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朵万朵压枝低 3-桃之夭夭

他低头看了看手,似乎觉着了难以启齿,可还是坚持说下去:我就是受了这影响,思想意识起了变化。有一回,他的表情又回到原先的木然,很像是一部说话的机器,一旦开启,便运作起来,不刹车就不停止。有一回,我走过女生宿舍,看见一个女生,正在穿衣服,她的胸部很丰满,我突然有了冲动,从此,我总是从女生宿舍门前来回,有时关了门,有时没有人,还有时,有人,在睡觉,我确实是很难控制住自己,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可是,很困难,我克服了困难。他实在是说多了,而且说得这样暴露。并没有人让他说这么多,可是,也没人阻止他,而是任他说下去。

他继续说着,当他看到这女生时,目光由不得自己会去看她的某些部位,激动难已,并且,身体会起反应。他机械的声音里,有一股惯性,一路向下走着,无所阻挡。吐字间“咝咝”作响的齿音,颇像机器运作的金属摩擦声。多么怪异的晚上啊!男女生排排坐,听这样淫荡的自白,而没有人离开。简直挡不住他说,他越说越放肆,竟然还说到了“梦遗”一类的。他渐渐气馁,身体和脸又瘦缩下来,瘪了似的,终于,他收尾道:希望大家接受我的教训,我愿意做反面教材。他抬起头,出乎人们意外,竟是轻松的,他颇为舒畅地笑了一笑。他的笑脸因是不多见,就也显得不同寻常,几乎有一种明朗。笑过之后,又回复了木然的原状,没有人敢再看他一眼。第二天,他没有来,以后也没有来。大家不再提起他,就好像,这个人从没有存在过。不久,新找的手风琴手就来报到了。也是从小学钢琴,这时候,速成手风琴的,一个较为年幼的初中生。他完全不知道以前发生过的事情,说话行动都很随便。不晓得他来此之前的经历,他的学校是什么样的学校,曾加入过的宣传队又是什么样的宣传队。他言语中有一些全然陌生的措辞,不知何指,极令人茫然。人群就是这样,聚久了,便产生出内部的特定性语言,同一个字词里,也许是截然不同的含意,是由群体中的默契而定。这名新人既使大家感到新鲜,也感到不惯。有一日,排练中间,大家坐在地板上歇息聊天,此时,冬天已经过去,落地窗推开,初春的阳光洒满一地。他忽然指了郁晓秋说:我给你起个绰号。自从有过上回的事,人们,尤其是男生,对郁晓秋的态度都相当谨慎,以至于疏远,他这么一说,气氛陡地紧张起来。他自是不觉得,一径被自己的想象兴奋起来,从地板跳将起来,伸长手臂在空中大大地画一个弯势——就叫一个字:S。先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停了一刻,忽就都明白过来,无端地,众人都红了脸。他立在那里,四下左右地看,不晓得为什么都不做声,以为不理解,还想作一番解释,不料郁晓秋扑上前去,照脸就是一个耳光。他的脸因挨打加恼怒,顿成猪肝色。他才不管什么男不与女斗的规矩,迎上去就要还手,被拖住了,只能张口开骂。骂出的话全不着边,什么“气焰嚣张”,“反扑革命”,还有什么“美女毒蛇”,“糖衣炮弹”等等。看来这一记耳光确实吃得冤枉,他并不知道自己冒犯了什么,而且,他的孩子相全冒了出来。他被几个大男生按倒在地上,踢着腿,委屈与羞辱地哭起来,绝望道:被人打了耳光是万不能再做人了!大家忍着笑又将他拖起来,笑他小小的人,脑子里污七八糟不知装了些什么。这边闹着,那边郁晓秋转身出去,噔噔地上楼,将自己的东西装进一个包,复又下楼,跑过走廊,出了少�体校。��

少体校所在的这条背静的马路上,两边多是带花园的独幢小楼,院子里,围篱下,迎春花爆出一骨节一骨节的黄花,人行道上的梧桐树长出巴掌大的嫩叶。有三两个行人走在路上,看见这个头发毛茸茸的小姑娘从梧桐影里跑出来。因为全力奔跑,她的四肢和身躯舒展开来,舒展到每一节姿势都有一时停滞,停滞在空中。这小姑娘多么好看啊!这三两个路人想,禁不住回过头去再看一眼,想把这神奇的景象保存久一些。�

这天,简直就像一报还一报,郁晓秋跑回家,上了楼,迎面看见母亲站在楼梯口,照脸给了她一巴掌。母亲从单位解除隔离回家已有多日,不晓得她到哪里去了,等得心焦,都想到她要有个三长两短也不活了这一层上去了。终于等到她回来,则是用一记耳光来欢迎。房间内,姐姐靠在床上,嘴里嚼着牛肉干,看一本书。她是早一日从医院回来的,这一日,则是母亲烧给她吃。郁晓秋一到家,东西未及放下,烧饭锅已塞到手里了。此时,母亲歇下来,在窗前方桌边坐下,点起一支烟,慢慢吸一口。这些日子里,又有了点变故,三楼的房间被封,母亲搬下楼来,睡在哥哥的单人床上。母亲的头发早已没了电烫的痕迹,剪短了齐齐梳往耳后,穿了方领的蓝卡其布外衣,看上去就像一个新派的老妈子。只有从她擎烟的手势上,还看得出一个名优的气质,经历过摩登的开放的生活。�

