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革命”开始那一年,郁晓秋十三岁,正临小学毕业,准备考中学,突然就中止了学业。先是欢喜了一阵,因为不必上学,而且街上有热闹可看:大字报,破四旧,游行。再接着,情形就有些不妙,因为热闹看到自己家里来了。母亲剧团里上门抄家,人却被圈在剧团里不让回家。头两个月连工资都停发,后来才开始按人头发生活费。哥哥在门上贴了大字报,直呼母亲为某某某,加上“社会渣滓,封建余孽”的名称,声明与其划清界限,然后再抄家一遍,把母亲旧时的照片,以及自己旧式穿扮的幼年照片,付之一炬,拿了些过冬的衣服走了。在这当口,姐姐患了肝炎,住进医院。
这年她刚过十八岁,母亲单位依规定不承担半劳保。于是,郁晓秋便跑到母亲剧团里找母亲。她可算是在剧团里长大的,平素都是叔叔伯伯,阿姨阿姐,可此时变得陌生了,少有几个人正眼看她,不认识似地擦肩而过。她说要找母亲说话,人们说不可。她就在传达室里坐着,坐到下班,第二日再去。一直坐了四五天,终于有人与她交涉。那人也是认识的,学馆里出来不久,本来就不“噱”,如今加倍板一张脸,公事公办地说话。交涉的结果是,母亲不能见,某某某正交待历史问题,她亦要有正确态度对待。鉴于她们家目前实际困难,给她开一张证明,凭证明可到银行取出冻结存款五十元。她这才打道回府。家中只剩她一个人,难得没有人差使她,她从小又会照料自己,生活不成难事,倒别是一番清静和自由。她将母亲剧团恩准取出的五十元钱交给姐姐,姐姐名下那一份生活费是分为两半,一半买饭菜票给她,另一半则作营养用途。所谓营养是从邻里大人处听来,肝炎要补糖和精肉。她很会计划的,糖呢,就买清粽子糖,瘦肉是牛肉干和猪肉脯。这两样都带有闲食的性质,是女孩子喜好的零嘴。每周一次,她带了这些去肝炎隔离病房探视。家属站在走廊里,隔了道窗台,与病人见面,交割东西。姐姐慷慨地分出一点给她,姐妹两人面对面嚼吃一阵,然后分手,一个回病房,一个回家。家中无人,余下这对姐妹,怎么也要生出些相濡以沫的心情。�
郁晓秋一个人走在街上,落叶扫尽,已是这一年的深秋。秋阳高照,亮晃晃的。她穿一件格子线呢的外衣,也是姐姐穿下来的。其实她已经比姐姐高和丰满了,所以衣服总是窄小的。她穿了方口系带塑底黑布鞋的脚,偶有一回,踩在枯叶上,枯嗞嗞一响,她走过去了。在这个凄凉的时代里,她显得格外鲜艳,而且还很快活。这是生长本身滋养出来的,多少是孤立的,与周遭环境无关,或者也有关,只是不那么直接。健康的生命,总是会从各样环境里攫取养料,充盈自己。略有些向晚的光,从斜侧的角度照过来,在她脸上投下一些影,她的脸部显得很明丽。在她渐入少女时期,由于内分泌的活跃波动,她的脸部会呈现绝然不同的情景。有时候,它笼罩在阴霾之中,陡地暗淡下来。皮肤的肌理颗粒,绽现突出。五官的线条本来就复杂,现在则有些乱。她眼睛里的褐色的瞳仁,被晦暗的气色遮盖住,光芒便弱了。此时此刻,她变得丑,粗陋,而且招人议论。议论是晦涩的,似乎是,这脸色中隐着怎样私秘的病症,又与品行有暗中联系。人们暧昧地说:小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气色?说真的,这气色确是类似成年女人的含有情欲意味的憔悴,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相似,内里是生长激素的不平衡运动。各种因素竞相增长,互相催促,经过激烈的调整,一旦达到和谐,她的脸部便焕发出灿烂的光彩。这时节,真是每个人都会看她几眼。她的美丽却又超出了少女的好看的范畴,也不完全是成熟女人的美。是有一种光,从她眉眼皮肤底下,透出亮来。这种亮,将她的脸型,鼻型,双睑的线条,唇线,勾勒得清晰,而且均衡协调,肤色匀和,眼睛放出光明。少女的五官轮廓多是不那么肯定的,有些含混不明,而成年女人清晰是清晰了,却又圆熟了。她既是鲜明,又是清新。就这样,荷尔蒙在寻求稳定的过程中,颠覆与平衡,在高潮低潮之间来回摆动,影响到她的外部,便是在阳光与阴霾中交替。这情景总起来看,其实是瑰丽的,包含着生命的奥秘,可推而广之于世间万物的由嫩到盛。�
