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朵万朵压枝低 2-桃之夭夭

冻硬的大饼油条啃下去,再喝几碗温吞了的豆浆,身上就已热了。年轻的身躯只需要一点点燃料便可点起火来。等到弦管歌舞起来,就要热到冒汗,需要脱去棉衣了。他们都十分卖力和认真,将那些简单、甚至幼稚的动作反复练习。在这些刚直生硬的舞蹈里面,也微妙地藏有一些婀娜的姿态呢,它们出其不意地体现出少女的窈窕的天然。就是这,使舞蹈的女生显出差异。令人惊讶,同一种性别竟会有如此不同程度的性别含量。在这些朴素以至乏味的衣服底下,被羞怯和偏见拘束着的身体,都在以各自的个性方式生长性别的特征。在那些坦然的天性之下,它们得以尽情的发展,于是显得格外妩媚。

那些男孩子们,远没有长到了解女性的年龄,他们只是本能地受吸引。这里的女孩子,因为从小受过形体的训练,都要比较其他孩子更具有自我的意识,站在人群中都触目得很。可是,当她们这些人聚拢一处,便立即有了不同。这又要归于天赋,人们所拥有的自由和热情都是不同等的,那不是按照平均原则分配,而是取决于本人生命的元素是否活跃。郁晓秋在其中显得突出。无论举手或是投足,都有一种别样的意思。那些较为年长的女生称它为“造作”,总是企图纠正,却不知从何纠正。其实她们也并不能认得清,那不是“造作”,只不过是性别特质过于率真的流露,与革命的歌舞很不符。这种气质似有些腻,其实也不是腻,而是多少有一点肉体性。她们背地里讨论过是不是不要她参加舞蹈,派她去干别的,可终还是下不了决心。她那样热忱地排练,还为大家服务,而且,她真的有一点迷人呢!在排练的空档里,她一个人在空场子里旋转,大跳,裹着一团蒸腾的汗气,在玻璃长窗映进来的阳光格子里,像一个毛茸茸的雌性的小兽,四肢有力,弹跳敏捷,神采奕奕。�

然而,不久,郁晓秋却自己提出不跳。问她缘由,她抵死不说。然后,过了几天,郁晓秋不经劝说,自动回进舞蹈队列,跳起来。再过几天,又不跳了。这么罢跳与复跳来回几次,人们便见出端倪来,原来这都与一个人有关。这名男生是辗转找来的,从小练过钢琴,如今在乐队拉手风琴。排练的间歇,郁晓秋一个人自编自舞时,总是他弹钢琴伴奏,弹的旋律亦是即兴自编,或是从某一支名曲中攫取,倒很和谐。他是高三年级学生,在这一伙里面,属最年长的。人长得很高,看上去有一米八十以上,虽是瘦,可骨架宽大,所以还撑得起。照理是魁梧的,然而他神色里有一种怯意,透过琇琅架的近视眼镜,目光闪烁不定,这就使他奇怪地缩小了,变得委琐。他就住在少体校附近的一条小马路,林阴道边花园小楼中的某一间。家境很好,倒不是资产者,而是殷实的职员,家中只他一个孩子。从他七岁开始,家中便每月付出二十五元薪水请钢琴教师授课,这笔钱是可供穷人家过半月一月的。却有人传说他是领养的,大约因此才显得惴惴,似乎不安于所得所受。他琴学得很正规,程度也相当深,有时,排练间歇,人们要求他演奏一个西洋曲子,他就弹萧邦的协奏曲《悲怆》。大家静着,并不听得很懂,只听得一串赶一串的音符,轰然作响,并且久不散去。在休止与停顿里面,就听弹奏者粗重的喘息,让人觉出弹琴的吃力辛苦。他显然没什么情调,乐器在他手下就像机器,只因刻苦认真,一板一眼,就操作得很好。他不太说话,人家说话,他亦向隅而坐,似听非听,手在键盘上兀自爬行。所以,这机器又像是他的喉舌,喉舌也是枯燥的。但性情孤僻的他,并不反对与大家共处。他不过宿,吃在这里,逢吃饭时,他用自带的饭盒装了饭菜——饭菜是粗糙的,偶有请去演出的工厂企业给一点劳务费,或者到某组织去筹要一点经费,宣传队的财政是清简廉洁的——他一只手平托饭盒,另一只手持一把勺,一口一口送进嘴。吃相很规矩,但因是这样军旅生活的食风,又是混迹在一群看起来比他幼小的少年人里面,就有一种沦落的样子。他穿军服的样子也很不像。军服都是东一件西一件搞来的,有真的军服,比较旧,洗得发白,又因年头军衔不同,旧和褪色的程度,以及款式也有所不同。领章肩章的钉痕,流淌出历史的风貌。也有假的,就是剧团演出用的服装,成色比较新,裁剪则更精心仔细,看上去就齐整得多。因他身材特殊,找不到合适的,其实他不穿也罢,可他偏去买了布,在裁缝铺做了一套,颜色是生生青的绿,身腰是人民装的款。他却还郑重地系一根皮带在腰里,又找来一顶军帽戴着,那样子很是古怪。因军服总是草莽气的,是这时候的摩登,而他是陈旧保守的气质,两下里很不符。总之,他在宣传队里显得落落寡合,形单影孤。�

