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星期的劳动过到下半段,就是一日一日数地过去。近收尾时来一场寒流,暴冷的天,男女生都聚在灶台那一间屋里,关上门,将灶烧得通红。烧出的开水,灌满自己的热水瓶,又灌满房东家里的,然后再冲进热水袋和盐水瓶,暖手。风在门外肆虐地吹,这间旧屋哪里都透风,一个个蜷缩成一团。老师给大家念报纸,又让一起讨论,说是讨论,其实就是闲扯。所扯大多围绕着吃,有说他母亲做的香肚无比好吃,有说他外婆的冰糖蹄髈更好吃。还有说咸肉菜饭好吃,尤其是接近锅底的一层,第二日要用油炒了吃。就有人说红烧肉亦是要吃到第二第三日才更好吃。所想念的吃食统是浓油赤酱,可见都已熬苦。
村庄头上,临了公路,有一爿供销社,里边的硬糖,还有一种粗黑的饼干,都是销给他们的。那里边站着的青年,读过初中,对他们上海来的学生,怀有复杂的心情。他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地,看他们一日一日的黑、瘦、馋、衣着邋遢。他卖给他们这些吃的,总是以讥诮甚至凌辱的态度。因他们大多囊中羞涩,糖是论粒买,饼干论两称。他很恶作剧地,事先一斤一斤封好,以斤为单位出售。然后,饶有兴致地看他们左吆右唤凑拢人头,又凑拢钱数,买下一封或者一包,当即拆开,一五一十地分配起来。
其时,郁晓秋同何民伟又去过陈水桥镇一趟,是中午出发,去买猪油。他们新想出一种食谱,猪油加盐拌热饭,炼下的油渣,煮进青菜,又做了一味荤。他们走到村头,上了路,看见路上有车驶过,便起念拦车。拦了一会儿,没拦下,刚要开路,身后却有声音说:再等一歇,肯定有车让你们搭。回头见是那青年,立在供销社柜台里,就问他为什么?他笑着说:看你们是上海人呀!和这青年隐晦的方式不同,乡人们是直率而粗鲁地向他们表示嫌弃。他们当着这些孩子的面,议论他们种种不是,以为他们听不懂乡音,抑或是听得懂也不要紧,就让他们听去。房东家的女人,专横地垄断着女生们的马桶。有几回,马桶满了,女孩子去邻家用马桶,竟遭到谩骂。�
这一场寒流带有横扫的意思,将他们最后一点耐心打击了。他们变得焦虑不安,队里派给的活儿没有心思做,将人家的地和收成都糟蹋了。亦有那些顾家的女生,忙于同农人们交易,买花生,芝麻,黄豆一类的土产,好带回家中备年货。于是引来农人上门兜售,兜售的范围扩大到鸡、鸭一类的活物。还真有人买下来,暂寄养在卖主家中,然后每日去探望几回,防止其它的禽类与这一只争食。总之,都急着要走,已无过日子的长性。末了的两天,老师和工宣队集中到大队部去开紧急会议,这里便彻底陷入无政府状态。先是男生们冲进灶台里抢锅巴,用力过猛,锅铲捣穿了锅。本是一口旧锅,可农人向来对锅很尊敬,认作衣食的象征,于是房东家的男人都出来骂,骂他们“小浮尸”,这边再一并回骂。房东家人少,又觉着他们总归是孩子,不能一般见识,便退了回去。这边大受鼓舞,敲着饭盒庆祝。
可到了下半天,几个伙头军就为难了,这一口锅,烧水煮饭炒菜全指望它,如今怎么办?他们几个将锅抬到屋外,倒扣在地,研究如何补锅,这才发现真比女娲补天还难。何民伟在家里焊过无线电零件,决定去找焊铁来焊,那几个就着手铲锅底的灰。不料,房东又出来骂“小浮尸”,怪他们铲锅灰不挪锅,铲下的灰形成一个圈,是让阎王殿上的小鬼拖人去钻。何民伟则空手而归,也不知是农家没有焊铁,还是不肯借他。总之,他们在村里已经没有一点人缘。后来,还是那新嫁娘悄悄借出一口锅给他们用,刚做新人,心情总是柔和的。她公婆只作不看见,总归不能真叫“小浮尸”饿肚皮。乡里人最重吃饭,有言道:老天不打吃饭人,他们小小庶民,岂能口边夺食?�
这天晚黑了,班主任才从队部回来,当下召了干部开会,第二天一早再全体开会。可夜间大家都已知道,不能回上海了。上海正在备战,疏散人口,如他们这些已经离开市区的学生,便就地革命。这一夜是闹腾过来的,女生宿舍有人带头一哭,其余人就都跟上来。男生那边,则立即打好背包,等天明立即跑回家。老师与几名学生干部,连长排长什么的,打了电筒,从这边走到那边,安抚众人。其中亦有何民伟,因是司务长。
