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的那初三女生的,和郁晓秋同班的弟弟,叫何民伟,下乡劳动时,任司务长,底下有一男二女,三个伙头军,其中一个就是郁晓秋。为了表示他们不偷懒,这三个人是轮值,每天留一个,同何民伟搭班烧饭,其余两个和连队其他人一并下地劳动。此时正值秋收秋种,要抢农时,活计挺重的。但毕竟人多地少,在城里做工的男人又都请了农忙假回家,所以不缺劳力,还嫌上海学生仔踩坏了田畈。棉秆拔不起来,就折断了应付,洗衣服将河泥搅起来,弄浑了水,有不慎落下水去的还要捞他起来,拿出家中棉被捂了他发汗,平添多种忙乱。
上海郊区的农民多是富庶的,三抢时分,一日要吃六餐,蒸肉,煎鱼,裹圆子,摊油饼,像过年。而上海学生仔,每日三餐是青菜或者卷心菜,早上过粥的红腐乳,前一夜割皮蛋样一块割成四份。他们中的一半住在某家空出的旧屋里边,这家为娶媳妇刚起了新屋,旧屋本是要拆,还回队里宅基地,这时就暂缓,住进女生,灶头还在,正好烧饭。另一半男生,住在队里的仓库,要过两领石板桥,走一些路,荒僻一些。说是荒僻,也就是不像这边人家稠密,而是临了路和田。事前,乡人们就挑来稻草,垫起尺半厚的地铺,等他们展开铺盖,睡过夜,就平下去贴了地面。手伸进垫被,都是湿的,心里就喊“作孽”。�
他们自己倒不觉得苦,因为新鲜。大家聚在一处起居,乡间又有许多未曾见识的事和物,隔壁的新娘子早上端了木盆去河边洗衣服,后边也要跟一伙女生。做活计,人家并不指靠他们,他们也趁机溜开去玩耍,被褥潮一些更是无妨,他们都是打通腿的,铺盖合在一处,人挤人,挺有火力。对伙食,也并不像乡人们那样的觉着不堪,相反,他们很满意。这几个伙头军很卖力,他们殚精竭虑,要将有限的伙食费用好。他们向队里买来第一批稻谷打下的新米,在青菜里加大量的酱油,煮得酥烂,合乎少年人味重的口味。锅底的锅巴小心地铲下来,盛在篮里,第二天早上放进粥里一并煮,特别能煮出量来,可弥补新米不出饭的缺口。这样吃了几日,却把大家吃得馋起来。先是有调皮的男生开始抢锅巴吃,不让抢,便在夜里潜进来偷。他们几个护卫着一篮锅巴,在灶房跟前转,石板桥上走过去走过来,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最后,由郁晓秋去和房东商量,放在她家里,条件是她们女生的马桶,必须要倒在她家的粪坑。锅巴安顿了,却又有一件东西受到危险,就是酱油。不晓得是谁兴出来的,在早晨的粥里面拌酱油,可加强口味,效果不错。于是,竞相效仿,酱油的消耗极速。连老师都无法控制。商量下来,总结出原因,是缺油水,急需改善一下伙食。将那几个钱算过来算过去,仅够给大家吃一次大饼油条,便决定第二日,两人留下烧早饭,两人去镇上买大饼油条。�
天漆黑着,鸡都未啼,何民伟已经在门外叫郁晓秋的名字。因他有老师借给的一块表,说好由他来叫。怕把人吵起,只敢压着声音,隔一时叫一声。那声音是男孩子变完声不久,又粗又重的声音,很鲁拙的,硬要低下来,就发闷。郁晓秋早已经听见,正摸着黑穿衣服,找鞋袜。也是怕吵起人,所以不敢应他。好在她向来行动利索,很快穿妥了衣服。只听柴爿门嘎一响,人已经出来了。那人出得门来,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天还在下霜,简直像一场冻雨。两人的手脚和脸都是木的,身上的衣服似乎只是一层纸,牙齿咯咯地响。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桥,桥面结了冰,很滑,可两人脚步都是轻捷的,又怕冷,不点地似地走过去。其中一人提一个巨大的盛稻米用的篮,不是重,而是磕碰腿弯,妨碍走路。于是,过了桥,另一个便过去,提起襻的另一边。一左一右提着,穿过民房,又走过一片打谷的空地,便到了路上。�
他们要去的镇,叫作陈水桥镇,离所在村庄有二十四里路。假定每小时走十里,他们就要走两小时二十几分钟,来回加买油条大饼所需时间,至少五个小时,早饭七时半开,所以,这时候是凌晨二时半光景。路上连鬼影都没一个呢!这两人的脚步声显得很响亮。他们男女生界限还未打破,虽然下乡劳动,朝夕相处,彼此严防密守的姿态略微松弛下来,可毕竟没到自由交谈的程度。所以,两人都不说话。下半夜的月光很清亮,将两人的影子描画得十分清楚,两人都害羞看自己的影子,因为看了自己的影子就也会看见那一个的影子,似乎有着对看的意思在里面了。所以就都微微地扭着头。郁晓秋曾经在少体校宣传队里呆过半年,宣传队的风气比较开放,男生多是年长的,在红卫兵运动中历练过,在社会上也历练过,就更为老成,也有男性气质。要说,她是应该有和男生接触的经验。但是,面对这些稚气未脱的小男生,防贼样地防她们,她不由也拘谨起来。这个年龄的男生,其实很难进入同龄女生的视野,他们形容还是孩子,却故作大人,使得他们一律都显得很闷,毫无风趣可言。郁晓秋倒也不嫌他们,甚至觉着他们自有一番可爱。这多少是有些站在高处看的意思,是真将他们当比自己年幼的孩子。因此,在接触时,她会主动一些,使男生们觉着与她交道起来,比较自如。�
不过,何民伟这个男生,似乎又要比一般男生更拘谨一点,也许这不叫拘谨,而是严肃。这种严肃的神情与他的外表不怎么相投,因他是较矮的个头,比郁晓秋要矮,身体倒挺结实。五官与他姐姐很像,宽额方腮,浓眉,大眼睛,在男孩子的身上,就属虎头虎脑一类的,更有孩子气了。倘若学校有着正常的学业的话,他会是班里的优等生,这从他对职务的负责态度里就可看出。他的伙食账记得极清楚,虽然只是些青菜豆腐的开销,可每一日,每一笔,都工整地写下,每日都要计算一次总账,写下余额。钱被他一张一张理平,放进一个牛皮纸信封,装在他贴身的衬衫口袋里。由于他格外郑重的表情,一点不令人有婆婆妈妈的印象。他身为司务长,有些事情吩咐底下人做就可以了,可他事必躬亲。他检查扔掉的青菜叶子,将不够老和黄的重又拾回来。油瓶上划了刻度,每一顿都必遵守定量。他真是像个吝啬的管家婆,可你只要亲眼见他做这些的样子,立刻就会打消这个念头,因为他完全不像是在做着琐碎的柴米油盐事务,而是在实验室里做实验,这实验关乎科技兴亡。他显然不是家务的里手,做什么不是笨,而是不像,这就将他与管家婆区分开来了。�
他们已经走了有一小时,表面上的荧光针,长针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月亮移了位置,天依然黑,满天的星斗几乎盖在头顶。他们在城市里长大,没有看见过如此广大的天空,把世界罩在了里面。身上早已暖和,脚也不觉酸,只觉轻快。路上偶尔有一辆自行车飞驶过去,那种二十八英寸的,可载重物,农人爱用的车,驶过去的“嗖”的一声,很有力度。路的尽头,有很弱很弱的一点光,晨曦将起。前面隐约有个人影,越来越清晰,是个挑担人,迎了面问他:陈水桥镇还有多远?他回答:十里!一听已走过一半多,两人就都兴奋起来,互相说:并不很远!就这么,不知觉中说起话来。他们谁也没去过陈水桥镇,听乡人们说起来,那是个繁荣的集镇,于是便猜测点心铺是在什么位置上,镇头,镇尾,还是镇中间。然后再将人头点一遍,惟恐有遗漏。
一开始,他们还谨慎地一个只报男生,一个只报女生,慢慢就报混了,一个也报出女生来,一个也报出男生来。原来虽然平素里男女生不相往来,可彼此都挺熟的。天有了薄亮,路上的气氛变得活跃。背后驶来隆隆的拖拉机,上面的人嫌他们挡了道,骂他们:两个小浮尸!他们气得回骂,骂声淹没在马达声里,自己都听不见。最后的一段路就有些艰难,问人,人都说在前边,可就是不到。后来,终于到了,才发现陈水桥镇并不如他们想的大和店铺密集,只是一条直街,街上亮了几盏昏昏的路灯,其中一盏底下便架了油条锅。他们来不及打量这镇的面貌,直奔而去。镇上人大约还在睡觉,时间好像倒了回去,夜又深了。路边有人窸窣收捡着什么,一团模糊的人影,身上映了些幽暗的火光。是一家老虎灶,灶下排一列竹壳热水瓶。那人直起腰,往灶口扔去几块黑亮的东西,才知他是在拾遗落下的煤核。油条锅上架的铁网里,已经站了有十数根油条,锅里滚着四五根。就像此地的人和上海的人相比,这里的油条也要瘦和黑一些。他们等了有二十分钟,便够了他们要的数,新一炉大饼也烘熟了,加上前一炉的,也够数了。装好了,再一左一右提着,往回去。这一回可是有分量了,手上脚上都吃重不少。他们闷头走一阵,决定掉了位置好换左右手,转身时看见了陈水桥镇。晨曦中,绰约立一座石桥,桥边有房屋,褐色的板壁,黑瓦棱,静静地立着,几盏灯黄黄地照。两人一时都呆立着,敞开的天地在瞬间仿佛收拢了,收拢在这一帧小画四周。他们停了一时,才又提起篮襻,向回赶去。�
终于走回村庄,走过最后一领桥。太阳已经起来,黄灿灿地照着那一座老屋的泥墙,将墙上的泥粒、草茎照得毛茸茸的。男女生都聚在灶屋前,见他们来,无论男女都喊叫起来。他们几乎走不到灶房跟前,站在桥头便分发起来。其时,住大队部的一名工宣队员忽然骑车来这里巡察,也领去一副。这样,采买的两个人就只能共吃一份,将大饼分开两半,油条也拆成两根。油条大饼都已冷透了,可总是有一点油香,算是添了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