男式的背头。手里夹一支香烟,由另一手托了肘,举在眼前。同学们都知道,郁晓秋的母亲是个女演员,他想不到女演员会是这样的。她站在门口,问:有什么事?郁晓秋怎么了?他简约地说明来意,交出去一小袋黑芝麻,郁晓秋托带的。她倒也不多啰嗦,抬抬下巴,示意他放在煤气灶台上,手弯到衣服插袋,摸出一卷钱,另一只夹烟的手,用拇指和无名指数出几张钞票,交到他手上,转身就要进门。大约是因为过于简短了,他不由地又问出一句:还有什么吗?她侧过脸,惊异地说:还要什么?此时,光照在她的侧面,郁晓秋的面容似乎在这道侧影上闪烁了一下。还要什么?她无比惊讶地问。他嗫嚅道:乡下生活挺艰苦,吃的东西很简单,缺油水。她多少有一点夸张地,依然保持着惊讶的表情,反问道:下乡不就是锻炼去的吗?他说不出话来,道了声再见,下楼去了,感觉到背后有惊讶的目光一直盯着,不由出了一身汗。�
何民伟是第三天中午动身的,傍晚时分,下了汽车站。他背着驮着大包小包走近灶房,还没过桥,已有人看见他,大呼小叫地冲上来。正是晚饭时间,男女生都聚在灶间门里,一下子拥了出来,抢过他身上的包,就地打开,七八双手在里翻着,看有没有自己的东西。就有拿错的,又有碰破包,撒了的。局面十分混乱,像要打起来的样子。乱过一阵子,各自拿到自己的东西,方才平息下来。何民伟自己的东西差不多已经全拆散了,好在钱是格外谨慎地装在贴身衣袋里,这时拿出来,一个个报名字,发下去,秩序比较好。最后,他将出空的包收拾起来,又将自己的东西略微整理一下,待要拉上拉链,不知为什么念头驱动,他拿出一包鸡仔饼给郁晓秋,说:这是你的。郁晓秋方才也挤在里面搜捡,没搜捡出成果,一半失望,另一半也在意料中,忽然有了一份,自然十分高兴,也并不追究,立刻拆开吃起来。此时,满屋是糕饼的香味,一片咀嚼声,在口舌的满足中聊解乡愁。�
接下去的日子,劳动已成次要,一是农事进入冬闲,二也是,下乡的目的从锻炼转向战备疏散。学校只要这些孩子不出事,不跑散就是万幸,并不敢提更多要求。于是,就只剩下玩与吃两件事。初到乡间的新鲜劲早已经过去,房东家的新娘子都有了身孕。入冬的景色显得荒凉,逢到寒流,朔风一吹,河边就结了薄冰。实在是枯乏得很。吃呢,越来越觉不足。何民伟横算竖算,咬了牙,割肉一般给大家打了一次牙祭,每人一块大排骨。转眼间塞了牙缝,比不吃还觉缺油水。都是处在发育的年龄,又是膏腴中出来的城市孩子,有多少口舌之欲啊!去陈水桥镇已成常事,总是三五个人结伴,吃了早饭上路,到镇上正是中午。其实也改善不了多少,因没有太多的钱可供支配。不过是吃碗馄饨,或者大肉面,还不够补来回走的脚力。只有两个人没有去陈水桥镇补油水,一个郁晓秋,一个何民伟。郁晓秋不去是因为没钱,何民伟不去是因为,他不是已经回上海大补过三天了吗?他这样对邀请他同往陈水桥镇的人说。而在内心深处,他不去还是因为,郁晓秋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