由于身心内部的活力充沛,所以郁晓秋几乎注意不到外部世界的荒凉。那突然多出来的大片大片闲暇时间,她总是能够填满它。她的年龄已经不适合做弄堂里的玩耍游戏了,可她当然还不能承担大人的谋生的事务。即便是在这尴尬的空闲里,她也不生惆怅之感。她时常去到学校里,虽已停课,老师却还来上班,对待她不再像以前老师与学生的关系,会与她谈些家常,还向她讨教生活常识。比如几点钟去菜场可买到黄鱼带鱼,哪一家早点铺的豆浆比较稠厚。有女老师的小孩生病不能去托儿所,带到学校来,她就接去自己家里带半天。将饭煮得稀烂,拌上炖蛋,糊糊地往小孩嘴里送。小孩子都是隔锅饭香,竟也肯吃,还比在托儿所过得满意。她呢,因为能带老师的小孩回家,在邻里间也能获得尊敬,有人特特地过来看望。
到了下半天,双双都很自得地往回去办移交。有时,她还会去少年业余体校,那里更空寂些。训练自然已经停止,教练们都集中到上级部门去上班,只余下门房的老伯伯。因认得她,她又向来嘴甜,所以也放她进去。体操房里软垫统倚墙叠起,器械拆走,只从天花板垂下几个吊环。落地窗锁着,透过窗玻璃可看见前边的篮球操场。久不铺细沙,地面粗而硬,还不平,有几处汪了前几日的雨水。
她在吊环上荡了几下,吊环的栓扣生锈似地,嘎啦啦响,因没抹滑石粉,掌心不一会儿就磨得生痛。她又到扶把上做几个动作,扶把上的灰印下了手印子。她看见阳光里自己的身影,有几分陌生的好看,便盘旋一时。有时,操场上翻墙进来外面的野孩子,拾捡起废弃的破篮球,将篮板砸得砰砰响。等老伯伯发现来驱赶,立即翻上墙头,骑在墙上,唱几句辱骂老人的歌谣,然后消失在墙后,重又安静下来。地板上她的身影也拉长了。��
偶然,郁晓秋会在这里遇上几个人,也是过去少体校的同学,篮球班,或体操班,高班或者低班。他们有的是进来看看还有没有革命的遗漏,好再补上一笔。有的也是像郁晓秋这样,到体操房来玩。还有一些则单纯是碰熟人来的。总之,都是没事。多来几次,勿管熟不熟的,总能碰上几个,这时也都觉着亲近。渐渐地,就有些相约而来的意思了。空旷的体操房里有了声响,老伯伯过些时就会探头张张,并不干涉,再退出去。都是昔日来这里训练的孩子,使他想起那时候喧腾的情景,他心里是喜欢有些年轻的动响的。三五个人一处聚了几
回,忽就萌发了做点什么的念头,最自然的,就是成立文艺宣传队。他们学体操的,都能跳舞,又是来自各个学校,关系就广泛了。他们下一次就各自带了新人,再下一次,新人又带新人,如此递增,人员迅速壮大起来。唱歌的,演剧的,吹拉弹奏的,体操房里正好留有一架钢琴,原是为训练伴奏的,蒙了帆布罩,推在角落里,这时也见了天日。他们将体操房打扫一番,挂上宣传队的招牌,为起名很费了一番脑筋。因此时可谓是揭竿遍地,什么样的名字都用尽了,都有重复之嫌疑,最后,几个高中生拍板决定,索性就事论事,就叫少体校宣传队。牌子挂上,少体校就像重新开张,门房老伯伯也有了事做,一早就烧茶炉,开门开窗,洒扫庭除。这帮少年正逢精力充沛时节,热情高涨,索性将几个办公室辟为男女宿舍,拖过训练用的软垫做地铺,不回家了。
夜里,体操房灯火通明,歌声琴声大作,简直是夜夜笙歌的意思。季候已是入冬,枝头的叶子落净,疏阔地伸向寒素的天空,灰白的日头将建筑物投下淡薄的影。西伯利亚的寒流数次侵袭这个地处江南的城市,将空气中的水汽冻成冰霜,四下都泛白。可是,这里,热火着呢!他们在地铺上冻得麻雀似地挤成一堆,哆哆嗦嗦地起来,缩着脖子跑过冷风飕飕的走廊,去公共卫生间洗脸。水管子都冻上了,浇上开水,才有水出来。然后,被支使去买早点的人也回来了,只这一会儿,刚出炉的大饼油条就冻硬了。那受支使的人多半是郁晓秋,她是这伙人里不多几个小字辈中的一个,还滞留在小学,不知何时方能升入中学,也没有红卫兵运动的阅历。
他们中间的高中生,所受教育程度最高,革命的资历也最深,年龄又最长,自然就成了首脑人物。郁晓秋很乐意为大家支使,不支使她还要争着做。她拿了食堂里一口大号钢精锅,锅里盛豆浆,翻过来的盖上,搁大饼油条。双手戴了半截的毛线手套,露出的手指头冻得通红。又怕豆浆凉,又怕豆浆泼洒,只敢小跑着,跑进院子。她从心底里喜欢,甚至感激这日子,为有这日子,她甘愿为大家做奴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