就是这样一个人,影响了郁晓秋的情绪。人们发现,凡他在场,郁晓秋就不肯跳舞,而要打钹镲,他有几日没来,郁晓秋又站进去跳了,等他来,又不跳了。经几个女生盘问,郁晓秋才秘密地告诉说,她跳舞时,他总是看她,看她的胸和臀。本来是答应保密不说,可女生们的保密就是那么一回事,总是要讲给最要好的人,最要好的人又总是有更要好的人。开始还只是在女生中间传,后来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似乎是在他们中间,已经有了更为亲密的异性关系——少年人朝夕相处,难免日久生情——于是,便传往男生那边,终至哗然。

这时,他们这一支宣传小分队,已经挺像模像样,去到工厂,学校,体育馆,街头,演出频繁,小有影响。所以内部的建制和管理也进入日程,日益健全。这事就上了决策层,进行认真的讨论。讨论的结果是,此事万不可等闲视之,它将会损害大家的思想品质,以至堕落风气。过了几日,经过紧张的筹备,甚至停歇掉一场演出,就宣布在某一晚,召开民主生活会议,专门批评和自我批评。会议的内容大家心下都明白,这一天里,人们奇怪地沉默着,不晓得这个即将来临的晚上,会发生什么。似乎是令人害怕的,还令人难堪,可是,多少有些兴奋呢!郁晓秋从下午就不见了,人们并不去找她,格外对她宽容。其实她哪里也没有去,而是一个人呆在更衣室里。更衣室的衣柜都空着,也不锁,她无聊地一扇一扇打开,有一格里还团着件紫红的球衣,上写三十七号,发散出一股没洗净又隔了日子的捂熟气。想那时,这里是最嘈杂拥挤的地方,女生们只能单腿立着换裤子,一个倒下来,连带一片都歪了。更衣室通淋浴室,并不是每天有热水,只是每周一和周四的晚上烧热水。这一天可就挤出浆来了。小女生们剥去衣服,裸露出雏鸡般的身子,所谓“肋排骨可以弹琵琶”,互相抱紧了,挤在莲蓬头底下,淋得透湿,青白的皮肤泛出红来,又变成了“剥皮老鼠”。现在,一切都沉寂下来了。郁晓秋终于感觉到时代的荒凉了,可这荒凉,其实又不全是从时代生出来的,还有一些,来自于成长,成长的某种阶段。她没敢跑出去吃晚饭,不好意思,其实没有她的错,可就是不好意思。她在浴室里,将水管当扶把,练功,旋转,大跳。地砖长久干涸,很粗糙,磨着鞋底。她跳累了,就停下,不多会儿却觉着冷,站起来再跳。这里,白天也需开灯的,但从浴室高处的气窗上,看得出天色转暗,最后变成漆黑,甚至还可看见一颗寒星。这里真是冷了,那时的人气已经收干收尽,从地,顶,四壁,渗出森凉的寒意。她将那件遗忘的球衣套在身上,蜷缩起来,鼻子埋在陌生人的气味中。静静的,什么也听不见,她无法想象外面正发生什么。��

