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晓得这戏是什么名字,演的什么情节,她只是罩一件白色的围兜,围兜口袋里塞满炒米花,站在台口,然后,母亲在她身背后一拍,她一边往嘴里填炒米花,一边放声大哭,走出去,走过台前,一直从那头下去,就完了。虽然简单,可当了台下黑压压一片人,莫说孩子,没经过的大人也会腿软。无论演不演戏,她都喜欢剧场。喜欢这里的人多,热闹,母亲的好脾气,她几乎称得上是个温和的母亲了。散戏后,母亲卸了妆,母女俩回家去。母亲虽然不像先前的活泼,而是沉默下来,但能觉出,是平静的。这平静,使她保持了一些方才的和悦。母亲会带她到一条弄堂里,一家小店,去吃柴爿馄饨。店堂很小,其实就是将已经很窄的弄堂隔出一条,只摆得下前后三张小桌,柴爿炉就在门背后,炉膛里的火映红了墙壁。母亲在红光里吸一支烟,烟雾也是红色,洇染开的淡红。吸完烟,馄饨不那么烫了,她那碗吃了有一半,然后,母亲很快吃完,等不及她还在贪馋地喝碗底的鲜汤,用肉骨炖成,放了蛋皮和葱花。母亲将她喊起就走。为了能够喝完碗里的汤,她学会了迅速地吃烫嘴的食物。她往往在车程的后半段已经入睡,在睡眠的状态下被母亲推下车,拉着走过距离家的一段路途,上楼,进房,最后看了一眼电灯光下黄灿灿的房间,又回进睡眠。�
她的演剧生涯一直延续到她小学四年级。当她上小学以后,逢到演出的日子,母亲事先给她两角钱,单趟车费兼一顿早晚饭。此时,母亲响应政策动员,主动削减工资。他们这些艺人,是真心感激人民政府,将他们从三教九流的地位提升为主人。他们都是重义的人,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政府只要开口,他们从来不会打回票。这样,家中的开支便不得不大大压缩。母亲不是一个会计划的人,可她能伸能缩。当即辞退了余姚女人,两个大孩子中,一个大的,考了寄宿中学,女孩子总归好照应些。那最小的长高了,嫌挤她了,就让从三楼搬下来,睡到二楼,和姐姐同睡一张床,原先是余姚女人同姐姐睡的。哥哥的床依然留着,等他星期六回来睡。姐姐对妹妹,一点没有显得比对余姚女人更欢迎一点,总是将后背对着妹妹。那小的为挣得大的欢心,极尽小心,承揽下铺床扫地的杂务。过了一年,到小学二年级时,烧饭也是她的活了。甚至,姐姐的衣服亦是由她洗。她并无怨言,内心里,也很奇怪的,与她母亲一样,将两个大的看得很高。好像,能沾手姐姐的内务,还是一件挺荣幸的事。但是,她还是很高兴演戏的日子,她可以在放学以后,直接从学校往剧院去。她的运气似乎从来不佳,她没能上到曾经随楼下店员去送蒸饭的那家小学,有着大食堂和大操场,而是上了一家民办小学。校舍分散在民居中间,体育课就是在弄堂里上。她走出教室——其实就是石库门房子中的一个客堂间,穿过弄堂。这些错综复杂的弄堂,她已经谙熟于心。从哪里可通达哪里,免去绕道之遥,她心里一本账。沿途的风景,她心里也一本账。但并不妨碍她有兴致,她百看而不厌。她穿过弄堂,再多花些脚力,便可省下七分票钱中的三分,使手头更宽裕。她认识一家合作食堂,在那里可吃到二两炒面和一碗牛肉清汤。她嘴很甜地叫着阿姨,伯伯,人家又渐渐认识了她,就会多给她一些炒面的焦黄的部分,牛肉清汤里也会漏进几片薄牛肉。但她并不总是这样正经坐下来吃饭,这似乎太浪费了,无论是对于财力,还是自由。所以,她更多的是化整为零,沿途一路采买享用过去。食物的种类不限于果腹,而是相当丰富,比如棒冰。这小孩子寒冬腊月也照样吃棒冰不误。有一次嘴唇冻在冰上,撕破一小片皮,流了好多血,化妆时自然有了麻烦,挨母亲一个嘴巴,被同事们劝下了。这给了她教训,从此将更小心地对待棒冰。她沿途吃着棒冰,桃脯,粽子糖,含松仁的要两分钱一颗,较为昂贵,她不常吃,还有老虎脚爪,开口笑,瓜子,甚至于,一小包虾皮。她还发明出一些前所未有的吃法,一边嚼一颗奶油软糖,一边往嘴里扔花生米,制造出奶油花生糖的效果,或者将棒冰夹在一个圆面包里,吃出冰淇淋的意思。总之,这笔晚饭钱被她吃出五花八门。她有一次为省下所有的车钱,竟一直走到剧院。自然迟了些时候,其实不顶迟,因她是第三幕登台。她看见有几个老戏油子也是这样,前边已开幕,他们这边厢才慢条斯理地上粉底,戴头套。她进去后台便挨了母亲的嘴巴,这回人们没去劝,而是说这小姑娘该受点管教。她也亲眼见过一个年轻演员,新招进来的,读过两年初中,难免有傲气,以为与老演员不同,姗姗迟来。结果被领导和师傅骂得哭,肿着眼睛化妆更衣,上台还不许带情绪。所以,以后她再不敢了。她一路吃到剧场,径直走进后门。她特别得意这一个时刻,觉着人家都在看她,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就有如此特权。虽然她自小就出入剧场,可她始终对剧场怀有着神圣的感情。她觉着,在此,世界被划分为两半,一半在台下,一半在台上,台上这一半无疑是更为精彩,更为激动人心。�
她有时候在舞台上跑个过场;有时候则要待上整整一幕,虽然只做一件事,跳橡皮筋;有时候,也需要说两句台词:叔叔,你的皮夹子掉了!或者,阿婆,过马路当心!但这么点戏和台词也是不可少的呀!有时候要加日场戏,或者去郊县演出,下午两点就要集合了走,便需要向学校请假,缺两堂课。学校里自然很支持。这个民办小学,样样矮人一等似的,又傍着那所重点小学,就更见其卑下了。因此,他们很重视这名学生的艺术活动。在她不得已缺课以后,还专派老师为她补课。民办小学的老师,成员比较复杂,多是从社会招募来,有家庭主妇,有社会青年,有从别种行业病退的职员,文化程度或是不高,或是高过师范专科,不屑于和不懂得如何教小孩子。一般重视教育的家庭,总是千方百计使孩子避免入读民办小学,甚至不惜推迟一年就学。民办小学里的学生就多是来自普通市民家庭,对孩子的学业听之任之。师生如此,学校里的教学空气自然不会严谨,正规学校老师去听课是要笑的。可他们自己倒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好,反是很自由,不像那些好学校的孩子有压力,过得沉重。为她补课的老师,兴趣似乎更在听她讲剧场和演戏的情形,她又很会描述,平时就常与同学讲,老师要听,讲得更卖力,将那生活形容得很有声色。老师听得兴起,不由跃跃欲试地,也想要办一个剧团。但演戏到底是难的,便只限于歌舞。她自然是主角,还兼导演。她从剧团练功房里学来那几招也很能唬人的,加上腰腿功夫好,老师又将她推荐到少年业余体校的体操班,也录取了。她的课余生活便十分丰富,而且,是个挺重要的人物。这从很大程度上,平衡了她在家中受压榨的境遇,使她不至于变得畏缩而缺乏个性。那些粗粝的对待,倒是锻炼了她结实的身心,日后可抗衡人生中不期然的遭际。�
这时节,她已经比母亲还略高一点,脸型和五官的轮廓更为鲜明,气色润泽。她小孩子的纤细四肢和身躯,有了些肉,更显得柔软和挺拔。她的头发似也柔顺些,编起很紧的两根短辫子,辫子与发顶,毛出来的一层短鬈须,迎了光,就像罩了金色的光环。也不知是映衬的,还是本就如此,她的眉,睫,瞳仁,还有脸颊额头上的茸毛,全呈现一种暗金色,偏褐。她穿的都是姐姐穿小的旧衣服,可也不坏,那是家道富裕时,小女孩的穿戴。暗绿直贡呢短上衣,圆领上滚了边,胸前打裥褶,只领口缀两颗扣子。卡其裤,贴袋,袋口镶红白条纹细边,裤脚管明幅的贴边也镶同样花色的细边。还有荷叶领的篷篷袖白衬衫,格子线呢背带短裙。方口横搭袢皮鞋。她穿这些衣服,效果和姐姐全不一样。白皙清秀的姐姐,自小有一种清高的风度,头发剪成齐耳,蓬松黑亮,前额光光的,一边卡一个黑铁丝发卡,脸色清爽极了。
如何摩登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变得文雅大方。她低眉垂目,静静地随了哥哥。哥哥西装吊带短裤,束住雪白的衬衫,长统白袜齐膝,棕色牛皮鞋,头发三七分,梳得服帖整齐,露出同他们父亲很相似的额头,手里还拿了一顶花呢鸭舌帽。兄妹二人乘坐一辆三轮车,去看电影。说实在,他们不像是临街弄堂房子里走出的,而像是某家资产者的小姐和少爷。这也确实是他们母亲按照中产阶级的模式装扮她的小孩,是她以为的最上乘。可多少地,流露出一点夸张的戏剧化,是本阶层的趣味格调在作祟。他们有时也会去看母亲演戏,从头至尾蹙着眉,不发一点笑,似乎有一种厌嫌。他们显然不喜欢剧场后台里的气氛,拘束地坐在一隅,有人走过,看他们一眼,说,两个华侨,或是,两个日本人!倘有人伸手去摸他们的头,他们就会偏过去让开。他们讨厌这些艺人们的粗鄙。而且,也讨厌他们的母亲在中间灵活周旋的样子。实际上,他们多少是有些嫌弃他们的母亲。略长大后,他们就不再去母亲演出的剧场,他们的气质与这场合十分不协调。