郁晓秋的自由生活,就此告一个段落,她担负起所有的家务,母亲认为这是管束她的最有力措施。现在剧团里既不演出,也不排练,上班只是学习开会,生活反倒比较正常。母亲早出暮归,晚上便是和两个女儿在一间前客堂度过。先是闷了几晚,不到八点便各自上床就寝,只有大女儿开一盏床头灯看书。书都是从她同学处借来,书脊上有公家藏书的标签编号,书页里爬行着针尖大的蠹虫。几晚下来,那一对母与女都感到了闷,可她们之间又是不惯于交谈的,总是训斥与被训斥,就更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了。后来,是郁晓秋向邻居女孩讨了些纱头来拆。这本是出于生计,向工厂称来棉纺编织物的碎料,拆成回丝,交回厂里,挣一些收入。但却成了孩子们喜爱的手工游戏,谁家中有纱头拆,就像有了宝,极大的面子才可讨得几片来拆。郁晓秋是以教授跳舞为条件交换来的。她坐在床沿,膝上铺一方手绢,用一只汽水瓶盖做工具,将一片棉织物拆成一缕缕。这略有些接近女红的劳动启发了母亲,她令女儿把纱头放下,端一张凳子到墙角落里,摞起的樟木箱跟前,站上去,打开顶上一只,将里面的衣物一件件取出来。她在底下接着,摊到床上,一床的绫罗。她一手托着另一手的肘弯,吸着烟,眼睛眯缝着透过烟雾打量,然后从中拎起一件,说,改件衬衫。�

这是一件人造丝,月白底上蓝圆点的旗袍,短袖,下摆及小腿。虽然母亲身材丰腴,可因为剪裁合体,料就紧得很。这一母一女都没受过什么家教,从没沾过女工,谈不上裁剪的规矩,只是取一件短袖衬衫,来回反复地在旗袍上比,比来比去,无论如何也容纳不进去。后来终于想到,可将一件衬衫拆成多件零部件,横竖左右地嵌拼,就能凑成一件。于是又找出旧报纸,正反检查没有领袖政要像片的,依样画葫芦描下衬衫的各个部位:领,袖,前襟,后襟。头天晚上虽没什么成果,可却激发起她们极大的兴趣。待到报纸剪的样片填进旗袍

的面积内,又用圆珠笔划好,就要拆线了。家中连一把小剪刀都找不到,日子其实过得粗得很。母亲是不做家务的,这个家先是在女佣人手里,后是在郁晓秋手里,中间又没什么交割,一段和一段接不上,是凑合着。最后找了个削铅笔的刀片,却是锋利得很,须格外小心。这一点,女儿要比母亲有能耐,母亲性子急手又重,没拆半行已割破几处,于是郁晓秋将拆工全揽下,母亲只在一边抽着烟看和批评。这一对母女难得这么安静融洽,这个家也难得像个家的样子,有了一点居家的闲情。等到所有的接缝全拆开,连贴边都拆了,为多争取一点布料,一件旗袍分为几张形状各异的裁片,就要下剪子了。这一回,轮到做母亲的上阵。她嘴角依然衔了烟,眼睛略斜,躲开烟雾,将袖管卷一卷,操起剪刀,这把剪刀对于裁衣又小了点。她咔嗞咔嗞一行过去,留下些锯齿状的剪痕。几下子剪罢,将剪刀一扔,完事了。活计又回到女儿手上,先从另一个墙角拖出缝纫机。这是一架价格不菲的柜式缝纫机,专买给那个余姚女佣人用的,自她走后,就没再碰过,上面放了茶盘饼干盒的杂物,都想不起这是一架缝纫机。给轮盘上皮带亦费了功夫,是整个人钻进底下去,用手硬掰上去的。这母女都有些蛮劲的。坐下来,将大大小小抽屉拉开一看,原来什么都有。大小剪子,划粉,大头针,各样的线和针。等到有一日,母亲叫老大哥、她们称老娘舅的人一来,看她们这样没有章法,略介绍了些剪裁缝纫的常识,她们才又大悟到,走了多少弯路,费了不必要的周折。�

老娘舅算是家中常客,虽有妻子和三个儿女,但从不带家人上门,总是自己一个人。他和这家的儿女也不大搭讪,只因为那个小的跟母亲多些,才多见几回面。邻里们曾也猜测过郁晓秋是他所生,但又觉不像,因这位粮油所的职工形容枯槁,衣着陈旧,与风流勾当沾不上边的样子。事实上,他当然也不是,否则,怎能如此不避讳地往来几十年?不过,这条后弄里的人也到底是眼界窄,根本想象不出这朽木一具的人是住在西区著名的公寓大楼里,蜡地钢窗,娘子不工作,专事相夫教子,困难时期,每月有包裹从香港寄来,里面是猪油,火腿,肥皂,白糖,豆油,听头鱼肉,还往这里接济。前段日子运动风声紧,都在各顾各,这时候略安稳些,便走动起来。他下一回来时,带来一本裁剪书,郁晓秋看了几页,便明白大半,第二件旗袍动手改时,顺利多了。于是欲罢不能。母亲正相反,一旦发现是如此简单,有章可循的一桩事,立即没了兴致,倒撂开了手。但她也不反对郁晓秋再接再厉,将这些华丽的箱底一件件改成家常衬衣。她不是个念旧的人,什么事情说放下就放下。她也喜欢家中有些声响动静,方才不感到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