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新剥珍珠豆蔻仁 6-桃之夭夭

他们先将她送到对面的楼底,看她上楼,再回到自己楼,上平台。他们表情严肃地来回一趟,已经吸引了一些小孩,晓得他们是要干什么,便也跟着上了两边的平台。显然,这是一个顶尖游戏,因没有人完成,增添了刺激性。这些平素不大往来的孩子,彼此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相跟着上了平台。一上平台,风就大了,将他们的衣衫鼓荡起来。在他们眼里,平台大到辽阔的程度。在这条街上,很少有高于它的建筑,远处有几幢,并没有将它比得略矮些,反而突出了它的无依无傍。因没有遮拦,天空也变得远大。这几个小孩子孤零零地走着,彼此间拉开距离,看上去很疏离。他们已经看见那外来的小朋友停在对面天桥口了,他们还只走过平台中部的水箱。那孩子激烈地向他们挥手,身后也聚了二三个小孩。

在楼底,两幢楼之间似只有几步距离,这时却如此遥远,星云河汉。这兄妹二人走到天桥口,略一侧目,便觉身下是万仞深渊,二人忽都感到绝望,妹妹手里那一卷背包带,百无一用到令人悲哀。她将手圈在嘴边,向对面喊:不要过来!风一下子将她的声音吹散了,眼泪却流下来。对面的孩子走入了天桥。她显得小极了,而且,走得慢极了。两头的孩子不由自主都缩起脖子,有的还用手握住嘴,免得叫出声来,那孩子的小女朋友则抽噎着。天桥底下,人们兀自往来着,也有一两对站定了闲话,完全不知道在他们头顶上正在发生着什么。弄前的街道照旧车来车往,午后三四点钟的繁忙,带着种闲暇和倦意,正在将一日里的生计最后收拾起来的样子。也不知道头顶上在发生什么。她走到天桥中间的时候,有几个女孩子胆小地捂住了眼睛,她那小女朋友哭得更伤心了,事情已不可挽回地走向覆灭。等那孩子走过一半,开始接近他们的时候,她渐渐停止哭泣。她看见她朋友面带笑容,神情自若,她两手搭在两边水泥栏上,水泥栏比她的腰还略要矮一些。她左盼右顾,好像底下不是十数米深的弄底,而不过是那种公园小桥下干涸的浅河床。她再走近些,笑容就更灿烂了,因为马上要回到她的朋友中间,他们就好像分别了许久似的。她加了速度,跑起来,风将她的额发吹起来,她就像要跃出栏杆。最后,从天桥跨上平台的那一步,她做了一个平衡木下地的动作,双手举起,两脚立直,向上一挺,安全着陆!�

那哥哥始终站得远开一步。他在这孩子群中,显大了,有点不合适。他表面没什么,心里却激动得厉害。有几次他不敢看那凌空而行的小女生,转开眼睛。视野里是一片空旷的蓝,几点小黑粒子在飞行,鸟儿还是放飞的风筝。他的心忽也变得悠远起来。这个安静如水的少年,体内活跃着成长的激素,由于外部生活的单纯,更加丰富了内心。他,对这个外面弄堂里的小女生,产生了爱情。他爱上她了。这个小姑娘,性情与他妹妹有些像呢!许多男女之爱都是从对哥哥或者对妹妹的感情上生发出来的。但是,她却又相当不同。她的活泼,热情,似乎更具感染力。他的心像擂鼓一样咚咚地响着,他觉着自己也和她一样,走在令人眩晕的天桥,脚下是万仞深渊。在这个年龄段上,三岁或四岁就像是个很大的差距,而他又更看自己妹妹小一些。所以,他就在心里下决心,要等这个女生长大,长大到可以与她做朋友。妹妹很快就感觉到,哥哥参加她们玩耍未免多了些,这不符合一个中学男生的身份。她们玩的那种女生的游戏,哥哥竟也有兴趣插进一脚,这使她觉着别扭。然后,她就发现其中原故,就是她这个新朋友。小女生多是小气的,而且,又总是会对要好的人小气,因要好的人才会与她们分享什么。她就有些不高兴了,由这不高兴,而对这朋友不满。于是,所有的过去吸引她的地方,都反过来刺激着她的妒嫉心,她就必须寻找出朋友的缺陷,显而易见,就是她的出身。其实,她未必了解她朋友的身世,但在她们眼里,住在后弄里的人都是低下的。其实她也未必像她自以为的那么有偏见,可她现在不是不高兴吗?大约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她没往那条后弄里去,跟她们玩,或者喊那朋友出来玩。正是在热头上,这突然的间断就显得很反常。有一日,她的朋友便不请自到,上门去了。那小孩子趴在她家阳台上,看见朋友转进弄堂,向她的楼下走来。她看见她走路的姿态,有些夸张的挺拔,胸和臀的曲度都出来了,像个小女人。忽就觉着恶心,想自己怎么会和这么个女生交道呢?连自己都变得低下了。她听见敲门声,先是撑着不理会,好让敲门人自己离去,可敲门声却很有耐心地,一记一记响着。实在挨不过去,将门开出一条缝,小声说:我妈妈在家!说罢,立即合上门缝,不见了。�

她对了紧闭的门站了一时,感觉到门里边也站着人。女生间常常是这样,不晓得怎么生出芥蒂,说不理就不理了。她没有过于深究其中的原由,只是感到失望。她又站了一时,才转过身下楼,走出门去。眼前的街景依然是明亮的,梧桐树上流连着西斜太阳的光影,可心里却是黯然的。她初初尝到世态的一点点炎凉,这炎凉还不是那炎凉,根本不明就里。她并不知道有个少年在热烈地爱恋她,这个有些女孩子气的男生其实并没有进入她的眼睑,只是她所忠实的朋友的哥哥,当她们快乐玩耍的时候,悄然立于一边,亦将他的少年之爱悄然布于她全身。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有的人终身平淡无奇,有的人,极少数的人,却能生发出戏剧的光辉。这也是一种天赋,天赋予他(她)们强烈的性格,从孩提时代起,就拉开帷幕,进入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