体操房里灯光大亮,却没有歌声琴声,气氛格外严肃。队长宣布开会,作了一个冗长的发言,不外是革命的形势,国家的命运,青年的责任,洋洋洒洒,很像一篇社论。人们都很耐心,虽然有一时,大家以为会议并不像事前所以为,要涉及那样的题目,心下有些轻松,又有些扫兴。终于,队长的发言有些暧昧起来,他说到年轻人的情操,就是“情操”两个字,眼见得要接近那题目了。人们重又紧张起来,可他却又迟疑了,让大家发言,开展自我批评,结束开场白。接下来有几个人发言,检讨多是排演中怕苦怕累,或者风头主义。队长插言道:谈谈生活作风方面的。这一句点题,意思很明白了,但还是不敢进入正题似的,几名女生抢先检讨了饮食起居上的骄娇二气,将话题又拖延一时。已经有一小时多过去了,队长终于点了他的名,说:某某某有什么要说的呢?畅所欲言嘛!大家便都安静下来。�

此时,人们方才发现他今天所坐的位置就不寻常,他与几个领导坐在有数几把椅子上,在席地而坐的男女少年中间,本来就是人长,其时更显得突兀,几乎顶在天花板下。他的一双瘦手在并拢的膝上,相交握紧几回,嘴也闭紧又张开几回,然后发出一个音:我——这一声引起笑声,因人们是不大惯听他声音,听见很觉滑稽。队长立即阻止道,严肃些,可气氛还是略微松弛下来。他自己也笑了,脸上浮起些红晕。他又说:我——这一回人们不再笑,他才继续下去。他说,我坦白,我的思想意识有问题。他的相握着的手在膝上解开,平放着。我思想意识不健康,他继续说。人们不由惊讶了,惊讶他能坦荡,并且准确地切入主题,大家围绕着这主题兜了多少圈子啊!可是,还是有一些滑稽的东西,是他的声音?语调?措辞?这些分明是严肃的,可是在他这么一个人身上,却如此不相投,多少是故作,或者说硬装,就有了讽刺的效果。又有人笑了,接着是哄堂大笑,连队长都掌不住,也笑了。这一阵尽情的笑过去后,其实就可以顺势下台,结束,散会,睡觉。他呢,回去他那个花园洋房某个房间中的,养父母的家,也睡觉。郁晓秋已经溜出更衣室,上了二楼临时宿舍。她又冻又困又饿,也没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摸到自己铺上,钻进被窝,转眼便睡熟。楼下体操房正开锅呢!�

笑过了,有些人意阑珊,月亮也到中天。可是不,他继续往下说。因为突破了开头难这一关,他说得流畅起来。他说他的思想意识不健康,主要源自于所受的教育,什么教育呢?他读的那些课外书籍:中国古典的有《红楼梦》,外国的,大多是十九世纪俄国小说,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还有法国自然主义作家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他报上长长一串书单,那些外国人名从他嘴里流利地淌出来,不过带有阿宝背书的意思,脸上表情也是木呆的。报完书单,他开始讲书中的内容,队长提醒说不要扯远,但也有人主张让他说。他为难地两头看看,委决不下,最后选择折衷。于是依旧介绍内容,但只拣有关的细节:《贵族之家》里边,那位有妻室的贵族最后到修道院看望爱人,她从他身边低头走过,他只能看见她的侧面,但有一瞬间,她的睫毛颤抖了几下。

渥伦斯基在火车站遇见安娜,忍不住回过去再看她一眼。还有安娜在舞会上,以一袭黑裙,把吉蒂击败,落荒而逃。再有,包法利夫人一早从家出发,乘着马车进城,到小旅馆去和情人幽会……这些细节均是与男女情爱有关的,事情正在引向最主要却也是最危险的边缘,四下里肃静一片。他的双手离开膝盖,时不时打几个手势。他的脸型由于亢奋而改变了,变得比较胖和圆,咬嚼处的肌肉因活动而显发达,脸相有些粗鲁。他的眼睛在近视眼镜后面睁圆,转动灵活,并且发出灼亮的光。人们躲着他的眼睛,可他的眼睛却搜索个不停。这一节在带了些猥亵感的气息中过去了,他似乎累了,手落回到膝盖上,脸上的光泽褪去,暗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