他和男生干部,掩在老师和女生干部身后,不敢朝女生宿舍里望,余光里瞥见,一片哭得东倒西歪的女生中间,只有郁晓秋不哭,身子直直地坐在被窝里,表情茫然地看着周围的情形,难以理解的样子。梁上悬了一个裸着的灯泡,白天黑洞洞的房间此时通明,壁上的蛛网都尽入眼帘。这晚上,直到下半夜方才安泰,哭的不哭了,要走的重新解开背包睡下了。第二日,太阳已经老高,都还不起来,赖在被窝里。班主任带了连长排长又去队部汇报,几名伙头军煮好早粥,等着来打饭。平时最是热闹踊跃的时刻,此时却无一人来到。各去住处喊了几遍,亦无人应。一锅粥热了几回,已成糨糊,中午饭时间却到了。将粥舀进洗脸盆里,再烧干饭和炒菜,依然没有人来,显然是以绝食明志,表示要回家的决心。这几个人也没力气了,坐在太阳地里,愁烦地看着前边,菜园子里的藤蔓枯了,筋筋襻襻地挂在一截短篱上。寒流过去,气温已回升,又是江南的暖日天气,草木却已染了入冬的霜色。班主任和连长排长还未回来,伙头军中有两个坚持不下去,各自进屋重新睡觉,余下何民伟和郁晓秋依然守着,太阳晒在顶和背上,干和热。
呆坐一时,郁晓秋忽地站起,问:晚饭怎么吃?何民伟不由惊讶了,想早一顿、午一顿还没动一动,怎么又想晚一顿了?看她眼睛亮亮的,分明已经有主意。她也没解释,进灶屋拖个大篮子出来,就是买油条的那篮子,要他跟了走。何民伟茫茫然地随在身后,看了郁晓秋跃动的背影。穿了旧蓝布棉袄罩衫,中式立领上翻出色彩鲜艳的衬衫领子,两根毛茸茸的辫子很结实地打在肩膀上。这上海女生通常的装束,在她身上却有点乡气,像个村姑,活泼的村姑。她的一双黑布鞋是中间襻,带气孔,系带的那种,一双脚显得挺妩媚。她很善于在田埂上行走,腾腾地走到一块田里。这是一块山芋地,地整成垄,有那么七八行。山芋已刨净,藤也拉净,堆在垄间,等着分给农户喂猪,郁晓秋在一堆山芋藤前跪下来,双手在藤间迅速地掏着,回过头叫何民伟也去。这一幅情景可以入画,西去的太阳光变黄了,她发辫上的碎发全染了金,烁烁地闪。她的眸子也是金的,像异族人一样。她喊了一声又掉回头去,专心在藤间掏,掏出了什么,往篮子里连连地扔。原来是手指头细的山芋,残留藤上的。她翻着藤,拉出有山芋的,叫何民伟快捋。自己又到另一堆藤里去翻。有人从地头经过,又以为他们糟蹋地,就跺脚骂:小浮尸,作什么孽!他们爬起来,一左一右提了篮子跑,跑出这块地,又到了那块地。
城市郊区的地零散得很,尤其是种这类杂粮和副食,都是在地角地边。他们飞快地跑在田埂上,身后不时传来“小浮尸”的叫骂。有几次,他们中的一个从田埂上滑下去,踩在抽干水、割完稻的稻茬地里,还没站住脚,又被另一头的篮襻拖起来了。郁晓秋跑得真叫欢,几乎要飞起来的样子。何民伟不晓得人家搞过体育,单觉着这女生同其他女生两样,不矫情。他们很快就对这侵袭和逃跑的游戏热情高涨,他们惊乍着蹲下爬起,跨过地垄,在网状的纵横交错的田埂上奔跑。篮子越来越重,终于跑不动了,这才立定。弯腰喘一阵,又笑一阵,然后得胜回朝。这晚上,是将中午的干饭用油盐炒了,再将山芋头煮进早晨的稀饭里,然后端进屋,送到各人手中。先上干的,再上稀的。人们就坐在被窝里吃,开始还是拒斥的嘴脸,很快,禁不住肚饥和油香吸引,狼吞虎咽起来,结束了这一日的抵抗�运动�。�
乡间的落魄的生活又继续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学校研究决定,每个连队委派一名学生去上海收伙食账。他们连,自然就由司务长何民伟跑这趟差了。每个人,无论男生女生,都写了家书托他捎带,还有那些早就买下的土产品,也托给他捎去家中。他的行李就变得很繁重而且啰嗦,肩上负两个旅行袋,用绳子系了,一前一后搭着,手上各是一只缚了脚倒悬的鸡。有一只鸭被砻糠噎死了,否则就还多一只鸭。大家拥着他,走上二里路,搭上长途班车,眼巴巴地看着车门关上,开走,扫起一阵尘土,向了他们想回回不去的城市驶去。何民伟下车,摆渡,到上海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奇怪的是,他并没感到上海的繁华,反而,觉出了荒凉。这一个月间,上海就像经历了大事情,玻璃窗上,贴了白色的米字条,这就有了战争的气氛。人和车又都少了几成,街头宣传的舞台也空寂着。直到他走进自家的弄堂,面朝后弄的灶间,虽然都门紧闭,却遗漏出一些灯光和油锅的烟气,使他感觉到心里安定。
忽听楼顶晒台上有尖而脆的小姑娘声音,叽叽喳喳,雀似地喊:何民伟,何民伟!是他两个妹妹,从不喊他哥哥,都是直呼其名。底下后门已经开了,是他姐姐。楼梯上一串响,就像是滚下来的。姐姐妹妹前呼后拥着,却无人接他的东西,他也不要她们接,就这么上了楼。正是晚饭时节,桌上已摆好碗筷,赶紧加了一副。父母都在干校劳动,家中只这几个孩子,见他突然间回来,自然喜出望外。姐姐差妹妹去买熟菜,自己又炒了虾皮鸡蛋。生活依旧是蒸腾的,倘不是窗上的米字条,就像以前一样,以前父母不在,他们小鬼当家的日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